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之墓08

說起來，這陣雨真是下得沒完沒了。
雨幕薄紗一般地罩下，整個海利許村都陷入一種寒冷的寂靜裡面，村子最後方的修道院裡更是瀰漫著一股緊張氛圍。畢竟院裡聚集了整村的病患，正由妖精獵人們竭力搶救。
拉比抱著一盆髒水走出大廳，把水倒在庭園裡，看見園裡站著一個淋著雨的嬌小身影。
「彌賽亞！」她喚了一聲，「不要站在那裡，會感冒的。」
彌賽亞一蹦一跳跑進走廊，朝拉比笑道：「好涼啊。」
「小心別感冒了，看你把衣服弄得這麼髒。」
大廳裡，艾利歐克抬起蠟燭，向門口瞥了一眼。
最近的天氣陰涼潮濕，很多病人開始發燒，奧莉薇說這是惡化的前兆。醫療隊員會輪班巡查病人情況，現在是凌晨五點多，大廳裡光線昏暗，三四個身穿白袍的身影端著蠟燭行走在病榻間。
晦暗光線加上搖曳燭火，以及徐徐寒意，令人睏倦。
叩叩。
艾利歐克抬起頭再次望向大門口，一小群同樣穿著白袍、端著蠟燭的隊員站在門邊，其中一個掏出懷錶，示意他們換班。
艾利歐克早就累了。他甚至開始想，當初說要加入醫療隊是不是個太衝動的主意，畢竟自己對醫藥方面的知識完全是新手；可是人手不足這個問題也不能放著不管，多一個人幫忙總錯不了。
可是自己終究是來做魔法支援的，現在為了確保魔力量，奧莉薇卻要大家不準未經允許使用魔法。
面對這種情境，多少有點鬱悶。
艾利歐克帶著一身疲倦離開大廳，在走廊上遇到拉比和彌賽亞，和她們打過招呼以後，昏昏沉沉的回到那個小小的臨時住處。
那天亞錫向他求原諒，自己沒有給他好臉色看。
除了有點拉不下臉以外，他還隱約覺得自己將這件事看得太重，總有些心慌。
太奇怪了，他不應該這麼在乎亞錫對自己的看法才對的。
小房間裡唯一的光源是那盞油燈。艾利歐克將白袍脫下，掛在油燈旁邊，轉頭就看見側躺在地上睡著的亞錫。
就如兩人最初說好的那樣，亞錫把唯一的被褥讓給艾利歐克，自己在地上隨便鋪了外套就睡。油燈的光芒是溫暖的橘色，他枕著一邊手臂，半張臉隱沒在柔和沉靜的陰影裡，另一半則籠罩著油燈投下的朦朧的光。他臉部的輪廓帶著稜角，卻不尖銳，是那種精心設計的柔軟而美麗的稜角。
艾利歐克閉了閉眼，覺得自己確實是累了，不然怎麼會看著亞錫發起了呆。
他鑽進角落的被窩裡，本來以為可以很快就睡著，輾轉反側後又坐起了身。
見鬼了，為什麼睡不著。
艾利歐克抱著膝蓋，望著外頭綿密的雨景，開始想著這種被怪病所困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這段日子，留守村莊的獵人們毫無進展。生病的村民們也許有勉強打起精神，然而根本不見好轉，隨著天氣持續降雨不見轉晴，甚至開始惡化。
負責妖精捕捉的Ｘ分部也遲遲沒有消息，那個本應就在海利許的亞種就像消失了一般，一點蹤影都沒有。
他們會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一個月，一年，還是……
「艾利歐克？」
正在放空的艾利歐克被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得縮了一下，看見這一幕的兇手亞錫卻低低笑出了聲：「怎麼這麼敏感。」
艾利歐克耳尖一熱，問：「你沒睡？」
「是醒了。」亞錫糾正道，「你剛值班完嗎？」
「嗯。」
不想和他說太多，艾利歐克再次躺下，裹著被子背對亞錫。但亞錫見狀卻絲毫沒有卻步的意思，挪動身子上前戳了戳艾利歐克的肩膀。
「喂。」
艾利歐克蜷起身體，打定主意不管他怎麼鬧都不會理他。
這脾氣還真硬。亞錫又戳了幾下，開口：「你還在生氣？」
艾利歐克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你在氣我嫌你煩，當著你的面說和你整天待在一起很麻煩，對嗎？」
固執的背影縮了縮，還是不肯轉過身來。亞錫想了一下，又說：「你是在為這件事不開心的話，能不能聽我解釋一下？」
「……你要解釋什麼？」艾利歐克冷冷開口，「你都說了不喜歡這樣，我也理解，也同意更改明細了。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這樣算解決了？那你為什麼還是不願意和我說話？」
「……」艾利歐克終於側過頭，斜睨著他：「這很重要嗎？」
亞錫撐起身子，頓時他的影子罩住了艾利歐克，然而卻沒有被囚住的壓迫感。艾利歐克微蹙起眉，望著對方，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我覺得很重要，因為你一定誤會了什麼。」亞錫神情認真，專注且誠懇地凝視著艾利歐克：「首先，我說那些話，有部分確實是因為明細判定的範圍太詭異，而且無法預測，我們兩個因為它而處處受拘束，本該在任務之外的時候，卻還要受到它的管制。這樣不合理。」
艾利歐克沉默著。
「然後，我也確實不喜歡這種被束縛的生活，而且我以為你也不喜歡。如果我擅自揣測你的想法讓你不高興了，很抱歉。」亞錫說，「我只是……只是想多為你想想。」
可是方法太過笨拙直接，反而讓對方不高興，他自己也沒想到。
難免有點沮喪。
「還有，我絕對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亞錫躺了回去，仰望著灰白色的天花板，「說麻煩是明細造成的麻煩，不是說你這個人。我承認最一開始，對你的態度是很差，但是後來不是沒再給你臉色看了嗎。」
他的語氣竟然有點委屈，艾利歐克撇過視線回想了一下，好像是這樣沒錯。
一直在接受他人照顧的是自己，任性地發脾氣的人卻也是自己。他突然有點心虛，不敢再面對亞錫，拿被子罩住自己的臉。
外頭的雨還在下，房間裡很涼，向洞窟那樣從四面八方滲出涼意。艾利歐克卻覺得好像有個大氣泡將他和亞錫團住，在這個氣泡裡是溫暖的。
而這個氣泡出自亞錫的手。
不知道這個感覺因何而起，然而卻讓人升起眷戀，不想失去。
「……我不知道。」艾利歐克小聲說，「如果你真的討厭我呢。」
「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每個人都討厭我。」他的聲音悶在被子裡，很難聽清。「我不知道你和那些人的差別在哪裡，可是我在這個地方……在前線，能相信的人只有我自己。」
如果說在總部裡，他是被迫在人群中成為一座孤島，那麼在前線，他徹底變成汪洋裡找不到歸處的浮葉。過往的經驗讓他不敢隨意倚賴他人，任何人在他眼裡都是傷害自己的潛在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現在他身邊最近的人就是亞錫。如果最後連亞錫都不再站在自己身旁，成為背棄自己的一方，那他會怎麼樣？
他這個行為，和在法伊羅逃避亞錫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這次恰好有個還算說的過去的藉口罷了。
在那番坦白之後艾利歐克安靜了許久，最後說道：「我也要道歉，對不起。」
希望對方可以當成是自己脾氣差就好，這件事就此揭過。
亞錫望著眼前這團不肯露臉的被子，感覺心中塌了一塊。
可能是因為，艾利歐克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卻沒想到冰塊之下藏著一個又甜又軟的糖。現在，艾利歐克把那顆糖掏了出來，儘管仍然是冰冷的又可憐兮兮的，至少讓亞錫知道，他不是只有冰冷的外表。
該拿這顆糖怎麼辦呢。反正亞錫被這份坦承的示弱給收服了。
他忍不住笑了，又顧慮到艾利歐克的面子沒笑出聲，只說：「如果我真的討厭你的話，那我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請你原諒我？」
誰知道。
雖然是挺有道理的。
艾利歐克突然掀開了被子坐起身，來到床鋪尾端，對亞錫說：「你往旁邊讓一點。」
亞錫不明所以：「怎麼了，你要做什麼？」
「照做就是了。」
在艾利歐克的指示下，亞錫挪到了距離他的床鋪大約兩條手臂遠的地方。這麼遠亞錫也躺不住了，乾脆坐起來問他：「你想做什麼？」
只見艾利歐克伸出雙手，掌心分別對著自己的床鋪和旁邊的空位，眼神向亞錫飛快地看了一眼，說：「本來是未經允許不能隨便使用魔法的，可是這個魔力消耗不大，所以……」
他微微瞇起眼睛。亞錫看見那張床舖忽然開始發光，是純白色的光芒，樣子很像一顆顆小小地光球聚集在床鋪上。然後，這些光球緩緩浮動，飛到空中匯集成一條光流，再降落到一旁的空位凝聚出形狀。
在亞錫訝異的目光中，光芒褪去，空位上出現一張跟旁邊那張一模一樣的床鋪。
「你……」
艾利歐克撇過頭，「我複製了一張床。」
「可以複製也不早說！我這是白躺了幾天的地板嗎？」嘴上是這麼說，亞錫的眼裡卻是藏不住的驚嘆，沒有怪罪的意思。
艾利歐克躺回自己的床，心想怎麼可能說，自己不是還在生氣嗎。
可是看著亞錫喜孜孜地鑽進被窩，他又覺得有些高興。查覺到這份隱密的心思，艾利歐克突然警覺起來，垂下眼眸。
明明不能輕易向人敞開心房的，自己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枷鎖。可是亞錫這個人……似乎總在撼動本應堅固的防線。
好奇怪。
「既然都有這麼舒服的床了，那我就再睡一下吧。」亞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多好啊，好久沒睡回籠覺了。你睡醒了再順便叫我。」
「……」艾利歐克伸手推了推他：「你是想睡多久？天都亮了。」
亞錫單手蓋住自己的眼睛。「唔……反正我得跟著你行動，一起睡覺也算在內吧。」
「照你這麼說，我剛剛去輪班，你為什麼沒跟著？」
「不一樣。」亞錫移開手，楓紅色眼眸在微弱燈光下閃著光，「你那時還在生我的氣。」
油嘴滑舌。
艾利歐克這麼想著，卻忍俊不禁，露出一個不算燦爛、但飽含愉悅的淺淺的笑容。
「你只是在找藉口吧。」
「嗯，晚安。」
睡下的時候，艾利歐克在半夢半醒間恍惚想道。
或許，為他開一條門縫，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