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血泥腑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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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3-23
  「死老頭?」
  莫吉克有些不解地複述道。
  他並未設想過能從阿特斐修嘴裡聽到這般輕蔑的稱呼,在場眾人想必也差不多。
  於是每個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地掛著些錯愕。
  「戰車,這真的沒問題嗎?」娜又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擔憂,「那個限制器真的只是單純在抑制資料過載?」
  「或者反過來說,你現在的情緒如此澎湃,那原先的壓制是不是……很難受?」
  派絲蒂斯接話道,七人議並不是不信任戰車,只是眼前這一幕超出了百多年間眾人對戰車的認知,他們很怕那不再是「他」。
  尤其在七人已去其二的這個節骨眼。
  「嗯……很難受倒不至於,我是個代碼產生的造物,判斷式的修改和註解並不會讓我有『壓抑』或『痛苦』等此類感受。」戰車想了想,斟酌著怎麼解釋才能更讓眾人理解。
  「就好比解離我的一段資料庫和代碼,最多讓我覺得奇怪和不協調,但並不會有人類所謂『靈魂撕裂』的痛苦。」
  「你現在可以把我想成人類心智年齡13-15歲,富有玩心、稍許叛逆,但善惡道德觀基本成熟的狀態,然後外加誕生後一百多年的完整資料庫。」
  「不過確實是需要習慣一下。」
  他聳聳肩,表示無傷大雅。
  眾人只是沉默,本人都發話了,那也不好說什麼。
  不過,「聽起來,你似乎對安玖有很大的怨氣?」
  開口的人依舊是莫吉克。
  對他們來說,如今地獄般的世道,安玖是罪魁禍首,還借用了赫洛的研究成果推波助瀾。
  所以少年基於愧疚,聯合他們幾個不滿「卡巴拉」作為和現世慘樣的實驗人員組成「七人議」。
  這就是全部。
  雖然不快、雖然不悅,但不至於這般。
  安玖在他們記憶中,依舊是一位銀白髮絲、較為平和的中年人形象。
  對方如此顯而易見的怨氣——甚至可以說是仇恨與蔑然——意味著其中還有更隱密的內幕。
  「對欸……這份厭惡怎麼來的?」
  阿特斐修並未惱怒,反而趨於平靜,開始檢索自己的資料庫。
  「這是……限制器竟然還屏蔽了這幾份資料的存取。」
  「天使化……賽特……黑……!」一邊喃喃著,一邊審閱,隨後意識到眾人還在身邊的戰車倏地噤聲。
  頂著幾人的期待視線,沉默著掙扎良久,他最終緩緩搖頭,「我不能說,這會打亂父親的計畫。」
  魔術師只是靜靜看著阿特斐修,彷彿要從中審視出什麼線索。
  最終,也僅是輕輕開口,「我明白了。」
  隨後反身,悠然漫步而去。
  「莫吉克!」派斯蒂絲低呼出聲,也追了上去。
  徒留此地以沉默。
  
  「噠、噠、噠、噠……」
  猶如踐踏水塘的踱步聲響四方迴盪,混攪著黏膩的腥臭氣息。
  沉悶的空氣像是墜陷泥淖,山巒壓迫般的威勢徘徊於此。
  一頭身形魁梧,以至於迷濛光線呈不清面貌的巨獸巡遊著,如同審視自己的國度。
  昏暗陰影在地面拖行出折磨靈魂的凹痕,而那些坑窪又隨即被周遭像噬肉食髓似地弭平,再不見一點蹤跡。
  而一側相對渺小的影子只是靜靜佇立著,未發一語。
  「你的東西顯然無用,來這裡做什麼?」深沉黏膩的迴音震漾,質問著那身影。
  「那不過是一點最微不足道的小誘導罷了,可沒指望成什麼事。」
  那人聳聳肩,無所謂道。
  「可我的血肉告訴我,你折了一塊碎片在鏡子那裡。」雖然態度平淡,可巨獸的語句裡滿是譏諷,「或許路易他們說的沒錯,你比我親愛的弟弟差多了。」
  「……至少比人不人鬼不鬼要好上許多啊,我親愛的賽特好哥哥。」
  或許是被激到逆鱗,少年默默沉了個呼吸,隨後才溢著笑意開口。
  可誰都看得出來,那是皮笑肉不笑。
  「狗急跳牆的無謂詆毀並不能掩飾對自我價值的錯誤認知,所以你來此處有何貴幹?」賽特聲音冷冽,輕笑著,「絕頂聰明的黑赫小弟弟總不能只是為了成為我血肉偉業的磚瓦吧?」
  聞言,黑赫臉色丕變。
  「我們只是因為有共同敵人而合作,別忘了這點,賽特。」
  「這正是我想提醒你的,孱弱無力的傢伙就別亂蹦躂了。」巨獸只是無情地回應道。
  「……」沉默片刻後,少年幽幽開口,「『撒旦』叫你動作快點,進下一階段,他似乎預感到基多快要回來了。」
  「……瞭解,我會盡快。」
  少年收到答覆,只是冷哼一聲,便消失在原處。
  「『全視』的可能性啊……」賽特低嘆一聲,緩步踱向遠方,化作一灘軟泥,與地面融為一體。
  
  「好的,讓我想想有什麼是能告訴你們的。」阿特斐修拄著腦袋,整理資料庫的索引。
  這幾天阿特斐修總會在固定的時候召集幹部,從資料庫裡翻找八卦,並解答眾人提出的疑問。
  期間聖職和戰車本體短暫地回來處理過護衛隊的交接事宜,又帶著他們匆匆地走了。
  而派斯蒂絲似乎還在安撫莫吉克,兩人沒有打算與會的跡象。
  「有了,這個!」他語調興奮地調出文檔投影,「『諸神黃昏』,整個阿斯嘉德討伐伊甸的混亂神戰。」
  「這可是凡人難以一窺的諸神之秘呢!」
  「既然凡人難以一窺,那這文檔的資料來源……?」娜又開口,在場的七人議除了戰車,僅剩她和里又兩個同體同心的存在了。
  其他人都還僅是後輩,並不一定能夠或敢於提出質疑,於是她很自覺地擔任起這個詰問的角色。
  「嗯……」戰車略作沉吟,「是『父親』親手放進去的,我想……應該不會有假。」
  「那……!」
  霎時間,天搖地動。
  「怎麼回事?」里又驚異道。
  雖然搖晃劇烈,但對於七人議的身軀來說,只要不是瞬間性的空間移動,如履平地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這可是「愚者」指定下來的據點,其中還有許多普通人類,以及那些「種子」。
  雖然都是官方人員因而不至於恐慌,可繼續下去也不是辦法。
  「這個頻譜是……『耶夢加得』?」
  戰車在調取數據庫後,得到的結論卻令人匪夷所思。
  倒不是說耶夢加得並不存在,而是……
  「……方圓萬里內,哪裡來的海洋?」娜又開口,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
  大異變百年,海岸線退縮,地形更動,一些絕對性的地理位置也只剩下相對方位可供參考。
  這是公認的事實,也是無數次實驗得出的結論。
  超越之都萬里內沒有任何水源,哪怕是高鹽海水,用水全部都來自「卡巴拉」的「永恆系統」。
  而鏡像殿相距超越之都不過「區區」千餘里,一直不曾被發現也只是因為「惡地」的特殊性——聖職猜測,當見到鏡像殿的那刻,便已進入了鏡像殿。
  這個「區區」還是從地理的宏觀性來說的,七十年的跨度,超越之都的探索早就不只這個程度,甚至有幾個七人議的實驗場所遠比這個數字更遙遠。
  而耶夢加得形成的這種震級,其衰減更不可能在千里內衰減至無以檢測和感受。
  也就是鏡像殿足夠堅固,才沒有任何潰塌的跡象。
  而以「世界海蛇」耶夢加得的龐大程度,要如此活動,那片海洋本身的跨度更要超過萬里。
  可是……太平洋都沒了,哪來的萬里闊洋?
  「或許是界域重疊?」戰車思索著。
  海岸線消失後,耶夢加得也杳無音信,但幾人內心都有共識——「海蛇」並未死去,只是避去了其他界域。
  要知道,卡巴拉樹可不只蘊養人類世界這麼一個界域,「上托伊甸、下扎深界」也不過是句簡單的總結,其中還有其他無數界域是對人類來說待探索的。
  而這時,莫吉克和派斯蒂絲終於出現。
  個人的情緒在存亡關頭前根本無關緊要。
  「我剛剛跟派斯蒂絲討論過了,確實是界域重疊,但是……」
  「但是那不是『耶夢加得』。」派斯蒂絲接上莫吉克的話逕自說道,「『它』沒有『生命』的氣息,卻也沒有『死亡』的縈繞。」
  「硬要說,那玩意現在就像塊石頭。」
  「然而這塊石頭卻表現出了『世界海蛇』的震動頻譜?」阿特斐修有些驚愕。
  要知道,能判斷為「耶夢加得」的頻譜,並不是像普通地震一般,單純用來分析震級、地點和頻率的常規交叉比對頻譜。
  而是藉由多維震波解構和地質數據逆分析,足以重構出其體型、構造和移動路徑的高精度頻譜。
  對卡巴拉實驗室來說,耶夢加得是確實存在的「生物」,早在大異變前,實驗室便已取得無數筆「海蛇」的沉眠和活動數據。
  與坊間所傳不同,牠的移動雖會引發強烈地震,但並不會令災害擴散至陸地,更不會引發海嘯。
  耶夢加得本身便具有平息海面的權能,而當時太平洋的廣闊程度,也足以讓牠的移動在傳上陸地前衰減至無感的常規地震。
  這同時是「世界海蛇」在科技發達的大異變前還能在明面上藏身的原因。
  「糟了!」戰車突然想到什麼,驚呼一聲,「好像是朝著『耶洛薩』去的。」
  此話一出,現場氣氛凝滯。
  那裡,可都是護衛隊幼苗啊!
  「相信那個『管理者』吧……你們看過那鎮守城闈的黑影嗎?」派斯蒂絲輕輕開口,「我和莫吉克同聖職跑了一趟,那『死亡』的厚重凝而不散,卻沒有任何暴走發狂的跡象,甚至帶有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冷靜。」
  「愚者看上的人,我想不會弱於我們。」
  思及至此,女祭司甚至自嘲般地笑了笑。
  說到底,幾人只是實驗室的白袍,所有戰鬥能力都源於這副軀體的「超越規格」。
  若是失去了純能量體的優勢,他們……不過就是大隻一些的螞蟻罷了。
  要不是如此,安派爾和奎茵也不至於……甚至連自己也差點搭進去。
  幾位決策者相聚於此,竟是連連嘆氣,直到震動稍緩,才各自散去引導恢復鏡像殿本來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