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邊界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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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6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那聲音早就消失了,但餘韻還黏在腦裡,像未曾闔上的書頁,隔著沉默不斷翻回來。
「試著別只停在表面」——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簡短得過分,卻像把整頁話語的重量都扔給我自己承擔。
我不認得她。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她卻一口道破那本書是仿本,像是早就在等我碰上它。甚至更早一點——等我走進這裡、翻到那頁、拿起那本。
她怎麼知道?
「聖職者的裝扮、盧米納斯的書庫、還能進到限制區……你倒是挺自由的,人類。」
那語氣還在耳邊發涼,不急不緩,卻像每一個字都預設了我會出現在這裡,會走這條路,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沒開口,但她卻好像早就知道我沒辦法反駁什麼。
她想要我知道什麼?或者,是在看我知不知道什麼?
我不確定。
我只知道,這不是善意提醒,也不是惡意挑釁。更像是有人冷冷地丟下一塊石子,看你會不會撿起來咬一口,再決定要不要多說一句話。
我低頭看了眼那本還沒來得及翻完的書。
……仿本。她說得很輕,好像連嗤笑都懶得附加。
我抬起手,慢慢將書推回原位,手指離開那頁紙時,有一瞬間幾乎像是在放下一個假答案。
我站了一會兒,沒再回頭去看她消失的那個角落。
但她的話,已經留在我腦子裡了。
我回到原本那排書架前,手指在那本仿本的位置停了一下,最後還是沒再碰它。
視線掃過旁邊的書脊,一排排整齊的標籤與分類編碼看起來依舊井然,但不知從哪個時刻開始,這些書名給我的感覺變了。不是不信任——只是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一直在用一種預設的方式去讀這些資料。
她沒有告訴我什麼明確的事,只是指出那本書是仿本,說它不值得浪費時間,又說別只停在表面。
聽起來像是冷嘲熱諷,但我知道——那句話不只是衝著那本書說的。
我伸手拉出一本標示為〈前聖歷戰爭側記〉的書,紙張發黃,邊角有些脆裂的痕跡。翻到一半時,我卻下意識地停住了。
裡頭的語氣和架構都很熟悉。過去我在聖都抄讀過無數類似的記錄,格式嚴謹、修辭固定,連段落開頭的引用語都有一種熟悉得過分的宗教味道。
只是現在看來——太乾淨了。
乾淨得像是被誰擦過一遍,只留下想給人看的部分。
我闔上那本書,沒發出聲響,放回原位。
接著又抽出另一本〈聖歷前神學會議紀要・未修〉。
那是未經教會整理的資料,排版混亂,紙質參差,幾頁還出現不同書寫者的筆跡。但正是這種混亂,讓我第一次覺得,這裡頭或許藏著某些還沒被誰「整理」過的話。
我不再按順序查閱,也沒再輸入什麼關鍵詞。只是讓目光隨著每一段段破碎的紀錄遊走。
不是去找「暗裔族」這個名詞,也不是找「詛咒」或「神選集會」這些早就被定義的詞。
我開始找的,是那些文字之間的縫隙。那些被輕描淡寫帶過、卻讓人覺得不自然的空白。
就像……試著從被人蓋住的頁面後頭,看見它原本的模樣。
不知不覺,書頁翻過了一層又一層。
限制區內的時間像是靜止的,沒有窗戶,也沒有浮燈會隨時變暗。只有書與書之間的靜默,和紙張間隱隱殘留的墨香提醒我時間正在流逝。
我從紀錄的缺口與筆跡的斷裂裡拼出些模糊的線索。
雖然沒有找到關於「詛咒」或「暗裔族」的直接記載,但多少還是有些收穫。尤其是那些散落在不同類別資料中的野史、旁註與筆記。像是在描寫終魔大戰時期的民間傳聞,雖然語氣不一、真假難辨,但至少能讓我對那段歷史的多重樣貌有點概念。
也翻到了幾段有關遠古種族的記述。
像是──獸人族。紀錄裡提到他們的戰鬥術被稱為「戰獸舞」,不是固定套路,而是一種隨本能而動的肢體記憶,透過節奏與呼吸來引導魔素流轉。
還有海人族。他們似乎擁有一種與天象和水文共鳴的預言術,但詳細的記載幾乎都在失傳的語言裡,能解讀的內容也只有幾句零星的註解。
另外,我找到幾頁記錄阿特斯遊歷軌跡的草稿。雖然年代不明,但上頭提到過他曾深入海底遺跡,也走過東方的廢城,最後一次被人提及的行蹤,是朝北方大陸而去。
這些資料拼湊起來,雖然離「答案」還遠得很,但比起之前的推測空轉,至少現在有了點脈絡可循。
我闔上手中的最後一本書,揉了揉眉心。
注意力終於從密密麻麻的舊文字中抽離時,我才意識到身體有些發僵,連肩膀都微微發酸。
時間……已經晚成這樣了嗎?
我低頭看了眼資料讀取器——果然,離我進來已經好幾個小時。
走向出口時,我刻意放慢了腳步。雖然早已在腦中將剛剛閱讀過的內容條列分類,但有一件事始終揮之不去。
那股注視感……依然在。
不像之前那樣只是一閃即逝的錯覺,而是更具實體感的「存在」。我甚至不需要抬頭,就知道那份目光正在自己背後、某個陰影之中慢慢滑過。
像是有個人——不,更像是一位「讀者」,正靜靜地觀察著我。
我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周圍,依舊沒有任何人影。但在剛剛那排書架旁,地面上多了一絲細微痕跡——不屬於我的鞋印,踩在書庫一貫的淨魔地毯上,幾乎微不可察。
不是巧合。
我腦中浮現起那名少女的臉,還有她說過的話。
──「就試著別只停在表面。」
我沒再猶豫,腳步略快,走出限制區的石門。將水晶鑰匙插回門側的凹槽時,門內機構輕微震動了下,發出一道封鎖解除的低鳴。
走回主廳的走廊時,我已經開始刻意壓下思緒。
直到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羅伊大人。」
我轉頭,是海倫。
她從櫃檯後走出,動作俐落地朝我微微一禮。
「您今天停留得比以往久了些。看來,是有找到您想找的資料?」
「……差不多。」
我點了點頭,語氣不重,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像是剛從資料堆裡出來的模樣。
但我還是問了:「今天……除了我之外,有其他人進過限制區嗎?」
海倫微微一頓,旋即回答:「來賓進出資料屬於保密項目,恕我無法提供具體資訊。」
她停了下來,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若您是想確認同時間內是否有他人申請進入——我可以告知您,今天除了您本人,並無其他登記紀錄。」
「……這樣啊。沒什麼。」我收回視線。
「若還有後續調查需求,歡迎隨時聯絡我。限制區的進出申請有效期為七日。」
「我知道了。」
她點點頭,語氣依舊簡潔:「祝您調查順利。」
我向她輕輕致意,隨後轉身走出浮空書庫。
夜風迎面而來,才讓我意識到天色早已完全黑透。盧米納斯的街燈映著天頂魔導光網,形成一種略顯冷冽的靜謐。
我下意識加快了腳步,朝研究所的方向快步前行。
露緹希亞……還在等我吧。
我趕到研究所時,已經是深夜。
門沒鎖,燈光還亮著。我一推開門,就看到她坐在窗邊的小桌旁,手肘搭在椅扶上,側著頭望著窗外,一隻手還握著半本筆記。
「……我來晚了,抱歉。」我先開口,語氣不算特別重,但也不想裝沒事。
她轉過頭,眨了眨眼,彷彿才從沉思裡回神。
「沒關係。」她站起身來,語氣不帶責怪,「你今天有事在書庫?」
「嗯,資料翻得有點久。」
我沒多解釋,只是下意識看了她一下,確認她沒因為等太久而累壞。她看起來比預期中精神,雖然眉角還有點倦意。
「辛苦你了。」她輕聲說完,就拿起椅背上的斗篷,順勢跟我一塊往門口走去。
我們一路走得不快。
街道上沒什麼行人,晚風將浮空書庫的氣味一點點吹淡,只留下盧米納斯夜晚特有的寧靜。我走在她身邊,步伐不疾不徐,腦子卻沒這麼閒。
限制區的資料、終魔大戰的斷頁紀錄、那個戴著眼鏡的少女……還有卡斯塔他們委託的生日驚喜。東一條線,西一條線,繞得我一時間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你今天……有點安靜。」
她的聲音在這安靜的路上聽來格外明顯。
我轉頭看她。
露緹希亞仰著頭看向我,眼神不尖銳,也沒什麼明確的情緒,但就是讓人有種「早就察覺了」的感覺。
「……只是有些事想不通而已。」我轉開視線,語氣盡量自然。
她微微歪了下頭,「是關於書庫的資料?」
我點頭。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聲說:「你不用什麼事都自己扛。」
我愣了下,回頭看她。
「我是說……如果是調查的事,我不一定幫得上忙,但……」她頓了一下,眼神有點飄開,「如果你只是需要一個能聽你講話的人,我應該還可以勝任。」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她側著臉,耳尖像是有些發紅,但語氣卻努力裝得很平靜。
「……謝了。」我終於開口,語氣比預想得還要輕一點,「改天可能真的會麻煩妳。」
「嗯。」
她沒再多問什麼,只是靜靜地走在我身側,步伐穩定而安靜。
走了一會兒,她忽然低聲說:「夜裡這麼安靜……有點不習慣。」
我偏頭看她一眼。她沒看我,眼神落在石板路邊的燈影裡。
「以前常在外頭待著,風吹草動都得注意,總會有人來、或什麼東西靠近……」她頓了一下,語氣沒什麼起伏,但字句卻像藏著一點說不出口的東西,「現在太安靜了,反而會覺得……是不是忽略了什麼聲音。」
我沒馬上回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她沒有等我回應,只像是在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給誰聽也好一樣。
「……但也不是討厭這樣的安靜。」
這句話說得很輕,幾乎快被風帶走。但我聽見了。
我們之間的距離沒變,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腳步聲已經幾乎重合。
隔天,我照常來到了浮空書庫。
送露緹希亞到研究所後,我便繞過大廳人群,獨自踏入那片熟悉的寧靜。限制區的大門一如昨日般沉默地迎我而開,走進去的瞬間,像進入另一個空氣都凝滯幾分的世界。
我依舊坐在昨天的位置,翻閱著與「詛咒」有關的書冊。雖然這裡的資料多半是殘章斷頁,但在細碎的紀錄中,仍可拼湊出些許線索。
正當我專注於書頁上某段與「血誓詛咒」有關的文字時,那道聲音——又悄然出現了。
「……還以為你們這種人,翻過那些顛覆信仰的書後,就會自動消失。」
聲音從書架另一頭傳來,語調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屑的興味,像是在註解一個早已篤定的結論。
我停下動作,轉頭。
她又出現了。
黑藍相間的魔法師袍在書架間靜靜流動,像一道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影子。她沒有刻意靠近,只是站在書架盡頭,像在等我反應。
「結果你還真回來了,」她補了一句,語氣像是嘖了一聲,「聖職者這年頭都學會裝得這麼好騙人了嗎?」
我看了她一眼,「我有自己要找的東西。」
「是喔。」她語尾拖得稍長,像是在咀嚼這句話的荒謬感,「昨天你還說只是『好奇』。結果今天就在翻關於詛咒的殘卷?你們聖職者變臉的速度還真是令人佩服。」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闔上書冊,視線仍然落在她臉上。
「……妳對聖職者很有成見?」
「成見?」她冷笑一聲,推了推眼鏡,「這是經驗談。你們那假借神明之意的審判者,只要聽見『異教』或『詛咒』就開始起雞皮疙瘩,一邊誦念救贖一邊揮刀問罪,從不覺得自己說的話也是一種洗腦。」
她緩步走近,腳步幾乎沒聲音。
「在我看來,聖職者只分兩種——一種是高高在上、堅信自己能替神決定正義的傢伙;另一種呢……只是被信仰洗腦的殭屍罷了。」
我皺了皺眉,終於開口,「……妳說這些,未免也太籠統了點。」
「如果你打算反駁,那你比我想的還無聊。」她瞥了我一眼,眼神就像在看一本無趣的書頁。
我沒接話,只是盯著她。
她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安靜一些,但語尾依舊帶著冷刺。
「……不過你身上有點東西,倒是讓我感到有點意思。」
我挑眉,沒說話。
「詛咒的氣息。」她語調輕得像在談天氣,眼神卻沒那麼隨意,「不是你自己的,但貼得夠近……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吧?還是說——你們聖職者遇到這種情況時,都習慣先裝作沒聞見?」
她走到一排架子前,順手抽出一本書冊,不看我,只淡淡說道:
「要是放在以前,像你這樣的人早被吊在審問塔前了,讓神來決定要不要燒掉。」
我低聲吐了口氣,沒有否認。
她斜睨了我一眼,手上的書冊隨意翻了幾頁,像是根本不關心內容。
「所以我才會看你兩眼。因為你不像他們。你身上的氣息……說明你已經沒法回去了,不是嗎?」
我沒說話。
那句話像是刻意丟出的線頭,要不要接、怎麼接,全看我。但她的語氣,卻像是早就知道我會選擇沉默。
她沒有等我回答,只是慢慢走向旁邊那排書架,腳步聲輕得像沒打算真正離開。她的手指從書背掠過,像在翻閱空氣中的某種殘響。
「在教義與詛咒之間徘徊的聖職者啊……」
她語氣很淡,像是在念一則注釋,卻又像是在嘆氣。
「……看你能走多遠。」
那聲音落下後,空氣靜了一瞬。
我沒有立刻抬頭,視線還落在手中的書頁上,卻一句也讀不進去。
她沒有繼續說話,但我知道她還在那。沒有離開,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像是把話拋過來之後,就停在原地,看我會怎麼處理——
不是考驗,
更像一場觀察。
一種冷靜而緩慢的等待。
我終於抬起視線,與她的眼神再次碰上。
那一刻,我心裡突然明白——這場對話,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