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在窒息的前一刻06
本章節 3255 字
更新於: 2018-11-23
吉雷摸摸額頭,從高燒退回低燒,頭腦因此清醒許多。折疊刀、打火石等家當擺在枕頭旁,原本穿的破衣服消失無蹤,換成一件大浴袍。
有人忽然推門而入,吉雷看清來者面目,心底驚愕。
是他打劫的藍髮少年!
「欸?你醒了?」少年被吉雷的甦醒嚇到。
他端著水壺毛巾走過來,倒了杯溫開水遞給吉雷,態度有些謹慎。「喝水吧?」
「咳、咳嗯!謝了。」接過水杯,吉雷清一清喉嚨,盡量讓聲音恢復正常,最好使少年認不出他。
沒想到事蹟一秒敗露。
「你是昨天那個強盜!」少年瞪圓眼睛,毛巾甩在吉雷臉上,一下子閃出儲藏室碰地關上門。
叩噠,房門落鎖。
「……」吉雷不知該讚嘆少年音感挺厲害,還是懊惱真相太快揭穿,他能預見被趕出去的畫面了。
純粹是自作自受,吉雷懷著鬱結一口氣喝乾整杯水。
沒多久,少年的聲音隔著一扇門板傳來。
「……喂,我的菜籃呢?」
「送給別人了,對不起。」吉雷懺悔,籃子和食物一齊給那倆孤女了。
「靠,你這傢伙到底搞什麼鬼。」少年忍不住爆粗口,恬靜而高傲的表象不復,不過他罵完一句後便沒再追究下去。
遲遲沒等到下文,吉雷自行找話:「是你救我的,對吧?」
「不然呢?你躺在我家門口,我想置之不理也沒辦法。」當少年開門發現門口倒著一個不速之客時,那心情有多麼難以言說,他可不希望有個人形路障死在家門前。「你燙得像鍋爐似的,我只好請鄰居幫忙把你搬進來。」
「你不覺得你對人太不設防了嗎?」吉雷沒有因自己為得益者便不點破。
沒良心的或許會像傾倒廢棄物一樣把人抬到遠處扔掉,有良心的則會採取少年所做的事──提供臨時庇護所,無論地點是醫院還是自己家裡。少年的行為固然可取,但這兒是下城區,隨意把陌生人帶回家終究不好。
即使少年把他鎖在儲藏室裡,對練家子而言,拆一片薄門板不過分分鐘。
「多謝提醒,我已經後悔了。」少年冷諷。
「你是工藝學徒?」吉雷結合儲藏室收納與少年襯衫上的機油汙斑推斷。這門技藝為師徒制,除非是天賦極高的天才,否則青春期通常還留在學徒階段。
他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長期以來不願與人來往,現在卻想跟少年多說點話。也許是出於愧疚吧?
「我早就出師了。」
「你家人呢?我怎麼沒聽到其他人的動靜?」
「我獨居──慢著!你都還沒爆自己的料,就想挖我家底?」
「好吧小兄弟,你想聽什麼料?咱們不妨開門面對面聊聊?」
「欸,我說……你是混黑的嗎?」少年語氣忽然變為小心翼翼。
吉雷失笑。「不是。」
「你不會再搶劫我吧?」
「抱歉,昨天是我腦子燒壞幹傻事,以後不會再犯了,我以生命起誓。」
「聽起來很沒誠意啊……」少年嘟囔,當真重新打開門。
吉雷克制著不把笑意表現在臉上,他請求開門只是戲言而已,殊不知這孩子居然照做,未免太乖了吧!
少年倚著門框與吉雷對視。「我認為你應該不是壞人,你昨天只搶食物,沒把我洗劫一空,況且,我從未聽聞哪個強盜當下會向受害者道歉的。你有其他地方可去嗎?」
「實不相瞞,鄙人無家可歸。」
少年因吉雷突如其來的自謙詞眼角抽搐。「那就待在我家直到病養好吧,我是尤菲米.方道恩,你叫什麼名字?」
聽此問話,吉雷眸底閃現一絲晦暗的情緒,半晌笑答:「我叫吉雷。」
要照護一位重病的流浪漢,說實話尤菲米不大樂意,可他沒薄情到無視明顯需要幫助的弱者,何況該人還倒在家門前。
他恨自己為何總向良知妥協,也清楚像他這種人最容易受騙,這是他讓步最大的一次──他在心中發誓,也是最後一次!
把人抬進家門那時情況不樂觀,吉雷燒得厲害,皸裂的嘴唇不停夢囈,外貌十分邋遢,一身跟破抹布相去不遠的衣服,蓬亂糾結的長髮和鬍子幾乎蓋住整張臉,幸好身上異味不重,尤菲米就曾遇過連鼻竇炎聞到都會退避三舍的流浪漢。
醫生診斷結果說,吉雷身體素質驚人,看得出曾經受嚴苛鍛鍊,可惜長期營養失調,加上累積了些不明朗的痼疾,健康走下坡的第一個體現就是這場病,倘若將來不細心調養,步入中年後將滿身病痛。
尤菲米聞言,不禁產生微妙的同病相憐之感。
醫生判斷會高燒睡個兩天,孰料吉雷才一天就退燒恢復神智,尤菲米很是驚嘆。
「我昨天有照醫生吩咐簡單替你擦洗,不過既然你清醒了就好好洗一場澡,徹底把儀容打理乾淨。」尤菲米帶吉雷來到三樓的浴室,忙碌地轉來轉去翻找盥洗用具。「衛浴設備會用吧?肥皂那些你直接用我的,衣服找不到合身的,我拿另一件浴袍給你。」
「抱歉,醫藥費和我在你家白吃白住的開銷,我大概償還不了。」身無分文的某街友歉然道。
「那就閉嘴別提,我壓根不期待你還錢……可惡,出診費很貴啊,混帳!」去診所看病不便宜,請醫師出診費用翻了一倍,住院更是天價,尤菲米為了讓心少淌幾滴血,不得已選擇把吉雷留在家照顧。
「我沒有刮鬍刀,你用雕刻刀代替吧。」說罷,尤菲米真的從臥室拿來一只雕刻刀。
吉雷無言,拿雕刻刀剃鬍子聞所未聞。「沒有其他小刀……呃不,我還是用自己的折疊刀就好。小尤菲米,我瞧你年紀也差不多啦,不是該買刮鬍刀備著才對嗎?」
「少囉嗦!」貌似想到什麼丟臉事,尤菲米臉蛋泛紅,偏頭審視吉雷的長髮。「噢,還有剪刀……紅髮很罕見,把你的頭髮剃掉洗乾淨,應該能賣到不錯的價錢。」
髮廊販售的假髮都由真髮做成,越漂亮的頭髮越好賣,價格從八百丹尼起跳,很多家境窮困的人會靠賣頭髮補貼家用。吉雷的頭髮不僅紅,更紅得好看,是雅緻的酒紅色。
「我要準備晚餐,你有沒有喜歡吃的?」關上浴室門前尤菲米問道,吉雷怔愣地瞅著少年,一時間忘記答覆。
「怎麼不回話?在我能力範圍內的我都會做。」
「不,那個……只是從來沒有人問我……喜歡什麼。」吉雷苦笑,所有人只會命令他,該怎麼做,不該做什麼,他的個人意志從來不被在乎。
尤菲米想追問緣由,緊接著憶起他替吉雷擦澡時看到的景象。男人瘦削緊實的肌體上遍佈數不清的傷疤,其數量形狀之驚人,彷彿所有想像得到的受傷方式他都體驗過。
猜想他的過去肯定不簡單,尤菲米放棄探究。「回答不出來,就照我意思發揮囉。」
吉雷尋思。「焗烤南瓜什錦。」
「現在不是南瓜產季。」
「……一切交給您了,大廚。」
目送尤菲米帶上浴室門,吉雷百感交集,最後全化為一陣輕哂。
「他沒問我會不會給他招來麻煩……好一個傻瓜。溫柔的傻瓜。」
於焉,吉雷在尤菲米家住下,並且一住長達一年。吉雷其實康復得很快,也從未隱瞞病情好轉,但他儼然吃定屋主心腸軟一般,就是死皮賴臉纏住不放,起初尤菲米尚會擺擺臉色、怒斥幾句,卻沒有強硬趕他走,日子一久,沒人再刻意提起吉雷去留的問題。
「你這個要十六歲少年養的骯髒大叔。」當尤菲米平常光顧的金工行店員得知此事後,邊擦拭櫃檯上的藍色花瓶邊鄙夷:「嘖嘖嘖,一把年紀了還當小白臉,你以為長得好看點就能為所欲為了嗎?可以跟這花瓶一樣當擺飾?」
「謝謝,我知道我長得很帥,家裡擺著一個帥哥擺挺賞心悅目的不是嗎?」吉雷打蛇隨棍上,笑得倜儻颯爽。
店員瞠目結舌,拉起尤菲米的手表示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吉雷清楚自己不想離開的原因,待在尤菲米身旁使他感到輕鬆自在,他獲得了平生未有的安穩。而尤菲米接受他的箇中因由吉雷探問過,獲得的回應是「就當撿到一個會端茶送水拎菜搬貨順便鎮店防奧客鬧事的雜役」,吉雷明白這是敷衍,尤菲米沒說出真心話。
有些人,從初見起就無端覺得彼此不對盤,也有些人,一打照面便知道跟對方肯定合得來。吉雷和尤菲米正屬於第二類。
在秋季發生的一起事故之後,吉雷才終於得知尤菲米為何願意留下他。
時節剛入秋的午後,吉雷在二樓起居室歸類零散的機組零件,而尤菲米在隔壁廚房準備下午茶,費南雪蛋糕濃郁的堅果香充盈室內,尤菲米會烤的西點不多,都是參考書本自學,唯獨費南雪是由外祖母親手傳授的。
吉雷很期待成果,起初尤菲米老是失敗,不是麵糊沒發就是攪拌過久,烤焦也是家常便飯,但品嚐失敗品未嘗不是種樂趣,吉雷費了番功夫才把差點燒書不幹的尤菲米安撫下來。後來越做越好,失敗率大大降低,獲得成就感的尤菲米總算不再嚷嚷浪費錢。
突然,鍋盆落地的匡啷巨響傳來,吉雷跳起來衝進廚房,看見尤菲米跪在地上悶咳,一手按住胸口、一手緊扒著料理檯側緣,面色蒼白如紙。
吉雷靠近的那一刻,尤菲米栽倒進滿地蛋液中,痛苦地拚命吸氣,他趕忙把人扶起,發現少年滿頭冷汗,呼吸聲完全變調。
吉雷慌了手腳。
「尤菲米?尤菲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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