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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19
第五章:禮物盒內的定時炸彈

爬上店後走廊的迴旋梯,方克士門也沒敲,果斷進入數來第一間臥室。裡頭早有百合於床上,翹著腿等候。雖然不太好意思,但總有一種老鴇帶客開房的感覺。

「坐吧。這是我的房間。不是百合大小姐的,所以沒那麼多規矩。」

少女白了一眼,仍維持相同姿勢。我很想照方克士所言行事,卻不見室內有任何像椅子的東西。只有一張書桌,一張床,和中央一只小矮几。大叔看我躊躇,才驚覺道:

「啊呀。早上廁所燈不亮,椅子拿去換燈泡用了。妳也不幫忙拿回來?」

面對質問,百合只聳了聳肩。順著香肩波盪,我才發現百合換了套衣服。原先平凡的「五洲少女裝」,如今變成淡紅亮白的……怎麼形容?我從未見識過如此裝扮。上半身像胸甲,唯兩臂外露;下半身似旗袍,但更寬鬆舒適,後擺不垂地,卻也如披風般設計。無論如何,整套服裝忠實地雕琢出了少女的苗條體態。

「別、別一直看像這,滿臉不軌的──」

經她一反應,我才察覺到自己出神了。不過被指控成不軌也太過分了吧?還有抱住胸部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還沒從美術館那起意外洗白嗎?

「那是春季花族的『官服』。辦正事時穿的。不過現在的官服為了迎合年輕一輩,改了不少啊。畢竟女孩子愛美勝過一切。」

百合略做鬼臉,不予置評。

大叔移坐矮几旁,我趕緊學樣。只待我們盤腿,百合便起身關上門,順便熄燈。正當我因無預警的黑暗而心跳加速時,唰一聲,幾面傳來微溫,原來是一盞燭台已然點火。

方克士嘴角應景地刁上一根香菸,火頭裊裊,視菸害防製法為塵土。我不好意思多責難什麼,只注意到燭台旁還躺了一把奶油刀,卻不見其他東西。

「好了,好了,我們的神之子大人清醒點了嗎──」充滿調侃意味的起手式。我看著被火光詭譎化的人頭,吞雲吐霧。

「最近,除了夢之外,應該沒有怪東西來找麻煩了吧?」

「請問我是不是在被你們監視著之類的──」

「不是。喂喂,你好像會錯意了。我們也不是混飯吃的,神之子大致會面臨什麼困境,比你清楚也算合理吧?」

說到這,床邊傳來百合清脆的笑聲。為了防止尷尬加深,我趕緊應答:

「怪物是沒再遇到了。卻被臨時趕到這邊來。」

「我感受到你語氣中的怨懟了。不過小子啊,會如此慎重其事不是吃飽太閒喔。你很幸運,撐過了神性爆發後的第一階段。但接下來可就進入長期抗戰時期了。」

地板吚呀一陣,百合坐進矮几的第三塊角落。

「一步一步來吧。得比上次更有效率才行。小子,百合有跟你解釋過『威靈』的事吧?你應該知道威靈是什麼吧?」

這下不得不向她求援了。百合見我懵懂,在頭上畫了牛角的圖形,這才喚醒了我理當難忘的記憶。

「美術館出現的怪物──」突然之間,回憶之流破閘奔洩。

「為什麼?明明發出這麼誇張的聲響。那個時候卻沒人來察看──」

「你的顧慮很合理。『靈』的存在,極大部分來說,與凡間的信仰有重要的連接性。神洲就別提了,一般五洲人經過歷史清洗,早已背棄神話,自然不會相信威靈之類的存在。但不相信,無法完全抹滅其存在──」

「所以你們這些可愛的五洲人,便製造出各種自以為妥當的幻象。」

「但你們上次明明說過,這些什麼、什麼的,都是從另一個大陸──」

「然而神洲和五洲並非兩座孤島。你們的確背棄了神話,但神話畢竟只是『理』從原古便化成的流動形式。也就是說,你們捨棄了原古律令,另闢新路。不過怎麼改,理終究是一個理。」

方克士見我大夢未醒的拙樣,彈了下手指再解釋:

「理到哪都是理。但『氣』就不同了。我們每個人,無論神洲、五洲、種族,每個存在,都具備了獨一無二的氣。你可以想像成,儘管四季遞嬗規律且相同,但是每朵花,每株草,盛開、凋零或畏寒暑的性質、特色卻各有差異。」

不錯的例子嘛。百合於一旁默默讚許。至此,我總算能稍微理解他們想說的代表什麼。

「所以,理是外面的大規定,而氣是我們心中的小世界。在那裡有個性、感情、慾望之類的…….嗎?」

「不算完全正確,不過方向大抵是這樣。」

我鬆了口氣,瞄到百合正意味深長地朝這邊微笑著。

「既然這部分你擷取精要了,我們往下一步走吧。直接告訴你,威靈來自於凡間的遺憾之念。說得極端些,是凡間的負面情緒所累積而成。這麼一想,威靈可說是混濁之『氣』的結晶。你能試著推演一下另一層面的意思嗎?」

我搔搔腦後,努力回想上回他們解釋的內容:理、氣同時架構世界,也相互融會、抗衡。如果說威靈是氣渾沌後的變異,那就代表……我小心回應:

「代表理、氣之間不平衡…….是嗎?」

此話一出,百合雙眸馬上睜大起來。我原先以為又要挨罵,誰知對方卻語帶欣喜地稱許:

「不錯嘛。你沒有外表那麼拙。怎麼先前不好好發揮一下這等腦力?」

難得被這位異樣美少女稱讚,我卻開心不起來。

「對,你說得很好。其實我們每個存在都是理和氣,日夜融合、衝突所誕生的結果,這我之前也說過了。小子,你能想像一個沒有生命目標,或情感慾望的人嗎?不行吧?就算有,那也必定是發生了重大事故,才對這方面麻木。因此,有節度的氣是能夠和理抗拮,和諧共存的。先人們稱之為『中庸』,意即理與氣的共生平衡。」

「那個,意思是說,理與氣可能會有不平衡的狀況嗎?」

「基本上,理本身便代表秩序,因此若要論及失衡,只有氣失調的狀況。『持一志也,勿暴其氣』,若氣橫衝──便會淪為你見識過的下場。」

我嘴巴半張,腦中閃過電流。

「怪物……威靈就是這麼來的?」

「正是。五洲人自然看不出來,但如今你的神性已然甦醒,下次從電視看看一些五洲重罪犯的畫面,你會瞭解事情該如何解釋。」

「謝、謝了。我孬種,還是算了吧。」

「說是這樣說。你知道上次差點就輪到你了嗎?」百合忽然插進一句莫名,我朝她擺出噘嘴問號臉,她才無奈地反問:

「你覺得所謂的『神性』偏向理還是氣?」

「這個,應該是理吧,都說跟神有關了──」

「錯錯錯!就說你們五洲人把神都搞得不像神了!」對方反應又激烈起來。

「小子。」方克士趕緊接手。「這裡指的神明,可不是你們那種像許願池的慈善神喔。正義、和平、愛、忠誠,這些都只是愚蠢的願望投射。神代表的就是神。你給我牢牢記下。快啊,複頌一次──」

奇怪,怎麼和上次的茶杯事件相互矛盾?我不明就裡,乖乖念了快十遍,方克士才勉強點頭:

「聽著,神性就是神明的氣。因此神性有暴衝的可能性,而神性又比我們體內的凡間之氣強上不知多少倍。由此推論,神之子所化成的威靈,其破壞力更加不可比擬。現在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像褓姆一樣呵護你了嗎?哼?」

點頭如搗蒜,我當然不希望自己哪天像電影裡的大魔王一樣,毀滅世界。天啊,這想法瞬間軟了我半截身子。

「所以我體內住了頭怪獸……」

「別太自責,誰不是這樣呢?」百合語調放柔,直視我的雙瞳安慰著。

「就算住了頭怪獸,你也不能保證牠日後會墮落化魔或昇華成聖吧?現在明白我們為何要出現在你面前了吧?」

燭火另一端,嫣然一笑,但笑靨很快便轉回正色。

「林蔭光。美術館裡,后稷之怒如何被擺平,你沒印象吧?是你體內的神性救了我們喔。雖然那時我很擔心會一發不可收拾,好險你至今仍安然無恙。然而下次會如何,誰也說不準──」

「別老想著自己被監控嘛。這世上誰能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就是這樣,彼此互助才顯得彌足珍貴,不是嗎?」

方克士補上一句後,同樣露出清爽微笑。兩道善意教我有些羞赧,我半紅著臉,低頭稱謝。一不留神,肩頭落下一隻纖纖素手。怎麼力道不像是慰問的程度?

「真高興你能諒解。接著事不宜遲,趕緊辦正事吧──」

正事?我盯著百合甜滋滋的笑容,眼神飄移,卻注意到她手上握著那把奶油刀。咦?所以……晚餐時間?

「可能有點嚇人,但不會痛。所以耐著點吧。」

等等、等等!這種疫苗接種前的護士措辭是怎麼一回事?情緒轉變也太突兀了吧?肩上手指力道加強,我連忙向方克士求救,他老人家卻只叼著菸,差盤瓜子便好似看戲。

「百、百合小姐。請問我要去幫忙拿吐司、果醬過來嗎?」

「說什麼傻話。刀子可不是那等用途喔──」

「喂!說真的。現在到底又要怎樣啦?」我才剛怒吼,少女手掌便傳來不可思議的勁道,將我整個人扳倒於地。燭光映紅半張笑臉。

「神之子目前還是充斥未知數的存在。我們能掌握的少數幾點。一、神明會寵幸下來,是看上你們的『特殊情感』──」

方克士於後頭沒來由地說明,我則努力翻騰,卻難逃少女之手。

「二、特殊情感幾乎都和神之子的過往相關聯。三、知曉那段過往,有助於我們拉近和神明間,所謂知的平等關係。四、若放著那段過往不管……總有一天,神之子會沖其情,暴其氣,怠惰為威靈。」

唰!雖然被百合擋住身子,光憑聲音便能猜到方克士用力起身。

「小子,你清楚你的那段過往吧?」

「什麼鬼啊!我不記得自己有報名心靈講座啊!」

「反正我本來就沒預期你會乖乖招供。也罷,那就別怪我們來硬的──」

「把燈關掉,原來又是想幹什麼莫名其妙的事嗎?!」

「廢話。不營造出昏幽的環境,怎麼引出黑暗的東西來呢?」

我剛剛竟然還以為水到渠成了,到底是哪來的信心啊?百合已半跪之姿壓制我全身,縛雞般定住脖子,奶油刀閃著燭火紅光,離我的右瞳越來越近……

喂喂,真的假的,剛才那位溫柔的百合小姐死哪去了?

「我、我的器官不值錢,放手啦!」

「安分點。我也知道那東西沒人要。很快便結束了。」

刀影壟罩視野,眼皮遭撐,閉闔不得。好多事情,像極光中的秘密,流竄過層層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