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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153 字
更新於: 2025-05-19
詛咒是什麼?
這是一個好問題,這個問題從未有過統一,即使最古老的法典也無法給予定義,魔法中不存在絕對。
對黑魔法的學者而言,詛咒是神明的遺火,是能夠顛覆世界虛偽與尋求正義的手段,是將混沌注入現實、以血為墨書寫命運的工具。他們以詛咒為榮,崇尚詛咒之中所蘊藏的「意志」,相信它是心靈的延伸,一種能將恨意與執念具象化的儀式。
白魔法的門徒則將詛咒視為禁忌的印記,一種應該被封印、遺忘、永不提起的力量。即便在非黑即白的團體之中,也區分左派與右派——一派強調淨化與放逐,另一派則主張研究與理解。畢竟,你無法否認黑暗的存在,若連其根源都無法探究,又如何真正掌握救贖之法?
在朱利安眼中這些爭論毫無意義,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學派,也不會被某種思想束縛。追根究柢,魔力本身沒有善惡,只有人為使用後賦予的目的與意義。
艱澀的咒文在他的腦海中彼此織就,聲音並不是操控魔力的主要的媒介。他張開無形的口,詛咒正在四面八方重新攀附,將那些在空氣中游移的詛咒一絲不漏地吸納、吞嚥,然後緩緩咀嚼。
精神與意志成為暫時的指揮者,魔力在此刻具備了溫度,那些詛咒在他心中成為可塑之物,如黏土般在想像的手中翻轉、琢磨、雕刻。理解與拆解都在一念之間,試圖操縱後的惡念被不斷稀釋,剩餘的殘渣化為幾縷幽微閃爍的黑光,像殘燼未熄的星火。
黑光開始聚集,懸浮在空中,詭異而精確地勾勒出筆直的軌跡指向遠處。
「找到了。」
意識重新與身軀結合,他高舉著自己的法杖,橘與黑融合而成的火焰升起。三顆火球已經是如今大魔導師的極限,他的腦袋因為過度消耗魔力而感到刺痛,在這個領域中他暫時還無法開啟自己隨身的置物空間,不得不咬著自己的下唇,用疼痛換取清醒。
火焰在空中震盪,幻境的破碎猶如打碎了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界線,隱約在腦中蕩漾的哭聲終於止歇。朱利安咳出一口血,狼狽地抹去嘴角的血跡,忍不住氣笑了出來。
「還真是大陣仗,也不怕一口氣吞下那麼多靈魂被噎死。」
報喪女妖的絕望只是外皮,更深層的腐化來自亡靈領主親手佈下的囚籠。不透明的外殼近乎漆黑,將幻境緊緊包裹,外頭不斷傳出騷動的聲音,一陣陣、一串串,接連不斷的聲音就像無數的觸手摩娑著空間,更在耳邊低語、在後頸呼氣。
獵食者的期待不言而喻。
亡靈領主從不急著吞噬獵物,祂的進食並非肉體,墮落的靈魂才是讓祂強大的關鍵。而他們所碰見的亡靈領主顯然更加危險,祂潛伏在黑暗之中觀察、撫摸,將希望一點點削去,抱持著逗弄老鼠的心態,試圖將獵物的意志引導進墮落的深淵。
一旦墮落,就只剩下同化的結局。
所幸祂的胃口還不夠大,他們還有一點時間。
下一幕的舞台已經搭建完成。
虛假的藍空在眼前展開,潔白的雲朵緩緩飄浮,陽光溫柔地灑落在每個角落。鳥鳴悠揚,微風拂面,後方傳來人們的尖嘯——如此安詳、如此完美……讓人懷疑剛才所經歷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
朱利安沒有繼續移動,他看見天空中有什麼盤旋。
起初只是一點銀白的亮斑,自天際而來,旋轉、盤旋,它佔據了整個天穹,互相追逐、在空中交錯著身影。接著像是受到感召,它們默契地從雲層之上俯衝而下,白色的點越來越清晰,看起來像是某種大型的飛鳥?
大氣的壓力沒辦法在它的身上留下傷痕,它們更靠近了,有著飛禽沒有的美麗鱗片,鱗片反射著陽光,虹彩藏在裡面,哪怕是對俗物不感興趣的魔法學徒也不會懷疑這是所有冒險者都嚮往的寶物。
朱利安慢半拍想到,這是龍的模樣。
多虧於隊伍的新成員,他差點忘記龍並不是在地上爬的臭脾氣蜥蜴。
龍的身影越來越大,不斷放大,最後降落在他的面前。潔白的龍溫馴地彎下自己的身體,它們的眼睛十分漂亮,興許是朱利安看過最美麗的顏色。湛藍與紫羅蘭交錯的雙瞳,如星辰在夜色中燃燒,比寶石還要閃亮,裡面能夠清楚映照自己的樣子。
自己的樣子?
他看見自己站在那裡,寬大的帽兜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即使看不見表情,朱利安也知道那肯定不是自己。
他看見「自己」抬起雙手,隨意地拍了拍龍的頭。
這個舉動並不是出自他的意志,他甚至無法感受到從指尖傳來的觸感,無法感知龍鱗的溫度與質地,甚至連空氣中應該被掀起的氣流都毫無痕跡。
朱利安的心跳驟停一拍。
龍的形體在光中緩緩轉變,蜷曲收縮,最終化作一名孩童模樣的少年——那對非人之瞳的顏色意外熟悉,讓大魔導師根本無法繼續欺騙自己。他們撲到了「他」的腳邊,仰頭喊出了更加熟悉的名號。
「帝卡大人!」
他更混亂了。
這不是他的記憶,更不是他的過去。這到底是誰的幻象?這與他學習過的任何知識都沾不上關係。他想思考、想抵抗、想抽離,混亂的大腦沒能梳理好狀況,劇情已經擅自開始推展。
這不再是報喪女妖的幻術,不止是亡靈領主那惡劣的靈魂戲法。他好像掉進真正的歷史之中,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分辨虛實。
朱利安被迫見證戰爭的序章。
鐵與火的碰撞自遠方響起,喊殺與怒號如潮水般蔓延。戰場漸現,一點點鋪陳在眼前。從最初的騷動,到血腥的衝突,從呼喊到沉寂,從生存到——死亡。
「他」站在那邊,被束縛在軀殼之中,被迫聽著武器的撞擊聲,那聲音從未停歇。「他」看著刀刃刺入血肉之中,幾乎可以聽見噗哧的悶響,而同伴們的倒下只是令士兵們的表情更加麻木。他們失去手中的武器,便如同野獸用最原始的方式撕咬敵人,步步緊逼,誰也無法後退一步。
沒有人願意成為失敗者,成為失敗者的代價太沉重。
戰線已經崩塌數次,重整數次。血與泥混成一道流不盡的河流,在士兵們腳下蜿蜒。一位人類劍士與魔族戰士正於泥濘中纏鬥,人類早已筋疲力竭,動作變得緩慢而痛苦。他用最後的力氣將劍貫穿敵人胸口,卻被對方同時刺中腰側。他們一同倒下,彼此的鮮血染紅泥土,雙眼在昏暗中緊緊交會。
不遠處,一隊法師企圖壓制對方的黑霧,魔法於空中交錯,火與冰的光束一次又一次照亮戰場。但儘管如此,魔族大軍似乎永無止盡,每殺一人,便又有兩人從骸骨中站起。
呼喊與哀鳴交錯。有人倒下,有人斷肢,有人渴望死去,有人忘了為何還在戰鬥。
慘烈的景象前,兩條化作孩童的龍並肩站在懸崖之上,他們的語氣輕快,單純得讓人毛骨悚然。
「要幫他們嗎?」
「幫幫他們嗎?」
聲音一左一右地響起,如同懸崖邊吹過的雙重迴音。他們問得天真,或許是出自於善意,那善意顯得高高在上,童稚的聲音令人感到恐懼。要幫哪一邊?想要他們怎麼做?傲慢的生物不介意戰場的輸贏,不在乎造成更多傷亡,有什麼好介懷的?那只是一群無關緊要的生命罷了。
大魔導師只是舉起了手,朱利安感受到「自己」張開了口。語言自唇間流出,那是來自古代的語言,晦澀難懂的音節從口中發出,音節在唇舌上快速推進,節奏之快幾乎令聆聽成為一種煎熬。每一個發音都是魔法結構的一部分,每一個重音都能夠重擊內心深處的戰鼓。
他必須極度專注,甚至壓抑住情緒的波動,才能勉強理解其中的邏輯。
這是咒語,也是傳承,更是魔法歷史的一部分軌跡。
這對任何魔導師而言,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像是在黑暗中看見了一座純金所鑄的燈塔,沒有任何施法者能抗拒從一位傳奇存在身上學習的誘惑!他看著,努力睜大自己的雙眼,恨不得連同靈魂都貼到帝卡身上。
他的理智還在,求知慾凌駕這之上,掙扎到這一刻似乎終於有了成效,朱利安成功脫離了束縛住他的身軀,他駐足於此,恨不得掏出筆記本記錄下現在所有的一切:古語的韻律,咒語的結構,魔力如何在空氣中轉化、凝聚、爆發……
咒語是真的、魔法是真的,眼前的帝卡是不是真的已經不再重要。
有那麼一瞬間,朱利安甚至認為自己可以再多被亡靈領主吞噬個幾千次。
原本是孩童模樣的龍再度變回原型,如一把利箭般俯衝而下。牠的咆哮震盪整片天地,捲動氣流,連高空中的雲層都瞬間崩散。龍的咆哮在這裡迴盪,原本穿在孩子身上的披風被襲捲到遠方——魔力讓氣流捲起,帝卡的斗篷因為狂風而飄昂,凝聚起來的光束閃爍如陽,而這股能量還在不斷膨脹、再膨脹,像要炸開一般發出低鳴。
龍的祝福在戰場上閃爍,戰場上的亡靈受到撫慰,生靈則受到鼓舞,龍吝嗇地只將力量分與人類,滋潤他們痛苦的肉體,舒緩緊繃的精神,蒙蔽數不盡的絕望;龍的治癒如同雨滴墜落,溫暖的氣息在空氣中綻放,如溫泉蒸氣般流進肺腑。
原本呻吟的士兵突然發現自己還能握劍;早已倒地的法師再度撐起魔杖,眼中重燃希望。對於魔力感知較強的人類已經察覺,他們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矛盾的神情——既像哭,又像笑。
神、是神。有人這樣說著。
空洞的讚詞並不能阻止戰爭的進行。
帝卡張開雙臂,炙熱的能量凝成實體,一顆巨大的火球緩緩升起,那不是普通的咒術,沒有人會覺得這是普通的魔法——
太陽墜落了。
那團凝聚的炙熱光球,在觸地之前,已經灼燒了空氣本身。焦黑的氣息迅速蔓延,皮膚融化如雪落火盆,水分在一瞬間全數蒸發,骨骼在極熱之下化為白塵。祝福之龍在前面降下了屏障,戰線已經崩潰,即使有龍的幫助,在前線的士兵仍然跪下了雙腿。
普通的士兵無法抵擋這種熱意,在祝福的加乘下,他們勉強還剩下一口氣。太陽的餘燼穿透氣流,焚燒人類的肺腑,讓他們在窒息與乾裂之間痛苦掙扎。有人跪倒、有人嘔血、有人尖叫著衝出屏障外,立刻消失於火焰中,連骨灰都無從尋找。
祝福之龍沒有阻止人類送死,卻為留在原地的人吟唱歌曲。尚在呻吟、掙扎著向後爬行的人露出安詳的表情,他們倒在自己燒灼出血泡的手上,乾涸的大地上,臉色泛白,唇色青紫。
治癒之龍從後踏進戰場。
沒有吼聲,沒有火焰,溫暖如晨霧般的魔力隨呼吸蔓延。每一步落下,焦土便開裂出新生的光芒,每一次呼吸,空氣便像被喚醒的湖泊,重新泛起微波與氣息。熱氣被驅散,炎熱被化解,治癒之龍走過斷肢與殘骸,走過那些呻吟與無聲的屍首。牠的雙翼垂落,如簾般覆蓋在身後,身上的鱗片正在閃動,釋放出的魔力如水波蕩漾,所經之處,皮膚不再焦裂,呼吸重新變得平穩。
一位早已昏厥的女弓手胸口的大洞還在冒著鮮血,卻在這股治癒之潮中緩緩睜眼。她望見天際的餘光,眼角留下兩行灼熱與涼意交織的淚水。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從死亡邊緣被拉回,有人重新站起,有人伏地痛哭。
牠俯下身,讓一位意志已潰的男兵躺靠在牠的脖頸邊。他的臉貼在鱗片上,喃喃說著聽不清的名字……
戰爭並未終止,它只是被迫停了下來。
遠處的軍營朝天空發射了信號,一道紅光破空而起;人類方舉起撤退的旗幟,勝利的狼煙並沒有升起。這種慘敗實在不值得慶祝,何況為戰況帶來勝利的人尚未表露身份。
身份不明的存在還有一個。
「那麼,」帝卡問,「是誰讓你偷窺我的回憶?小魔導師。」
回憶。
那名詞如雷霆穿腦。
如此一來,一切都能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