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雪中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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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19
當盾與劍騎士崩塌成無數薔薇花瓣的那一刻,戰場忽然陷入了一種詭異又安靜的寧靜。
不像結束,卻也不是平靜。那更像是一種遲來的——告別。
風停了。劍聲不再,火焰、鮮血與怒吼彷彿都被一瞬之間凝固在空氣裡。只剩無數緋紅花瓣在空中翻飛,與斷雪交錯,如夢如幻。那是死者最後的語言。
在那片花雨中,菲利克斯緩緩低下頭,雙手鬆開長劍,跪坐於雪地之上。
他閉上雙眼。
呼吸隨著雪落逐漸淡去,傷痕累累的身軀不再顫抖。他的手仍停留在最後一箭離弦的姿態,而腳邊那柄《冬季長歌》插在雪地中,如一座孤高的碑,為他,也為所有無名的亡者,共譜最終的終章。
那一刻,風起了—
不是呼嘯的狂風,而是溫柔的微風,像誰在他耳邊輕聲說:「辛苦了。」
然後,他的身體,忽然開始化為無數細碎的雪花。
不帶血色,不見痛苦。
從肩頭開始,一片片細緻如羽的光之碎片飄散而起,隨後是手指、胸膛、額際、腳踝……他整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在風中化為一場純白。
不是灰燼,也不是血霧。
而是……如初雪般潔白、溫柔,片片靈光,如同這場戰爭中最美的一場雪。
《冬季長歌》在風中發出輕微嗡鳴,劍柄上隱約浮現出淡銀色符文,彷彿知曉主人的告別。它沒有傾倒,而是仍堅定地插在原地,任由雪覆其上。
整個戰場的氣溫在一瞬間驟降。
花牆早已消失,焦土與斷牆之間,開始飄下無聲無息的雪花。不是天象所致,而是來自某種「奇蹟」的恩賜。輕盈的雪花悄然落下,覆蓋了破碎的地面與曾沾滿鮮血的長劍。銀白的世界裡,不再有戰火的咆哮,只有一種令人想落淚的安詳。
他將自己的生命,化作了這場寒冬。將命運、記憶與祈願,全都交付給了這座戰場。沒有遺體,沒有墓碑,沒有聲明與讚歌,卻讓整座世界靜默為他落雪。
在遠處斷壁殘垣間,狄倫跪在原地,望著那場雪。
他早已知道會發生什麼。那是每個詩人都曾預感的終章節奏。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手中的琴弦早已斷裂,而詩,也已無法將眼前的畫面譜寫得更美。
芙洛伊站在石柱旁,眼神微顫,唇色泛白,卻沒有挪動一步。她感受到了空氣中瀰漫的符文碎屑,那是昇華後殘留的靈光。她記下了這場雪,將這一刻烙入厄里斯魔鏡。
愛麗絲站在純白之下,眼中閃爍著一種極為純粹的情緒,不悲不喜,只是靜靜望著空中飄落的每一朵雪。
「……他笑了。」她輕聲說。
……………
那場雪,來得沒有預兆。
遠離戰場,跨越山川與荒野,來到了那座被時光遺忘的邊境城鎮,有一座幽靜的小屋,坐落於湖畔高崗之上。小屋外掛著一串風鈴,玻璃窗上覆滿藤蔓與花葉,像一個安靜等待的人。
屋內,黛芙妮靜靜坐在窗前。
陽光淡薄,灑在她的髮絲上,金色長髮被細緻地盤起,挽成過去少女時期最常使用的髮圈。她的神情溫柔又沉靜,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如往常般望向遠方。
風,忽然停了。
空氣像是屏住呼吸,下一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輕飄飄地撞上玻璃窗,貼著窗緣緩緩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她的眼睛輕輕一顫。
那不是這座城市應該有的季節,春剛過,夏未至,所有的天象都預示著溫暖與綠意。但她第一時間就明白了。
她慢慢起身,赤足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了那扇掛著風鈴的木門。
叮鈴!
聲音清脆如童年時的搖籃曲。
一枚雪花,穿透結界,就這樣靜靜地飄入她掌心。
那不是普通的雪花。
那是一枚細緻無比、閃爍微光的遺物結晶,形狀近乎完美,中央嵌著一抹流轉的銀光。她屏息凝神,目光穿透冰層,竟看見其中似乎刻著一段文字。小小的詩句,如同誰用盡餘生的溫柔,鐫刻在最柔弱的晶體上。
她將雪花湊近唇邊,聲音極輕,彷彿怕驚動什麼存在般,以伊利塔古語唸出那行字:
「……我會永遠在雪中陪伴妳。」
那一瞬,她整個人像是被時光打穿。
她怔怔望著雪花,指尖緩緩撫過那熟悉的筆觸,那是一種熟到能在夢中一筆不漏寫出的字跡——
是他。
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沒有大叫,沒有哭喊。
只是靜靜垂下頭,讓眼淚無聲地落在雪花上。
一滴熱淚滴在那枚寒冷的結晶上,沒有將它融化。反而讓它閃爍得更清澈。
她輕輕握住雪花,緊緊地握住,就像抱著最後的溫度。然後,她緩緩將這枚「永不消逝的雪花」舉起,輕輕別入自己的金色髮圈間。
如同最珍貴的飾品,如同承諾的結晶。
「……那麼,你就一直陪著我吧。」
風再次輕輕吹起,雪花仍在飄落。
她站在門邊,任由雪花覆滿肩頭,腳尖也感受到微微寒意。但她沒有移動,像是站在世界的盡頭,等著某個永不歸來的人給她一封答覆。
「我等到了。」
她在心中對自己說。
也對他說。
這不是普通的一場雪。
這是菲利克斯的雪,是他用自己的靈魂化作的詩,是對她、對這個世界、對命運的低語與告別。
那一刻,她彷彿聽見了風中傳來的一句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如同從前、如同初見:
「我回來了。」
⋯⋯⋯⋯⋯
雪,仍在落。
不像戰場該有的模樣。這裡曾燃燒、崩裂、嘶吼、染血,如今卻被銀白覆蓋,如夢的結界重新鋪展,讓時間也放慢了腳步。
夏德站在戰場邊緣。
他的身上仍有未癒合的傷口,月光劍插在身旁,微微顫鳴。他望著遠處那柄孤獨地插在地上的長劍——《冬季長歌》,彷彿仍守著某個不會回來的主人。風雪將那劍柄半埋,卻也將它點亮。
他沒有動。
只是靜靜地看著,直到雪落在他睫毛上,融化成淚,分不清是為誰而流。
「隊長……你比我先一步走到那裡了啊。」
他低聲說,聲音極輕,卻帶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喃喃,像是在跟遠方的誰訴說晚來的對不起。
不遠處的芙洛伊也停下腳步。
她抬起頭,望著飛舞的雪,手中原本握著的法杖在不自覺中放鬆,靈光從她掌中流轉,化作一頁薄如羽翼的厄里斯魔鏡,在風中無聲飄起。
她感受到符文碎裂的餘波。
那是昇華的痕跡,是靈魂完全燃盡後留下的最後記錄。而她,是唯一能「銘刻」這段記憶的人。
她閉上眼,將記憶之頁收入懷中。
冰冷、沉靜、純白。
那不是普通的死亡。
那是,選擇以愛與記憶作為回禮的昇華。
「……守護夜晚的騎士終究走進了他的冬季之夢啊。」
她低語,那語氣中沒有頌揚,也沒有哀悼,只有一種溫柔到幾乎無法承受的尊重。
她知曉他的靈魂去了哪裡。也知曉這雪為誰而落。
而狄倫,此時仍站在原地,手中的琴已斷,雪落在他指尖,他卻不曾擦去。
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一地的銀白與花瓣交錯。
「 你不是詩人。」他曾這麼說過。
「隊長……我們的合奏,結束得還挺不錯。」
他輕聲說著,仰起頭讓雪打在額上,嘴角微微彎起,但那笑意中帶著止不住的顫抖。
「……不過,我可不打算讓你一個人站在終章那頭。」
他收起破碎的魯特琴,將剩餘的弦纏上右腕。那是屬於同伴的記號,也是他自己還未唱完的下一段樂章。
⋯⋯⋯⋯⋯
雪,依然在下。
時間彷彿也捨不得打擾這份靜謐。
黛芙妮坐回了窗前。她換了一身白裙,輕柔如霧,裙擺垂落在木質地板上,如同落雪的延續。髮間那枚雪花依然閃爍著冰藍微光,沒有融化,也沒有黯淡。
她端起一杯剛泡好的熱紅茶,輕輕放在身側。沒有喝。
她只是看著窗外那被雪覆蓋的世界,一遍又一遍,像在等一場她知道不會來的敲門聲。
可她依然在等。
腦海裡,一幕幕回憶像被雪覆蓋的信紙,一頁頁翻開,滿是手寫的字與遺落的聲音。
她記得那個雪夜,她赤著腳,抱著一籃火柴,坐在凍得發麻的長椅上,點燃第一根火柴時,看到的不是溫暖的火光,而是……他的身影。
「先生,買一根火柴吧……只要五便士……」
聲音顫抖,語句不成。
而他蹲下身,將自己身上的黑袍蓋在她身上,把她抱起,朝教堂奔去的模樣,如今仍鮮明如昨日。
他是她的第一束火光。
後來他帶她回家,那個讓她無數次逃離、又無數次逃不掉的家。她記得他在她父親面前義憤填膺地說:「你已經犯了虐待罪。」
她笑了。
那時她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只覺得這個哥哥好像很笨,卻又很好。
後來,他真的離開了。三個月,她沒有見到他。
然後是四年、八年、十年……
她記得第一次逃出公爵莊園時,她幾乎跪在公園裡祈禱:「再見我一次,好不好?」
她記得那年,她站在雪中等他。
任由刺骨的風雪覆蓋全身,老管家終究找到了她。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別再等了。」
直到有一年,她真的見到了他。
他站在緋紅的月光下,神情狼狽卻堅定,一如記憶中那個少年。她以為自己終於能與他走完餘下人生,可時間卻總是喜歡在最幸福的時刻悄悄剪斷線頭。
她從頭髮間取下那枚雪花,放入手中,雙掌合上,像是捧著什麼神聖的東西。她閉上雙眼,唇角輕動。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
雪花在掌心發出輕微的顫鳴,像是回應,又像是擁抱。
她低頭,閉上眼睛,輕聲呢喃:
「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只將這份溫柔只對著我一人……」
「………菲利克斯,願你在夢中,也還記得我。」
窗外,銀白大地如畫。
遠方的戰場還在燃燒,哭喊仍未停歇。但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場雪,為一人而落—
為了一個沒有留下軀體,卻永遠停留在她記憶中的名字。
—菲利克斯.霍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