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 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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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2-22
時間向前推移約三個小時,下午一點半左右,慎二坐在放映室里看他上次沒看完的一部香港電影《胭脂扣》,這是約翰神父曾推薦給他的。慎二想不通為何作為神職人員的約翰,會一再邀請他觀看這些根本不符合教義,全然宣揚異教迷信的東西。這樣還想勸服我皈依么?慎二如此問起時,神父回答說「但是好看啊!」。神父的「好看」標準具體來說是所有這個演員演出的電影,對此慎二很懷疑,是否他倆間的友情也是緣於自己頂著一張和該演員風格有些近似的臉。

從服毒自殺開始,故事變得無聊了。上次只看到男女主角決心私奔的橋段,他以為能有個很好的展開,結果是一塌糊涂。到頭來,這個男主角的所謂「真情」除了害死一個本已處境凄涼的女孩以外還實現了什麼?如果這不是一部以他為主線展開的電影,而是確實發生的一件事,那麼這無非是花言巧語的嫖客厭倦了痴迷他的妓女后教唆其自殺,再害得她的靈魂也幾十年不得安息的爛事。至於你是不是也服了毒,你是不是真心想死,誰知道?誰在乎?總之結局是你活著她死了。這叫什麼愛情?你愛一個人的結果就是你活著她死了,那你最好還是別愛。

慎二非常討厭殉情這件事,他以為,如果有誰想死,那最好儘快自己去死,不要拿愛情當借口,不要拖著另一個不想死的人去死。這部電影到頭來讓他想到太宰治和他的《人間失格》:花費整本書的時間講述自己到底多麼可憐多麼可悲多麼痛苦,仍不免心有不甘地借別人的口自我吹噓是「好孩子」。你好在哪兒?好在書里的你一再拋棄愛你的女人,還是書外的你一再找人殉情然後她死了你活下來了?你又可憐在哪兒?你得到的關注和容忍分明超過了世界上的多數人,真正可憐的人是沒機會到處找人說自己可憐的,甚至不敢讓別人察覺到。

你連「我很後悔一輩子虛度光陰」都不願說。

所以你們這種窮酸文人用華麗詞藻渲染出的桃色幻想騙不了我。慎二如此想到。難道中國人也喜歡這種不切實際的愛情故事嗎?我曾料想他們只喜歡看手持雙槍的大英雄連殺幾十人呢!

「喲,小慎!」

身後傳來一聲招呼,與此同時他也聞到一股包含著水果香氣的煙味。

回頭一看,一個留著利落短髮的青年,正斜倚著門口沖他微笑,手上托著水煙袋。他上身穿個卡其色夾克,裡面是灰黑條紋羊絨衫和藍色T恤,胸口不倫不類地掛著個銀色十字架,下半身還是雷打不動的阿迪達斯運動長褲和白色帆布鞋。突出一個混搭。

「楊師傅,你回來得正式時候,」慎二指了指正在播放片尾字幕的熒幕,「我剛好看完這部爛片。」

神父曾多次邀請慎二看各種武打片,櫻有時候也會一起,但她每次都會中途睡著。某次看過《黃飛鴻》的其中一部之後,兩人在一起喝了幾杯,約翰酒後吹噓起自己是什麼「楊家將」的後代,總之是一個據說出過很多武功高手的家族。從此後慎二經常揶揄他是「楊師傅」,約翰很喜歡這個稱呼,還說很遺憾自己不是個貨真價實的師傅,否則肯定能把武僧傳統引入基督教,建立遠東版的條頓騎士團。

「敢說張國榮的電影是爛片的人,在我們國家是要被趕下計程車的。」神父笑著打開燈,走到放映機旁停止了機器的運作。

「那我得感謝瑪麗亞大姐教了我開車。」慎二聳聳肩,「但爛片就是爛片,儘管的確是偉大的演員。這遠遠不如你上次給我看的那部黑幫電影,不是也有你說的這個人嗎?」

「能否說說你對這部電影不滿的最主要原因?」約翰吐出一口煙霧。

「戀愛!」慎二斬釘截鐵地說,「我很反感這種把人坑死的戀愛,你看十三少原本足夠有錢,可以包養那個妓女做情婦,可他偏要離開家,害得自己變窮,為了他們倆針對彼此的白日夢,最後一個死了,一個毀掉了自己的人生。他們只要不追求所謂的真愛,反而能擁有彼此。如果這就叫愛情,那我覺得愛情只會帶來痛苦,還是別涉足為好。」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如果他們選擇更具現實性的方案,他們各自會不再擁有某些特質,而那些特質可能正是他們對彼此構成吸引力的關鍵,儘管像你說的,會帶來痛苦。」神父抽出光碟后小心地放回CD盒裡,再把盒子放回影碟櫃,「愛本就是痛苦。或者說,如果不痛苦,人就不會去愛。」

「此話怎講?」

「愛某個人,是因為你希望從這個人那裡得到某些你想要的東西。相信我,世界上可能存在的所有愛情,哪怕是最神聖最無私的愛都緣於此,沒有這種衝動,愛根本站不住腳。可是,當你這樣渴望某個人身上某些東西的時候,你就排斥了同一個人身上的另一些東西。這是你又會期待你愛的那個人也是同等地愛你,假使能成真,對方也在你身上有想要的某些東西。這時,你為了讓你愛的人更加愛你,你同時也需要排斥你自己身上的其他部分。從這個角度來看,愛何嘗不是一場對彼此的掠奪?」

「有關愛如此激烈的觀點,從一位神父口中說出,還真是不得了啊!」

「愛情堅強猶如死亡,嫉恨殘忍猶如墳墓。我小時候參加教區親朋好友的婚禮,象徵婚禮完成的,總是主婚者最後那句話: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這句話按照我們民族的文化來說,是很犯忌諱的。為何在一個喜慶的日子裡必須提到死?小時候我也不懂,直到現在我稍微有點明白了。相愛的男女通過婚姻聖事結為連理,兩個曾經獨立的個體從此成了一個新的整體,以後他們要互相糾纏、互相索求、互相折磨、互相渴望,直到生命的盡頭,只有死才能把他們從中解放出來。」

「看來你很幸運,無需承受這份負擔。」

「沒錯!」神父狡黠地眨眨眼,「這就是為什麼教會規定我們必須當職業單身漢!」

兩人大笑起來。

「其實我早已料到,你不會喜歡這部電影。」神父又抽了一口煙,「你一直都喜歡槍戰片,或武打片來著。我們繼續看《黃飛鴻》吧?或者來點劍戟片,內川清一郎的作品怎麼樣?」

「我已經看累了,不如喝一杯。」說話的工夫,慎二已經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贊成!」神父也轉身帶頭走出門。

「其實我不厭惡愛情片,我厭惡的是愚蠢。可惜的是,愛情片里的人物往往很愚蠢,比如這位叫十三少的男主角。」

「這不奇怪,有句話叫『愛令人盲目』。不過,小慎反感十三少,是因為此人能力太差了吧。你確實比他強得多,你也是個闊少爺,卻不是紈絝子弟。」

「我至少不會愚蠢到和一個比自己窮得多的女人私奔。」

「的確如此,是你的風格。不過說到這裡,我倒是很好奇,如果小慎愛上某個人,你希望自己如何對待她?」

聽到這句話,慎二沉默下去,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直到接近休息室門前。神父在沉默中等待著,以為他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時,慎二突然開口——

「我跟你說過我不會愛上別人的,從來沒有這經歷。」

「你的確說過,不過這是真的嗎?」

「還能有假?」

「那麼,小姑娘呢?」

「開什麼玩笑!那是我妹妹。」慎二瞪了神父一眼。

「愛不僅限於男女之情,對家人的感情同樣如此。」

「也會有你說的那種糾纏么?」

「會有,我見過的各種家庭,互相折磨,鬧出人命的事情也比比皆是。到最後,真正有效的解決方法只有逃離。」

慎二在此沉默下來。人命已經沒了不知多少條,如今他仍然要離開。

約翰在當櫻的面時喜歡和瑪麗亞一起稱呼「櫻姐」,經常弄得櫻很不好意思。私下裡只有他和慎二的時候,他會稱其為「小姑娘」,美杜莎則稱為「大美女」。初次見面時,慎二曾向約翰介紹家裡的兩位女眷,當時慎二逞口舌之快,說美杜莎是他的一個僕人,差點被她暗地裡捏死。自然,相互間再怎麼熟絡,有關自己和櫻的關係,慎二絕不可能向神父吐露半句。在神父看來,間桐一家是父母早亡,沒有親戚,在祖傳大宅里相依為命的一對兄妹,和住在他家裡照顧他們的希臘少婦。

仔細想來,慎二認識約翰還不到半年,卻無形中受到了他不少影響。他曾對神父提起準備去東京上大學的事,此時神父隨口提到「上智怎麼樣?」,到頭來他還真的去報考上智大學了。

慎二有兩套調酒器,一套在家裡,另一套在教堂休息室里,這裡的冰箱也有足夠多的酒和飲料供他發揮。

兩份伏特加,一份白朗姆,一份琴酒,一份龍舌蘭,半份橙酒,兩份檸檬汁,冰鎮可樂加滿。

長島冰茶。

同樣的操作再來一次,得到兩杯。

跟神父喝酒必須來點勁大的。

自從開始喝酒,慎二發現自己酒量奇佳。他嚴格確保絕不喝醉,僅有的一次醉酒,是和約翰神父初見面時那次。

酒量方面,神父也不遑多讓,只是慎二發現他根本不懂酒。遇到慎二之前,約翰喝酒的方式就是拿出一種綠色的玻璃小扁瓶,裡面是一種度數很高的中國白酒,咕嘟咕嘟往嘴裡灌兩口,然後隨便吃點東西,再咕嘟咕嘟灌兩口。這一小瓶喝完,他這頓酒也算結束了。

神父已把水煙袋收到抽屜里,他沒多大煙癮,喝酒或吃東西時從不抽煙。桌上擺著一碟魷魚絲,還有兩道楊若涵的拿手好菜:油炸花生米和涼拌蘿蔔絲。

喝長島冰茶吃這個,好像有點奇怪。

「真不好意思又麻煩你。」神父接過冒著氣泡的酒杯,另一只手撓了撓頭,「要我說,來瓶二鍋頭就完事啦。」

「這才叫喝酒!」慎二端著另一杯,「你那樣只不過是喝原料。就像吃飯的時候,直接往嘴裡倒麵粉和生肉,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也許你是對的。」神父舉起酒杯,「乾杯!」

「乾杯!」慎二也舉起酒杯。

兩人各自輕抿一口。

約翰不懂酒,但他還是喜歡慢慢喝,尤其是在喝烈酒的時候。第一次吃飯時,兩人互不了解,慎二隨口說了乾杯,只見他略一遲疑便舉起酒杯,一口喝乾了整杯的人頭馬。慎二曾聽說過中國人有拼酒的習俗,當下不願示弱,也一口喝乾。於是他倆推杯換盞,每杯都是一口悶,直到喝完第五瓶的時候,這兩人平生第一次體會了醉酒的痛苦。

後來慎二問起此事,約翰瞪大了眼睛,滿臉震驚:不是你說的「乾杯」嗎?他這才有機會澄清,在日本「乾杯」只是一種用於烘托氛圍的說法。

酒乃百葯之首,亦是萬毒之首。

慎二的記憶中有一個男人,沉溺酒精無法自拔。到人生最後的兩年裡,他已經到了雙手顫抖握不住酒杯,雙腿無法平穩走路的地步。即使如此也要掙扎著去拿酒喝,每次喝完酒,他就會好受一點,同時身體也會垮下去一點。慎二曾親手為他斟上一杯酒,他從未做過類似的事。那個人高興地接受了這一杯,不曾帶有絲毫懷疑。

慎二至今覺得,那個人只是得到了解脫。

「對了,楊師傅,瑪麗亞說你陪卡蓮去醫院了?」慎二終於問出了困擾他整個上午的疑惑。

「是呀,萬幸的是她目前狀況比較穩定,」神父嘆了口氣,「回來后卡蓮小妹也累了,瑪麗亞照顧她去睡一會兒,我離開前她又告訴我你在這兒。」

「確認卡蓮不必住院了嗎?不算壞事。」

「想得美!她和以前一樣極有必要住院,只是我不敢把她放在醫院裡,太危險了。」

「危險?醫院的護理還不如這教堂么?」

「兩回事。卡蓮小妹的體質……非常古怪。以前我不跟你說這些,是為了她的隱私。沒有哪個病人是希望自己的病情被別人知道,不過現在既然連那個紅髮小哥都知道了,也談不上是秘密。老實說吧,我現在有點害怕,我原以為本堂神甫的工作只是像我的前輩們那樣,每天處理些雞毛蒜皮的事。那些靈異的傳說,我只知道那些事理論上是可能存在,也值得重視的,從未想過會發生在我眼前。直到遇見卡蓮小妹,才明白原來魔鬼不只是活在故事裡的嚇人形象。她身上貌似有某種特質,會自動吸引邪祟之物,隨後她會因此受傷,卡蓮身上那些不斷加重的傷勢就是這麼來的,隨後那些被她吸引來的著魔者們會……唉!那些異端!他們以為驅魔能顯出自己的本領,就可以不擇手段?總之,我無法想象卡蓮小妹的身體是如何被弄成現在這樣的,更無法想象她這些年來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但現狀如此。我如果把她交給醫院,不光無法保證她的安全,連同醫院裡的人也會受到威脅。」

「在這裡就不會?」

「這裡畢竟是一座教堂,是受過祝福的土地和建築,只要她不亂跑,通常沒問題。再說我在她房間里擺放上了十字架,門前還掛上了聖像,又在周圍撒過一圈水,希望能有用吧。」

「她聽你的話不亂跑?」

「我可管不住她!好在瑪麗亞說的話她會聽。我是不覺得她真的有在聽話,不如說是在某種程度上享受大姐的管教呢,因此大姐也不敢肯定自己能約束她多久。這個小女孩兒的性格就跟她的身體一樣,充滿了謎團。」

「卡蓮的謎團,你都弄清了多少?」慎二咬碎一顆花生米后咽下肚,」我是一直沒搞明白,你為何會跟她湊在一起。她不是來自你所說的『異端』嗎?為啥會加入你們?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她那個體質又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面對慎二連珠炮的發問,神父搖了搖頭又喝下一口酒。

「我認識卡蓮小妹,比認識你還要早一些,」放下酒杯的神父繼續說,「那時我剛到冬木市不久,主要工作是監督這座當時嚴重損壞的教堂的修繕和裝修進展。那天夜裡,或許是太累了,我睡不著覺,在教堂附近閑逛。那時我看到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滿頭銀髮,著裝很是一言難盡,當然我說的就是卡蓮小妹,那時我不認識她。當時她走路速度很快,還好我沒跟丟。走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她突然停下,隨後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我一愣神,只看到周圍聚攏來七八個人,各個面相不善,肯定不是來幫忙的。我一看他們對那小女孩兒欲行不軌,趕緊衝上去,接近一瞧才發現壞事了,這些人明顯是著了魔的。」

「那怎麼辦?」

「我掏出珍珠串,大吼一聲:奉主耶穌基督之名,爾等速速離去!看,就是這條。」

神父從口袋裡拿出那條用繩結打成的念珠,連著一枚陳舊的木製十字架。

「這東西能有用?」慎二望著樸素的繩子感到不解。

「有用的不是這條念珠,而是信德。當時我恐懼不已,心跳得極快,兩腿止不住打顫,我擔心我要失去信德了。還好上主憐憫我,最前頭的那個頓時眼睛里冒出一股煙,慘叫著倒地,身上傳來一股燒焦的氣味。有幾個邊尖叫邊逃走了,但是人越聚越多,我真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多著魔者。這時我心想我完了,閉上眼睛劃了個十字準備去交差。你猜怎麼著?奇迹出現了!」

「什麼奇迹?」慎二問。

「只見一紅衣黑面彪形大漢從天而降,威風凜凜,宛如天國派下來的神兵啊!」神父激動地比劃起雙手,「又見他雙手一翻,不知從哪裡掏出兩把大砍刀,緊接著嗖嗖!嗖嗖嗖!手起刀落,殺了個血流成河。那場面跟真人版《DOOM》似的,實在是血腥暴力,小慎你絕對沒見過。」

我見得多了!慎二忙用酒杯擋住臉,免得把心裡話脫口而出。

他驚訝的卻是遠坂的從者居然救了神父一命,原來他是那麼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嗎?慎二對這個英靈印象深刻,原因不僅是他曾在櫻的支援下,臨時與之合作擊殺了翻臉無情的吉爾伽美什,更因為他後來住院期間,最頻繁來探病的人竟然是他。他一共來過三次,每次都找准沒人的時候從窗戶進來,櫻只要出現他立即消失。每次來到慎二面前,那紅衣人都自言自語般對他說些不知所云的話,但又讓慎二感到他說那些話時很真誠。慎二至今沒搞明白這個英靈到底是誰,連他的名字也沒弄清楚過,只好暗地裡稱他為紅衣男。

「小慎?」神父的招呼聲把慎二的思緒拖回酒桌上。

「嗯……我在聽。」慎二啜飲一口雞尾酒,試圖掩蓋他剛才正在走神的事實。

「你不相信吧?」神父笑了笑,「我想也是,我剛才那些話聽上去像個神棍在編故事。」

「不!不!別誤會,我完全相信你。我只是不覺得你說的這些有多麼值得大驚小怪。」

神父一時間說不出話,瞪大了眼睛,提起筷子往嘴裡送了一口蘿蔔絲,細緻地嚼碎后咽了下去,又猛灌一口雞尾酒,才反問道:」發達國家的人都是你這段位,還是只有你們日本人是這樣?」

「大概只有我是這樣。」慎二說,」先別管我,你就說後來怎樣啦?」

「那個壯漢殺完人就不見蹤影了,我一回頭看見卡蓮小妹——當時我還不知她是誰——躺在地上還沒緩過來,身上全是血。我嚇壞了,趕緊打電話叫了救護車,陪她在醫院待到第二天晚上。她恢復得挺快,第二天早上我進到病房裡,看見她醒著跟我打招呼,原來她完整記得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我們就是這麼互相認識的!後來我常常去看卡蓮,跟她在病房裡聊了很多,越聊我越來氣。」

「你生她的氣?」慎二想起櫻說過有關卡蓮的事,那似乎是個挺怪的人。

「那不至於!平心而論,她確實很擅長氣人,但我再怎麼說也不會和一個十來歲小女孩兒慪氣。」神父說,「我生氣的是她告訴我有關她的很多事,以及她信奉的那些歪理邪說,卡蓮才十幾歲,她能懂什麼?她信以為真的那套是非顛倒的價值觀,只可能是那個什麼聖堂灌輸給她的。具體內容我不能多談,總之是那個異端教會長期利用她的特殊體質進行驅魔,從她很小開始培養她這麼做,在這個過程中卡蓮小妹會受很多傷。」

「受傷?什麼樣的?」

「各種各樣的……反正,她不明白自己受人擺布,還傻傻地以為驅魔是能犧牲自己拯救別人呢。我簡直無法形容我的氣憤,用異端形容這批人已經對大多數異端構成冒犯了,這群喪心病狂的邪教徒,他們的行徑異端們聽說了都要捏鼻子。坦白說,要不是保密法則,我真想把個人信息隱去后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寫成文章投稿給全球各大媒體,到時候看看諸如保羅華許之類嘴皮子很利索的新教名流會對此做何評論。」

「保密原則。這就是為什麼你現在也是語焉不詳?你省略了很多不能說的內容吧?」

「請原諒。再說也得考慮卡蓮小妹的心情。」

「別在意,我不過我很好奇,她真能驅魔?」

「能,但不是那麼回事。」

「既然能做到,那也怪不得他們了。」慎二嘲弄道,「撿了個好用的傻瓜,你還要怪人家物盡其用不成?他們似乎也沒強迫你的卡蓮小妹吧,你看,現在他們跑了都沒帶她走,說明她本就不受重視。」

「跟卡蓮的意願無關,她不能被當作驅魔的物品來用,這邪惡甚於魔鬼。」神父的語氣嚴肅了起來。

「神父,我之前問你有關你們和他們的區別時,你說你們的總部在梵蒂岡,和他們不同。看來你們之間的差距遠不止這點。」

「區別大了,他們能做出如此泯滅良知的事情,簡直是邪教徒。你也知道日本是個邪教盛行的國家,據我觀察,大部分邪教也不敢輕易犯下傷天害理的罪行,而他們竟敢當作平常一樣做出來。我跟卡蓮小妹聊過很久,逐漸發現她從小被灌輸的那一套觀念有多離譜。膽敢給她灌輸這種觀念然後利用她的人,在邪教徒里也是最瘋狂的那類,我懷疑這群敗類的腦子裡是不是已經長蘑菇了。」

「可是,你們的教義不也認為驅魔是件善事?」

「一切良善皆來自天主,而非來自我們凡人。打著基督的名號四處行騙的人經常忽略這點,結果就像他們那樣,也許有的時候他們也會做點善事,但用的手段是欺騙和謀害,那照樣是出自邪惡,最後也不會有好結果的。就像耶穌在世的時候跟門徒們說的那樣:到那一天有許多人要向我說,主啊!我們不是因你的名字說過預言,因你的名字驅過魔鬼,因你的名字行過許多奇迹嗎?那時我必要向他們聲明,我從來不認識你們;你們這些作惡的人,離開我吧!」

「你的意思是,卡蓮就算犧牲自己也不能拯救別人?」

「不是那樣!無論能否拯救,都不能任由她胡來!」神父猛一揮手,情緒有點激動,「正好,如果小慎有興趣,今天我可以跟你聊得深一點,如何?」

「我有足夠多的時間聽你說話。」

「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舉例而言,殺一個人救十個人,你認為好不好?」

「那一個人和那十個人分別是誰?」

慎二脫口而出的反問讓神父愣住半晌,隨後舉起酒杯又和慎二各自喝了一口。

「小慎以前研究過哲學?」

「從來沒有,我看過的大部分書都沒什麼用處。」

「那你可真是頭腦靈活。你剛才那句話指向我那句提問的內在謬誤,很多人看不出來,容易被繞進去。」

「還能怎樣?要是這十一個人我都不認識,全死了又與我何干?」

「既然如此,請容我繼續問下去。你問我這些人分別是誰,那麼假設小姑娘就是那一個人,你準備怎麼對待那十個人?是救他們還是任由他們去死?」

「先把他們全殺了。」

「夠狠!不過確實是一種選擇。」神父咋舌,」那再假設,小姑娘是那十個人中之一,你會殺那一個人嗎?」

「殺。十個人都殺,何況一個?」慎二滿不在乎地說完,夾起一根魷魚絲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成百上千的人我也殺了!他心想。

「小慎給出的判斷不見得是最好的,殺人自然是件壞事。但你作出這個判斷時,是能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神父坐直了身子,語氣比剛才更認真,「你通過你和假定需要作出判斷的對象之間的關係作出選擇,說明你沒有把人當成一種獲得功利的手段。人就是人,殺一人和殺十人,豈有高下之別?我們凡夫俗子活在世上,免不了要傷害別人的。在我看來,如果一個害了別人的人能意識到自己在害人,那麼他至少還有挽回的餘地;只有那些自認為可以通過傷害人的方法去救人,去行善的人,是真正無藥可救之徒。一個人若是一邊殺人害人,一邊相信自己是個善良的好人,所做的壞事全是為了正義使命服務的,他還能聽得進去什麼話?給卡蓮洗腦的邪教徒就是這種人,這也是為什麼我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感到憤怒。」

「儘管從卡蓮的角度來看,她只傷害了自己?」慎二問。

「自己也不行。人的生命和身體並不屬於自己,乃是天主的造物。傷害自己和傷害別人是同一件事,比如說那些自殺的人,理由林林總總,但最終都指向同一個導火索,那就是他們都不敢殺人。自殺者骨子裡都是想殺人的,無一例外。只是因為他們能傷害的對象只有自己,旁觀者會覺得他們不可怕卻很可憐,相反殺害別人的人很可怕卻不可憐。這是人性使然,血肉之軀的凡人總不免以自我為中心,按照『是否對我更有威脅』的標準判斷他人是好是壞,天主不會如此看待人。在天主眼中,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並無區別。」

神父長嘆一聲,隨後補上一句:「卡蓮小妹對那些傷害她和利用她的人,真如她嘴上說得那樣毫無怨言么?她折磨自己,沒有反過來折磨別人的衝動么?我看未必,否則也不必抱持那麼病態的生活方式繼續下去。」

「你說得有理。」慎二舉起酒杯,兩人各自又喝了一口,此時兩杯長島冰茶都只剩下多半杯了,「不過你這道理能說服那個卡蓮嗎?」

「不能。她從不反駁我說的任何話,但我也能看出她根本沒聽進去。」神父搖搖頭,「我在卡蓮小妹那裡簡直和保祿在雅典人那裡得到的待遇相同。最神奇的是我感到她在享受這個過程。我說什麼她都認真聽,等我說到最後再突然冒出幾句冷嘲熱諷,讓我意識到自己在做無用功而苦惱,她會為此感到很開心。」

「品性太惡劣了吧……」

「不是她的錯,更何況不是每個人都有小慎那麼強的理解能力。『聖堂教會』的那伙狂徒似乎沒讓卡蓮接受什麼教育,導致她腦子裡只有從小被灌輸的偏執觀念。我現在不試圖讓她相信什麼,只是專心聽她講話。其餘的事情,我只需保護她不受傷害即可。」

「卡蓮既不相信你,你要怎麼保護她?」

「她不亂跑就好,這方面瑪麗亞大姐管著她。大姐那個脾氣你也知道,收拾起人來就不管那麼多了,她更喜歡發號施令,不像我成天搞些無用的思辨。所以現在分工很明確,我負責問卡蓮想要什麼,大姐負責教訓她乖乖聽話。」

「爸媽帶孩子呢!」

「差不多。好消息是,自從給卡蓮施洗,她變得老實了不少。」

「洗禮有這麼大效果?」

「因人而異,她本質上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怪不得你搞那麼大排場,當時我還以為你要向她求婚呢!」慎二壞笑一聲。

「你當我是馬丁路德?」神父翻了翻眼睛,「好在當時效果還不錯。」

「她哭得很厲害呢,看來頗受感動。」

「這件事我反而要感謝邪教徒,那幫人不知為何沒給卡蓮施洗。我們認為異端洗禮是有效的,因此就算改回正信也不能重洗。據我觀察,在卡蓮小妹心中,洗禮是件非常重要的事,簡直像平常女孩子的貞潔那麼重要。這種觀念肯定也是那伙人給她灌輸的,可能是為了方便控制她。這反而便宜了我,給她施洗后她還是不聽我的,但最起碼我在她眼中有點分量了。」

「照這麼說,你奪走了她的貞潔!卡蓮只好期盼你對她負責了。」慎二賤兮兮地調侃。

「本職業單身漢可沒有這種機會!」年輕的神父有點臉紅,不知是酒精還是某種情緒在起作用,「還說我呢,看上去你才更像會騙走純情少女初夜的那種男人。」

「我比你更沒機會……」慎二說完,不自覺間把視線轉移到盤子里的花生米上。

他又回想起縈繞在心頭的很多事,突然有點想哭。這種感覺他很熟悉,也習慣於驅散。從14歲那年以來他常常有想哭的時候,但這種時候是最不能哭的,哭出來就太掉價了,尤其是為了不給櫻瞧不起自己的機會。

最後的贏家是我!

——聖杯戰爭結束后的日子裡,慎二不斷在心裡重複這句話。

「大美女呢,她對你也沒意思?」神父不知為何饒有興緻起來,「她跟你們兄妹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至今沒發展么?」

「她的人生經歷豐富到你想也想不出來,絕對不是什麼純情少女。」慎二苦笑,「我對她毫無興趣,她對我也是厭惡至極。櫻和她之間有很多你所說的『發展』,而我,唯恐避之不及!」

「且慢!你的意思是,小姑娘和她是……」

「猜對了,是那種關係。」

看到神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慎二覺得很有趣。他原本頭疼該如何解釋櫻和美杜莎的關係,這一來剛好順水推舟,給出個合理的解釋。畢竟普通人哪裡知道什麼聖杯戰爭,什麼英靈?嚴格來說這也是一句實話,自打慎二出院,就發現櫻和美杜莎成天粘在一起,簡直是如膠似漆。

現如今每周有個一兩天,櫻會盡量多陪著他這個名義上的哥哥,除此之外時常連睡覺也在一張床上,憑美杜莎的作風,會幹些什麼也不難想象。某次慎二惡趣味湧上心頭,刻意撞破她們,然後被美杜莎以疾風怒濤般的攻勢打飛了出去。事後櫻向往常每次他發了脾氣那樣跑來道歉,慎二並未借題發揮,而是調侃說:你們想做就做,不必非得瞞著我嘛。櫻低著頭不說話,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事後美杜莎罵慎二痴心妄想,慎二回罵她自作多情。

後來,櫻很努力地嘗試促進美杜莎和慎二關係緩和,但她的嘗試總體而言比較失敗。

「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神父拍了拍胸脯。

「你隨便說好啦,沒人在乎。」慎二奇怪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外國傳教士,「你們的宗教是反對這檔子事來著?不過在日本沒人覺得怎樣,學校里八卦早就傳開了,據說我的一個同學的弟弟為此感到十分痛苦。」

「我們反對的不是同性和異性之間怎樣,而是主張聖潔的和於人有益的生活方式,當然這不是重點。」神父說,「看來你們這邊風氣開放得多——如此說來,你和大美女確實沒機會了,你們之間算是情敵吧?」

「哈?說什麼呢!」慎二給這突如其來的獨特觀點嚇了一跳。

「你不擔心妹妹被她搶走?」神父挑了挑眉毛。

「我有什麼理由非得在乎她?」

「但你已經在乎她了,這畢竟難以改變。也難怪,兄妹倆像你們這樣長大,彼此依賴是很正常的。」

「豈不成了你剛才說的,家人之間互相糾纏的關係?」慎二心想我們是怎麼長大的,你做夢也想象不出。

「我想過,如果我是你,我不可能下決心離開家人獨自去東京。」神父回答。

「那我更得走了。」

兩人再次舉起酒杯,這次一口氣喝了不少,剩下的已經不多。

「我也只是隨便一講,其實我猜你是不想妨礙你妹妹吧?就像你說你不喜歡大美女,但也沒反對她們的關係。」

「我管不了。我家的事比你想象中更複雜。」

「不過呢,你不阻攔妹妹的自由戀愛是好,但我還是得提醒你,」約翰突然俯身湊近,神秘兮兮的樣子,「你要對一個人保持警惕,這個人你也認識。」

不等反駁或答覆,約翰開口說出一個名字,一個慎二很熟悉的名字——

「衛宮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