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2

　　梅耶在一小時後甦醒過來，胸腹火辣辣地疼，但他的心臟卻反而如萬籟俱寂的嚴冬般冰冷刺骨。他一想到方才親眼目睹的畫面，喉嚨便抽緊發苦，噁心反胃的感覺和口腔分泌酸水一樣止也止不住。
　　『大哥，你說，祭祀之舞能不能趕走惡魔十三呢？我希望十三滾回深淵，把和平還給我們。』
　　堅毅不屈的語氣猶言在耳，只是曾經說過這段話的人，最終卻落得被惡魔分食殆盡的下場，宛若命運對世人最惡劣的嘲弄。
　　明明不是他的錯，他卻覺得自己鑄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難道──
　　本來就已經如履薄冰的精神狀態，在這個能讓自己價值觀完全碎裂的想法猛然冒出後，終於使他一腳踏上了崩潰的臨界線。
　　難道這幾天十三燉給他吃的肉湯，都是──
　　「嘔──！」
　　再也無法壓抑生理衝動，即使梅耶反射性摀住口鼻，帶有灼燒效果的酸液仍然湧入嘴中，然後盡數噴出。胃袋像是被人緊緊捏住一樣收縮，想把所有積蓄在裡頭的東西排出體外，表面傷口在痛、身體內部在痛，連心也彷彿在淌血。梅耶不斷地吐，吐到腦子昏眩、渾身上下疼得不能自己，地上濺滿一灘灘帶有酸臭味的糊狀物，它們在梅耶眼中轉化為惡意獰笑的臉譜，像是在嗤笑他的愚昧無知。
　　「咳！咳噁！嘔嗚……」
　　返回洞內的十三似乎發現梅耶的異常，連忙靠了過去，但手掌甫落在他身上，感應到對方靠近的梅耶立即使勁朝旁胡亂揮打，表明要他滾愈遠愈好。當然，若是會乖乖稱人心意的話，十三就不是十三了。
　　在吐得昏天暗地時做出抵抗，顯然完全徒勞無功，十三環抱住梅耶，硬是把人身子翻轉過來，梅耶的視物就從地上的嘔吐物變成了前者的胸膛。
　　十三揩去梅耶嘴角的穢液，緊接著手指在頸動脈竇一捏，使他再度不省人事。

　　再次醒來後，梅耶整個人徹底不對勁了。他茫然的臉直勾勾地面向對面岩壁，但綠眸中卻沒有一絲焦距，神情空洞得彷彿是個壞掉的破布娃娃。
　　無論十三對他做什麼，他都表現得極度不在乎，甚至在換藥時，他也不會因為被擦拭用的布料觸碰到傷口而皺一下眉頭。
　　身心俱疲，這個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再也與他無關。
　　不冷厲、不狂怒，更別提怨恨或者悲慟，根本無法在現在的梅耶身上找到這些理應強烈外顯的情緒，或者應該說，如今梅耶散發出的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寂，就如同他的靈魂被抽乾，已經不存在於身體之中。
　　那是一種被傷到極致後的自我放逐，軀殼未亡，心卻已死絕。
　　只要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再也不會被任何足以撼動心緒的東西加以戕害了。
　　十三曾經看過幾次像梅耶這樣灰敗絕望的人，有些人因此淪為行屍走肉，有些人則跟梅耶一樣，成了毫無生息的一縷餘燼，靜待死亡召喚。但是，儘管他有那些閱歷，卻無法將其轉化為突破目前這種困境的應付法，因為十三未曾如此親近一個人類，他拿捏不了對人該採取的舉措。
　　不回應來自外界刺激的梅耶唯獨在一個情況下會有所反應，就是當十三把食物遞到他嘴邊的時候。
　　只有在十三試圖讓他進食那當下，梅耶會表現出劇烈的排斥，任憑十三如何設法把維續生命所需的物資送入他口中，梅耶就是抵死不從。三日以來他便這樣滴水未沾片肉未進，簡直是想放任自己絕食而死。
　　鏘！
　　被揮開來的錫碗撞在岩壁上，裡頭的燉薯泥潑灑一地。
　　即便十三強硬掰開梅耶下顎把食物灌入，他不願放鬆喉口吞嚥的話也是無果。十三瞥了眼他等會還要負責清乾淨的地面，沉默地把碗撿了起來，而梅耶自始自終都沒正眼瞧他一眼，他在抗拒行動過後便又縮起手腳，回到了那副空洞的狀態。
　　既是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人。目睹這一切的烏鴉夥伴非常看不慣十三過分膨脹的責任感，更無法理解十三為何要對這位不領他情的人類如此上心。
　　『別浪費時間照顧他了，這個人類已經沒救了。』待燉薯泥被清掉後，黯藍眼烏鴉一臉不苟同地瞇起雙眸，試著勸服夥伴。
　　十三依舊保持他一貫的安靜，不答話。
　　『人類不吃不喝更不想理你，你還死心眼非伺候他不可，我看你根本就是閒慌了硬要和人家槓上才過癮吧！』
　　遲遲得不到回應，烏鴉終於忍不住啄了他幾下，氣憤地尖鳴。『你甚至沒有解釋過救他的理由！』
　　十三思考了一會，就在烏鴉以為他又會裝聾作啞的時候，他擠出了這句話：「……命不該絕。」
　　但有說和沒說根本差不多。
　　『好吧，我不該指望你能講清楚的。』烏鴉隱約明白，這應該不是他救人的真正理由，依照牠對十三的瞭解，很有可能連十三自己都沒完全釐清驅使他這麼做的原因，便糊里糊塗把人給救了。
　　牠猜到了另一種可能，儘管這幾乎是不應該在十三身上發生的事。
　　『難不成是……衝動？我向來冷靜自持的弟弟什麼時候會做這種熱血上腦不經思考的行為了？你正職不當跑來扮醫師幹啥啦！』
　　「……」
　　『搖什麼頭？叫你說又不好好說，活該遭鴉遐想！』
　　以十三貧乏的語言組織力，旁人難以從他的話中理解他在想什麼，換句話說，十三就是一個習慣用行動代替言語，相當不擅長說話的人，更別提要他訴清心中複雜糾結的情緒了。
　　見烏鴉不滿意他的答案，十三又使勁想了想，換了另一個說詞。「因為他……很溫暖。鮮活、富含生氣，肌膚柔軟有彈性，摸起來相當舒服。」
　　『你這番話聽起來就像個變態。』
　　於是十三選擇繼續保持沉默。
　　他們鬧的時候動靜有點大，但當烏鴉回頭覷向洞穴深處時，發現梅耶仍舊是那副對一切都置若罔聞的漠然，這要死不活的樣子跟前些日子的他判若兩人，過去梅耶還會好奇烏鴉在吵鬧什麼，有事沒事便會偷偷打量兩名惡魔，但現在卻沒有任何事物入得了他的心。
　　烏鴉相當懊惱，若再不想想辦法，這個十三好不容易救回來的人類就掛定了，牠對麻煩的梅耶可沒多少好感，只是既然十三想要救人救到底，牠便不願意看到十三數日來耗費的心血將這麼付諸東流。『這樣下去不行，你有想到好方法了嗎？』
　　十三也轉過腦袋，紅眸深深地注視著梅耶，沉靜了半晌後才開口：「有一個。」
　　因為他很少會繼續深入解釋自己的想法或行為，烏鴉只得主動追問。『具體做法呢？把握有幾成？』
　　但是十三沒有再回答夥伴，而是直接動身朝那人走去。
　　接下來他所做的行為，就連黯藍眼烏鴉也被狠狠嚇一跳，牠沒料到十三竟然會如此不按牌理出牌。
　　十三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箝制了梅耶的喉嚨。
　　梅耶除了被迫進食以外對十三不會有所防備，因此相當輕易便讓十三觸碰到生物脆弱的命脈；他一把掐住梅耶的脖子，以極大臂力把他提起來整個人壓在岩壁上，受壓迫的氣管無法讓空氣流入，窒息的危機感很快就牽動了他的思慮，梅耶五官痛苦地皺起，張開嘴試圖吸入一丁點微薄的氧氣。
　　這個刺激法顯然奏效，梅耶的目光終於有了焦距，不再是一片死寂。
　　『等等！這是幹麼！你會殺了他啊！』黯藍眼烏鴉詫異地嘎嘎尖鳴。
　　十三勒得非常緊，讓梅耶意識到對方根本就是想置他於死地，他的腳尖只能勉強碰到地面，紅眼惡魔的力氣之大超乎想像，光是單手就能做到這個地步，肺部、肚腹和脖子都朝他尖嘯著疼痛，求生意識促使梅耶開始掙紮起來。
　　梅耶用上雙手拚命想掰開那一隻即將宣判死刑的手，兩腿亂蹬，希望能替自己奪取生存的機會。
　　但是雙方力量相差懸殊，這是梅耶第一次明確地認知到，十三的確可以輕而易舉地奪走一條人命。嚴格說，十三從沒傷害過他，不論自己有時多麼任性妄為、照顧起來又有多麼麻煩，十三都未曾表現出一絲不耐煩的情緒。
　　這樣一個溫順十足的惡魔，卻在此時一反先前的無害，徹底撕裂了親和的假象。
　　他會死嗎？
　　從盜匪劍下逃過一劫，最後卻死在「救命恩人」的手上？
　　未免太過可笑了。
　　強烈的嘔吐感排山倒海而來，梅耶的眼前逐漸發黑，天旋地轉的暈眩和疲憊擊潰了他的思考能力，瞠大的綠瞳幾乎隨時將在下一秒翻白。
　　他用盡最後的力量踹往十三的肚腹，也就是在這一刻，十三終於鬆開了對他的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