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視線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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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2
露緹希亞開始訓練魔法後,已經過了一週。

每天早上,我都會先送她到研究所,交給瑟蘭與伊利烏斯指導後,再獨自前往浮空書庫。日子過得規律,像是回到了某種節奏裡。只是那節奏表面平靜,實際上卻一點都不輕鬆。

她的進步有目共睹。

從一開始連魔素都無法穩定釋放,到現在,已經能讓注魔石亮起三個光點。瑟蘭嘴上雖然還是一貫輕鬆的語氣,偶爾逗她幾句,但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欣賞這孩子的堅持。

我沒插手太多訓練的部分,但每天傍晚去接她時,看到她滿身汗水卻仍舊挺直脊背的樣子,總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反倒是我這邊,進展乏力。

浮空書庫的公開資料,我幾乎已經翻過一輪。尤其是關於聖都的歷史紀錄——乍看之下編排齊全,語氣一致,甚至可以說是整齊得不太自然。

但當我開始拉長時間線檢視時,細節之間的差異便浮了出來。

年代越早的紀錄,越是冷靜、克制。當時的聖都對異教、他族的態度並不像現今這般強硬,更多的是描述與觀察,甚至有些記載語氣帶著尊重。真正出現「墮落」「淨化」「異端」這類字眼的時間,明顯是在某段時期之後。

這讓我開始思考——也許答案根本不在表面可見的資料裡。

所以今天,我在一份編年史中途停下,走到書庫前台找了海倫。

她正在操作接待臺的魔素麵板,動作一貫冷靜。看到我走近,她抬起頭,語氣平穩地問道:

「有需要幫忙的嗎?」

「我想查詢更早期的歷史資料,」我說,「大廳裡的那些,好像都停在某個時間點以後。」

海倫聞言微微點頭,視線落在我手上的資料讀取器上。

「目前開放給大眾的歷史類智水晶,大多集中在近五百年內的資料。如果您找的是更早的紀錄……確實會比較難。」

她停了停,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

「通常,這類資料會被歸檔在內部保存區。」

「內部保存區?」

她眼神稍微收斂了一點,像是在權衡措辭。

「也稱為限制區——是指不對一般閱覽者開放的資料存放空間。」

這時候她看了我一眼,像是意識到我不只是單純查好奇而已。

「不過……您持有的是伊利烏斯大人給予的特別通行徽章。」她補充,眼神掃了一下我腰側的識別標記,「雖然那不等於自動開放限制區,但如果是出於研究目的,是可以提出申請的。」

我點了點頭,示意徽章還在。

她像是確認了什麼,在記錄板上滑動了幾下,然後才繼續說:

「限制區內的資料,多半涉及宗教爭議、古代政治、危險魔法理論,或曾引發過社會衝突的內容。有些是因為信源不明,有些則是……過於敏感。」

她說話的語氣依舊冷靜無波,但我能感覺到那層「無法明說」背後的重量。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回道:「……我想申請進入。」

她看著我,沒有露出驚訝,只是微微頷首。

「我會處理申請流程。等候結果時,您可以先準備要查詢的關鍵詞與主題。」

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腳步聲在通道間迴盪,我卻隱約覺得,書庫裡的空氣,好像比前幾天……更沉了一點。

沒過多久,我的資料讀取器亮了起來。

【限制區申請已核可,請至前台領取鑰匙。】

我看了眼訊息,深吸了口氣,轉身往大廳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在感嘆這東西的便利。雖然用了這麼多天,但我還是沒完全習慣。不靠人傳遞、不需要筆墨——一切資料都能即時傳來。太方便了,有時反而會讓人有種資訊被「餵進來」的錯覺。

走到前台時,海倫已經準備好一枚六邊形的長水晶,正靜靜地放在桌上。那水晶晶體透亮,約莫半掌長,刻著簡約的符文紋線,淡藍的光在表面流動,看上去既像魔導具,也像某種儀式道具。

「這是限制區的鑰匙,請收好。」她將水晶推向我。

我拿起那枚水晶端詳了片刻,「這麼快就批下來了?」

「因為您持有伊利烏斯大人頒發的通行徽章,這類申請通常會被優先處理。」她的語氣平穩如常,「而且他在這個國家的魔素理論、結界研究、甚至書庫系統的建立上……都有相當重要的貢獻。」

她頓了一下,補充道:「只是他行蹤不定,整座書庫裡大概沒幾個人知道他到底在哪。」

我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沒打算接這個話題。

海倫看了我一眼,像是意料之中,也沒繼續追問。

「能從他那裡拿到徽章的人不多。」她說,「老實說……我還挺佩服您。」

我沒有回應,只是低頭看了眼手裡的鑰匙。

從她嘴裡聽到「佩服」兩個字,反而讓我有點不知該怎麼反應。伊利烏斯那副邋遢散漫的樣子,跟「值得佩服」這個詞總有點搭不上……但仔細想想,他給出的情報、知識、手段,確實也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海倫從櫃檯走出,示意我跟上。

「我帶您過去,同時說明一下限制區的相關規則。」

我們一前一後走入通往書庫深處的走廊。和大廳相比,這裡靜得有些異樣,連牆上的浮燈都調暗了亮度,光線柔和卻不失壓迫感。

「限制區裡的資料,多半無法轉換為智水晶格式,一方面是因為過於古老,另一方面……則牽涉到內容的敏感性或來源爭議。」她一邊走一邊解釋,語氣依舊條理分明。

「所以裡面保存的大多是原始手抄本、殘頁、或是未編修的早期文獻。當然,也有部分轉錄為智水晶的資料,不過使用方式仍然受到限制。」

我點點頭,記在心裡。

「閱讀僅限於限制區內,不可將任何書本或水晶帶出,離開時系統會自動進行驗證。」

「明白。」

「此外,內容不可擅自抄錄、轉載,更不得作為任何形式的公開發表或商業用途。違規會直接上報系統,不經由人工介入。」

她語速不快,但每句話都清楚乾脆,讓人不自覺打起精神。

「最後,請在離開前將鑰匙歸還。」她補了一句,語氣沒有責備意味,只是陳述,「那也是書庫資產的一部分。」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來到通往限制區的門口。

那扇深灰色的金屬門靜靜佇立在走廊盡頭,門板平滑無紋,沒有任何標記或文字,只有一個六邊形的凹槽嵌在門側,與我手中的水晶鑰匙一模一樣。

海倫微微側身,讓出空間。

我將鑰匙插進去。

咔嚓一聲輕響,符文隨即亮起。門面發出低鳴,隨後緩緩打開,一道略顯厚重的氣息從門縫裡洩了出來。那空氣不像大廳那般乾淨規律,反而多了一種濃密、沉靜,甚至帶點歲月灰塵味的質感。

海倫站在我身後,語氣不變地說:

「祝您能找到您想找的東西。」

我回頭望了她一眼,輕輕點頭。

「……希望如此。」

門完全打開的那一刻,燈光沿著牆面一一亮起,昏黃而穩定,照亮了裡頭一排排密佈的高書架與浮動的資料面板。

我踏了進去,腳步落下時幾乎沒聲音。

限制區的大門在我身後緩緩闔上,空氣隨之安靜下來。

乍看之下,這裡與外頭的大廳並沒有太大差別。牆上同樣懸著浮燈,光線柔和安穩,書架排列整齊,通道乾淨,甚至空氣中也瀰漫著同樣乾淨的魔素味。但真正的差異,在於這裡——除了我以外,沒有半個人影。

也難怪。願意特地走進這種地方翻資料的人,本來就少。能申請進來的更是寥寥無幾。

我環顧四周。書架和架上的分類標籤看起來都經過仔細整理,不過大多數的資料不是智水晶,而是真正的書。厚重、泛黃、封皮邊角磨損得有些捲翹。有些甚至連書脊都無法直立,只能被斜放在架上。

我試著用讀取器試圖掃描一下——毫無反應。這裡的資料格式,顯然不是讀取器能處理的。也好,這種老派的方式,對我反倒更熟悉些。

我很快進入狀況,手指略過幾本標籤模糊的書冊,迅速瀏覽目錄與書頁邊角。翻過的紙張帶著輕微的沙沙聲與乾澀的觸感,那是魔法投影資料永遠模仿不出的質地。

這裡的內容,和外頭的書庫大廳有著明顯的落差。

尤其是五百年以上的紀錄——越久遠,觀點就越顯不同。

之前查到的那點懷疑,這下幾乎可以確認了:年代越早,對他種族、異教、甚至詛咒等議題的描述就越缺乏現在那種斷言式的口吻。沒有什麼「審判」、「墮落」的定義,取而代之的,是更傾向紀錄與觀察的態度。

那些記述讓我感覺,不同的並不只是歷史的內容,而是整個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找到幾本關於詛咒系統的舊書,有些紀載的內容是我從未聽聞的咒式,甚至包含一些早已失傳的異常魔素症狀。而某幾本種族學文獻裡,還提到了如海人族與早期魔族的社會結構,裡面不少用詞我根本讀不懂,看起來像是混用的古語體系,有些書甚至已經殘破,只剩殘章或封面半截。

我刻意搜尋與「艾雷恩」相關的資料。

與其說是他本人的記錄,不如說我想知道在他那個年代——暗裔族究竟是被怎麼記錄的。

雖然伊利烏斯那邊有些阿特斯留下的手記,但關於艾雷恩這位「英雄」本人的資料實在太少。尤其是那位叫妮德亞的暗裔族少女——就連伊利烏斯也說沒聽過。我不覺得他說謊,可能只是他沒花時間查過這個名字而已。

我打算從這條線索開始下手。

正當我走近其中一排標示「舊歷史・聖歷前期」的書架時——

一股奇妙的感覺,像是從背後悄悄爬上了脊背。

不是風,也不是魔素的波動。

更像是……視線。

像有人正靜靜地看著我。不是帶著敵意,也沒有急迫,卻又無法忽略。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輕得幾乎無聲,卻讓神經一點一點地緊繃起來。

我下意識停下腳步,轉頭掃了眼四周。

什麼也沒有。

只有一排排書架,還有寂靜得幾乎能聽見自己呼吸的空氣。整個限制區裡空無一人,連我自己的腳步聲此刻都彷彿被某種東西吞掉了。

我釋放出一點魔素感知,靜靜搜尋周圍——仍舊沒察覺異常。

但這種感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從踏進浮空書庫的第一天起,就偶爾會有類似的壓力感,只是一直太淡、太模糊,我沒放在心上。

直到現在。

走進限制區的這一刻起,它變得清晰了。不再只是某種神經緊繃下的錯覺,而是確實存在的東西。

我微微皺起眉,手指下意識收緊,仍握著手中的書冊。

……到底是什麼?

說不上來。但我知道,這感覺並沒有消失,反而像是離我越來越近。

我沒表現出異樣,只是照常地繼續往前,彷彿沒注意到什麼。但腳步聲,已經不自覺地變得輕了些,慢了些。

某種難以言明的警覺,正在心底一點點升起。

──「有意思。」

這聲音低而清晰,語調不疾不徐,卻冷得像是從某本未翻完的書頁中滑出來的。

我倏地停下腳步。

那聲音帶著評估的意味,就像在對我這個「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的人」下結論。

「聖職者的裝扮、盧米納斯的書庫、還能進到限制區……你倒是挺自由的,人類。」

我轉頭,視線越過書架的空隙──

她就站在那裡。

半倚在書架陰影之間,像是本來就屬於這片空氣的存在。

身形嬌小,身高大概只到我胸口,卻絲毫不顯得渺小。深色調的魔法師袍筆挺合身,黑藍交錯的布料將身形大半掩去,只留下冷靜如水的氣質。她的水藍色長髮被束成優雅的公主頭,髮絲在浮燈下泛著微弱的光澤,額前幾縷落髮順著臉頰而下,與那雙透過圓框眼鏡望來的銳利眼神交映。

她沒動,只是靜靜地打量著我,眼神冷淡,像是在篩選資料那樣從容而疏離。

「還以為來的是哪個半吊子的魔法師,結果一看……原來是披著信仰外皮的尋根者。」
她的視線從我手上的書掃到我臉上,挑了下眉,語調平靜到幾乎無情緒。
「我該說是稀有,還是愚蠢?」

我沒回答,僅將那本書緩緩闔上。

「順便提醒一下——」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手上的冊子,「那是仿本。內容重複錯編,時間軸也對不上,還少了三頁原始紀錄。要是靠這種東西理解前聖歷……你就太高估這間書庫的善意了。」

我沉默片刻,開口:「……妳是誰?」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種「這也值得問?」的眼神掃了我一眼。

「先說你是誰吧,穿成這樣進來限制區,還一副對仿本感興趣的樣子……你是被哪條信仰路線拐過來的?」

「羅伊。」我語氣平穩地說出來,「羅伊・艾利奧特。」

她眨了眨眼,像是在腦中確認這個名字,但下一秒又冷笑了一聲。

「名字有點熟,但也可能只是我記得哪本拙劣的抄本裡提過。」

他像是在講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並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限制區不是給好奇心旺盛的閒人觀光用的,更不是給想在某個教義與學說之間徘徊的信徒自我救贖的。」

她站著沒動,像是在等我先露出什麼底牌。

我沉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回應她的質問。

「……只是對這裡的記錄有些好奇。」我語氣平穩,留了幾分保留。沒有提到暗裔,也沒說出真正的目的。

她似乎聽得出這點,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像笑又不是。

「好奇?」
她語氣不急,語調裡卻透著一種近乎冷淡的諷刺。
「來這裡的,要嘛是逃避自己的過去,要嘛是想從某頁破碎的紀錄裡,找個說得過去的借口。」

她掃了我一眼,眼神沒有敵意,卻也稱不上友善。

「……你是哪一種?」

我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盯著她。

她也沒再追問,只像是對這場對話失去興致似的轉過身,往更深的書架走去。

「那本書沒什麼價值,連抄錄者的名字都寫錯了,內容也對不上時代。」

她沒回頭,聲音卻輕飄飄地從書架間傳來。

「別浪費時間翻那些被編修過的廢紙了。」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仍未出聲。

「如果你只是好奇,那就看一眼就走;但如果你真想知道些什麼……」
她的腳步聲沒停,語氣一樣平靜。

「——就試著別只停在表面。」

說完,她的身影便沒入陰影深處,不見了。

沒留下名字,也沒有多餘的話。

我站在原地,周圍安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有那道她走過的書架空隙,像是一道尚未闔上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