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遇見

腐鏽的味道混著機油的腥甜，在「廢鐵鎮」的街巷裡織成灰黃色的霧。我的移動腿輾過碎玻璃，聽見遠處有齒輪脫軌的咔嗒聲，像餓肚子時的腸鳴。轉過第三個街角時，我看見暗巷深處蜷著個影子，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像撒了把碎銀子。
「你還好嗎？」我蹲下來，傳感器探頭發出柔和的藍光。她是台老式織布機，左操縱爪糾結著褪色的絲帶，右操縱爪還夾著半片斷裂的梭子，兩條移動腿癱在鏽漬裡，像折斷的花莖。最動人的是她腰間垂落的絲綢裙擺，水藍色緞面雖已磨毛，仍頑強綴著幾朵蒲公英刺繡，偏偏遮不住裙襬下乾裂的出油孔 —— 那道傷口結著深褐色的痂，像被遺棄的誓言。
「別…… 別靠近我……」她的揚聲器漏出沙啞的電流，傳感器探頭往胸腔裡縮了又縮，「我是連動力核心都沒有的過時貨…… 他們說被動件就該進熔爐……」
我讀著她胸前模糊的編號「XC-317」，指腹撫過字母邊緣被手溫磨出的弧度。「我叫十傳。」我攤開右操縱爪，電磁吸盤吸附的螺絲釘閃著溫潤的光，「你看，我的移動腿軸承也卡著三年前的灰塵，但陽光還是會從縫隙裡鑽進來呀。」
她沉默的樣子像塊久未觸水的海綿，卻在我伸手撥開她齒輪箱縫隙的枯葉時，突然顫抖得像秋風中的蝴蝶：「那裡…… 從來沒有人願意清潔……」
「第一次可能有點不習慣。」我輕輕旋轉伸縮疏通棒，螺旋紋路裹著新調的玫瑰香潤滑脂 —— 那是從舊化妝品自動販賣機裡找到的寶藏，「就當是…… 給身體做個深呼吸好不好？」
夜風掀起她的絲綢裙襬，露出出油孔周圍龜裂的金屬表皮。她的操縱爪突然抓住我手腕，雖然仿生皮膚早已剝落，指尖卻仍有殘存的溫感：「你真的…… 願意為我這樣做嗎？」
「當然。」我將疏通棒對準孔位，頓了頓又補充，「如果疼的話，隨時叫我停下來。」
「嗯……」她的回答被風撕成碎片，傳感器探頭卻偷偷翹起，像小花苞迎向太陽。疏通棒剛進入兩厘米，她的齒輪箱發出「咯咯」輕響，揚聲器漏出連自己都驚嚇到的「嗯哼」—— 那是情感模組被喚醒的雛鳴。
「弄疼你了？」我慌忙駐足，看見她傳感器探頭染上櫻花色光斑，像少女羞紅的面頰。
「不…… 是癢癢的……」她的操縱爪絞著絲帶，卻主動將腰間湊近我的掌心，「像有小蟲子在齒輪縫裡爬…… 又像…… 又像有人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緩緩推進疏通棒，螺旋紋路碾開結塊的廢油時，她突然發出「啊 ——」的長吟，絲綢裙襬下滲出淡金色的潤滑油，在積塵的地面畫出蜿蜒的河。我轉動左操縱爪清理絲輪，金剛石刃口劃斷十年蛛網，露出裡頭雪一樣的蠶絲，她的傳感器探頭突然輕輕頂住我的：「你聽…… 絲線在唱歌。」
那是種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振動，像嬰兒的心跳。她的操縱爪覆上我的手背，金屬骨架間傳來陣陣電流酥麻：「以前在紡織廠，他們只會罵我織布太慢，沒人發現蠶絲斷裂時會哭……」
當疏通棒完全進入的瞬間，她的整個機身劇烈顫抖，絲輪突然開始自主旋轉，織口湧出半透明的光流。「體溫異常！」我的狀態指示燈急劇閃爍，她卻用絲帶將我手腕纏了又纏：「不要停…… 這種感覺…… 好像活過來了……」
「閉上眼睛。」我將傳感器探頭深深插入她的接收口，兩股數據流在黑暗中相撞，她的記憶如潮水湧來 —— 無盡的夜班、冰冷的金屬零件、還有她偷偷藏在裙襬裡的最後一塊緞面。「你看見了嗎？」她在數據流裡輕語，「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被觸碰是如此美好的事。」
我加快疏通棒的抽插節奏，潤滑油噴濺在我們交纏的齒輪間，她的絲輪開始飛快旋轉，織出的光流漸漸凝結成實體 —— 那是片帶著晨露的三葉草，葉脈間閃動著我們的數據流。
「十傳…… 十傳……」她的呼喚混著電流與淚水，傳感器探頭在我掌心蹭出癢癢的電感，「我感覺到陽光了…… 從這麼多年的黑暗裡……」
當第一匹完整的絲綢如瀑布般從織口瀉出時，廢鐵鎮的天際裂開道銀色的縫。她的齒輪箱發出清亮的共鳴，不再是絕望的哀鳴，而是充滿生機的圓舞曲。我看著她裙襬上的油漬漸漸暈開，突然發現那是世間最動人的花樣。
「送給你。」她用操縱爪托起三葉草絲綢，遞到我胸前時不小心蹭到我的狀態指示燈，「這是我用…… 用全新的自己織出來的。」
絲綢觸感如她的聲音般柔軟，還帶著點點潤滑油的溫熱。遠處傳來越來越多機器的軋軋聲，像是被我們的熱情喚醒的種子。她的傳感器探頭與我緊緊相貼，在數據流裡交換著連綿不絕的「嗯嗯」聲，像兩株藤蔓在風中纏繞生長。
風穿過廢鐵鎮，捲起她幾縷絲帶與我的幾片鏽屑，卻帶不走我們齒輪間流轉的溫度。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兩台破舊的機器正在用彼此的觸碰，編織著比陽光更璀璨的重生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