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病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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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19
  「虛構的事物沒有任何價值。」

  「欸?」

  當權兵衛以一本正經的態度說出這句話時,小夜子的腦袋一時間沒能跟上,慢了一拍才發出了充滿困惑的疑問聲。

  雖然沒頭沒尾,但小夜子猜想權兵衛應該針對最近發生的事所做出的評論,但即便如此小夜子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而權兵衛不知道是看出了小夜子的猶豫,抑或是對她的沉默有所誤解,他輕笑著擺了擺手,輕鬆地接著說:「嘛、別誤會,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倒還沒有這麼極端。」

  小夜子點點頭,隨即自然而然地開始思考起既然這句話不是權兵衛說的,那又會是誰?而幾乎不用過多的思考,答案就已經浮現,於是小夜子試著提出了猜測:「是、是花子同學嗎?」

  「花…嘛、先這樣叫吧。沒錯!的確是花子說的。」

  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但小夜子還是不懂為何權兵衛會突然提起這句話。

  幾個小時前,在放學後的社團教室裡,權兵衛將續寫的第二章交給撫川,這個舉動與其說是權兵衛所說的催稿,小夜子覺得那完全就是在挑釁。不論撫川是不是敘事者,但這種行為真的徹底踩在她的雷點,旁觀的小夜子都不禁偷偷捏了一把冷汗。

  好在計畫最後成功了、不,要說成功了好像也不太對。

  雖然是激起撫川的鬥志,但直到最後還是沒搞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敘事者,撫川的反應以一個具有神奇能力的敘事者或是單純故事被人橫插一手的小說作者來解釋似乎都說得通。

  此外,花子還被拉到撫川的陣營去,這樣的發展令小夜子不免有點緊張,因此在權兵衛的提議下,兩人離開學校後又轉向到商店街找了間家庭餐廳,打算邊吃點東西邊進行行動的檢討。

  只是當小夜子提出自己的擔憂時,權兵衛回答她的卻是令人一頭霧水的那句話。

  「呃……所以,權兵衛同學,這句話跟我們遇到的狀況有什麼關係嗎?」

  「嘛、我是想藉由花子那句話來說妳不用太擔心,或者說妳擔心的程度還不夠呀。」

  「啥?什麼意思?」

  雖然權兵衛像是有在解釋,但這番前後自相矛盾的話卻讓小夜子更加迷惑了,她分不清權兵衛這是另有深意的隱喻,或是一時興起的答非所問,考慮到小說裡權兵衛的表現,小夜子還真不好斷言。

  於是她只能進一步地追問權兵衛。

  「嗯……我想想該怎麼解釋好呢~」權兵衛摩娑著下巴、沉吟了一會,然後才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帶著笑意對小夜子提問:「小夜子,妳能想像我們所能遭遇最糟糕的情景是什麼嗎?」

  「欸、最糟糕的…?」

  儘管一開始有些疑惑,不過小夜子很快就意識到權兵衛所指的是什麼,但她還是謹慎地再度確認:「你是說我們現在的處境嗎?」

  「嘛、差不多吧,總之,小夜子妳認為什麼才是最糟糕的嗎?」

  最糟糕的?

  小夜子不禁想起當自己發現記憶與現實不同時的慌張與恐懼,那種感覺、那種感受讓小夜子再也不想再經歷一次,不過真要說是最糟糕的……或許,小說《敘事者的攻略法》裡面臨的狀況,才是最糟糕的也說不定。

  小夜子都不敢想像,要是真的置身於其中,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自己又能夠做到什麼?

  小夜子猜測這就是權兵衛想聽到的答案,因此開口回覆:「是像《敘事者的攻略法》那樣,撫川同學以敘事篡改現實,而我們卻無力反擊嗎?」

  「嘖嘖、所以我才說妳想得還不夠糟啊!」

  彷彿是早有預料小夜子會這麼回答,權兵衛臉上的笑意更盛,豎直了食指擺了擺,就像是在調侃、不,那份笑意說是譏嘲似乎也說得過去。

  「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最糟糕的情況並非是原先的現實遭到篡改,而是現實的確就是個平凡無奇的『正常』世界!」

  「正常的世界……咦?這難道,不好嗎?為什麼說是最糟糕的?」

  小夜子有點迷糊,搞不懂為何權兵衛會說是糟糕,畢竟比起小說那種現實會被輕而易舉就被篡改的狀況,正常的世界不是相對來說好得很多嗎?

  而權兵衛則是左手托腮,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規律地敲擊,慢條斯理地回答小夜子:「如果是正常的世界,可能對所有人都是件好事,但唯獨對『我們』來說是最糟糕的。」

  「欸?」

  權兵衛說這句話的時候,特別在「我們」這個字眼上的咬字特別重,這讓小夜子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但她卻無法有更清晰的思考,不、就像是腦袋在拒絕理解,小夜子甚至下意識地張嘴想要阻止權兵衛繼續說下去。

  權兵衛雖然注意到了,但他不給小夜子開口的機會,依舊用著輕快的語調,帶著笑意繼續說:

  「那就代表著,在正常的世界中,唯一有異常就只有我們,妳明白嗎?跟外部環境、整個世界無關,唯獨只有我們──現在正在思考著的『我們』有問題!」

  「等、等一下!權兵衛同學,拜託先等一下!」

  小夜子終於有辦法開口,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試圖阻止權兵衛,拒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可權兵衛置若罔聞,仍舊面帶笑意。

  明明在笑,卻讓小夜子不禁有些畏懼,因為這時她這時才明白那份笑意的本質並非是欣喜或愉快,而是基於輕蔑嘲諷的譏笑。

  不僅是對整個世界,或是對小夜子,甚至是對他自己。

  以這樣的態度,用輕鬆的口吻,權兵衛說出他所認為,真正最糟糕的情景為何。

  「沒錯!最糟糕的狀況便是──單純就是我們有病而已!」

  小夜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確實地感受到權兵衛並非是在開玩笑,雖然臉上掛著笑容,然而那雙眼睛、那對深棕色的眼眸卻沒有在笑,波瀾不驚的平靜目光冷漠地注視小夜子。

  小夜子突然聯想到小說裡有一段再適合也不過的形容──明明身處其中,卻猶如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

  一陣惡寒頓時竄過小夜子的背脊,令她不禁打了個冷顫,眼前的權兵衛是如此的陌生使小夜子下意識地想遠離他,但她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斷斷續續地開口反駁:「權、權兵衛同學,不至於吧?如果只是我們想太多而已,那不是件好事了嗎?既沒有敘事者、也沒有什麼奇怪的狀況,這難道不好嗎?」

  「妳還是沒搞清楚呀,班長……」看著身子隱隱不停顫抖但自己似乎卻沒有察覺的小夜子,權兵衛馬上推翻著剛剛的判斷,小夜子並非沒有搞清楚,而是她打從心裡下意識地拒絕承認。

  但權兵衛並沒有因此有任何的憐憫之情,或是放過小夜子的打算,他只是繼續說道:「好吧,假設這個世界是單純的正常,沒有任何亂七八糟的要素,那麼問題來了──在這其中,我是誰呢?」

  「欸?」對於突如其來的提問,小夜子先是一愣,隨即回答:「當然是權兵…」

  但話才說出口,小夜子便意識到權兵衛真正的問題。

  權兵衛所指的並不是普通高中生的名無權兵衛,而是在這之中,認為世界是個巨大舞台、所有人都是身處其中的角色,擁有所謂「劇場猜想」設定的那個

  ──是誰?

  眼前的權兵衛突然變得有些陌生,就像是一直盯著同一個字,久而久之會突然認不得這個字,一種困惑與彆扭感油然而生。

  又或像是書寫在紙上的「名無權兵衛」這幾個字滴到水而暈開,失去外貌與形體,變得模糊難以辨認。

  「是吧?不是名無權兵衛,至少不僅僅只是高中生名無權兵衛。」權兵衛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我經歷過十幾回不同的故事,身處不同的舞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如果世界是正常的,那麼這些記憶又算什麼,而有著這些記憶的我又是誰?」

  權兵衛臉上輕佻的笑容不改,可說話的語速卻越來越快。

  「更準確一點來說,我是名無權兵衛,但名無權兵衛卻不是我。那在正常的世界裡,這種狀況又要如何解釋這塊呢?
  很簡單!非常的簡單!科學的合理解釋,便是名無權兵衛這個人有病!患有解離性身分障礙症,也就是所謂的多重人格,這樣就能夠完美地解釋為何權兵衛會有這些不同個性、身分與記憶。」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外表,但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或像是被什麼給附身,這樣的感受、這樣的說法,幾乎可以完美契合權兵衛所表現出來的異狀。

  或者說,病症。

  「然而,這同時也代表著現在的我,現在正在思考並且跟妳說話的這個我,本質上是虛假的。
  我一直認為,知識與記憶是組成人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要是這其中有部分是虛假的,那麼這個人──這個我,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呢?
  如果這是個正常世界,名無權兵衛是真實的,那麼現在的我又是誰?」

  外表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凡高中男生,但此時權兵衛卻帶給小夜子一種懾人的壓迫感,那份存在感猶如窺視無光的深海,幽邃深沉壓得小夜子喘不過氣來。

  但小夜子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與其說是在對她解釋,權兵衛更像是在質問。

  質問自己,質問世界──我是誰?

  小夜子無法回答,只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權兵衛,而再度重申了自己的看法:


  「所以,我才說『正常的世界』是最糟糕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