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焰下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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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3
玉霽宮外,早春未盡,紫玉蘭初綻。

這一日,皇宮上下張燈結彩,紅緞與金線交織成瑞獸圖紋,綴滿東宮至正殿的長廊。

皇孫昭玄與昭璃,年滿一歲。

霓霓坐在主席,身披鳳紋孕袍,腹部隆起,胎息沉穩。她手中攬著穿著小鴛鴦肚兜的昭玄,身側則是懶懶依在皇后懷裡的小昭璃。

「娘親……」昭玄口齒尚不清晰,雙手不安分地扯著霓霓的衣襟,模樣認真。

「等會看好了想要什麼就拿什麼,別猶豫。」霓霓笑著拍拍他的小手,語氣溫柔中帶著一絲倦意。

她的確累了。這個胎已經九個月大,連日準備周歲禮,又得親自接見外邦與宗親貴族,精神上早已是強撐。

周歲禮設於御花園中,皇帝與皇后親自到場,朝臣盡出,外邦使節亦列席觀禮,場面不輸國典。

御花臺前,錢封將抓周盤親手安放,內有書卷、玉璽、劍鞘、算盤、畫筆與一隻沉穩的守墓族骨印。

太監唱禮聲落,霓霓對雙寶低聲囑咐:「娘親相信你們。」

昭玄爬得快,直撲向玉璽,左手卻又撈起骨印,兩手各握一件,惹得群臣間低語四起。

昭璃則步伐遲緩,小手最終停在畫筆與書卷之間,略一猶豫,抱住了畫筆,還咬了一口筆頭,滿場輕笑。

霓霓看著兩個孩子選物,心中微定。她知道,這場抓周儀式不是為了兒戲,而是為了給朝堂與天下一個「安定的形象」:昭玄英決果敢、昭璃靈慧文婉——皇室後裔皆良根正脈、氣象穩健。

唯獨一處,始終讓她心底泛冷。

賀圖使節入席後,始終微笑注視抓周進行,口中說不出半句詆毀,眼中卻藏著極細緻的評估。

抓周結束後,他起身行禮,語氣平穩:「皇孫果真龍氣深厚,我北漠為鄰,誠心賀喜。若有一日,我北漠也能孕育出如此聰慧的孩子,當願以半國為賀禮。」

這話說得是祝賀,卻也是挑釁。

當夜,霓霓回東宮,疲憊至極,胎息沉重,赤焰蓮印微熱不止。

她靠在錢封肩上輕聲說:「他們在等我臨盆,等我不能出席朝堂。」

錢封垂眸,輕撫她背:「不必等他們動,我會先動。」

霓霓閉上眼,低聲說:「等我生完,讓他們看看……真正的赤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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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歲宴後不過三日,宮中書案已堆起數疊奏摺。

一紙奏章最先被送上御書房,由禮部副尚書柳愷之所呈:「皇孫雖福氣深重,然大典未定,皇太女回宮前曾籍外姓,復歸宗時未經宗人府冊血,望陛下裁定,重申宗脈。」言語雖不重,卻字字刺骨。

翌日,內史監密報至東宮,民間已有流言蔓延:「皇太女出身青樓,血脈並非正統」、「龍鳳胎天命之說乃是假象,實則為術士獻胎偽造」。

甚至有街頭賣畫書生畫出「皇太女醉紅樓抱嬰圖」,被人傳為禁書,於坊間流傳甚廣。

「他們開始動筆了。」霓霓冷聲看著畫軸,眼神中沒一絲笑意。

錢封沉聲道:「畫師抓到了,鬆口說是妃族中某位舊主安排。」

霓霓不語,將那幅畫冊撕碎一片又一片,動作緩慢、冷靜:「他們不需要證據,他們只需要聲音。」

「一個人說是污衊,一百個人說是野史,一萬個人說——那就是史書。」

皇帝此刻已心知肚明,卻依然沒有召見霓霓。

只是在朝會上淡淡一句:「皇太女入宮時由宗人府親勘,天生赤焰蓮印,天意所歸。再議者,罰俸三月。」此話雖重,卻無根治之效。

霓霓回東宮途中,腹部胎息再度翻動,蓮印燙熱,霓霓額間一層細汗。

錢封急忙扶穩,霓霓卻低聲咬牙:「他們想讓我在產前崩潰,我不能讓他們如願。」

當夜,霓霓親自揮毫書寫誥書,傳入內廷:「自即日起,命錢封為「護印都使」,專職肅清東宮與皇孫一切流言。若有再敢妄生閑言,無論官品高卑,一律交護印都使審處。 」誥書一出,朝中驚然。

護印都使,並非虛名——那是昔年太后臨朝時才設的「內廷震權」之位。

錢封接旨時只是冷然一笑:「誰敢妄議,我就動他的命。」

而在畫院後堂,幾張未燒盡的草圖上,畫著昭玄與昭璃長大後的模樣。

旁邊,一行潦草小字寫道:「若真混血,奪之最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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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未盡,御前朝堂尚冷。

霓霓立於御座左側台階上,腹痛已然襲來,卻被她強行壓下。她目光如劍,直面朝堂一干老臣,聲音不急不徐:「若爾等欲問我血脈,便先問天——此印可騙,靈胎可偽?若天可欺,本宮自斷脈!」

聲落,蓮印泛熱,自胸骨處一寸寸發燙,連帶著腹內胎息翻騰。她忽覺小腹劇烈一絞,體內如撕裂般抽痛,冷汗直冒,卻仍站得筆直。

「殿下!」一旁近侍急呼,眾臣驚變,霓霓卻不退,只是語氣一斷,轉身向皇帝行禮:「父皇,請恕兒臣無禮......先行退朝。」

她步下殿階,袍下緩緩染紅。錢封早已飛身而至,一手扶她、一手橫目環顧,聲如冰石:「誰敢再攔半步,護印都使先斬!」

皇帝命人清道,霓霓被錢封抱回東宮,路上從未呻吟一聲,只有一掌死死按住隆起的腹,臉色如紙。

回到內殿,她已疼得說不出話。

產婆與御醫趕來,宮人遍地奔走,赤焰蓮印發出從未有過的熱度,幾近灼燒皮膚,霓霓卻只咬緊牙關,搖頭示意:「我沒事...我可以的...」

整整一夜,宮內不曾安寧。

錢封不離左右,甚至坐於榻側,自手腕引出靈力導入霓霓丹田,以安靈脈。

卯時已到,霓霓虛汗涔涔,唇色泛白,忽地抬眼望向窗外,呢喃道:「日……快出了嗎……?」

錢封一驚,轉身看向東窗。天際一抹微光初現。

就在那一刻,霓霓忽然仰身一震,一聲悶哼,身下傳來破水之聲,隨後一陣溫熱與劇痛湧上。

「……孩子...來了....」

東光照入內殿。赤焰蓮印於此時大放光芒,一瞬如日初升,罩住整個產帳。

霓霓咬牙閉目,最後一聲痛吼中,脈搏與日光同頻,伴隨兩聲啼哭清亮響起。

一聲沉穩如雷,一聲細婉若泉。

「日出雙生……男兒……兩位皇孫……!」

產婆聲音尚未落下,霓霓便已癱入錢封懷中,嘴角帶笑,氣若游絲:

「……封郎……我們的孩子……來了……」

錢封抱緊她,額貼額,低聲回應:

「妳做得很好……霓霓……妳是天底下最勇敢的母親。」

當日朝中記載:

「東宮皇太女於朝堂上引動胎氣,血灑階前,不懼諫言之惡;日出之時誕下雙皇孫,印中蓮開,鳴天一啼。」

「大炎國運再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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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霓產後坐月子已七日,雙胎平安,氣息和順。新生皇孫尚未命名,暫由宮中喚作「小二」與「小三」,日夜由乳母與皇后輪流照料,霓霓則仍虛弱臥榻,神清氣定,卻日漸沉默。

直到第八日,宮女靜靜在榻旁跪下,顫聲呈上一本坊間畫冊。

「……東市新出的"艷冊",奴不敢藏,特……呈太女親覽……」

霓霓接過一翻,眉心微蹙。畫冊封面繪著一名孕中女子身披宮袍、身形豐腴,面帶曖昧神情,身後一群模糊男性影子環繞,題名竟是《雙龍入夢·東宮祕事錄》

再翻內頁,一頁戲文一頁暗圖,全以「霓霓兩胎皆雙子」、「東宮夜夜燈不熄」為基礎謠傳構圖。

最惡毒一句,落筆為:「入幕東宮,雙胎豈為駙馬骨?」

當晚,錢封從內廷回來,衣襟未解便大步入內殿:「我已命內衛清查坊間三日內流通書鋪,將涉此之人一律押往護印司。」

霓霓卻未說話,只將畫冊遞給他,淡淡問:「你覺得……好笑嗎?」

錢封怔了一下,忽而低聲說:「若妳願意,我願笑給妳看……但若妳心裡難過,我就讓這些人連骨灰都笑不出來。」

霓霓看了他一眼,終究未笑,語氣卻冷了幾分:「他們開始拿孩子動手了。這是準備挖我們的根。」

翌日,皇后自御花園趕來,未與霓霓多語,只坐在榻側一夜。

直到清晨時分,她低聲開口:「孩子...母后害怕,怕有人想讓這些話成為"記錄"...你父皇正在等你先動。」

霓霓靠著床頭,眼神落在窗外初亮的天色上,緩緩說:「那我就讓這些話,變成誰也不敢再說的禁忌。若這火夠烈……我會燒了這群口舌,我不惜再灼一次蓮印。」

而在書坊小巷之中,一名身披雜袍的年輕畫師正收起畫筆,將新冊一頁頁裝訂成冊。

他眼神空洞,手勢機械,直到窗邊一人低語道:「下一批,要畫炎霓年幼時"私逃青樓、與師相亂"。」

「別畫得太真,像點夢......好叫人信。」

畫師不語,只繼續畫下下一頁:一名年幼女子,跪於紅帳前,回眸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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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本畫冊名為《樓影殘香》,封面繪著霓霓尚幼之貌,披著艷紅繡紗,在醉紅樓後堂中倚欄笑立。

內文敘述皆為虛構情節,語句輕佻,「輕解紅裳、暗送芳魂」、「初侍大戶」、「咬唇迎歡」等卑劣筆觸,甚至捏造「柳氏母女共侍青樓」、「早年與師傅習淫成性」等誹語。

這一次,不僅東宮震怒,整個金巒殿也震動了。

御書房內,炎衍重重將畫冊摔上案幾,砰然作響,內廷總監、刑部尚書皆跪伏如山。

「這是什麼?朕的女兒,朕的皇孫,朕的大炎國祚,竟被人畫成一齣妓籍話本!」

皇帝罕見拍案長嘯,滿臉血氣,須髯皆張。

「誰准這筆留下的?誰准這書坊開的?誰准這紙、這墨、這章……流進我京城的?!」

東宮之中,錢封怒火直燃,手中畫冊被他生生撕成碎片。

「手執紅傘送客,幼受女藝教化,至夜無懼歡禮……這種東西也敢寫?」

他幾乎拍碎桌案,聲如利刃:「我要這畫師的筆斷,我要寫字的手斷,我要所有敢念出這書的人,牙都給我拔乾淨!」

他當夜便召出暗衛名單,布令整個京中十八處私印書坊、八大流傳畫鋪、三十三處學舍,將牽連者一夜掃清。

守墓族內線、護印司、皇后暗衛、宗人府查譜小吏——全數動員。

霓霓則靜靜坐於東宮內殿,看著燈火映照下的畫冊碎頁,神情寧定。

她取出誥書,一筆一畫,寫道:「自即日始,凡敢再書太女舊事,與太子血緣有異者,視同叛逆,東宮不再辯解,只會清帳。以骨回應筆,以血償聲。」

她筆落無聲,卻讓整個京中寒了三分。

而在城南書肆一隅,最後一批《樓影殘香》被拖出來焚燒之際,一位老者對身側黑衣人低聲笑道:「筆能殺人,不必見血。」

黑衣人低語:「但若殺不死呢?」

老者瞇眼,聲如幽絲:「那就再多來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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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初雪未化,寒氣入骨。

柳媚娘病倒在簡陋的木榻上,滿頭青絲濕透貼額,胸口起伏劇烈,氣若游絲。她身側的布袋散落兩本畫冊,一本是《雙龍入夢》,一本是《樓影殘香》。那是兩本從皇城寄來的書。準確說,是被「刻意送至」此處的書。

守墓族駐北境的巡使在例行探視時發現她昏迷不醒,立即喚來醫者,用藥三日方才稍緩。

柳媚娘甦醒後,並未多言,只讓人備筆,於病枕上緩緩寫下一封信。她的手抖得厲害,卻仍一字不漏,筆鋒凜烈如刃。

「霓霓,我的孩子,娘親對不起妳,讓妳生於是非,陷於腥風血雨之地。當年是娘親的錯,這些東西,他們敢送來北境,不是為了打垮我,是想將妳也一併擊潰。他們想讓妳知道,連妳娘親,都成了別人眼中笑話的證據。但我還活著,還能寫,還能說——妳是我這輩子最乾淨的女兒。若有一日妳的局需我一死來護,那便來。娘不怕。但在那之前,妳務必活著,把他們的筆,一根根,折斷。」

信最後落款時,字跡已斜,但仍簽下:「柳媚娘」。

霓霓收到信之時,已是月落時分。

她久久未語,直到錢封將霓霓拉路懷中,低聲開口:「妳娘……說得很狠,但也很對。她不怕死,只怕妳活不下去。」

霓霓垂眸,將信摺起,收入內襟。

然後她淡淡道:「那就讓他們看著,我怎麼帶著我的四個孩子……把他們筆下寫的業障,一頁一頁都燒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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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霓披上素白外袍,立於東宮書案前,赤焰蓮印隱隱泛熱,卻無痛,只燃出一層薄薄的光暈,照得她眼神如霜如刃。

她傳出一道誥書:

「自即日起,由東宮親設『尋冊司』,專責查緝坊間書冊流向,調取所有繪製、刻版、轉印、裝訂之名冊。但凡涉入"艷冊"印刷製作,與北境私運相關者,無論出身高低,悉數交護印都使親審。」

她親自書寫,蓋下蓮紋火印,命令流轉不過一炷香,全城已如臨大敵。

三日之內,京中四大書坊、兩座印鋪、七名流通掌印人先後被捕。

在審訊中,錢封最先盯上一個線索:內廷送紙。

有人從內庫調撥官紙、官墨,將其流出轉給民間書坊。若非有內應,書坊絕無可能取得如此精細繪圖所需的畫箋與雕版。

而這條線,直指禮部右主事沈遠安。一位出身寒門、為人恭順的低階文官。

他供出:「我只是聽從吩咐……是有人讓我配合調紙,說是要"編修東宮記實"。」

而那人,正是太常寺中負責編年修史的御筆副錄官,皇后昔日陪嫁之親族,齊氏旁支。

消息傳至霓霓耳中時,她沒有太大表情,只冷聲說:「先關護印司,不必審。」

「直接傳書,殿下口令,革職問罪,交宗人府處置。」

皇帝聞訊後,未多言,僅遣內監低聲轉語至東宮:「處置無誤。下次不必請示。東宮之事任憑皇太女處置,愛怎麼收,就怎麼收。」

夜中,霓霓站在焚燒書冊的火盆前,望著火焰映照空牆。

她問錢封:「你說他們要燒幾次,才會怕?」

錢封回她一句:「他們不怕,那我們就燒他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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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霽宮金銅門前,鐘聲鳴至第三下,滿月宮宴正式開席。

殿中坐滿朝臣與貴賓,九座案幾正中,安放著四座小繡帳,分別繡有玄、璃、陽、輝四字——

這是霓霓的四個孩子,皇室下一代的名字,今日將正式昭告天下。

皇帝親臨殿上,太傅讀旨,聲聲鏗鏘。

「皇長孫,炎昭玄,立為皇太孫,位尊儲君,承國運以鎮龍脈。」

「皇長孫女,炎昭璃,封嫡公主,掌內命婦之典,輔母主東宮。」

「二皇孫,錢旭陽,封靖安郡王。」

「三皇孫,錢旭輝,封鎮陵郡王。」

旨音落處,群臣起身賀拜,「四子平安,國祚昌隆!」

霓霓身著赤金鳳袍,抱著懷中熟睡的錢旭陽,靜靜聽著外界喧聲如海。

昭玄倚在皇帝膝旁,睜著一雙清亮的眼,昭璃則已倦倚皇后懷裡。

她看著台上金榜上一字一字

「炎昭玄」、「炎昭璃」、「錢旭陽」、「錢旭輝」

她知道,今日她不是單純在命名孩子。

她是在告訴所有人:她霓霓的孩子,不論姓炎還是姓錢,都是她的骨,都是大炎的脈。

宴末,皇帝端起金盞,親自為霓霓與錢封敬酒:「四子臨世,國運重生。太女與駙馬,功在萬世。」

錢封抱拳應下,霓霓則只淡淡一笑,輕聲答道:「國運既續,就不容旁人借筆竊氣。今日起,誰詆毀東宮,要面對的將不再只是皇室的怒火。」

殿外煙火燃起,一輪明月升上宮牆,金光照在玉階之上。

霓霓抱緊懷中熟睡的幼子,輕聲喃語:「旭陽、旭輝。娘親的小太陽們...你們定能驅散這大炎的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