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新居民

本章節 10347 字
更新於: 2025-02-22
聽到神父口中說出故友的名字,慎二抬起頭,問了一個他本就在想的問題——

「你什麼時候認識的衛宮?」

「我最早見到他,是前陣子教堂剛重新開業沒多久,那個雙馬尾的女孩兒帶著他來我這裡。」神父回憶道。

「遠坂?」

「啊對對!我看她衣服上穿個十字架還以為是我們教友,沒想到來了就找茬。」

「她不會對你有好氣的……」慎二想起言峰綺禮,心說以她的經歷不可能再對任何拿十字架的人有好感了。

「小姑娘不是常來嘛!她覺得我要欺騙你妹妹,還是什麼的。她說話方式很奇怪,一度搞得我以為是自己日語不好。」神父聳聳肩,「咳!說來有點無禮,有你這個親哥哥在,關她什麼事呀。小姑娘跟那個遠坂一副很客氣的樣子,她倒耍起姐姐大人的威風來了。你們日本是有那個文化來著吧,什麼學校里的姐妹關係之類。」

「這有些複雜……」慎二撇了撇嘴。

「怎麼?該不是前女友吧。」神父笑了笑,用手撐著下巴,一副饒有興緻的樣子。

「不不!不是那樣的,」慎二趕忙擺擺手,「她們……很早以前就認識,後來經歷了很多事。說來複雜,你說的異端牧師,多少年來一直常駐這裡。據說遠坂被那個叫言峰綺禮的傢伙坑害不淺,她不會再相信任何拿十字架的人了。我能明白你和異端的區別是因為你給我講了,但遠坂不是那種願意聽別人說話的性格。」

慎二心下思量,好在遠坂不信任宗教人士,否則憑神父的套話能力,早晚讓他知道櫻和遠坂家的關係。

「隨她好了,教會的大門永遠敞開。」神父說完,端起酒杯喝乾了最後一點酒,「當時那雙馬尾鬧了一陣,警告我少打小姑娘的主意。咳,我還能打什麼主意!身邊那個紅毛好似想打圓場,也沒成功,後來我們之間倒是聊了幾句,他自我介紹說是叫『衛宮士郎』。原本我對他印象沒那麼深刻,但小姑娘經常跟我提起他,久而久之我就記住了。」

慎二嘆了口氣,望向杯中的殘酒,也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個乾淨,問道:「她提到我多些,還是提到衛宮多些?」

「你率先要問的居然是這個!」神父笑了出來,「看來我說對了,的確得防範這小子。」

「我問你話呢!」

「她提到最多的是大美女,如何?」

慎二語塞。

「別太慌張,小姑娘跟我提到那個紅毛小子,主要是聊她在那人的家裡的很多經歷。」神父接著說,「似乎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還有她的朋友們,她常說起的有一個藤村老師,還有剛才說的遠坂,那是她學姐。還有幾個洋人,有一個叫伊莉雅的女孩子,還有個叫什麼『賽本』的……」

「Saber?」

「哦,是的。實不相瞞,連我都去過那個衛宮的家裡。小姑娘跟我說得多了,我也很好奇這個人,某次通過小姑娘約好了去衛宮家做客來著。」

「居然連你也跑到那去……衛宮家出入記錄又增添了呢。」

「我只去過那一趟,本想借這個機會跟他多聊聊的,我的工作就是傳福音。沒想到他家的兇險程度遠超我想象啊,待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就跑了。」

「衛宮家有什麼兇險的?」慎二笑了笑。

「他家裡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女性呀!」神父張開手臂,臉上露出做作的恐懼表情,「各個還都是美貌無比,令妹這麼漂亮的女生在他家都顯不出來。好傢夥,真是鶯鶯燕燕,我還以為進了土耳其蘇丹的後宮呢!」

「他家是這樣的,但這有什麼兇險?」

「我身為神職人員,跟一幫女孩子坐在一起,怎麼都彆扭,還能不兇險嘛!說起來,這麼多女生爭奇鬥豔,各有不同。有那個叫遠坂的雙馬尾,有十歲大的德國小女孩也就是伊莉雅,有他們學校老師,還有那個金髮碧眼的洋妞,你說是叫saber來著對吧。白人現在會取這麼奇怪的名字嗎?她這個人倒是好得很,說話很有條理比看上去成熟得多,而且日語感覺比我還好。我一開始還擔心自己英語不好,沒想到她直接說日語,著實讓我鬆了口氣。」

「她的真實年齡確實比看上去大得多。」慎二說。

「哦?真的嗎?」神父有些驚訝,「通常來說白人都比真實年齡顯得更大……」

「畢竟是傳說中的亞瑟王嘛。」

「啥?」

「呃,我是說……」慎二意識到到自己不小心說漏嘴時已經太遲了,「我們……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亞瑟王。」

「怎麼會給個女孩取這樣的外號?」神父不可置信地說。

「因為,那個嘛,她是威爾士人……你明白吧。」慎二隨手比劃著,腦中急忙想著補救措施,「再加上……她為人正直!對,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如此。你們這個地方真是人傑地靈,管希臘人叫美杜莎,管英國人叫亞瑟王,照這麼說你們遲早會管我叫楊文廣。嘛,扯遠了,總之你就該明白我為啥叫你防備那個紅毛小僧了。家裡頭日常養著這麼多女孩 ,能是什麼正經人?他該不會是在經營什麼邪教組織吧?就像吉姆瓊斯那樣。」

「他的確是個怪胎,不過還沒到邪教的地步。那些女孩跟他成天泡在一起,其實是有原因的。」慎二說,「他們過去一起經歷過很多事,彼此之間就像……家人那樣吧。還有那個德國小女孩,的確是他名義上的妹妹。聽著很奇怪吧?衛宮的養父當年有個德國妻子,留下的孩子就是那個伊莉雅。」

「聽上去是一段漫長的故事。」神父說。

於是慎二把衛宮士郎的種種,隱去魔術相關內容后大概講了一些。自然大部分都是他的個人看法,尤其是針對衛宮士郎這個人狠狠吐槽了一番。

神父聽他說完,認真地點點頭:「照你的說法,這紅毛小僧的確是個怪人,但也不算壞。」

「你當他是個白痴就好。」慎二冷笑一聲。

「不管怎麼說,他招蜂引蝶終歸是事實。」神父似乎是坐累了,站起身做起了伸展運動,「我也不想假謙虛,我認識你們不算太久,但自詡已經對二位有所了解。在我看來,小姑娘這個人情深意重,若是喜歡上個多情種子,不論對面是什麼態度,她總要傷心的。」

「她活該,我管不著。」

「那麼,這就是時候告訴我,你跟小姑娘鬧什麼彆扭了吧?」

慎二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說什麼呢你?」

「瑪麗亞告訴我,你不肯告訴她。」神父邊說邊收走碗筷和被子,一路拿到水槽旁邊。

「別信她的瞎猜,我跟櫻沒有什麼可鬧彆扭的。」慎二低下頭,撫摸著不知何時又爬到他腿上的露易絲,「我早就想通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沒必要干涉什麼。」

「整天去那個紅毛小僧家也無妨?」說話的功夫,神父已轉回慎二對面。

「你何以見得我非要限制妹妹的人際來往不可?衛宮那邊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她想去就去。最好每天住在他家讓我落得個清凈,我才高興!」

「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麼?」

「見到你之前,瑪麗亞告訴我,小姑娘打來電話問你是不是在教堂,如果是就跟你說不必著急回去,因為她今天打算在那個衛宮家留宿了。」

慎二臉上輕鬆的表情迅速消散。

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神父,希望從那誠懇的表情中得到突然展露出的「我在開玩笑」的意思,直到他確認神父不會給出任何反轉。

慎二不發一語,神色驟然陰沉。他猛地站起身拿出手機,露易絲嚇得怪叫一聲后跑開了,隨後飛速按下按鍵撥通一個號碼,聽著電話鈴聲時人已走出屋外。

不多久,約翰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說話聲,隨後逐漸變得緩慢遲疑,彷彿塞住。直到手機翻蓋啪地一聲響,知道慎二已掛斷電話的神父慢悠悠走到門口,倚著門框,看向走廊里苦著臉的少年。

慎二扭過頭,橫了他一眼:「你腦子有問題吧?」

「是你自己說的你不在乎。」神父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那也不能騙人呀!」慎二憤怒地揮了揮拳頭,「得啦,這下被她抓住把柄,回家我又非得服軟不可了!憑什麼啊,真可惡,我怎麼會攤上這種妹妹……」

「有這種妹妹你該偷著樂。」神父說,「所以她確實在衛宮家?」

「在什麼啊在!」慎二的眼睛快要翻到後腦勺了,「明明是你瞎編的。你騙我這個幹嘛?」

露易絲從神父腳下越過,又一次跑到慎二腳邊,蹭著他的褲腳。

「我只希望你坦率一點,」神父說,「可能是我認識你還不久吧,咱倆在一起時除了像今天這樣,聊我的事情,你會跟我說起的也只有小姑娘。從第一次見面時就是這樣,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小姑娘。你喝多了,說了很多有關你對她的看法,大都是些非常肉麻的言辭,比如……」

「閉嘴吧。」慎二打斷了神父,躲避似的把注意力聚焦在腳下的露易絲身上。

慎二不答話,同時蹲下身去撫摸那隻肆意撒嬌的狸花貓。

我總不能跟你聊魔術!他想。

神父也俯下身,和慎二一起看著貓。

「看得出,她很喜歡你。」神父說,「平常她總是在等你,我想,要不然這次你和她一起回家吧。」

「給我養?」慎二抬起頭,水藍色的瞳孔里流露出些許輕蔑,「看來我可以挽救一只即將被主人遺棄的寵物了。如果你未曾懷有陪伴她終生的心理準備,那最開始為何要養她呢?對你來說她只是生活中的點綴吧,但是對這孩子來說,你就是她的全部意義。」

「這話說得真不像你。」

神父笑著想去摸摸露易絲的頭,卻被慎二擋開。

「我也只能跟你說。」慎二陰沉著臉,把伸手把貓咪抱在懷裡後站起身。

「但實際情況是,她確實對你很有感情。」神父也跟著站起身,「貓想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如果她在等你,就說明她想見你。人在這方面簡直和貓一樣,我覺得這正是養貓的樂趣。」

沉默幾秒后,神父再次開口:「有人在等你吧?我想你是時候回家了。」

「那你給我杯茶。」慎二說,「我可不想被發現喝了酒。」

「再涂點洗面奶。」神父認真地說。

間桐櫻不喜歡滿身酒氣的人。

慎二在家不喝烈酒,喝點度數低的雞尾酒也得小心,比如今天早晨。後來和神父一起喝過酒之後,他總是注意偽裝。除了教堂里無限供應的鐵觀音,神父每次還建議他抹點洗面奶,這是他的經驗之談。慎二也不好說,櫻到底是不是每次都沒識破這些偽裝,還是說只要他願意維持自己在讓她滿意的狀態下,櫻就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沒喝酒。

其實櫻從不會指責慎二喝酒的事,正如她從不把困擾的事直說出口。櫻只要每次恰到好處地讓他感到她很難過,他就得多少注意點了。這不如說是一種習慣。

那是以前,慎二想到,過去的櫻從不頂撞我,考慮下她的心情也是合理的。可現在呢,居然能發展到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斷我說話的地步了,更可惡的是我還沒什麼好辦法。

坦白講,他剛才聽說櫻打算留宿在衛宮那邊時,心裡隱約有種「終於來了嗎」的解放感。他有些陰暗的想法,就是借題發揮一通,從此她愛回家不回家,隨她永遠住在衛宮那間破宅子里才好。只要她回來,自己絕不在家過夜,絕不再跟她說話。慎二原本已經拿定主意,掛掉電話后就去問神父,能不能確保這間教堂隨時收容他。

可是電話那一頭,傳來櫻溫柔的語調,告訴他,哥哥,我在家等你。

瑪麗亞大姐不放心,開車送慎二回家,約翰接班去照顧卡蓮。一路上她問東問西的,慎二隨口作答,專註於安撫在他腿上踩奶的露易絲。臨走前約翰塞了很多這隻貓的常用品,包括貓糧、飯盆、窩、逗貓棒什麼的,還百般叮囑他露易絲的各種習性以及要怎麼應付。

這麼挂念就別給我啊!

慎二問起約翰為何執意把貓給他,瑪麗亞回答說,他相信露易絲會在你家起到關鍵作用。

一只被魔術蠱惑的貓能對我起什麼關鍵作用呢?慎二久違地又想嘲笑這些凡人了。

車停在院子里,慎二抱著貓,瑪麗亞拎著雜七雜八的行頭,她執意要幫忙拿進屋裡去。

「你家好大啊!」瑪麗亞感嘆道。

慎二才想起這兩個中國人至今還沒來過他的家。

不由多想,暗誦咒語后,大門隨即開啟。

「還有高科技!」瑪麗亞再次震驚了,「我知道你小子有錢,不曾想能到這個地步。當年我也在東京混過,見過不少富人,像你這種低調地在小城市裡享受充滿未來感生活的闊少,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去見見你的櫻姐吧!」慎二不接她的話。

間桐邸大概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沒有未來感的地方,瑪麗亞產生了明顯的誤會。要論面積,這的確是座豪宅,不過現在對住在裡面的人來說毫無意義。這棟宅子里只住著兩個魔術師和他們的使魔,除此之外曾經住在這裡的活人,早已全都成了鮮血結界里魔力的餌料,慎二還記得臟硯死到臨頭時,只來得及對他說一句話:「你小子要造反么!」,其他腦部植入了三屍蟲的雜碎更是沒什麼可說的。

人一旦變少,巨型住宅里的麻煩事就多了起來,比這裡佔地小的遠坂邸,曾由於外觀太破舊被傳為鬼宅。自然,遠坂凜不是做家務的料,但這種房子的規模本來也不是一兩個人能收拾的。櫻很擅長家務,這是她最近幾年學會的本事,幾個月前自己從醫院回家開始,只要不在衛宮家裡,她整天都在忙活著保持這家大宅的整潔。慎二每次看到櫻搞這些無用功就煩躁不已,就乾脆宣布把某些房間半永久性封閉。隨著他關閉了一間又一間屋子,三個人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這棟好幾百坪的豪宅被住得像是個3ldk,如今除了頂層還有點生活氣息之外,其他地方都和鬼屋差不多。

話說回來,這本身就是凶宅。

慎二看著某扇許久不曾打開的門,心想至少著間屋子裡沒死過人。

如果非得有人要死在這個房間,那也只能是我。

這是間桐櫻11年來的卧室,名義上的。實則櫻總共也沒幾次在這張床上完整地睡到天亮。

慎二在這裡有許多回憶,無論是他想回憶的還是不想回憶的。

他還記得曾經邀請某個白痴來家裡玩時,曾經戲謔地帶他闖進這間房屋,后又被櫻紅著臉推了出去。那時候櫻害羞的表情,慎二從小到大也沒見過,那臉頰上染著緋紅的樣子,他當時看了,後來每次想起都會心跳加速。

慎二也還記得,當天晚上士郎回家之後,他把櫻拖到同樣是這間屋裡的床上,一直強姦她直到深夜。

她什麼表情都沒有。

次日凌晨醒來時,慎二發現自己一個人睡在櫻的床上,正如往常時那樣。櫻是到什麼別的地方去了,還是又被帶到地下去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管。到地下去看看也不是不行,但那又如何?就算櫻在那裡又能怎樣,也只能看著而已。

過去那些日子裡,早晨醒來時能像夜晚入睡之前那樣,櫻仍躺在懷裡的情況是不多見的。這大概算是某種額外獎勵,也不知獎勵的是櫻還是自己。

話說回來,幹嘛要想這些?

今非昔比了,間桐慎二如今是這座宅邸的主人。

從醫院出來,把這裡重新收拾到能住人的狀態之後,慎二封鎖的第一個房間就是這裡,然後把櫻趕到頂層去住。從那時以來這扇門再也沒打開過,最後一次鎖上房門之前,兄妹倆默然地把整間房屋收拾得一塵不染,然後整理好那些沒怎麼用過卻被慎二砸過很多次的日用品,再把櫻從小到大的每一件衣服收納整齊放進袋子里再封進衣櫃,猶如是在做某種訣別。

「慎二君?」

身後傳來瑪麗亞的聲音——

「要進去嗎?」

「不!我只是……」慎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櫻原先的卧室門前站了許久,「回想起過去的事。我這青春年少的大好歲月,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真無聊啊。」

「偶爾多愁善感也不算壞,」瑪麗亞凝視著慎二冷笑中的臉,「你們兄妹倆這些年來有不少辛苦的事吧?我想小涵和你相處得來是有原因的,他父親也是走得早。別看他整天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其實這些年來他也不容易呀。」

「他父親?」慎二敏銳地捕捉到對話中的奇怪之處,「你們不是姐弟來著?」

「不是啊。」瑪麗亞驚訝道,「為何會這麼想?」

「大家都這麼說啊!」

「糟糕,奇怪的傳言增加了。」

「那你們的關係究竟是——」

慎二話說到一半,走廊另一側傳來的腳步聲讓他回過頭去。

「哥。」

間桐櫻出現在他面前,穿著一身居家的薄外套,手上正忙著往左額系那條紅緞帶——

「啊,瑪麗亞小姐也來了?」

「午安,櫻姐。我跟著慎二君來給你送點好東西。」瑪麗亞回答。她說話時神色平淡,只用眼神傳達著笑意。

「別再叫我『櫻姐』啦……」櫻害羞地說,「被比自己年長的人這麼稱呼,很不好意思——說起來,你們怎麼把露易絲帶來啦?」

「拿來給你們找點樂子。」瑪麗亞說。

慎二看著櫻把頭繩系好。這根頭繩,慎二看著她從小繫到大,最近這幾個月他能明確感到,妹妹對這東西的執著度有所下降了,比如現在出來見人的時候才臨時綁上。在家裡她多數時間都會散著頭髮,有時一旦要出門,還會手忙腳亂地四處找她的頭飾,這時慎二就會把收好的緞帶拿給她。慎二很習慣這份工作,過去的很多年裡,櫻無論在何等處境下,只要她清醒著且手腳還能動,第一件要做的事絕對是要綁好這條緞帶,彷彿有什麼能維持她的生命和靈魂不支離破碎的力量灌注在這上面似的。慎二當時還不明白,櫻身上什麼時候能穿戴什麼從來不是她能決定的事,在還小的時候,他只能意識到妹妹不在時要幫她收好東西,這算是兄長對自家妹子的照顧,而每次櫻回到她身邊時,第一時間要做的就是要回髮帶,不管多麼瑟縮,最後也會把這個要求說出口,這可以說是小時候櫻會提的僅有的要求。這根髮帶時常落在慎二的手裡,童年時代的他本著謹慎求知的精神,花過很長時間研究這上面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能讓幾乎不主動講話的櫻如此執著,最後他什麼也沒研究出來。慎二還記得,有一次他調皮的勁頭來了,故意騙櫻說,你的髮帶被我扔掉了。那時櫻臉上流露出的神情,直到今天為止他簡直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敢拿髮帶的事開玩笑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慎二沒注意到露易絲爬上肩膀正在舔他的頭髮,也沒注意到櫻已經接過瑪麗亞手上的林林總總,開始聊起天來。

「哥哥承蒙你們照顧了。他也真是的,既然瑪麗亞小姐要來,也不在電話里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們什麼都沒準備,也沒法招待你……」櫻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看上去像是隨時要上床睡覺的打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裡! 他可是幫了我們的忙呢。你啥也不用管,我只是來送慎二君回家的,順便把這小傢伙託付給你。」瑪麗亞邊說邊望向神遊的慎二,和他肩膀上正在舔毛的貓。

「這孩子要給我們養嗎?這怎麼可以……」櫻也看向那隻貓。

「你嫌麻煩?」

「啊,不是的!我是說,神父大人那麼喜歡這孩子,要交給這邊的話……」

「無妨,小涵還會抽空過來看她,送養寵物也得回訪。」瑪麗亞靠前一步,湊到櫻耳邊:「再說了,也讓小涵有個理由偶爾來找你們玩嘛。」

「誒?」櫻奇怪地偏過頭。

「我說你們一直在這兒站著聊,還不如到屋裡去,沒看到這傢伙快把我的頭當成線團了嗎?」慎二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手指了指抓在他的頭上正舔得盡興的露易絲。

「大概是因為慎二君的髮型很像一團亂蓬蓬的線團。」瑪麗亞說。

「上次你學著美杜莎說我是『海帶』之後,這次又來更過分的!」慎二高聲抗議。

正說著,從屋裡又出來一位長發飄飄的大美女,在場的中國人也確實私下裡稱她為「大美女」。

「櫻,家裡來客人了嗎?現在家裡這情況可不方便……」美杜莎手上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走了過來,看到櫻手上的一堆零碎,「這是一堆什麼東西?」

「這個是……」櫻支支吾吾地,正猶豫該作何解釋。

「瑪麗亞小姐,原來是你。」美杜莎看到意料之外的來訪者,揮了揮手裡的袋子,「不好意思啊,目前我們這個住處遭遇了麻煩。」

「這是什麼?」瑪麗亞奇怪地看著袋子。

「別看了,相當噁心。」美杜莎神情尷尬,用空著的那隻手扶了扶眼鏡,「我們家竟然有老鼠出沒,沒想到吧,這裡面是兩隻死耗子。」

「什麼時候發現的!」聽到家裡鬧鼠患的慎二臉色鐵青。

「剛才沒多久呀,櫻準備等你回來再告訴你呢。」美杜莎回答,「要是你沒一直待在神父那邊,你就可以邊嚇得大呼小叫邊看我用竹籤射殺老鼠的場面了。」

慎二驚恐地看向櫻。

櫻淺笑著搖搖頭,表示「我沒事」。

「還好櫻沒被嚇到呢,」美杜莎接著說,「不過這樣下去只怕也不是個辦法,得想出一個滅鼠方案來。」

「我來幫你們!」瑪麗亞一捋麻花辮,「這方面我可有經驗了,想當年我在中國,收拾掉的耗子不計其數。」

「怎麼能麻煩你。」櫻趕忙擺擺手。

「客氣啥?我跟你們也算得上——」

「你們誰也不用忙。」慎二一句話打斷了眾人,「要方案,這不是現成的么。」

他隨手摟住露易絲,雙手一托,把她舉到美杜莎面前。

「喵~」美杜莎叫了一聲。

露易絲沒有回應,用一雙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瑪麗亞沒留下吃晚飯,似乎是因為櫻堅持婉拒了她幫忙清理老鼠的請求,這讓她有些不愉快。不過瑪麗亞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這是慎二自己的解讀。慎二有一種本事,擅長捕捉非常細微的表情和神態變化,長大后他才知道有個詞叫「察言觀色」。根據他的察言觀色,瑪麗亞確有不滿,不過還遠沒到生氣的地步,她臨走前從後備箱里拿出一大盒混在一起的泡蘿蔔和泡筍,櫻收下后又顯得開心了些。

話說回來,櫻又為何那麼固執呢?

單純是不好意思讓別人受累?

要麼就是,她不想讓其他人在這座宅邸里待太久。

慎二不由得感覺很好笑,到頭來櫻也被間桐家的氣氛給同化了,哪怕現在還活在世上的「makiri」只剩下他自己。

晚飯好吃到難以置信——儘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吃櫻做的飯了,但每次都很難不發自肺腑地產生如此感嘆。慎二沒有享受食物的習慣,從小到大他秉承的觀念是吃飯只是為了攝取營養,越快解決越好,也不必在意具體吃了什麼。享受美食那是軟弱的庶民才有的習慣,間桐慎二這樣與生俱來註定要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偉人,本不應沉迷凡夫俗子的低級趣味。從醫院裡出來之後,在櫻堅持不懈的照料下他終於有所讓步,同意今後好好吃飯。

仔細想想,儘管櫻還是成天往衛宮家裡跑,而自己又經常躲在書房裡看小說,這十多年來和櫻坐在一起吃飯的頻率最高的居然是最近這大半年。

現在他要學會儘可能放慢吃飯的速度,不然坐在身旁的大廚要不開心了。

再說櫻大廚的料理實在是太好吃了,值得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從6歲到14歲這8年,他曾以為每一天都不能浪費。

從14歲到17歲這3年,他曾以為每一秒都不能浪費。

現在間桐慎二終於理解了,原來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

櫻一直沒話找話,說著準備明天進行大掃除的計劃。慎二滿口答應著,表示櫻說的沒錯,任誰也不想住在老鼠窩裡,露易絲的戰鬥力究竟如何還得通過時間來驗證,在此之前不妨先認真整理一下。

除此之外就是聊貓咪的話題,露易絲來到新環境下還有點應激,一直粘著慎二不放。慎二吃飯時把她放在腿上,還餵給她一點漢堡肉。

「貓咪能吃這個嗎?」櫻擔心地問。

「管他呢。」慎二聳聳肩。

「我說呀,慎二,」美杜莎插話道,「你上哪來搞到這麼一身?」

「你說這浴衣呀?神父給我的。」慎二說。

「趁早換掉吧,感覺怪怪的。」

「我想穿什麼你還管得著?」

這句話脫口而出后慎二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偷偷用餘光瞥了櫻一眼,見她神色如常又鬆了口氣。

「很合身呢。」

——不知怎地,在慎二把目光移開之前,櫻也輕輕笑著看向哥哥。慎二心裡一陣發毛,暗自嘀咕她是不是發現自己正在偷看她了。

「據說是他爸爸留的遺物,」慎二乾咳一聲,「也不知怎麼,他那麼高的個子,他爸爸身材卻和我差不多。」

「他爸爸不是中國人么?」美杜莎問。

「難道中國人就不能穿浴衣?種族歧視吧你。」慎二朝美杜莎做了個鄙夷的表情。

「日本人和中國人不是同一個人種來著?」

「但你是白人啊!」

「對呀,所以我在這個國家是少數族群,所以說是你在種族歧視我。」

「我看你是想找茬——」

「那個……」櫻戰戰兢兢地看著針鋒相對的兩人,「或許是神父的爸爸年輕時來過日本。」

「有可能。你看他日語那麼好,但是跟我說過,他今年之前從沒在日本住過。這麼看來,他的日語只可能是家長教的。」

看著拚命岔開話題的櫻,慎二也不再糾纏。

直到晚餐結束,兄妹倆誰也沒提上午的不愉快。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慎二竟鬼使神差地主動宣布去洗碗,櫻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

這不是什麼困難的工作,間桐家新裝修的廚房裡有全自動洗碗機,水槽里還有垃圾攪碎器,他只需要拿水沖一衝再按開關就可以了。

原想趁機調一杯金色夢幻,可把灶台整理好之後,又突然沒了那個心情。

看著滿滿當當的酒櫃,慎二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我們倆的關係總是這麼稀里糊涂。

前兩年最糟糕的時候,頭天晚上打了她,到第二天還是會來找我,反而是她要向我道歉。

每到這時候總會覺得很滑稽,她和我都是。

間桐櫻需要間桐慎二這個人留在她身邊,這是可以隨意怎麼對待她的真實原因。

大概也是黑櫻會留我一命的原因。

可是現在,她已經不需要這個人了,我待在這裡算是什麼呢?

自出院以來,慎二倒也不是純屬遊手好閒,他全面接手了間桐家的所有資金、地產、股票、債券。間桐家大業大,一般人每個月打理這些就夠忙活很久了,好在慎二能輕鬆搞定這些,並順利跟各路稅理士、地產業者們打交道。慎二心思細密,對各種契約文本內容和行業條例很敏感,那些油滑老練的成年人也沒一個敢輕視他的。

慎二常想到,也許我更適合去學商學,神父把我給帶偏了也說不定。

如此說來,他發現了一個極具衝擊性的事實:間桐慎二在這個家裡,目前發揮的作用,不正和當年他極其鄙視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嗎?

有句話怎麼說的,人終究會活成他討厭的模樣。

但這也太早了,我才十七歲。

我可不想現在就變得像我今天這身裝束那麼噁心。

瑪麗亞一直幫他拎著換下來的道服,他都忘了自己正穿著什麼,直到被美杜莎提醒。好在自己這副怪樣子沒引起櫻產生聯想,回憶什麼糟糕的事情,她看上去好像渾不在意。

還是趕快去把衣服換掉吧,然後洗個澡。考慮到明天可能是繁忙的一天,要讀完《躍入虛空》只有趁著今天晚上。

腳下傳來毛茸茸的感覺。低頭一瞧,原來是露易絲又湊過來撒嬌了。

慎二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脊背。

「今晚至少有你陪著我。」他說。

話說出口之後他心底升起一陣凄涼感。

慎二自己的卧室在走廊另一側,和櫻的新房間距離有點遠,當時他一門心思只顧著對比研究採光最好最寬敞最適合當女生的起居室的房間在哪,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的位置。等重新布置完后再想後悔也來不及了,現在要轉移自己的卧室也不是不行,但心高氣傲的慎二又如何張得開這個嘴?

作為亡羊補牢的策略,他後來新找的小書房離櫻一牆之隔,還剛好是櫻床頭抵住的那面牆。他自以為佔據了絕佳的位置,未曾想到這座上次翻修還是80年代初的老房子隔音沒有那麼好,於是後來每個夜晚打算安靜地看書時,時不時會聽到美杜莎和櫻傳來某些叫人臉紅心跳的聲音。為此慎二有好幾次摔門而去,拿著書跑回自己的卧室去讀。

這不是兩頭吃虧嗎?

相比起這棟大房子,慎二自己的卧室很小。他喜歡這個房間,在這種閉塞的環境下他相對更容易睡好覺,寬闊的屋子總讓他感到緊張。

貓窩和攀爬都裝在外面充當客廳的房子里,但露易絲興緻缺缺,慎二走到哪他跟到哪。

看來這孩子還真是要跟我睡在一張床上了?他想。希望我暫且能適應,只要不是今後一直如此就好。

打開衣櫃,裡面掛著不少衣服,其中還有他最喜歡的黑色V字領T恤。現在不穿這個。

脫掉浴衣后,習慣性地往右手邊一送,隨後從衣架上拿出一件白襯衫。套在身上並系好第二個紐扣時,他突然毛骨悚然地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

不比當年還有僕人伺候的時代了,屋裡本該只有自己。

他的脖子飛速轉向右側,看到了他有生以來最熟悉的那張臉。

「櫻!」慎二從喉嚨深處發出尖叫。

「喵~」露易絲也跟著發出一聲叫。

少女手上拿著浴衣,正笑盈盈地看著她的義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