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2：「人類輸給AI，成何體統？」之5
本章節 3111 字
更新於: 2025-03-24
翌日下午一時許，易芙瑩和羅伯特抵達位於中友百貨十一樓的誠品書店中央展演區。溫暖的橘黃色燈光灑在木質的頂天立地書櫃上，空氣中瀰漫著書頁與木材的氣味。
開場前十分鐘，工作人員引導與會者依序入座。兩人假扮成一對讀者情侶，選擇遠離主講台的位置。
待所有參加者坐定，兩名年輕人合力把一面長方柱狀的MicroLED大螢幕（60cm X 180cm）推至會場正中央。螢幕先是顯現「奧本創思國際企業有限公司」的直幅標誌，五秒後，開始輪番播放近期活動資訊。
現場氣氛乍見熱鬧，但參加簽書會的人數並不算多，大約就二十人，每人都捧著一本《百世流華》，易芙瑩要算是其中的異類——她沒有帶書，而是抱著一幅畫板，上頭繪著《百世流華》的封面。她很喜歡這幅畫，不僅是因其出色獨特的美術風格，更因為它出自一位人類繪師之手。
活力十足的女主持人踏上講台，以熱情高亢的嗓音介紹：「歡迎各位來到《百世流華》簽書會現場！很高興也很榮幸，今天我們邀請到知名的虛擬作家幻墨千秋，以及幕後的編譯推手游元昊先生！」
隨著聲音落下，一名戴著細框眼鏡，身形削瘦的灰色西裝男走上講台。他站到LED螢幕旁，朝眾人揮了揮手。「主持人好，各位讀者朋友好。」
「歡迎游先生蒞臨！」主持人簡短寒暄了幾句，隨後轉向螢幕：「幻墨，請出來跟大家打個招呼吧！」她示意工作人員調暗展演區的照明。
隨即，畫面驟然一亮，光影變幻間，一位身披黑色寬鬆罩袍的虛擬形象出現在眾人眼前。那是一抹美麗之餘也帶著幾分蒼白的身影，黑色長髮如墨瀑般披散，雙眼深邃靈動，有如睥睨凡塵的天人。
幻墨千秋微微頷首，朝在場眾人淺淺鞠躬。「各位讀者，由衷感謝你們百忙之中撥冗蒞臨，我是幻墨千秋。」
現場掌聲如雷，夾雜主持人藉著麥克風喊出的歡呼。易芙瑩窮盡視野，想把當前雄雌莫辨的虛擬作家瞧個分明。「這東西就是幻墨千秋……」
主持人接著說：「機會難得，幻墨要不要跟在場讀者分享一下《百世流華》的創作理念？」
「好的，《百世流華》是一部關於追尋自我、實現夢想、心靈探索的大眾小說，故事描述一名少女在動蕩的亂世中追索文學創作的極致……」幻墨千秋不疾不緩，娓娓說道。
易芙瑩感到無比震驚，這段話與刊載在王郁妍給的樣書書腰上的宣傳文案一字不差。她看了羅伯特一眼，而羅伯特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點了點頭。
遠處，與羅伯特展開連線的凌一志低聲提醒：「記得收音開到最大，別漏掉任何細節。」
羅伯特輕聲回了一個「嗯」字。
開場白結束後，幻墨千秋暫行退場，MicroLED螢幕開始播放《百世流華》的宣傳動畫短片。畫面中，一名纖弱的少女踩著顫巍巍的步履走向一座荒廢的古祭壇。她雙眼渾濁，臉頰潮紅，像是被高燒與失溫折磨得分不清現實與幻象，周圍的篝火在朦朧的薄霧中躍動，有如亡者的鬼影。背景音樂由緊湊的弦樂逐漸轉換成間歇的小鼓，營造出一種詭譎而驚悚的氣氛。
小說作品影視化——這些本應屬於王郁妍的榮光，竟被一名區區的AI盜走了。
自我實踐的喜悅，是人類追求的崇高價值之一，正如故事中的女主角，永生永世汲汲營營於文學創作的極致之境。
就算AI能仿造出人類的語言與智慧，人類的五感，它們應該無法輕易識別，更不可能產生同情和理解才對。
易芙瑩直覺是那名游姓男子居間作梗，但，他為什麼要躲在幕後，假稱所有創意和文字都出於AI之手？即便幻墨千秋成功了，世人也難以察覺在暗處引導AI、成就AI的人是自己，這麼做究竟有何意義，他可會因此感到愉悅？
畫面與音樂雙雙隱入黑幕後，幻墨千秋再次現身。主持人笑著對讀者們說：「接下來進入提問時間，歡迎現場的朋友們盡情舉手發問。」
易芙瑩決定讓其他讀者先行發揮，最好的情境自然是用不著自己開口，就能獲知想要的答案。
第一位讀者站起，略帶羞澀地問：「請問游先生，是您負責寫作幻墨的提示詞的嗎？從發想到完稿，一共花了多久時間？」
游元昊接過麥克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收音孔，像在尋找合適的措辭：「我是工學院出身的，雖然喜歡文學，但並不擅長創作，這就是我決定與AI合作的理由。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我三年前看過的一部網路短片〈祢的祝福，宛如詛咒〉，當時腦海裡湧現出許多畫面，但一直到了今年，才有勇氣和時間將這些構想付諸實現……」
易芙瑩拿出手機搜尋，果真有其描述的短片。這是四年前，心主義工作室為得獎作品製作的宣傳動畫。奇怪的是，雖然動畫仍可正常播映，但得獎作品的連結卻已失效，相關資訊欄也呈現一片空白。
第二名讀者是一位可愛的大專女生：「請問你與幻墨合作時，有遇到什麼困難嗎？或者有什麼印象深刻的地方？」
游元昊繃著一張略顯僵硬的臉，答道：「嗯，一開始我不並知道該如何讓幻墨構築出我腦海中的形象。後來，我改用幾個關鍵詞來試探她的生成能力，通常會讓她同步生成三、四個版本，再從中揀選最好的成果出來。過程中，必須不斷試誤、微調、再次生成，有時，還得忍痛刪掉先前已經編排、決定好的段落，整個重新來過。」
他的目光微微飄忽，像是擔心自己回答得太過冗長，或者說錯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重新來過？」易芙瑩覺得匪夷所思，她曾細讀過羅伯特提供的「調色盤清單」，即便內容稱不上完全抄襲，但大多都是概念的重製與拼貼。
後續的讀者問了些對於案件來說不痛不癢的問題。「請問幻墨的形象是怎麼決定的？」、「會推出續作嗎？」、「有沒有意願推出擬真AI電影或動畫長片？」
游元昊一一回答。他說得多，幻墨千秋答得少，儘管他在奧本創思出版業務部的職銜只是一介專員，連編輯的邊都沾不上，但游元昊還是十分享受這種「類作家」、「類編輯」的身分。
主持人看了眼電子錶，說：「我們還有十分鐘，現場還有哪一位讀友想發問的嗎？」
易芙瑩舉手，她想繞過游元昊，直接向AI提問。「請問幻墨千秋，你的語言資料庫來自哪裡、哪套生成系統，在創作的過程中，是否有參考其他作家的作品？」
游元昊扁唇微張，正要說話，易芙瑩立即打斷：「不好意思，我想聽聽幻墨本人的聲音。」
幻墨說話時，半掩在罩袍下的嘴唇並不怎麼蠕動，表情也很平淡，與羅伯特有幾分相似。「我的語言模組是ChaoGPT 15 Pro Max，資料庫版本是二零三五年九月更新的最新版，參考作品是西洋奇幻大作《魔戒》、《風與地之詩》、《地球終末手書》。」
易芙瑩道謝入座，心中思忖再三：「這三本書的風格與語彙相差甚遠，果真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輪到羅伯特上場了，他舉起手，不假主持人的麥克風，直接提高自身聲量：「請問游先生都是怎麼給予提示詞的，有沒有考慮開班授課或出版教學書？此外，你認為法律應賦予AI著作人格權嗎？提示詞創作者，是否也應該享有著作權法的保障？以上。」
游元昊怔愣了好一會，不明白的部分，還請羅伯特再次說明。「呃，我都對幻墨說：『請幫我寫出一個少女登上古老祭壇的段落』，就這樣，並沒有什麼特別高操的技巧可言。至於後者，如果是較為精妙或獨特的提示語，我認為法律就應該給予這類寫手一定程度的保障。」
易芙瑩雖想開門見山地問「你看過《30的N次方》嗎？」或者「你的生成素材即是《30的N次方》嗎？」但可想而知，即使答案是YES，游元昊和幻墨也不可能直接承認，而工作人員說不定也會下逐客令。
他們只能旁敲側擊，逐步蒐集真相的拼圖殘片。
提問環節結束，工作人員走到台前，引領讀者進行簽名活動。他們要求讀者翻開書本，將書放在一台與螢幕相連的黑色機械上。只見一支細長的機械臂從設備內伸出，執筆在蝴蝶頁上快速而精確地寫出「幻墨千秋」四個字，同時，螢幕上的幻墨千秋也提起墨水筆，做出簽字的動作。他的字跡雖然娟秀而標準，然而千篇一律，完全沒有大小長短的差異，就宛如流水線產品。
「這個也可以嗎？」易芙瑩拿出畫板。
工作人員一臉為難。「我們會給您一組紋身貼紙，請您小心地轉印到畫板上。」
但出乎預料地，機械手臂竟可在羅伯特攜帶的電子閱讀器上落下簽名。
開場前十分鐘，工作人員引導與會者依序入座。兩人假扮成一對讀者情侶，選擇遠離主講台的位置。
待所有參加者坐定，兩名年輕人合力把一面長方柱狀的MicroLED大螢幕（60cm X 180cm）推至會場正中央。螢幕先是顯現「奧本創思國際企業有限公司」的直幅標誌，五秒後，開始輪番播放近期活動資訊。
現場氣氛乍見熱鬧，但參加簽書會的人數並不算多，大約就二十人，每人都捧著一本《百世流華》，易芙瑩要算是其中的異類——她沒有帶書，而是抱著一幅畫板，上頭繪著《百世流華》的封面。她很喜歡這幅畫，不僅是因其出色獨特的美術風格，更因為它出自一位人類繪師之手。
活力十足的女主持人踏上講台，以熱情高亢的嗓音介紹：「歡迎各位來到《百世流華》簽書會現場！很高興也很榮幸，今天我們邀請到知名的虛擬作家幻墨千秋，以及幕後的編譯推手游元昊先生！」
隨著聲音落下，一名戴著細框眼鏡，身形削瘦的灰色西裝男走上講台。他站到LED螢幕旁，朝眾人揮了揮手。「主持人好，各位讀者朋友好。」
「歡迎游先生蒞臨！」主持人簡短寒暄了幾句，隨後轉向螢幕：「幻墨，請出來跟大家打個招呼吧！」她示意工作人員調暗展演區的照明。
隨即，畫面驟然一亮，光影變幻間，一位身披黑色寬鬆罩袍的虛擬形象出現在眾人眼前。那是一抹美麗之餘也帶著幾分蒼白的身影，黑色長髮如墨瀑般披散，雙眼深邃靈動，有如睥睨凡塵的天人。
幻墨千秋微微頷首，朝在場眾人淺淺鞠躬。「各位讀者，由衷感謝你們百忙之中撥冗蒞臨，我是幻墨千秋。」
現場掌聲如雷，夾雜主持人藉著麥克風喊出的歡呼。易芙瑩窮盡視野，想把當前雄雌莫辨的虛擬作家瞧個分明。「這東西就是幻墨千秋……」
主持人接著說：「機會難得，幻墨要不要跟在場讀者分享一下《百世流華》的創作理念？」
「好的，《百世流華》是一部關於追尋自我、實現夢想、心靈探索的大眾小說，故事描述一名少女在動蕩的亂世中追索文學創作的極致……」幻墨千秋不疾不緩，娓娓說道。
易芙瑩感到無比震驚，這段話與刊載在王郁妍給的樣書書腰上的宣傳文案一字不差。她看了羅伯特一眼，而羅伯特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點了點頭。
遠處，與羅伯特展開連線的凌一志低聲提醒：「記得收音開到最大，別漏掉任何細節。」
羅伯特輕聲回了一個「嗯」字。
開場白結束後，幻墨千秋暫行退場，MicroLED螢幕開始播放《百世流華》的宣傳動畫短片。畫面中，一名纖弱的少女踩著顫巍巍的步履走向一座荒廢的古祭壇。她雙眼渾濁，臉頰潮紅，像是被高燒與失溫折磨得分不清現實與幻象，周圍的篝火在朦朧的薄霧中躍動，有如亡者的鬼影。背景音樂由緊湊的弦樂逐漸轉換成間歇的小鼓，營造出一種詭譎而驚悚的氣氛。
小說作品影視化——這些本應屬於王郁妍的榮光，竟被一名區區的AI盜走了。
自我實踐的喜悅，是人類追求的崇高價值之一，正如故事中的女主角，永生永世汲汲營營於文學創作的極致之境。
就算AI能仿造出人類的語言與智慧，人類的五感，它們應該無法輕易識別，更不可能產生同情和理解才對。
易芙瑩直覺是那名游姓男子居間作梗，但，他為什麼要躲在幕後，假稱所有創意和文字都出於AI之手？即便幻墨千秋成功了，世人也難以察覺在暗處引導AI、成就AI的人是自己，這麼做究竟有何意義，他可會因此感到愉悅？
畫面與音樂雙雙隱入黑幕後，幻墨千秋再次現身。主持人笑著對讀者們說：「接下來進入提問時間，歡迎現場的朋友們盡情舉手發問。」
易芙瑩決定讓其他讀者先行發揮，最好的情境自然是用不著自己開口，就能獲知想要的答案。
第一位讀者站起，略帶羞澀地問：「請問游先生，是您負責寫作幻墨的提示詞的嗎？從發想到完稿，一共花了多久時間？」
游元昊接過麥克風，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收音孔，像在尋找合適的措辭：「我是工學院出身的，雖然喜歡文學，但並不擅長創作，這就是我決定與AI合作的理由。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我三年前看過的一部網路短片〈祢的祝福，宛如詛咒〉，當時腦海裡湧現出許多畫面，但一直到了今年，才有勇氣和時間將這些構想付諸實現……」
易芙瑩拿出手機搜尋，果真有其描述的短片。這是四年前，心主義工作室為得獎作品製作的宣傳動畫。奇怪的是，雖然動畫仍可正常播映，但得獎作品的連結卻已失效，相關資訊欄也呈現一片空白。
第二名讀者是一位可愛的大專女生：「請問你與幻墨合作時，有遇到什麼困難嗎？或者有什麼印象深刻的地方？」
游元昊繃著一張略顯僵硬的臉，答道：「嗯，一開始我不並知道該如何讓幻墨構築出我腦海中的形象。後來，我改用幾個關鍵詞來試探她的生成能力，通常會讓她同步生成三、四個版本，再從中揀選最好的成果出來。過程中，必須不斷試誤、微調、再次生成，有時，還得忍痛刪掉先前已經編排、決定好的段落，整個重新來過。」
他的目光微微飄忽，像是擔心自己回答得太過冗長，或者說錯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重新來過？」易芙瑩覺得匪夷所思，她曾細讀過羅伯特提供的「調色盤清單」，即便內容稱不上完全抄襲，但大多都是概念的重製與拼貼。
後續的讀者問了些對於案件來說不痛不癢的問題。「請問幻墨的形象是怎麼決定的？」、「會推出續作嗎？」、「有沒有意願推出擬真AI電影或動畫長片？」
游元昊一一回答。他說得多，幻墨千秋答得少，儘管他在奧本創思出版業務部的職銜只是一介專員，連編輯的邊都沾不上，但游元昊還是十分享受這種「類作家」、「類編輯」的身分。
主持人看了眼電子錶，說：「我們還有十分鐘，現場還有哪一位讀友想發問的嗎？」
易芙瑩舉手，她想繞過游元昊，直接向AI提問。「請問幻墨千秋，你的語言資料庫來自哪裡、哪套生成系統，在創作的過程中，是否有參考其他作家的作品？」
游元昊扁唇微張，正要說話，易芙瑩立即打斷：「不好意思，我想聽聽幻墨本人的聲音。」
幻墨說話時，半掩在罩袍下的嘴唇並不怎麼蠕動，表情也很平淡，與羅伯特有幾分相似。「我的語言模組是ChaoGPT 15 Pro Max，資料庫版本是二零三五年九月更新的最新版，參考作品是西洋奇幻大作《魔戒》、《風與地之詩》、《地球終末手書》。」
易芙瑩道謝入座，心中思忖再三：「這三本書的風格與語彙相差甚遠，果真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輪到羅伯特上場了，他舉起手，不假主持人的麥克風，直接提高自身聲量：「請問游先生都是怎麼給予提示詞的，有沒有考慮開班授課或出版教學書？此外，你認為法律應賦予AI著作人格權嗎？提示詞創作者，是否也應該享有著作權法的保障？以上。」
游元昊怔愣了好一會，不明白的部分，還請羅伯特再次說明。「呃，我都對幻墨說：『請幫我寫出一個少女登上古老祭壇的段落』，就這樣，並沒有什麼特別高操的技巧可言。至於後者，如果是較為精妙或獨特的提示語，我認為法律就應該給予這類寫手一定程度的保障。」
易芙瑩雖想開門見山地問「你看過《30的N次方》嗎？」或者「你的生成素材即是《30的N次方》嗎？」但可想而知，即使答案是YES，游元昊和幻墨也不可能直接承認，而工作人員說不定也會下逐客令。
他們只能旁敲側擊，逐步蒐集真相的拼圖殘片。
提問環節結束，工作人員走到台前，引領讀者進行簽名活動。他們要求讀者翻開書本，將書放在一台與螢幕相連的黑色機械上。只見一支細長的機械臂從設備內伸出，執筆在蝴蝶頁上快速而精確地寫出「幻墨千秋」四個字，同時，螢幕上的幻墨千秋也提起墨水筆，做出簽字的動作。他的字跡雖然娟秀而標準，然而千篇一律，完全沒有大小長短的差異，就宛如流水線產品。
「這個也可以嗎？」易芙瑩拿出畫板。
工作人員一臉為難。「我們會給您一組紋身貼紙，請您小心地轉印到畫板上。」
但出乎預料地，機械手臂竟可在羅伯特攜帶的電子閱讀器上落下簽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