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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722 字
更新於: 2025-05-19
  勇者推開房門時,預想中應該躺在床上休息的龍,此刻卻毫無形象地癱在地板上,讓自己的弟弟死命地搖晃著肩膀。裝睡的樣子太過明顯,連吐槽都顯得不必要,現在的氣氛並不適合興師問罪,塔季楊依舊對隊伍成員漠不關心,對於其他人的存在無動於衷。
  而唯一的例外——岡薩雷斯——此刻顯然沒餘力分心去理會別人。
  再看看另外一頭坐在床上的精靈。芬爾的臉色陰沉,正專心地修補著滿目瘡痍的床墊,針線在她的手中飛快地穿梭,每一針都帶著壓抑的怒火。能讓好脾氣的精靈動怒的事情並不多,拉姆羅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抓住了自己的錢包。
  裡頭僅剩的幾枚硬幣禁不起摧殘,勇者沉重地嘆了口氣。
  出發的時間恐怕得再提前一些。
  越快越好,在賠償單正式出現以前。
  沒錯!只要跑得夠快,責任和賠償就追不上他們!
  他深吸一口氣,使勁搖頭,把那些現實的煩惱先拋到腦後。芬爾手中的針線已經過半,細緻的縫補讓床墊逐漸恢復原貌,儘管仍能看見被龍爪撕裂的痕跡。拉姆羅斯走到她身旁,順勢坐下,從自己的包裡掏出針線,毫不猶豫地接手了剩下的修補工作。
  縫紉可是農家孩子人人必學的生存技能,尤其最近提升這項技能的機會多得讓人汗顏。
  「朱利安覺得普魯斯森林的狀況有問題。」
  「他真的不考慮轉職『吟遊詩人』嗎?」芬爾嘆了一口氣,「以他的能力,說不定會直接進階傳奇。」
  這問題怎麼回答都不討好,拉姆羅斯只能乾笑幾聲,繼續手上的工作。
  「勇者大人,您跟岡薩雷斯大人之間的契約穩定下來了嗎?」
  「應該沒什麼問題。」
  拉姆羅斯脫下了手套,符文烙印在手背。他揮了揮手,契約在平時毫無存在感,對於魔力鈍感的勇者只有在特定時候才能感受到他的作用。
  對於魔力遲鈍的勇者而言,他只能在瀕死的時候才能真正感受到契約的作用。那感覺並不好受,與女神的祝福截然不同,因為契約的而吸取的生命力帶著某種異樣的味道——濃烈、古怪,像是強行灌輸的什麼東西。你既無法阻止它,也無法在中途叫停,就像一個設定好的機制,精準地執行它的職責。
  龍的生命力到底能夠抽取多少?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知道損失的部分可以藉助自然來恢復些許。帝卡創造的契約並沒有完整的記載,大魔導師留下的魔法往往深奧晦澀,不經年累月地研究,根本無法理解它真正的運作機制。
  好在他們不缺時間。
  半年的時間足夠讓他們摸清一些規律,諸如龍無法遠離契約者身邊太遠、契約者垂死時將會抽取龍的生命力,在這裡看見連通管原理的應用還真是欣慰、某種程度契約者能夠單方面讀取對方的情感……這項能力勇者只使用過一次,也只有在初次更改契約時成功。
  作為被掠奪方的兩條龍習以為常,岡薩雷斯無所謂把自己奉獻給伴侶,塔季楊的態度始終如一,撇除掉貴族式的大打大鬧,整體來說磨合得十分良好。
  至少拉姆羅斯這樣覺得。
  「希望如此。」以此作為結尾,精靈結束這場對話。
  他們在午夜出發。
  在夜晚挑戰亡靈領主絕非明智之舉,然而若考慮到旅程所需的時間與途中短暫的休息,這個時刻出發倒是能省去不必要的等待。他們避開旅店掌櫃警覺的視線,趁著夜色,駛離了數哩之外,輪軸碾過泥土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裡顯得尤為清晰。
  大魔導師與惡龍的狀態勉強恢復到可戰鬥的標準。塔季楊懶懶地甩了甩尾巴,重重地將岡薩雷斯拍到一旁,對於他的嘮嘮叨叨不予置評。
  銳利的龍爪輕輕刮過馬車的木板,沉悶的敲擊聲隨著馬車的顛簸時輕時重,伴隨著討論聲在狹小的車廂內迴盪不止。車輪壓過泥土與碎石,低沉的碾壓聲偶爾會覆蓋過交談的聲音。馬匹踏過積水,水花輕輕濺起,在沉寂的黑暗中留下稍縱即逝的痕跡。
  黑夜吞沒了他們身後的路徑,馬車微弱的燈火拖曳出一條長長的餘痕。
  拉姆羅斯坐在駕座上,專注地控制韁繩,同時將可能的戰術策略拋給身後的同伴。作為純物理系的打手來說,幽靈屬性幾乎將他的所有行為剋死,只能依賴車廂內的另外兩名成員。最主要的戰力負責回應勇者的提問,大魔導師翻開書籍,正好停留在亡靈領主的頁面上。
  靈體能夠迴避所有的物理攻擊,教堂不願意提供人力方面的協助,在聖水方面倒是不吝於提供。
  聖水能夠淨化一切邪穢,也能夠提供額外的附加效果,附魔並非僅僅是在武器上刻上符文那般簡單,強大的聖屬性附加也需要消耗完整一瓶藥劑。
  要不是這些聖水全由教會免費支援,不然每次使用都足夠讓人心疼一次——即使在亡靈的領域裡,吝嗇可能就等同於找死。
  芬爾舉起手中的藥劑,瓶內的液體在馬燈微弱的光暈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這次的補給以針對亡靈的藥劑與聖屬性附魔道具為主,若是最後有所剩餘,說不定還能賣個好價錢。當然,這只是附帶的考量——最重要的是,這些物資必須確保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她的指尖輕敲瓶身,微微出神,思索著接下來的戰鬥。
  作為支援與策劃者,芬爾的戰鬥能力不算頂尖,精靈的長壽讓她成為這支隊伍最穩定的存在。前一支勇者小隊的經驗被完整地記憶下來,然而……
  「大魔導師大人,您沒問題嗎?」
  朱利安翻閱書籍的手指頓了頓,指尖沿著書頁邊緣滑動。
  作為火焰魔法的專精者,他擁有壓制亡靈的最佳能力,同時身為大魔導師,他精通的領域遠不僅止於此。他在腦海裡迅速翻找著幾個帶有神聖屬性的攻擊法術,模擬著詠唱的速度與施放的可能性。短暫的沉默後,他用力點了點頭。
  但他是否真的能在關鍵時刻發揮全力?這點仍舊存疑。
  車廂內的光線微弱,火光勉強勾勒出眾人的輪廓。他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掠過塔季楊,後者察覺到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可以。」大魔導師說:「如果只是誕生兩年的亡靈領主,應該不會太難應付。」
  他強調了普通兩個字。
  有鑑於活著回來的倖存者幾乎為零,他們所能依賴的資訊僅來自傳聞與未經證實的記載——事實上,他們只能憑藉手頭上那寥寥無幾的亡靈領主資料,嘗試拼湊出一個勉強可行的計畫。
  「那麼。」芬爾指出最大的問題,「勇者大人,如果您在過程中被詛咒……有辦法恢復正常嗎?」
  拉姆羅斯坐在駕座上,雙手握著韁繩,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支隊伍太過依賴女神的祝福。
  過去,他總能仰賴女神的祝福將自己從死亡中拉回,無論身中多少詛咒、破碎多少骨骼,死亡總能夠讓勇者「重製」自己的狀態。這支鹹魚隊伍能夠在每次死裡逃生,能夠走到現在,說穿了只是依賴著「勇者」能夠不斷復活的前提,才能取得每次作戰的勝利。
  這半年期間,他們嘗試適應新的戰術,拋開對復活的依賴,試圖磨合彼此的戰鬥方式,但效果並不理想。
  ——不如說慘不忍睹。
  任務大多完成得勉強,在失去倚仗以後,隊伍的弊端立刻顯露了出來。
  說實在話,拉姆羅斯並沒有信心回答芬爾的問題。這次的任務難度比往常高出一大截,不擅長面對的對手與狀態不佳的隊友,簡直將所有不利要素一次性收集完全。
  岡薩雷斯目前僅能依靠模糊的魔力感知行動,在戰場上,這種視覺近乎於盲目。放毒的無差別攻擊或許可以當最後的殺手鐧,最大的前提還得是幽靈也會畏懼劇毒。
  塔季楊?當作編外人員吧,你不能期望一個不受控制的狗要不要咬人,光是願意張開口就要感激落淚。就算岡薩雷斯能夠勸服對方,誰又能保證他在戰鬥中不會突然失去興致,轉身離去?
  總歸起來,他們在過去應付強敵的狀況全靠莽。
  勇者嘆了一口氣,再次體會到了升級的困擾與現實的殘酷。
  未來的任務可不能再存有僥倖心態,女神的祝福被封印了也是好事,說不準未來就真的出現屍體被魔物嚼得四分五裂的狀況。
  到時候連復活都別想了。
  這是一個契機,不論是對這個隊伍還是未來。
  「雖然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拉姆羅斯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但我無法保證不使用到你的生命力,岡。」
  「如果是勇者大人的話,全部拿走也沒問題喔!」
  「全部就有點……」拉姆羅斯語氣難得遲疑了一瞬,「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到那個地步。」
  對此塔季楊嗤之以鼻。
  尷尬的局面沒有維持很久,芬爾接著提出了新的作戰方式。帶著劇毒的龍成為隊伍有力的支援者——作為勇者的第二條血包。詳細的內容還需要討論,勇者已經將馬車停了下來,提著油燈鑽進了車廂之中。
  車窗隱約透進一點晨間的陽光,他們已經行駛到了普魯斯森林的周圍。森林早就失去活力,聽不見蟲鳴與鳥叫,岡薩雷斯沒有聞到森林會有的花香,潮濕得就像曾經被自己禍害過的土地。龍的嗅覺比人類還要敏銳,腐爛的味道混雜著血肉特有的腥味飄盪,那個味道激起了某一部分藏在深處的記憶。
  岡薩雷斯抓著手中的尾巴,原本不斷朝他拍打的塔季楊不再掙扎,在毒龍一片漆黑的視野中只能看見幾個柔柔的光點,他伸手抓向前方,被自家的兄長不耐煩地拍開。
  毒龍感受到帶有惡意的魔力。
  「別想太多。」塔季楊的聲音有些啞,「都是一群死人。」
  岡薩雷斯皺眉,他本能地想反駁,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純粹是這群人太弱,才會搞得大難臨頭的樣子。」
  「可是……」
  「你難道不這樣覺得嗎?」
  岡薩雷斯當然知道比較的對象是誰,與這支不太可靠的隊伍相比,帝卡一個人就能夠將所有事情做到最完美的模樣。儘管被囚禁的時間多過於相處的日子,但他們仍然一起經歷過一段不短的冒險時光。
  詛咒是他們最不需要擔心的東西。
  作為「祝福」的龍,沒有任何詛咒會產生作用;作為「治癒」的龍,能夠挽留所有他想挽留的生命。
  女神的偏愛讓他們能夠與規則相違,那些巫師與術士所創造的禁錮、腐蝕、折磨之術,全都如微風拂過鋼鐵,徒勞無功。他們甚至連「防範」這個概念都不曾有過。有祝福在前,那些詛咒像是一把用來對付凡人的生鏽匕首,根本無法穿透龍的鱗片。
  這一點,岡薩雷斯再清楚不過。
  他記得那些戰鬥,記憶清楚地躺在腦袋裡頭。龍是慕強的生物,弱肉強食並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與魔族作戰只是因為帝卡如此期望。他們曾在一場戰役中看著軍團被詛咒化作無聲的骷髏,手中的兵器轉而面對曾經的同伴;記得那些所謂的聖騎士在黑霧之中逐漸枯萎,血肉化為流沙;記得那些被詛咒纏上的人們如何發狂,用指甲撕裂自己的喉嚨,試圖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
  塔季楊自然也能感受到周圍的魔力流動。
  即便不去刻意探查,他仍能感受到那些詛咒的痕跡,像是沉積在空氣中的毒霧,無聲無息地滲透進這片土地。他曾經能夠輕易將這些骯髒的力量驅散,只要他願意,祝福之光便能淨化一切。然而現在……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魔力在體內翻騰,卻不再溫馴,而是帶著一絲詭異的黏滯感,像是被腐蝕過後的殘渣,被力量嘲弄的感覺簡直諷刺,有什麼比本質被更改更讓人感到尊嚴被踐踏?
  「你不告訴他們嗎?明明之前你也對付過亡靈。」
  「告訴?憑什麼?」塔季楊笑著,「那群人可是『勇者』?難不成我的主人空掛著大魔導師的稱呼卻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岡薩雷斯搖了搖手中的尾巴,唔了一聲。
  祝福與詛咒本就是平行的兩條線,就跟水與火一樣不能相容一樣。塔季楊不屑於使用這種陰暗、隱晦、依賴詭計的手段,知道克制他們的所有辦法。岡薩雷斯不至於像兄長那樣憎惡詛咒,卻也從未將其放在眼裡。
  ——至少曾經是。
  他們都不再是當初的自己,同樣需要適應新的能力,需要習慣體內被汙染的魔力。他們的身體依舊強韌,血液依舊滾燙,憤怒刻劃在他的神經之中,每一次心跳都在重複著惡毒的詛咒。
  昔日的祝福之龍感覺自己的喉嚨裡像是塞了一塊滾燙的鐵塊,燒灼著他的自尊與憤怒。他不是不知道這個事實,只是還不願接受——不願承認自己和過去厭惡的一切成為相同的存在。他的骨骼在悲鳴,他的大腦迴盪著尖嘯,他的身軀彷彿被什麼東西緊緊箍住,像是一塊被拖進泥沼的巨石,越掙扎越深陷其中。
  這種感覺……令人作嘔。
  時間已經差不多,等到太陽完全升起,這次的任務也將會正式開始。塔季楊不置可否地跟著一起行動,就跟在那頭蠢而傻的龍身後,普魯斯森林那些黏稠的魔力爭先恐後地匯集在他的身邊,同類相吸的道理到哪裡都說得通。
  發散的思考被勇者的聲音拉回,塔季楊看著領頭的人上演著可笑的話劇。
  「裝備都確認好了嗎?補給應該都沒有缺吧?」拉姆羅斯的聲音在這裡顯得過於清楚,「皮都給我繃緊一點,尤其是那邊那兩個……醜話說在前頭,這狀況下死了我可沒把握把你們拖回教會復活。」
  「交給我吧。」
  「一定會順利的。」
  自以為是地玩著扮家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