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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22
百合得逞後,我的反抗之勢便識相地耗弱。下眼皮在有限範圍內發顫,弧形刀鋒終於滑入眼球以內。沒錯,是「滑」入,而非刺入。

「如何,不痛不癢吧?」

少女的語氣聽來像牙醫。我失去語言,任憑咽喉發出原古祭祀的薩滿低吟。不痛不癢有些誇張,但痛覺還真全無感受。那感覺……簡直是把叉子裹進果凍裡攪和,搞得我右邊視野像梵谷的《星夜》一樣混濁融稠,左眼卻仍清晰看著百合專注的側影。

拜託,她該不會要把整顆眼球挖出來才甘心吧?顯然方克士也抱持相同的疑惑。

「未免太久了。妳別趁亂泯恩仇。」

「一旁坐著的別挑三揀四!啊呦──你到底把那段回憶藏得多深啦?我手也很痠啊!」

百合邊抱怨邊輕拍我的臉頰,加上嬌吟和近乎肌膚相親的距離,我又漸漸沉醉於花香微絲。然而,一想起一切源於那顆正遭受蹂躪的眼球,所有非分之想立刻竄回賊巢,不敢下山。

「夠了!看來不由我出馬不行──」

「有、有了!有反應了。你別動,在後面預備啦!」

挖靠!怎麼回事?燭火竟然瞬間竄高(單眼視角),大家的影子全倒映於牆上……我和百合的姿勢還真令人尷尬……無論如何,伴隨啵一聲,奶油刀總算抽離眼窩內部,右眼跳針好一會兒,逐步恢復視野原貌。

本以為皆大歡喜,誰知百合仍壓在我身上,彷彿我體內殘留著什麼非鎮壓不可的存在。下一秒,答案揭曉。我那既熟悉卻又陌生的影子,竟然跟壁虎一樣,神速從牆面一路鑽到牆角。埋伏於一旁的方克士見狀,俐落掏出把小刀,精準攔截,影子被硬生生釘住。

我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雖然本體沒事,但那好歹也是我的影子,眼前景象當然怵目驚心。

「呼──終於。」

百合拉起身子,我們倆總算分離。總覺得肌膚上還留有一縷芳香。

方克士灌注全身之力,壓在刀柄上。旁人來看,演技成分居多,但若注意他額間滲滲低落的汗珠,這演技也未免太過高明。下一秒,當你見識到地上像變形蟲劇烈扭曲的「影子」,才意會過來,現實從未離去。

「這隻也是頑冥不靈,都被逮住了,還不肯罷手。」

「看看現在輪到誰在旁邊出張嘴了?」

我護著剛脫離魔掌的右眼,靠向案發現場。百合伸手展示地板上仍未止歇的纏鬥,意味深遠地詰問:

「如何,拉出這麼黑暗的傢伙出來,你不會還想說不記得了吧?」

我像凌晨到魚貨市場備料的二等廚師,看得專注,仍深陷五里霧中。突然,黑影乘隙加大動作,險些脫離方克士控制,朝我直衝而來。我和百合皆被逼退半步。

「他不記得就算了。子計畫,快點!我快撐不住了!」

說實在,既然那地上的影子曾是我的一部分,看著眾人為他如此鞠躬盡瘁,多少喚醒我不甚發達的羞愧感。正當我想開口問哪裡需要幫忙時,背頸剎那傳來鈍重一擊。下一刻,我只記得自己倒在百合綿密的懷中。

「抱歉,先讓你退場一下──」

咚。少女將我置於地,頭部浸入影子中。我是在何時闔上眼,失去意識的?不知道,在黑暗裡,這些問題,完全沒有意義。

眼皮全然闔上、瞳孔完美休眠前,我感覺百合細柔的手指輕輕撫過臉頰。她的微笑參了悲憫稀釋,醉得我不上不下。

※※※

「累死我了──」

眼見黑影因少年加入而安分之後,方克士才放開刀柄,像經過劇烈訓練的運動員,留著大汗,倚牆靠坐。

房內另一位少女凝視著少年面向天花板的頭頂,彷彿髮中央的漩渦,是富有神諭性質的符號。沒過多久,纖纖玉手伸於此上,聚集無聲的鼓勵。

「後悔了嗎?選擇這樣的形式?」方克士喘著問道。

「以我來說,反正選擇哪種形式,到頭來都會後悔──」

「不過最終還是接受我的提議了。而且──呼!真有夠他媽累人的。」

「我只是想,把所謂的『主導權』交到他手上而已。所以才接受這種形式。」

「我想也是。這麼做不但最快,也最看重神之子的意志了。畢竟──這可是直接和『那些傢伙』打照面呢。」

才剛說完,方克士便竊笑不止。百合對這種略帶看好戲的笑法不甚苟同,但也只嘟著嘴,並未出聲抗議。蠟炬尚未成灰,牆上鬼魅般的掠影卻越來越人模人樣,到最後,凝結成幾座暗黑團塊。

「也坐夠久了吧?待會來幫我抬他進房間。」

「新房客也不見得能醒過來,先放在我這就好了吧。」

「少臭嘴了。我說會醒來就是會醒來!」

面對這幾聲嬌嗔,方克士無奈地聳聳肩。百合仍溫柔地摩娑著少年,那已開始傪有白絲的黑髮原野。

※※※

醒來後,迎面而來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其實這麼描述有很大的問題,畢竟我壓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醒來」。。從我恢復意識的第一口氣息之後,身子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站立著,好像已經站了半輩子似的。

並無任何暈眩、不適,比起周遭的黑暗,我的腦筋可說清晰無比。不過再怎麼清晰,還是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前進。

無論如何,我朝自己認為是前方的方位邁開步伐。起初還害怕地面藏有洞窟或凸起而移動遲緩,但行經一段時間後,我乾脆加快速度。反正此地都已經黑壓壓一片,就算再跌進洞裡,也只不過是另一片漆黑罷了。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想不起來了……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前方有人。

周遭依舊缺乏光源,但我卻可以清楚地看見前方正站著人。真是諷刺,我甚至連自己的手指都確認不到呢。反正在這種失去方向的所在,出現具體的目標也算好消息。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能與那位人相見面容的距離,後悔卻同時孳生。那位人─如果他還能納進人類的範疇─是個巨大的小孩子。喂!這可不是什麼文學性的對比法啊,對方貨真價實地有張孩子臉,也貨真價實地「放大」了。然而最令我戰慄的並非前述,年齡和外觀上的錯誤連結,而是他的身分意義。

該死......這不正是兒童時的我嗎?雖然是放大版。

也許我根本不熟悉自己以前的相貌,但這次,儘管強迫視線轉移他處,內心仍舊受牽連悸動。那牽動攪和著暴風雨的氣味,以及詩人所做的古老之夢的黏膩,因此我回頭不得,無路可退。

對方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彷彿我是背後那大片漆黑的一部分。我也嘗試依樣畫葫蘆,但才維持幾秒便放棄,低下頭。看著過去的自己,心裡湧現擠壓於後悔與罪惡感間擺盪的愧疚。

此刻的我是踐踏著「他」的意念而成的吧,但是,但是我卻連抬頭面對的力氣都擠不出來……

「媽咪呢?為什麼媽咪不動了?」

如同機械般冰冷的聲音虐刮著我的雙耳,原來我以前的嗓音這麼討人厭。

「媽咪……媽咪……媽咪!媽咪!」

他的叫聲越來越淒厲、尖銳,彷彿空氣都因而摩擦生電。更恐怖的是,這哭喊不只源於外頭,我的體內甚至也響應起同步的悲烈。我遭受強大壓力折磨,腦袋簡直萬蟲蠕動,啃咬、腐蝕我每根神經。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拜託......停下來……停下來──」

然後我便騰空了。

我望著「他」緊握住我脖子的雙手,那雙本應粉嫩可愛的孩童之手,此刻卻遍布了各式各樣的傷痕,有些甚至還潰爛、凍著血塊。他的瞳孔彷彿抗拒一切光明,像死魚的白肚一般慘淡。粉碎性的手勁教我臨界窒息,雙耳脹鳴,腦穴膨壺

我連哀號的權利都慘遭剝奪。

「媽咪。嗚嗚嗚嗚嗚嗚──」

他忽然哭了起來,從眼角滑落的卻不是淚水,而是煙。不過這陣煙完全不會嗆鼻,反而帶了股清新的氣味。好像「雨」的氣味。

「雲……那是雲……」

我虛弱地吐出答案。而「他」似乎也被這突發事件驚呆了,握住我脖子的那雙大手不再咄咄逼人,現在只以掛外套的力道維持著。我好不容易得以喘息,深吸幾口氣並咳嗽之後,伸出手摸摸他的額頭。

「對不起,媽咪不會回來了。我們.......我們殺了她。」

「他」只是茫然地呆望著我。哭聲停歇了,但無聲的哭喊卻繼續著,雲越來越密集。我毫無逃跑的意念,儘管無法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辦法感受到溫情的撫觸,我的手仍堅持安慰每道傷疤。

雲幾乎覆蓋了黑暗,我逐漸失去「他」的輪廓。

那我的輪廓呢?

對了,我從來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存在啊。

應該說,我,在逃避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