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下 愚蠢、謬誤、罪惡、貪婪,佔據我們的靈魂,折磨我們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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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24
  夜晚的貧民區,可以算得上熱鬧了。
  乞討的流浪兒,發酒瘋的醉漢,到處拉客的妓女。魔石燈的光線雖然不算明亮,也足以為這些活動提供光源。在這個年代,無法點亮魔石燈的人算少數吧。得小心不要暴露。
  這裡有些房屋明顯不是遊民自己蓋的。不知道本來是什麼建築,現在被佔用。我爬上一棟三層的石屋,透過面具打量周遭環境,規劃人比較少的路線。
  像這樣在夜晚的大城市內潛行,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翻過煙囪,輕巧而無聲的跳向另一棟建築。
  腳下是鼎沸的人聲和吸引蜂蝶的燈光,頭上是明亮的月色和帶走了暑氣的清風。離正常的世界那麼近,卻又待在無人能察覺的夜幕中。
  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有點享受這令人懷念的感覺。久違的……自由的感覺。
  也曾經跟霙在皇城中這樣移動吧。記憶有點模糊了,那時候好像是要從訓練中偷偷逃跑……
  我來到貧民區的廣場外圍,看到有幾個賣藝的正在廣場中央表演,一旁聚集了一些人潮。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孔,但氣氛似乎很歡快。
  究竟是真的開心,還是只是苦中作樂?
  繞過廣場,我在一棟長屋上停下。從這個角度可以很好的觀察那家酒館——或者說,一群人坐在地上喝酒的遮蔽處。
  有些人比較幸運有木桶或石塊可以坐,其他人就坐在地上,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杯子,一邊吵鬧一邊把酒往嘴裡灌。大多數都是男性,也有幾個女性,女性又可以分成妓女和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傢伙。沒有後台,就只有角落放著幾個酒桶和酒瓶。
  我在屋頂上蹲下,等著扎庫出現。混進去喝酒也是可以,不過我覺得不現身的話,到時候的選擇比較多。
  等待是每個暗殺行動中不可避免的過程。等待目標出現,等待目標落單,等待目標露出破綻,都需要耐心。暗殺者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耐心,其他都是次要。
  我自認對人沒什麼耐心,但單純等待也不至於有問題。
  過了約莫半小時,扎庫才終於出現。他身上的衣著比之前去娼館的破舊了不少,腰間繫著武器,是非常適合貧民區的裝扮。
  他先在外圍鬼鬼祟祟的張望了一陣,才邁步走進所謂的「酒館」。應該是在找我吧。
  沒有坐下,也沒有跟誰打招呼,逕自走向那個似乎是店員的鱗族壯漢,一邊咬耳朵一邊塞了個信封過去。
  難怪沒有約一個準確的時間……我看著扎庫走到外頭,又開始四處張望。
  應該沒有必要在他面前現身吧。過沒多久他似乎放棄了,回頭往來時的路走回去。我也不在關注他,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收了信的店員那。
  他有著在鱗族中來說挺少見的壯碩身材,淺棕色的頭髮薄薄的平貼在頭皮上,臉側佈滿白色的細密鱗片。穿的像是個冒險者,沒扎庫那麼破舊,可能是因為背上背了一把看起來有些鈍重的巨劍。
  沒有看到別的類似店主或店員的人。看來要等到打烊?這家店什麼時候打烊?
  看來也只能等了。我從蹲姿換成坐姿,打量著那名鱗族店員的武器。
  似乎不是金屬製的,比較像某種石頭,比起斬切,更依靠本身重量擊碎對手的那種……用這種武器的多半都是敵人類型多變的冒險者,但比起劍需要更多力氣和技術。
  所以,這傢伙應該有些功夫。還要先問話嗎?實在不想放棄先手優勢——
  我突然心中一凜。
  有視線。我站了起來,四下巡視。在哪裡?
  視野所及之處,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東西。難道是錯覺?不太可能啊,我不覺得我有緊張到——
  「別動。」
  ——還想這聲音哪裡聽過,這狀況真是讓人無奈……
  我轉過頭,面對對準我的箭尖,和舉著弩弓的黛兒。
  她的穿著看起來……非常專業。一身的輕皮甲,掛滿各種武器的短外套和腰帶,還有明顯是魔導具的長靴。應該在凶險的地方打滾過,才會有的實用至上打扮,連箭尖都塗上了某種毒藥,在月色下反射著光輝。
  「你是什麼人?」儘管她只比我的腰部高出一點,還是毫無懼色的瞪向我,臉上只有滿滿的戒心。
  想了想,我比出要她噤聲的手勢,然後伸手解開腦後的繫帶,拿下面具。並不想暴露身份,但眼下這是最快取得她信任的方法。
  「妳都不回教會的嗎?」我看了一眼底下的情況,低聲問道。
  黛兒臉上的警戒被換成了震驚。「大哥?」她放下弩。
  無論是現身還是放下武器,都太快了。而且應該至少要奪走我的行動能力後再出聲的。不過能夠無聲無息的來到我身邊,潛行技術算是相當厲害了。我不打算指出這些,畢竟我們沒有那麼熟。
  「坐下吧。」我戴回面具。「妳這樣太顯眼了。」
  「呃……你怎麼會在這裡啊?還打扮成這樣?」她一臉錯愕的盤腿坐下。
  我也跟著坐下,立起左腿,把手肘放在膝蓋上。看來下方沒有人注意到這場騷動。「說來話長。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猶豫的表情浮現在黛兒臉上。「我本來就不常回教會啊。」
  「這樣啊。」我無可無不可的回應。
  「你在看什麼?」她跟著我的視線,也往下張望。
  「那個鱗族,很壯的那個。」我快速說道。「他剛收了一封來自魯瓦的信,魯瓦宣稱是商業機密。」
  花了幾秒消化訊息,黛兒開口:「你在調查魯瓦?」
  「是。」我透過面具瞥了她一眼。「妳這幾天在幹什麼?」
  「調查你們叫我調查的事啊。還有一些其他事要忙啦。」她有點心虛的轉開視線。「話說,你要這樣等到他打烊?」
  看來是不想講得太清楚。我無所謂的聳聳肩說道:「這家店什麼時候打烊?」
  抬頭看了看月亮和星星的位置,黛兒說:「再三、四個小時吧。」
  一兩點才打烊?我是可以等,但這傢伙……「妳打算如何?」
  「你要找那個鱗族?他叫石灰背,我跟他說過幾次話。」黛兒一派輕鬆的表示:「他很強的,我應該幫得上忙。」
  「妳能說服他讓我看一下信就好嗎?」我不抱期待的問。
  粉髮的半身人沉吟了一陣。「不知道欸,試試看吧。」
  聽起來很不可靠啊,我暗自嘆了口氣。
  「那還是等到打烊吧。妳沒有別的事嗎?」
  「沒有啊,本來只是跟平常一樣在貧民區晃晃。」黛兒坦然的說道,隨後嘻嘻一笑。「你一個人在這等很無聊吧,我來陪你啊。」
  不,我不需要……我努力壓下再度湧上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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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陷入無聊的不是我,而是這個叫黛兒的女的。
  一下在屋頂上滾來滾去,一下又朝下面探頭探腦,不斷的動來動去,坐立不安的樣子。這女的幾歲了?看樣子比賽莉絲還小?怎麼這麼沒耐心啊。
  居然浮現了「要是旁邊是賽莉絲就好了」這種想法。這什麼荒謬的念頭……而且也很失禮。
  應該要找點話題嗎?還是找點事讓她做?
  「對了!」黛兒突然開口。「關於你們叫我調查的事。」
  我們叫她調查的事?我回想了一下。
  「妳說貴族區有在使用郵務的名單?」
  「對呀。」黛兒笑盈盈的反問:「不想知道嗎?」
  我頓了一下。「說吧。小聲點。」
  「貴族區用郵務的不多。」黛兒流暢的說道。「大部分都讓自己的僕人去送信。魯瓦也是那些少數之一。」
  見我沉默的表示了解,黛兒壓低聲音問:「你真的覺得是魯瓦幹的?引盜賊去翠羽領地,還自己派兵去對抗?」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而且我不覺得他會是完全無辜的。」
  黛兒輕蹙了下眉頭。「很多貴族和商人都有一些黑幕的,不一定跟這次事件有關啊。」
  「如果我們的行程不是魯瓦那邊暴露的——不管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我們為什麼會在貴族區受到攻擊?」
  「等等,呃……」黛兒的嘴不雅的張開。「你覺得貴族區那場攻擊也跟魯瓦有關?」
  我聳聳肩說:「妳姐姐受傷了,妳都不回來探望一下?」
  一直以來從黛兒身上散發出的輕鬆氣息,突然減弱了不少。她低下頭,喃喃的說:「我去探望也沒用啊。」
  她們最近不合?嘛……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伊姐她傷勢不重吧?」低落了一陣子,黛兒才抬起頭,用隱藏著關心的語氣問道。
  妳擔心的話就自己去看啊。我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開口說:「不重。」
  「這樣啊。」黛兒鬆了口氣,變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勒?傷都好了?我聽說你傷得最重。」
  「沒事。」我簡短的答道。戰鬥現場應該沒有其他目擊者……是回程途中被看到的嗎。
  「欸。」黛兒突然興致勃勃的湊近。「你的傷,是賽莉幫你治的吧?」
  有股八卦的味道……我往旁挪開了一點。「怎麼了?」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那張還很年輕的臉孔又靠了過來。「你該不會看不出來她對你的感情吧?」
  我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回去。「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咦,為什麼不想?」黛兒嗔道。「反正現在很無聊,聊一下也沒關係的吧。」
  「關妳什麼事?」我沉下臉,才想起自己戴著面具。
  「你知道你的狀況有多讓人羨慕嗎?」黛兒沒有因為我的態度退縮,反而一臉認真。「賽莉條件那麼好,又漂亮又溫柔,還有一股香香的味道。」
  是,這些我早就知道了,讓我自慚形穢啊。
  「還有那個身材。」黛兒雙眼突然放出異樣的光芒。「那對看起來就很軟的胸部,你不想揉嗎!?」
  ……三小?
  「幹嘛?」黛兒雙手叉腰,兇巴巴的說道。「我就不信你不想。」
  我真的很想摀住臉,好好嘆口氣。「妳講的好像妳很想。」
  「想啊!」黛兒又提高了音量。「你這個讓人羨慕的傢伙!」
  「好啦,好啦,妳小聲點……」總覺得頭開始痛了。
  粉紅色的雙馬尾抖了抖。「你那麼強,讓兩、三個女人幸福很簡單吧。是男人就給我有擔當點啊!」
  什麼邏輯……正頭疼要怎麼回答,下方突然有了動靜。
  似乎是客人之間起了爭執,兩方用口齒不清的聲音對罵著。我立刻忽略黛兒,看著那個叫石灰背的鱗族走向他們。
  看起來蠻有威嚴的。如果沒有一定的能力,也沒辦法——
  一聲淒厲的尖嘯劃破夜空。那聲音幾乎撕裂了我的耳膜,直入骨髓。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我縮回身體,轉過頭,隨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空中凝聚著一輪血月。
  那抹血紅色在低空緩緩流轉著,分不清楚是液體還是氣體,發出的紅光照亮了半個貧民區。
  我的斗篷被拉了兩下。
  「該走了。」黛兒焦急的說。
  走?我還沒拿到那封信——
  非人的尖嘯再次響起,引爆了整個貧民區,甚至整個城市。
  只見血月瞬間落下,在驚慌的人群中炸散。一條條鮮紅的霧狀絲帶流竄在街道上,纏上沒來得及逃跑的受害者。雖然跟我以前見過的不太一樣,但那個行動模式,還有那幾乎震穿耳膜的尖銳嘯聲……
  我回過頭,看著酒館像是炸開的鍋一般,人們在混亂和恐懼中嘈雜的奔逃著。那個鱗族呢?
  「那是惡靈?」我轉向黛兒。
  「對啊!」她一臉懷疑的答道。「你不知道?」
  以前看過的沒那麼紅啊。以前碰到的惡靈,都是人為召喚的,會有個目標,但如果這是自然形成的……
  「走去哪?」我嘆了口氣。今天看來是做白工了。
  「離越遠越好。」黛兒的靴子開始發出淡淡的藍光。「屋頂上有點顯眼……可是下面太混亂了。跟我來。」
  她才剛跳上隔壁建築,又一陣尖嘯聲響起。這次更近了。
  惡靈回到了空中,在月色下形成一大團濃重的血霧。儘管沒有任何生物的特徵,我卻清楚的感受到它的惡意,混雜著憤怒和憎恨,聚集成翻騰不止的混沌。
  不知為何,我感覺得出來——它發現我了。
  「快跑!!
  使勁一跳,我登上黛兒所在的房屋,腳下的木板發出嘎吱作響的哀嚎。
  我只能在心中祈禱屋頂不會裂開,並努力跟上黛兒。她嬌小的身體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越過慌亂的人群,輕盈的落在下一個立足點。
  尖嘯聲接近的速度,幾乎來不及讓我思考。
  顧不得踩壞屋頂,我把力量聚集在腿部,用力一蹬,方才所在之處立刻被惡靈撞上。炸散的木頭碎片亂飛,有幾塊還打到我身上。
  「快點!」黛兒在另一邊喊道,臉上已經完全沒有平常吊兒郎當的樣子。跟著她又越過了幾棟房屋,百忙之中,我回頭看了一眼。
  惡靈似乎在……掙扎。不知道是被什麼干擾,傳來的惡意也不想剛才那樣濃密厚重。
  但這樣下去不行。如果它再次聚集起來……
  落在一處稍矮的棚子上,我對著剛好回過頭來的半身族開口:「黛兒——」
  「趴下!!!」
  我順著她向下拉的動作,將身體平貼在屋頂上。
  一條流動的血河從上方呼嘯而過,近的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吸走。惡靈一路往西暴衝,不再理會我們。
  「這邊!」
  房屋的側邊,是一條無光的窄巷。黛兒靠著靴子的魔法輕巧的落地,我則是彎曲膝蓋,減緩從兩層的建築跳下的衝擊。
  「妳沒事嗎?」沿著暗巷,我們往南方前進。
  「還活著。」她一邊奔跑一邊說。「碰到惡靈不會立刻暴斃的,一點點還好。」
  但也會被吸掉不少生命力啊。我看著她嬌小的背影,煩惱著要不要說出剛才的感覺。
  拐過幾個彎,黛兒決定在大路旁的某個倉庫前停下。
  「希望它失去目標了。」她背靠著牆,氣喘呼呼的說。「我可不想再來一次。」
  不遠處的紅光直漫天際,伴隨著刺入骨髓的尖嘯,在貧民區的建築上映出妖異的光影。「妳知道惡靈不是靠五感在攻擊的吧。」
  「它通常會追最近的生命體啊。」黛兒瞇起眼睛。「倒是你又怎麼會知道這個?」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抹紅光晃動。「妳們說這惡靈被削弱後需要兩個星期恢復……妳看它這個強度,有比之前的弱嗎?」
  黛兒皺緊眉頭,神色凝重的看向惡靈的方位。「不如說更強了一點。」
  「它的能量可不是憑空而來的。想必是獲得了大量的惡意或是靈魂。」我喃喃說著。「難道是上一次的那些受害者?」
  「騎士團每次都會削弱它啊。」黛兒說道。「他們嘗試了很多方法和策略,但還是無法防止它逃跑。」
  尖嘯聲嘎然而止,惡靈再次凝結成了球狀,在貧民區的空中升起血月。城區突然靜默了下來,我卻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它正在尋找。尋找某個東西。」我盯著它。「它有目標——」
  話音剛落,惡靈放出特大號的尖嘯,震波幾乎快掀起房屋。
  接著往我們這邊衝來。
  在那瞬間,黛兒用充滿震驚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在她眼中,我看到只是一張漆黑的面具。
  我們一路向西南奔逃,撞開各種雜物,驚險的跳過溝渠,困於黑暗的巷弄和自己的喘息。這些建築物可以拖慢它的速度,但仍然無法逃脫不絕於耳的尖嘯。
  看來黛兒對這一帶非常熟悉,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在選擇路線,一路埋頭狂奔,靠魔導具跑出驚人的速度。而我每次急轉彎都要多花零點幾秒反應,要跟上她越來越困難。
  急衝過了一個窄巷,黛兒終於在轉角後面停了下來。
  她靠著一棵矮樹,大口喘著氣。「它的目標是我們?」
  「也有可能是我們其中的一個。」我淡淡的指正。
  「為什麼?」黛兒皺起臉。「為什麼盯上我們?」
  「有人在控制它。」我說出推論。「不然它只會想吸取生命力,不會管受害者是誰。」
  黛兒焦慮的咬著拇指指甲。「不。現在不能討論這些。得先想辦法逃跑。」
  第一次擺脫它的追蹤,是因為它在空中速度過快,來不及煞車。這次則是靠著貧民區的建築稍微阻擋。
  然而惡靈改變了行為模式。它不再升空,能隱約看到血霧在遠處的巷弄裡翻騰,緩慢而確實的逼近。
  「分開逃吧。」我如此提議。「現在我就只是一個拖油瓶,如果分開後它追我,至少妳可以暫時安全。」
  「然後呢?你就直接被它吃了?」黛兒緩過呼吸,語氣兇惡的說:「你在屋頂上跑不過它,在地上沒有我帶領,你馬上就會撞到死路。」
  我聳聳肩。「所以才說我是拖油瓶。我生命力比較強,就算真的被吞了,一時半刻也死不了,看能不能撐到騎士團趕來。」
  聽了這話,黛兒臉上寫滿不屑。「生命力比較強是什麼鬼話?你是經常在廚房出現的某種黑色生物嗎?」
  老實說我真的挺好奇,現在這副身體碰到惡靈會變成怎樣。我在面具底下苦笑了一下。「那我們該移動了。」
  「繼續往這方向會跑出城的。」黛兒搖了搖頭。「我們往東吧。」
  一陣慘叫突然撕裂了夜空,讓我們都停下了動作。人類的慘叫聲。
  「……還有人在那裡?」黛兒瞪著那團血霧勉強擠出這句話。
  從緊鎖的眉頭和快被咬碎的牙齒,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有兩方正在拉扯。無聲而激烈的爭鬥。
  這種時候應該讓她去嗎……還是應該阻止她?賽莉絲知道了會怎麼說?
  我還在思考,突然驚覺掙扎的神色已經從黛兒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有覺悟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氣。
  「我——」
  「讓開!!」
  一陣馬蹄聲打斷了黛兒的話語,也讓她的決心失去了意義。
  幾名騎士疾馳過街道,頭也不回的往血霧籠罩的地方衝去。隨後的另外三名則是在我們面前停下。
  領頭的那位拿下了頭盔,露出一頭紅髮和端正的臉孔。「黛兒,妳在這裡幹什麼?」
  「……沒什麼。」黛兒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的說。
  伊格涅皺了下眉頭,轉向我。「你是什麼人?」
  看著她臉上同樣的警戒,聽著同樣的問句,我不禁有點感嘆姐妹還是姐妹。
  「我朋友。」黛兒搶著說。
  嗯……有點驚訝。感覺不是單純幫我掩飾,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抗拒的味道。看來她們倆關係真的不太好。
  「那妳為什麼——」
  「妳現在應該有更重要的事吧?」我打斷伊格涅的話。
  聽到我的聲音,伊格涅瞇起眼,仔細打量我。她沒有思考太久,便傳達了指令。
  「凡托拉斯,帶他們回教會。」
  「不用。」黛兒挺直身體,神態平穩,但我看得出來她避免跟伊格涅眼神接觸。「我自己會回去。」
  另外兩名騎士面面相覷,沒有出聲。
  「那好吧。」伊格涅的表情有些複雜。「妳自己小心。」
  她戴回頭盔,領著騎士離開了。遠處的惡靈已經被包圍,紅光和騎士們編織出的金色光網互相抵抗著,尖嘯聲高亢了許多,聽起來相當憤怒。
  「你幹嘛出聲?」黛兒雙手抱胸,語氣中帶有一絲埋怨。
  「讓她知道我的身份,才不用多浪費時間。」我快速說道。「事情還沒結束。我要再去找那個鱗族。」
  黛兒順著我的視線,看著一層層的光網往空中延伸,遮掩了月亮的光芒。「不用擔心惡靈了。它必須弱化到一定程度才能從縫隙中逃出來。那時幾乎傷不了人,但也很難追蹤。」
  我點點頭,把剛才逃跑時脫落的兜帽重新戴上。「妳要回教會?」
  黛兒一臉的理所當然,彷彿我問的是什麼愚蠢的問題。
  「當然是跟你去找啊,路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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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的搜索突然就結束了。令人措手不及。
  本來以為只是落單的教會騎士,看到他腳下的屍體時才發現,這一連串的陰謀牽涉的遠比我想的更廣。
  倒在血泊中的,是那個叫石灰背的鱗族。
  以惡靈的高聲尖嘯和閃動的光網為背景,那名騎士握著沾滿血的寬劍,一動也不動的佇立在現場,手中拿著一封信。那是一個不算隱蔽的街角,一旁的魔石燈甚至還閃爍著鮮豔的光芒。
  我躲在平房的轉角後面,貼在牆上屏住氣息。為什麼挑這種地方動手?不怕被人看到?還有多少人牽涉其中?難道整個教會都——
  還有誰能相信?
  黛兒看起來還在混亂。她瞪大了眼睛,面如死灰的看著兇殺現場。如果她要對我不利,之前就沒必要帶我逃離惡靈……
  還在猶豫時,我們對上了視線。
  由於我們是從轉角後觀察,黛兒要從我腰部上方探出頭的話,必須貼在我身上。她似乎對這狀況毫無所感,只是仰視著我。
  「現在呢?」她悄聲說。
  「妳能用弩射中他嗎?」
  她又探頭看了一眼。那名騎士收起了信,正蹲在地上,用屍體的衣服抹掉劍上的血液。「不行,他的盔甲縫隙太小了。」
  「那借我一把武器,妳在這等吧。」我輕輕推開她。「不要讓他看到妳。」
  「你要怎麼——」
  我比出噤聲的手勢。「我說可以之後妳再出來,知道了嗎?」
  黛兒閉上了嘴,從腰帶上取下一把短刀,但還是用臉部表情用力的表現出不滿。
  「我信任妳,認為妳是值得依靠的夥伴。」我低下頭,看向她的眼睛。「妳信任我嗎?」
  那雙瞳孔澄澈而透明,傳達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其中沒有半點的懷疑和心虛。
  「……我知道了。」她頷首說道。
  聽到她的回答,我解除戒備狀態,接過短刀。現在沒有時間好奇她為什麼信任我了。確認她躲好之後,我安靜的爬上了這棟建築的屋頂。
  遠處的尖嘯聲減弱了些許,聽起來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
  騎士已經從地上站起,還沒收劍入鞘,看起來有些遲疑。我在他四處張望時縮回身體,開始唸咒。
  感覺有些不對勁……他到底想幹什麼?如果害怕被看到,根本不應該挑這種地方動手,就算動手了也應該立刻閃人才對。
  咒語唸到一半,騎士突然轉過身,開始往惡靈的方向走去。
  我立刻完成咒語,跪起身,對準他的腳踝發射。
  破空聲響起的同時,閃出了一陣金光。
  ——什麼?
  還來不及細思,金色的浪潮已經猛撲了過來。
  才剛往旁滾開,原本的立足點立刻被大規模的神術摧毀。整棟建築就此坍塌,我也摔落到地上,痛得悶哼了一聲。
  「果然啊。」一道令人不快的男聲傳來。「終於出現啦。」
  我扶正面具,忍痛站起身。
  眼前的騎士神色自若的站在崩塌的房屋旁,完全沒有剛才遲疑的樣子。他劍上的金光,也就是剛才大規模神術的餘輝正緩緩消散。
  那波金色的浪潮,不是普通的教會騎士用得出來的。而足以承受神術的劍,也想必不是普通的武器。至於聽到破風的聲響,就能擋下我的魔力彈的反應速度……
  「以為戴個破面具就能隱藏身份?」他輕蔑的唾罵道:「愚蠢、自以為是的冒險者,像個蒼蠅一樣到處查探。」
  冒險者?我一邊唸咒,一邊往後退了幾步。
  「不過你眼光倒是不錯。」他用嘲諷的口氣說著,轉著手中的武器。「翠羽家的小女孩嚐起來怎麼樣啊?她媽媽不會太老嗎?」
  他真的知道我是誰?我皺起眉頭。有哪些人看過我帶著面具?該不會……
  見我沒有反應,騎士誇張的搖了搖頭。「冒險者就是冒險者,真沒禮貌。」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咒語就快——
  騎士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劍尖直指我的臉部。其速度之快,迫使我放棄施法,往旁大步閃躲。
  這傢伙真的不簡單。我抽出短刀,用偏鋒格開接下來的橫掃,金屬交擊的聲響在越來越安靜的街區中格外清晰。
  又一陣金光從他的劍爆出。
  我連忙往右一倒,但還是被光刃狠狠的擦過,腹部被扯開一個大血口。
  「噢?居然躲開了?」騎士表示驚訝,同時將手中的劍刃高速下劈。
  好不容易滾了兩圈躲過下劈,我從地上彈起,才發現騎士突然停止了攻擊。
  「你身手還不錯嘛。」他單手扯下頭盔,露出一頭深棕色的頭髮和稱得上英俊的臉龐。只可惜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太邪惡。「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
  這傢伙在說什麼呢?該死,腹部的傷口太凌亂了,沒辦法單用肌肉擠壓止血……
  「當教會騎士好處不少喔。」他一臉認真的說:「保證比你當冒險者賺的還多。」
  「太陽教會不是說要幫助弱者嗎?」我舉著短刀,冷冷的質疑道。
  「對啊。」他的表情毫無愧色。「我現在就是在幫助弱者啊。」
  放屁。不過我本來以為,要堅信太陽教的教義才能當上教會騎士的。「那倒在地上的那個鱗族是怎麼回事?」
  騎士咧開嘴笑了。那笑容讓我不寒而慄。
  「他的生活太多苦難,所以我讓他解脫了。」他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很有慈悲心吧?
  我錯了。他確實堅信太陽教的教義。如果他產生了一絲自我懷疑,就不可能使出那麼強大的神術。
  只是我沒想到竟然能將教義扭曲至此,還深信不疑……
  「你是在探查薩羅威家對吧?」他呵呵笑著。「其實我們也打算要制裁他們呢。一起來吧?」
  絕對有陰謀。可是這邊好像該先順著他——
  金光一閃。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失重的感覺。隨著身體狠狠撞上某個硬物,疼痛才遲了一步襲來。
  「呃啊……」我吃力的吸進空氣,感受著肺部被肋骨刺穿的灼痛。不用看也知道,肚子被炸了一個大洞。媽的,上次打鬼王也沒有這麼慘……
  「你剛剛是不是有一瞬間考慮要不要答應啊?」騎士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荒謬的笑意。「太天真了吧~」
  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瞄到一撮粉色的頭髮。黛兒一臉驚恐的躲在暗處,舉著弩弓。
  我緩緩的搖了搖頭。
  「現在求饒也沒用了喔。」騎士舉起劍,輕聲說道。
  那把劍準確的刺穿了我的心臟。
  「感謝我吧。」他乾脆的抽出武器。「我讓你少受點苦。」
  一直緊繃著的力氣突然消失,我就這樣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