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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277 字
更新於: 2025-05-19
交際舞一直都不是拉姆羅斯的強項,儘管獲得了勇者的稱號,他也會將社交工作全權交給吟遊詩人。音樂正在奏響,偶爾混入一些金屬音,右腳向後滑出一個孤注一擲的距離,再接著是左腳——重心在交錯間偏移,步伐的轉換沒有停下。
他轉身,大腿與腰部的肌肉在那一個瞬間繃到最緊。
一道斜斬逼至,粗暴得足以刮下整張人皮。他在半空中下腰閃避,呼吸停滯了一瞬間,身體彎曲成接近不可能的角度。幾根亂髮被刀風削斷,從他耳邊飄落,他幾乎可以從眼前削過的刀片看見自己的眼睛。
大劍狠狠砸碎迎面撲來的骷髏,白骨迸裂的聲音又脆又響,總能讓人不合時宜的聯想到燉得爛熟的牛骨。藍白色的碎屑宛如死亡的花瓣四處飄散,陽光從戰場上方破裂的樹冠穿透,光線在粉塵中折射,將眼前渲染得幾近夢幻。
如果現在不是正在進行殊死決戰,拉姆羅斯真想拿出隨身攜帶的酒水喝個幾口欣賞。
拉姆羅斯不崇尚正面對決,光明磊落並不是需要養家餬口的農家繼承人需要的特質。地面上的沙粒被他潑向亡靈領主,如預期中的對於幽靈並不起作用,那雙漂亮的眼球並沒有保留黏膜之類的功能,還饒有興致地眨了眨眼。
勇者嘖了一聲,頗有些無計可施的樣子。
牽制住領主的同時,他還得小心不被隊友的攻擊波及到。
這次的躲避並不是因為敵人的攻擊,來自勇者身後的光束成功讓亡靈領主的表面浮現出蜘蛛網般的裂痕,彷彿鏡面被擊碎,碎裂的紋路在蒼白肌膚上擴散開來。朱利安緊隨其後,火焰與聖光如雙重交響,自他掌中奔流而出。火球在空間展開,神聖的力量包裹住碎裂的星火,像流星一樣墜落。
這簡直是最佳的舞台特效,絢爛奪目的同時也差點營造不錯的笑果。勇者拍掉屁股上的火花,扯掉被燒掉好幾個洞的披風,重新擺好架式。
亡靈領主本身已經不屬於人類的範疇,祂的攻擊帶著非人的魔力,祂的存在由複數的靈魂組成,扭曲的氣息失去視力,反而讓失去視力的岡薩雷斯得以發揮異於常人的直覺。透過魔力的流動,他「看見」了敵人的所有行動,輕而易舉地將自己嵌入戰局。
這次的塔季楊看上去更加暴躁。
塔季楊銳利的爪子揮開了刀刃,臉上露出的表情可以用猙獰形容。他向前幾步,在衝向戰場以前,岡薩雷斯的尾巴已經先死死纏繞上去——那力道大得讓毒龍被拖出了幾步,不得不轉從後死死地抓著自家兄長。
兄弟交纏在一塊,塔季楊幾近野蠻地試圖掙脫,卻又被牢牢抱住。岡薩雷斯將他從背後拖了幾步,緊緊箍著這頭毒龍。
第一波衝擊消耗的不是體力,而是靈魂。
「冷靜點!」岡薩雷斯說,「你被影響了,把詛咒吐出來!」
怎麼可能吐得出來。
那是只有曾經的祝福之龍才看得見的畫面,這些靈魂曾經是人,是孩子,是戀人,是士兵。他們不是自願成為亡靈兵器,靈魂上面的鐵鍊無聲徹響,不會有人同情將靈魂賣給惡魔的蠢蛋,然而這些人被剝奪選擇,本質被改變,意識被扭曲,成了沒有價值的奴役工具。
有什麼正在影響著情緒,悄無聲息,攀附在思考之中。
亡靈領主的背後,再度生長出更多詭異的手臂。詛咒化為濃霧纏繞其身,那些肢體幾近變形,覆滿眼珠與符紋,看上去已經沒有更多地方可以填空,當事人卻仍用一種接近愉悅的執著,不斷裝飾、擴張、加深。
吟遊詩人咬牙,加大力度地撥弄琴弦。由精靈奏出的旋律不如一開始那般明亮,故事的主題不是重點,卻引起亡靈領主的注意。祂朝向吟遊詩人露出笑容,手指與大劍發生碰撞,不應該產生出的尖銳聲響蓋過了所有聲音。
最先受到影響的是塔季楊與岡薩雷斯。
身為龍,他們天生對聲音敏感,那聲音宛如針刺,足以刺穿生物的鼓膜與神經,他們的動作停頓了一瞬,甚至瞳孔都為之一縮。空中的刀片抓住破綻,無聲地突破防護屏障,劃破塔季楊的肩膀。
吟遊詩人悶哼一聲,樂曲在半空中斷裂,她的手指顫抖,血從耳中滴落。精靈不得不停下演奏,雙膝幾欲跪地。
在所有人中,唯有拉姆羅斯與朱利安仍然維持行動。契約在這時發揮作用,遭受到的傷害與抽取的生命正好抵銷,在這種時候獲得幫助實在笑不出來。他們盡可能地彌補同伴們的空隙,盡可能讓隊形得以維持。
狼狽的掩護只能堅持一段時間,亡靈領主在這時比劃了好幾個地方,食指與拇指呈現直角,對準勇者一行人。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她笑著說:「真期待拿你們的眼珠裝飾我的身體,如果我記得的話,會將你們放在一起的。」
「謝了,但我不打算把眼睛送給你。」
「大家在被挖出眼珠之前都是這麼說的——」
「哈……性格還真不是普通惡劣。」拉姆羅斯往旁邊啐了一口,「祢死的時候肯定很多人慶祝吧?」
「確實是非常值得慶祝的一天,雖然我並不喜歡被火燒的感覺,但能夠一口氣看到那麼多注視著我的人,真的是——非常開心的一天呢!」
死去的人不會復生,懲罰兇手所帶來的撫慰無法彌補傷痛——祂享受著那些絕望的眼神,光彩破碎的眼睛比無機質寶石還令人喜愛。生前如此,死後亦未改。如今,祂再次捧起自己的臉,旋轉了一圈,像是某個在舞會中等待聚光燈照耀的舞者,舉起自己的手。
刀刃在這時停下了攻擊,在半空中迴旋後回到了亡靈領主的上方。它們懸浮在空中,冷光閃爍,集結的攻擊看上去並不好阻擋,在這之前攻擊對方還能換取生機?計畫與現實總是需要隨時調整,倒地的隊友已經爬起,吟遊詩人摀著耳朵與法師的攻擊結合到了一起,不斷墜落的法術將地面轟得坑坑疤疤,勇者暫時退到場後,從口袋翻出聖水灑到自己身上。
聖水燒灼般地刺痛著肌膚,也將他從疲憊與無力中狠狠拉回現實。
「勇者大人,在後面!」
「什——」
呼喚刺破了他尚未穩定的呼吸,他猛然回首,語尾還未出口,現實便以極端殘酷的姿態揭開了下一幕。
在最一開始被劈斷的大樹之下,有什麼東西正在蠕動。像是惡夢中被遺棄的殘骸,枝枒扭曲,泥土裂開。剛才還是戰鬥餘波掀起的殘枝敗葉,如今卻變成了哭泣的墓場。
吟遊詩人的旋律瞬間崩毀,那斷裂的琴聲猶如骨頭被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一聲比一聲尖銳。接著,是一聲哭嚎,幽魂般的慟哭從折斷的枝幹中漫出,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痛苦一夕間解放。
她爬出來了。
一團羽毛與血混合的黑絨緩慢從殘木中浮現,羽翼拖曳著,濕黏且撕裂。那張蒼白的臉龐沒有眼白,只有一對滿溢著淚水的瞳孔,映照著眾人魂魄動搖的模樣。
哭聲從她的口中發出。
報喪女妖,A級魔物。
吟遊詩人的音樂在一瞬間被撕成碎片,空氣中的弦音斷裂,就像她手中真正的樂器一樣,彈指間崩潰成絕望的迴音。即便她強忍著鼓膜撕裂般的劇痛,再次撥動已經扭曲的弦線,依然無法壓制住那來自深淵的哭號。
她看起來受到重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她口中發出的哭聲與吟遊詩人的音樂產生衝突,琴弦在下一秒又斷裂幾根,芬爾忍著劇痛撥響斷絃,也無法阻止在腦中迴盪的聲音。
詛咒正在組成,正在萌芽,像瘟疫般在空氣中蔓延。受到汙穢喜愛的龍率先倒下,纏繞在他身上的惡意順著契約攀爬到大魔導師身上。法力在凝聚前率先消散,空氣裡黏糊的存在終於找到根源,大魔導師慢半拍才察覺到危機。
魔力的流動變得黏稠,像是陷入泥沼般無法提取,他抬手釋放準備好的法術,卻在下一瞬間感受到魔力的「崩散」——那不是消耗,而是被奪走,被吞噬。
太遲了。
空氣轟然一震,亡靈領主的漫天刀雨落下,大劍劈砍也無法抵擋全部的傷害,拉姆羅斯左臂一記斜斬擋下四枚旋轉刀刃,但仍有兩道擊中肩膀與腹側。鮮血濺出,物理戰士能做的事情已經到達極限,他咬緊牙關退後半步,轉攻為守。
毒龍攬住倒下的惡龍,將吟遊詩人納入自己的懷中,咬著牙承受了一部分攻擊,剩下的全靠拚命壓榨自己魔力的大魔導師。朱利安強行將最後一點殘存的法力拽回掌中,一次又一次地編織屏障。
屏障不斷破碎,每一次破碎都如現實崩毀,每一個劈砍都與某個死去之人的記憶相連,擊落的碎片可以看到記憶正在消散——孩子的笑容、戀人的目光、戰友倒下前最後的眼神。這是在打擊活人的信念嗎?更像是在踐踏著生物的信仰。
操弄著靈魂的亡靈領主笑得十分開懷,祂的雙眼在戰火間閃爍著病態的光芒,像是在觀賞一場精心佈置的藝術展覽。
刀雨停止,然而女妖卻還在靠近。
她搖搖晃晃地前行,哭聲如同詛咒的咒文,帶著死亡與哀慟的節奏,在空氣中扭曲、盤旋、深入骨髓。羽翼上的血珠一滴滴墜落,劃過空氣如同緩慢流動的尖嘯……快到了,就快要到了。拉姆羅斯腳步一滯,握緊劍柄的手只舉起一半,大魔導師的法杖光芒明滅,吟遊詩人的胃裡翻湧,視線幾近模糊。
拉姆羅斯勉強站穩,提劍插入地面,撐住即將崩潰的身軀,擋在隊友面前。
哭聲沒有停下,那聲音直接切入腦中,如錐鑽穿顱骨,在神經中扭轉。
亡靈領主的聲音如同呢喃,但卻像刀鋒般直刺腦海,蓋過了報喪女妖的哭聲。
「晚安——然後成為我的一部分吧?」
祂的臉孔突兀地闖入了他們的視野——不是從某個角落現身,而是如夢魘般直接「出現」,倒懸於血紅色的幻象之上。祂笑得那麼開懷,笑容彷彿能吞噬一切理智,咧開的嘴在下一刻出現變化,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張不同年齡、性別、種族的面孔從祂的笑容中分裂而出,像被拼貼上去的破碎面具,縫合後接著被撕碎。
讓人聯想到畫布,那張畫布的畫面正劇烈顫抖著,不過幾秒之後,景象碎裂。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出現斷裂,一層又一層的幻象被撕開,空氣像玻璃般產生龜裂的線條,整個世界開始顫抖。
他們幾乎可以想像出空間正發出聲音。聲音四散崩解,空間與時間像被投擲入狂風巨浪之中的船隻,開始解構、重組、翻覆、溺毀。
先是黑色,用五彩斑斕來形容有些爛俗,但在眼中的畫面確實是如此——純粹、厚重、吞噬一切的黑,大腦對於顏色的認知出現了錯誤,雜訊在眼前不斷上演,在視網膜上胡亂跳動。他們被丟進了一個破碎的萬花筒中,扭曲的色彩幾乎將人的神智剝離。
此刻若有人張口說話,只會發出嘔吐般的呢喃;即便試圖閉眼,這些詭異的色彩依舊在意識深處跳動。
這肯定是某一種幻境。
眾人幾乎同時產生了這個念頭,卻無法確認這究竟是誰的夢、誰的噩夢。
一聲啼哭劃破思緒。
一切意識再次模糊。
而這次,除了大魔導師,沒有人能完全保持清醒。
侵入體內的詛咒不只有一種,作為詛咒之龍的飼主,如同勇者對毒的抗性不斷提高,大魔導師也開始習慣詛咒的存在。它們的侵入已經成為習慣,不屬於自己的一部分滲入體內每一寸血肉與魔力。
這樣的侵蝕對常人而言如同溺水,但對大魔導師而言不過是一種新的課題研究。
或許他的容忍度早就超過正常的極限。
失去控制的軀體暫時無法使用,脈絡如斷線的木偶,但他的意識卻未曾停歇。他強行聚集散亂的魔力,在意識的深處、靈魂的最底層建構起一道防護屏障。那是一種反向的施法方式,不是用來對抗詛咒,而是逆轉其結構:提取、精煉,再濃縮。他將侵入的詛咒視為魔力的一部分——既然它們本質為魔,那就有可控、可用、甚至可操的可能。
他只能做到這麼多,僅此而已。若能再過十年,他能讓這道詛咒為己所用;若能再過十年,他甚至能用詛咒織成新的魔法結界,反噬這個亡靈的主宰。
若還有十年……
如果他還能有下個十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