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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9
這座森林暫時禁止任何人進入。
潮濕的泥地仍殘留著人類的足跡,深淺錯落,朝著更深的林地延伸而去,最後消失在濃霧裡。他們已經往森林中心前進了一段路途,看見枝葉間勾著一片破碎的布料,被雨水浸濕後依舊黏附著斑駁血跡。
接著是越來越多的屍骸。
沒有人說話。
屍體橫陳在距離邊界不遠的地方,血肉尚未完全腐敗,卻稱不上新鮮。B級冒險團的失蹤已經發生數個月的時間,在冒險者公會中仍有家屬等待奇蹟,而這最後一絲希望也隨著眼前的畫面逐一打破。
他們還能看見血肉掛在上頭,難以想像在天然環境中居然沒有野獸前來啃噬,也沒有蟲蟻分食。這些屍首就這麼靜靜躺在地上,成為被時間丟棄的一部分,靜靜地散發著臭味。
或許該慶幸這裡成為名副其實的死地?
至少不需要擔心在骸骨的眼眶中看見扭動的蛆蟲,帶有傳染病的蚊蟲在這裡不見蹤跡。無機質的物品在這樣的環境下保存得意外不錯,血與泥未曾腐蝕過的部分,在昏暗的光線中泛著沉重的金屬光澤。
拉姆羅斯蹲下身來,在死者的殘軀間搜尋還堪用的物品。金屬製的護具在泥濘與血水中仍保有某種冷冽光澤,幾瓶藥劑的瓶蓋尚未鬆動,搖晃時藥液還會發出沉悶聲響。吟遊詩人拽下屍體上的吊墜,那是冒險者識別身份的證明。大多人會選擇作為項鍊掛在脖子上、製作成胸章別在胸口前。並不是所有的屍體都幸運地留下這樣物品,有人或許掙扎時丟失了,有人則可能早在詛咒落下前就已被奪走一切。
將這些證明帶回是所有人共同的默契。這些遺物將被送回冒險者公會,再由公會轉交給等待的人——家人、戀人、戰友,或只是某個在酒館裡向他們道過一次晚安的人。
「確認死亡」與「持續等待」同樣讓人感到煎熬,但哪種才是真正的解脫?拉姆羅斯對此不予置評,他只能將選擇從黑暗中帶回光下。
精靈把蒐集來的吊墜交給大魔導師,後者正在朗誦簡單的祝文。非祭司職業吟唱的祝文效力並不高,他拿出了聖典為自己加持一部分的力量,「……願女神與你同在。」一道微弱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亮起,大魔導師最後在聖典的封面上畫十。
「雖然他們的靈魂應該已經成為領主的一部分了。」
「別在這時候說出這麼煞風景的話啊。」拉姆羅斯扯了下嘴角,「要是待會不小心手下留情怎麼辦?」
「沒問題的勇者大人,我會全部炸飛!」
「勇者大人還有手下留情的餘力的話,這次的任務就不用擔心了,太好了!」
「啊、嗯,抱歉,剛剛那句請當作我沒說過。」
拉姆羅斯指揮著岡薩雷斯刨出一個大洞,濕潤的土壤在利爪與指節下被翻起,發出悶濁的聲音。割宰完的屍體被他們拋進裡頭。洞挖得足夠深,屍體落地時,骨肉發出沉悶鈍響,至少他們終於在死後回歸塵土,真正意義上的獲得永眠。
他堆了幾顆石頭在洞口的旁邊,算是替亡者留下一點記號。他又找來兩根粗硬的枯枝,將其交叉綁緊,用草繩繞了兩圈,再一口氣紮入濕潤的地裡——一座簡陋卻堅定的十字架立在石頭的旁邊。
冒險者的墓碑崇尚簡單,他們以生命換取報酬,不會有人奢望自己能活到垂暮之年。
那些自信會善終的人,墳前的草早就茂盛得可以讓小孩在裡頭玩捉迷藏。
一旁傳來低微的旋律——不是來自人聲,而是一道悠遠、如夢似幻的琴音。魯特琴特殊的音色如水波蕩漾,輕柔卻不失強韌。吟遊詩人撥動琴弦,只有己方隊友才能聽見的音色飄揚。
魔力正在匯集、魔力正在聚集,旋律一圈又一圈地擴散,空氣中的魔素悄然顫動,逐漸附著於眾人的武器與防具上。那些原本無形無色的咒語,如今被芬爾的樂音賦予形體與節奏,這能夠讓他們暫時免於詛咒的侵擾,就像獲得女神短暫的庇護,就連環繞在詛咒之龍身邊的黑色光點都下意識退開。
塔季楊挑著眉,看向吟唱的吟遊詩人。
吟遊詩人的技能,多半依附於旋律與語言,是一種融合詩與咒的藝術。精靈是一種固執的種族,他們在某些方面堅持得令人無法理解,或許稱之為偏執也不為過。芬爾的種族特徵體現到她的職業上——她所奏出的旋律都帶有故事,她的故事來自過去與現在的歷史。
精靈所唱出的語言並不是現在大陸的通用語,那是一段由古代語言編織而成的民謠。旋律中藏著歲月的迴響,像是從深山古墓裡翻出的殘篇,經過吟遊詩人的詮釋,再次活了過來。
百年前,那個戰火四起、死人比活人還多的時代。每一次的見面都彌足珍貴,死亡平等地降臨在所有種族中,道德與倫理似乎在那個年代被無限稀釋,倒下的屍骸被重新利用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
戰爭消耗的資源十分巨大,什麼東西都能夠拿來重新利用。尤其對於打擊上有良知的士兵效果顯著,戰爭從來不只是人與人的對抗,它是一台不分善惡的機器,運轉的唯一目的,是持續榨乾一切。
死靈法師大搖大擺地穿行於大街小巷,黑暗祭司在教堂上朗誦顛倒經文,骷髏兵與活死人的數量多得甚至能構成好幾座「活著的城市」。沒有驚駭,沒有譴責,實力至上的世界混亂得不可思議。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獲得美好的結局。
在萬惡的時代中,人與魔同樣讓人感到恐懼。
「挑選這首歌當作祝福用的媒介,真是不錯的品味。」惡龍雙手環胸,尾巴掃過身旁的枯枝。
「不過就是歌謠而已。」大魔導師頂了回去,「裡面的真相早就被誇大得離譜,還不如傳記裡頭的紀錄。」
彈奏者聳了聳肩,對於兩人的感想毫不在乎。她把膩在勇者身上的毒龍扒了下來,像是把一件衣服甩進洗衣籃般隨意,直接扔到兩位評論家之間。岡薩雷斯還沒搞清楚狀況呢,就被精靈捏了腰間肉,推了好一大把。
他條件反射地開口:「大魔導師大人在這方面一向很認真呢。」
啊,乖巧的狗狗果然最好馴養。芬爾滿意地撇開眼,這波選手交換她完成得無懈可擊。
「那當然,如果岡薩雷斯大人有興趣的話,回頭我可以再介紹幾本我推薦的傳記給你……」
「岡,看那種東西會變蠢。」
「但勇者大人也常常念故事書給我聽……」
勇者沉默不語,作為一個文盲最大的痛苦在這時體現出來。
他絲毫不會懷疑整個隊伍只有自己聽不懂歌謠的內容,他看著背叛自己的岡薩雷斯(說好的文盲呢!)已經加入話題的討論,內心的孤獨感差點讓他認真思考要不要回去多花個一枚銅板掏一本書籍放在馬車中。
拉姆羅斯眼神空洞地望著芬爾,對方只是微笑,無聲地從一具屍體的錢袋裡翻出幾枚硬幣,朝他比了個收費的手勢,對於這不要臉的行徑,勇者毫不猶豫將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文盲也沒關係,作為勇者,最大的前提大抵是戰鬥能力吧。
「要來了。」
他早一步察覺變化。在氣味開始飄散之前,聲音傳遞過來的前一秒鐘,某種原始而近乎本能的警兆,在他脊椎深處炸裂。他的指節緊繃,大劍從背後滑入掌中,彷彿早已在等待召喚。
森林沒有被扭曲,感官還維持著正常,出現異常的是空間。笑聲打破寧靜,不是來自口腔的笑,而是從某種不存在的深淵傳來,如一把鏽蝕的鋸齒,慢慢地鋸開每一根神經。
接著,有東西「被扔」了出來,重量重得可怕,砰然撞上一旁的樹幹,發出骨肉破裂的悶響。
怨靈的嘶吼能對精神造成一定的攻擊,若非芬爾的魔力加持早已在戰前奏起,這股精神污染足以讓整支隊伍陷入癲狂或短暫昏厥。
波紋在空無一物的地方擴散,一條手臂已經伸了出來,纖細得過份漂亮。如果在夜晚的酒吧看到,勇者十分樂意花上一整個晚上去讚美對方的手有多麼美麗。真是可惜,拉姆羅斯想著,他現在只能舉起大劍,扮演不懂得蓮花惜玉的王八蛋了。
大劍劃過空氣的那一瞬,聖屬性的光焰在刃緣炸開,裂縫的另外一端映照在了刀背上頭,一雙漂亮的眼睛愉快地瞇了起來。
眼睛與拉姆羅斯對視,拉姆羅斯回以一個笑容,反手斬下新的一擊。
宛如肉被火吻,燒焦氣味撲鼻,斷裂的肢體在半空翻滾,如失控的捕獸鋼索,亂竄後重重落地,抽搐了幾下。現實的戰鬥可沒有時間讓敵人裝模作樣,先下手為強可是拉姆羅斯的宗旨。
「朱利安!」
橘紅的光芒應聲而至,火球如恆星碎片般呼嘯而出,在空中劃出燦爛軌跡。它與從裂縫中湧現的藍紫色鬼火交織、碰撞,爆炸如怒吼的烈焰獸炸裂,照亮整片林地。
笑聲在火光中變得癲狂,像被點燃的瘋子,將烈焰當作嶄新的舞台。空間的裂痕並沒有停下擴大的跡象,裂痕從四面八方出現,從各個地方竄出不同的「東西」,那些黑影穿刺了空間,撕扯空氣的同時也試圖從他們的身體上撕下點什麼——體溫、生命、記憶。
這些都會成為養份,會成為亡靈領主的一部份。他們聽見咀嚼的聲音,想到了甜蜜的糖漿在口中融化,粘稠的液體流入喉嚨,在胃袋之中融化。思想同步的後果不言而喻,吟遊詩人的戰歌打斷在腦中擅自上演的想像,讓停止一瞬的攻擊得以繼續進行。
突兀的聲音說道:「呀,真是熱情。」
咻、咻咻、咻!
拉姆羅斯怒吼著揮動巨劍,劍身與黑影激烈撞擊,火花飛濺,宛如與夜色搏鬥。劍刃彈開其中一隻黑影,撞進地面,土石炸裂。
芬爾躲在毒龍的背後,手中的魯特琴奏出高昂旋律,一層透明結界隨著樂聲脈動,護住隊伍後方。音符化為光的織網,瞬間擋下兩道來襲的利器。這時候的塔季楊也顧不得其他,他的雙爪閃爍冷光,飛撲而出,撕裂兩道黑影,利爪深陷其軀,卻觸及不到內裡的實體。它們在地面蠕動、顫抖,露出被詛咒扭曲的人形殘軀。
大魔導師的法杖高高舉起,炙熱的閃光一口氣擊退了所有的東西。
笑聲戛然而止。
黑影紛紛墜地,如無力的玩偶,終於現出真正模樣。殘破的人體碎片在地面上七零八落地躺著——手掌、肩膀、脊椎,全都以不自然的角度蠕動著,像急速增生的病變細胞。血管鼓脹如蛇,跳動如戰鼓,肌肉自殘肢中暴漲,將皮膚撐起,裂開又重生。
這一切只發生在一個眨眼,腦袋還沒將入眼的畫面消化完畢,捏緊的武器還來不及準備下一波的攻擊,骨骼就已經完成生長。清脆的聲音如折枝般在他們耳邊響起。塔季楊瞳孔驟縮,猛然撲出,試圖終止重構的過程——但,太遲了。
那些殘肢漂浮而起,被某種無形力量牽引,宛如磁石被拉向核心。他們開始組織、融合,一具、兩具、十具……這不是再生,而是拼湊。
女孩抬起了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能看見同類真好。」亡靈領主歪過頭,慘白的臉蛋上看不出任何血色,「喔,忘了,是曾經的同類才對。」
這任務只有歸類在B級絕對是王國行政單位的疏失。
「能見到美女的我心情也挺不錯的,我可是第一次碰到如此讓人記憶深刻的亡靈領主。」
「很開心聽到你這樣說。」
祂——如果以貌取人的話,用「她」來代稱似乎更貼合一點。她像在市集中會看見的青少女,充滿生氣,有著無限美好的未來,笑得燦爛又甜美。
亡靈領主最初由一團無意識的怨靈組合,要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會誕生出自我意識。很顯然,B級冒險團的團滅合情合理,理所當然,你要如何去跟一團不使用特殊方法就無法碰觸到的存在作戰?哪怕你的運氣好得能夠找到方法攻擊,亡靈領主仍然可以透過吞噬的方式去恢復受到的損傷。
更何況她看上去可不像沒腦袋的傢伙。
拉姆羅斯回想著臨時惡補的知識,不得不對於王國對於勇者的物盡其用感到一陣牙酸。
靈魂的污染幾乎是不可逆的傷害,勇者算是少數的例外。女神的祝褔讓他們的靈魂發生改變,純淨過頭的東西對於亡靈可不是一塊美味可口的蛋糕,而更像一塊裹滿毒液的蘋果派——外表誘人,咬下去即是毀滅。
「妳說我們是曾經的同類,難道妳被喚醒的睡美人嗎?」
亡靈領主似乎笑了,眼睛閃爍得彷彿是藏匿在夜晚中的燈火。「比起睡美人,更像是不該活著的女魔頭?」
她被打開了話匣子,反派死於話多這些定論在這裡暫時派不上用場。空氣在她開口的那一刻變得黏稠,像是沾滿血液的詩行。鬼火於她四周盤旋,快速組合成各種形狀——剪刀、斷臂、被挖空的頭顱,那些人體殘骸拼湊成一幅癲狂畫作。
「我曾在很久很久以前,為無數人編織過最燦爛的夢。」她像是在回憶某段美好時光,聲音中帶著濃濃的眷戀。「我割下他們的頭,掛在最明亮的路燈上頭,挖出他們的眼睛做成教堂的彩窗,把手指剁碎混入麵包,分送給可愛的鄰居。」
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啊,她說著。
她說得像是回憶過去的殉道者,語氣中沒有一絲悔意,興奮地分享著私藏的故事。
順帶一提,閒話家常的同時,戰鬥也還在持續著。
亡靈從地面竄出,用無數張臉扭曲成的鬼手形狀足夠惡趣味,每一次揮擊都能聽見絕望與哀嚎。那些張開的口中發出撕裂耳膜的嘶吼,彷彿整個森林都在一同慘叫。
拉姆羅斯咬著牙砸碎不知道第幾根骷髏手腕,飛濺的骨屑化為粉塵,如同尖銳的冰晶四散飛濺,一塊幾乎刮過他的眼角。他吸了一口氣,好在有一部份屍體已經妥善處理,不必擔心在一回合就被簡單粗暴的人海戰術幹到團滅。
可是,這只是開場。
空氣中漂浮著未散的血腥與詛咒,像被黏稠煙霧包裹的舞台,而那領主——那名披著人皮的噩夢——正緩步踏入正中央。
聖屬性的追蹤彈道上殘留璀璨的光芒,如流星劃破夜空。短暫地驅散怨念與詛咒,在半空中如風中燈火般頑強前進,領主當作一種好玩的遊戲,倒也沒有馬上將這些小光點擊碎,反而開始移動起腳步,像個芭蕾舞者一樣起舞。
腳步輕盈地踏出第一步,她提起不存在的裙襬敬禮。第二步,腳尖輕旋。第三步,雙臂展開。她轉動了起來,同時也迅速地近身,宛如一位在墳場中央起舞的芭蕾舞者,優雅得令人顫慄。
那些追蹤彈還未觸及她的身體,便在距離幾尺處瞬間粉碎。光粒散落在她周圍,如星雨圍繞她旋轉,而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如精心設計的編舞,既優雅又嗜血。
空氣中傳來吟遊詩人的旋律,那本應是激勵士氣的聖歌,此刻卻成了她的背景樂。她在音符間舞動,每一拍,每一轉,都精準得如一場早已排練千遍的殺戮儀式。
她笑了,咧開了嘴巴。
從她手臂的肌膚下方,一把把細長的小刀無聲浮出,彷彿是從她骨骼縫隙中長出來的毒花。刀刃在空中劃出凌厲軌跡,每一道光影都伴隨著尖銳的破空聲。她輕輕一揮,十餘把飛刃便像雨點般灑落。
拉姆羅斯幾乎來不及舉劍抵擋。他身前的空氣因為飛刃劃過而產生爆鳴,火星與光屑四濺。他橫劍擋下三把,肩膀仍被擦出一道血痕,熱辣的疼痛沿著神經刺進骨髓。更多的飛刃襲向他身後的同伴,他聽見塔季楊怒吼著撲了上去,還有芬爾的結界發出一聲聲震耳欲聾的撞擊。
這不是什麼被強制喚醒的可憐靈魂,也不是遭人祭獻的悲劇角色。
她是惡意本身,凌駕於怨念之上,樂於掌控它,操弄它,讓它成為她的畫筆,這裡是她樂於塗鴉的畫布。
還真是——妥妥的死了也毫不可惜的反派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