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深宮花語

本章節 3747 字
更新於: 2025-05-16
霓霓自夢中醒來時,窗外天光才剛透出一層淡金色,宮牆靜靜臥在晨霧中,像沉睡未醒的巨獸。

錢封守在床榻邊,一隻手搭在她被角外,聽到她翻身,立刻抬眸:「怎麼樣?還難受嗎?」

霓霓搖頭,慢慢坐起身來,手掌無聲地覆上小腹,眼神一如昨日那般溫柔卻清明:「我想好了。」

錢封心中一緊:「想什麼?」

「這件事……先不說。」她低聲開口,語氣不帶遲疑:「至少三個月內,不對外宣。」

錢封望著她,沒立刻回答。他知道她不是因為懷疑他人,而是太清楚人心:「不說,是怕惹議論?」

霓霓轉過頭看著他,眼神澄澈而帶笑:「不是怕,是煩。」

「你我才剛從那些話裡掙脫出來,若這消息一出,他們就又會開始說,這胎是什麼時候有的、是不是為了堵住風口、是不是……」

她垂下眼睫,語氣淡淡:「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出生在算計裡。」

錢封眉頭微動,一手輕輕扣住她覆在小腹的掌心:「嗯。妳怎麼決定,我就怎麼守著。」

兩人對坐片刻,無言勝言。

霓霓忽然又補了一句:「不過,我們得裝得像沒事一樣。你也一樣,別一天到晚盯著我看。」

錢封挑眉:「我這是擔心你...」

霓霓瞪他一眼:「你那個眼神,連寢殿外頭的小貓都知道你在想什麼。母后和父皇一定會看的出來的。」

錢封忍笑,輕聲回道:「好...我盡量...」

霓霓白他一眼,但嘴角忍不住上翹。

「我只想他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能順順利利的。」她語氣溫柔卻堅定。

錢封望著她片刻,終是低下頭,額輕輕碰了她額前:「會的。」他說:「我會陪妳一起。」

晨霧將散未散,深宮萬籟初醒。

這個秘密,暫且藏於東宮之中,像花枝裡尚未綻開的一束嫩蕊,只為將來風暖時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御極殿內朝議甫開,戶部尚書陳朝安率先上前奏道:

「陛下龍體安康,國本穩固,皇太女已立、東宮有後,此為國之幸。」

「然皇室宗脈薄弱。臣等思及——如今後宮多年無新嗣,倘能擇女納妃輔承香火,將來子嗣豐盛,宗室延續,更顯國運鼎盛。」

殿中諸臣紛紛點頭稱是。

皇帝炎衍坐於龍座之上,未急表態,僅抬手示意退下朝臣,靜靜合掌思忖。

他不是不懂這些人的盤算,只是……這「擇女納妃」,來得太巧、太齊,也太早。

當日午後,霓霓便收到內廷傳話。她未即刻回應,反倒先繞路前往皇后所居之靜慈殿。

一入殿門,便見皇后獨坐窗前,指尖撫著手中茶杯,窗外梅花斜落,一地冷香。

霓霓輕步進殿,行禮:「女兒來探望娘親。」

皇后回過頭,臉上無喜無悲,唯淡淡一語:「你知道了?」

霓霓微頷,語氣一如平日:「是。」

兩人沉默片刻。

霓霓忽笑,聲音帶著一點刻意壓低的戲謔:「聽說王家想送人入宮,還是我的表姊呢。王昭蘭——這名字倒不錯,溫婉端莊,一聽就是個好人選。」

皇后垂眼不語,指節微微收緊,捏緊了杯蓋。

「……娘親?」霓霓語氣忽而正起來,輕聲說:「我知道您不會阻止。因為您是皇后,您要守的,是天下人的眼光。」

「但我是您的女兒,我可以說句話。若他真的選了表姊,娘親,您不必難過。可若他選的是別人,那您也別心軟。」

皇后望著她,半晌,只輕輕道:「你像你柳娘親。強,也倔。」

霓霓低笑了一聲:「女兒是不像您。您是有分寸的,我是有脾氣的。但這樣我才能護著我的娘親...」

當日傍晚,霓霓入東宮小議。

錢封坐於案前,接過她遞來的摺子,眉頭一挑:「王家?」

霓霓一邊擱茶,一邊淡淡地說:「我那位從未見過的表姊,傳說中的才女王昭蘭。王家的人,我從來沒接觸過,但王家這次倒真貼得夠近。連我舅舅,都肯送女兒來當他妹夫的妃子。」

錢封微微皺眉:「妳在意?」

霓霓搖頭:「不,我只是覺得......雖然我從沒見過她,但彷彿已經見到她的一生了。」

皇帝最終未做定論,只是允諾召見人選觀察。

而王昭蘭的名字,也開始在宮中、朝堂、妃選之中悄然浮動。

宛如花影將現,卻還未綻開,卻已讓東宮風色,悄悄染上一絲寒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御花園春意初透,院中桃枝已吐芽紅。

皇后以「惜春迎雅」為名,設宴於碧落台,邀諸位貴女與外命婦陪同,共賞初春花事。席間未明言選妃,卻擺明是為皇帝觀人設局。

霓霓自知這一場,她不能避。她是皇后之女,是皇太女。今日若不現身,不止失了體面,更會讓母親落入「嫡女不肯出面迎親」的口實中。

她著一襲淺杏色宮裝,繡有金蓮抱日,清雅大氣。一入碧落台,便引得滿園人跪拜行禮。

皇后坐於主位,眼中神色雖溫,卻沉靜得如靜水無波。霓霓朝她行禮,再回身與眾女客一一寒暄。

席中安排巧妙。

霓霓一入席,王昭蘭便被安排在她左手邊「表姊妹相對」,極合體統。

王昭蘭一身月白流雲紗裙,言笑不多,儀態端方。

她對霓霓行禮時,稱她一聲:「皇太女殿下。」

轉身對皇后,卻是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姑母。」

這聲「姑母」,讓霓霓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后指節一緊,眼角微動。

明明是順理成章的稱謂,卻在滿席之中,擊得人心一震。

霓霓不語,舉杯為皇后斟茶,語氣平淡卻故意加重字音:「表姊遠道入宮,娘親應當欣慰,終於有娘家人來親近些了。」

皇后抿唇一笑,含而不答。

酒過三巡,舞樂微起。

沈芷蕙笑容冷豔,話語卻不時探試:「殿下近來可安?傳聞殿下與駙馬恩愛令人稱羨,不似我等庶女,連正夫也不可求。」

蔡燕棠則語氣溫和,卻眼光多流向席上諸命婦:「若能為皇上誕下一子,也算為祖宗積德。」

霓霓從容以對,語笑嫻雅,卻如玉石無痕,讓人碰不得、捧不起。

唯有王昭蘭,始終不多言,對一切讚譽謙謝、對試探微笑、對皇后恭敬守禮。

她什麼都沒說,卻恰恰因此,最難對付。

宴席將罷,霓霓轉頭望向王昭蘭,淡淡道:「表姊應該不記得本宮,本宮自幼不在宮中,與王家也從未往來。如今這般相見……也算緣法。」

王昭蘭溫婉地笑了笑:「臣女曾遠遠見過太女一次,那時不敢靠近,如今……更不敢唐突。」

霓霓亦笑,眼神卻一寸寸地掠過她的眉眼,溫順、端莊、恭敬、無爭。

但她知道,這樣的人最難拆穿。

那日暮色漸沉時,皇后目送賓客散盡,終於倚著案幾靜坐。

霓霓回身為她斟茶,輕聲說:「這花宴設得極好,娘親可還撐得住...」

皇后抬眼望著她,緩緩地握住她的手。

她什麼都沒說,但那微微收緊的力道已經說盡了:她撐得住,但也撐了太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霓霓被宣入御書房時,是花宴隔日清晨。

她踏入時,皇帝炎衍正倚在案後,翻閱一封來自西境的摺子,見她來了,未抬頭,只抬手示意她入座。

沉默片刻,他才語氣平淡地問道:「昨日花宴,如何?」

霓霓不答反問:「父皇是想問兒臣對王昭蘭的印象,還是對納妃這事的想法?」

皇帝闔上摺子,眼神望向她,帶著幾分無奈的沉靜。

「你如今已為人母,將來還是要立於這龍座之上,總該知道——國本需繼,香火不能斷。朕非戀色之人,只是不想大炎……只靠你一脈撐著。」

霓霓垂眼,指尖輕扣衣袖:「兒臣明白,從來沒有要干涉父皇之意。」

她語氣不急,卻帶著一絲疏離的涼意:「只希望父皇,選了誰也罷,別寒了皇后的心。」

炎衍眉頭微動,語氣低下來幾分:「你母后……向來不語此事。」

「不語不是不傷。」霓霓抬眼看他,神情無波:「兒臣不為母后說情,也不是為了護妾爭寵——兒臣只是想讓父皇記得,她為這個國家耗了多少。」

「後宮妃妾,可以換。可那個在內宮撐了近二十年的皇后,只有一個。」

殿中靜了良久。

炎衍看著她,忽然道:「你變了。」

霓霓微笑:「兒臣沒變,只是以前沒資格說這些話。」

霓霓起身行禮,正欲離開,卻聽見背後皇帝低聲一句:「妳若不是朕的女兒……朕可能會怕妳。」

她步伐微頓,未答,只垂下眼睫,揚袖離殿。

那身影在朝陽中映得極長,也極孤。

炎衍獨坐良久,望著桌上一卷未展的家譜冊。

霓霓的名字寫在最上,一筆濃墨,穩重非常。

而他的手,卻猶豫著,未來能否在那名字下另添一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已深,東宮燈未滅。

霓霓披著薄氅,坐在東窗下,案上香盞輕燃,煙氣浮動如夢。

錢封沏好一壺茶,輕手輕腳地走進殿來,將茶盞擱在她手邊:「怎麼還不睡?」

霓霓接過茶,沒回頭,只淡淡說:「今天進了御書房,跟父皇說了幾句話。」

錢封不語,只坐到她身側。

她望著窗外那一株梅樹,枝頭半開未開,像是掩著心事的女子:「他說……如果我不是他女兒,他可能會怕我。」

她低低笑了一聲:「這句話,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錢封握住她的手,緩緩收緊:「他怕的是你不聽話吧。」

「可我沒不聽話。」霓霓轉頭望著他,眼底那一抹光像是夜中火焰:「我只是……不再只聽話了。」

窗外風聲過。

她低頭喝了一口茶,忽然輕聲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莊園裡時,我說過什麼嗎?」

錢封思索一瞬,微笑:「妳說,妳從沒想過要做公主。」

「對。」霓霓點頭,眼神柔和下來:「我那時候說,我只想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只屬於我們的地方。」

「不需要坐在高位,不需要隔著層層禮法。」

「我想給孩子們煮粥、繫鞋,看著他們學會走路、學會喊人,長大也能知道家不是金殿,是心口有人等。」

錢封靜靜聽著,一言未發,只有眼神越來越深。

霓霓靠在他肩頭,小聲說:「這一次,我想自己守著。我們不說,等他們長得穩了,我們再讓他們來見世面。」

那一刻,靜謐的燈火映照她平靜的面容。

而她的腹上,那片蓮印靈紋在燈影下微微泛起溫暖的光芒,像是尚未綻放的花,靜靜藏在深宮之中。

不言,不語。

卻已有萬千意念,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