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 年輕的司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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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2-22
慎二心頭一股無明火在亂竄,衣服也不換徑直衝出道場,甚至沒注意到戶外的寒風。

他從很久以前就理解到,自己註定要成為一個偉大人物。他對此堅信不疑,早已做好準備,慎二清楚他絕不是那種,用斧頭劈死兩個老太太就會嚇得抖如篩糠,回家後晚上做噩夢的小角色。

第一次離殺人最近的時刻,他面對的人正是美綴綾子。

慎二曾經對她有個不錯的印象,那是在她主動邀請升入高中的櫻來加入弓道部的時候。直到士郎被慎二設法趕走後,兩人的關係越鬧越僵,最後在部里到了彼此視如仇寇的地步。

慎二下令美杜莎抽干這個少女的生命力為自己供魔,至於為何沒有抽到死,那只是一時興起才饒了她一命。早知道她現在又到這間道場里耀武揚威,何不當時把她殺掉呢?又一件讓慎二後悔的事。

快走到學校大門時,迎面又看到兩個他不想見的熟人。

「喲,慎二!」士郎揮手打招呼,「身體好些沒,櫻告訴我你恢復得還不錯?」

「真是好久不見吶,我都快忘記這位是誰了。」一成扶了扶眼鏡,仔細看著慎二。

「我還以為現在是假期,怎麼好像所有人都在學校里,日本的加班風氣已經蔓延到高中了嗎?」

「聖誕節慶典就要到了,還有好多事要準備,一成抓我來當苦力。」士郎笑著指了指身旁的眼鏡男。

「學生會人手嚴重不足,沒有衛宮,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一成不改他端莊的態度。

原來這腦殘又被人拿來使喚了,慎二想,看來衛宮這個人這輩子不會有什麼新進展了。既然連聖杯戰爭也無法改變他的生活方式,那麼他大概會就這麼一輩子活下去吧。他曾經自認為,衛宮算是有資格做他的朋友的一個人。到如今他總算承認,他至今也不能理解衛宮士郎,或者說不願意理解。間桐慎二從小到大都是本著有付出就終究有回報的人生態度活到現在,換句話說,如果得不到回報,就絕不能付出。

衛宮士郎對慎二的吸引,和他喚起慎二心中厭惡感的程度,二者相差無幾。

聖杯戰爭期間,兩人曾經短暫合作過一陣。對於後來的翻臉,如今慎二隻覺得慶幸。如果繼續深入了解這個人,說不定會把他多年來奉若圭臬的人生信條碾個粉碎,再讓自己捲入某種無法預期的未來中去。

「哥哥!」身後傳來櫻的聲音。

轉身一瞧,櫻正邁著急促的腳步朝他這方向走來。她一身訓練服外披著自己的外套,手裡抱著慎二的大衣走到幾人身邊。在低溫下櫻的臉頰凍得有些發紅,呼出的氣息化作白色的水汽。

「你忘記外套啦,哥哥!」櫻把那件大衣遞到慎二面前,這時她看到身邊的人是一成和士郎。

「誒?學長也在?」

「喲,櫻,」士郎溫和地笑著,「在訓練嗎,和慎二一起?」

「不關我事!」慎二迅速表示否定。

「是我不好,硬要拉著哥哥來。」櫻明快地笑著。

隨後幾人聊起弓道的事,櫻告訴士郎他們現在弓道部面臨壓力,但也沒有再次提出邀請。幾人隨後又聊到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慶典,聊到借住在衛宮家的遠坂凜,聊到今天晚上準備吃什麼,一成在旁邊一本正經地吐槽他們。三人有說有笑持續了幾分鐘,直到櫻為時已晚地注意到慎二的臉色變得極其可怕。

「哥哥……」櫻的笑容頓時消散得無蹤無影,畏畏縮縮地遞出大衣。

「你不是很高興嗎?我在這兒等著你。」慎二語調怪異。

櫻略微低著頭不答話,手上堅定地把大衣遞到慎二面前。

「慎二,說起來——」

士郎正要打個圓場,此時慎二倏然抓起大衣,用出全身的力氣一把扔了出去。伴隨著驚呼聲,櫻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那件大衣遠遠飛了出去。

「慎二,你幹什麼!」士郎立刻上前一步靠近慎二。

「注意社交距離,衛宮。」慎二抬手擋住士郎。

「我原以為你們的關係都好多了,沒想到你還是對櫻這個態度嗎?如果你再欺負櫻,我——」

「衛宮!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慎二無視故友的話給出一句反問。

「誒?什麼我說什麼?」士郎不明就裡。

「你剛才說,遠坂一直在你家,對吧。」

「是啊,不過她的脾氣可不太好,尤其在提到你的時候,我勸你最好別招惹她。」

「容我一問:你家最近還有哪些人?」

「這個啊,saber自然是在我家,藤姐像往常一樣來蹭飯,伊莉雅放著她的城堡不住經常待在我這裡,卡蓮之前一直在我這兒,教堂修好之後她就回去了——慎二?」

士郎一個個數著自家常客們的時候,才發現慎二已經不再看著他了。

他偏過頭用一種勝利者般的古怪眼神斜視著櫻,後者剛剛把大衣撿回來。

直到發覺妹妹又在躲避著自己的目光,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紅髮少年身上。

「放心吧衛宮,我對遠坂的興趣不會超過你對我家妹妹的興趣。」

「誒?你說什麼呢?話說回來,慎二,上回自從來過一次,你就沒再來過我家了呢。櫻常跟我說你最近不愛出門——」

「是的!以後也不會再去了。」慎二手一揮再次打斷士郎的話,「我只需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吧!」士郎點點頭。

「替我告訴遠坂一句話,這句話同時也送給你們各位。」

隨後慎二再次靠近剛才拉開的距離,離士郎幾乎臉貼臉,吐出四個字正腔圓的音:

「Cào nǐ mā de!」

說完,不等眾人有所反應,慎二轉身就走。

「哥哥,你的——」櫻還拿著大衣試圖叫住慎二,但後者頭也不回,到這一步她也沒勇氣再跟上去了。

士郎看著櫻的背影,心下暗自擔憂。慎二住院期間他曾去探病,見到每天都在忙裡忙外照顧慎二的櫻,兄妹倆的關係融洽得令他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時候,他曾以為兩人已經和睦如初,不會再有問題,現在看來他想得太簡單了。事實上,自從慎二上次來自家時,全程心不在焉沒好氣地看著櫻,他就感到事情不妙,今天果然應驗了預感。他原想邀請兄妹倆和美杜莎一起到自家坐坐,說不定能調解一下。若是又回到去年那種狀態,別的不說遠坂想必不會坐看櫻受她哥哥欺負,魔術師之間的約定早就打破了,這次說不準真要打上門去。

再想到遠坂目前的實際戰鬥力,士郎擔心她會吃眼前虧。她現在一顆寶石也沒有,遠坂家傳的刻印更是在戰鬥中毀了大半。

「話說回來,衛宮,」始終冷眼旁觀慎二表演的一成打破了沉默,「剛才間桐說了什麼?」

「誒?好像是Tsaoni……什麼的?完全聽不懂呢,是不是英語?」

「我敢肯定那不是英語。」

士郎和一成不可能聽得懂,因為慎二說的是中國語。英語和法語他已經學到沒什麼好學的了,閱讀外語小說暢行無阻,平時又沒機會跟外國人講話,聖杯戰爭期間遭遇的外國人更是居然都會一口流利的日語,彷彿是存心配合衛宮士郎。魔術書上那些古老晦澀的語言,他再也沒精力去一個個單詞地研讀了。現在的慎二除了喝酒,還找到了學中國語這樣一個新的興趣,這個新興趣是緣於他新結識的一位朋友。

他正打算去找這位朋友。

你能去找衛宮,我就沒朋友了?

慎二想到最近,想到年初為止的很長一段時間,走得越來越快,直到他察覺到手心不斷傳來的刺痛。這時他才想起從櫻碰到士郎開始就一直握緊了拳頭,鬆開手后發覺指甲嵌進皮膚里很久,幾乎要刺出血來。

這一拳沒打出去真是可惜!慎二咬著牙想到。

他又懷念起聖杯戰爭時期。

想想看,那真是至今以來的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啊!

慎二曾被受黑聖杯影響意識而黑化了的櫻所擒獲,出乎櫻的意料,慎二對已成為黑聖杯的妹妹毫無懼怕之意,反而異常興奮地想撲過去,結果當然是被黑色觸鬚瞬間制住動彈不得。

然而,離死只差一步的慎二,口中仍一刻不停地吐出輕慢放蕩的言語。

櫻,特地不穿內褲,是為了勾引我嗎?

這次還算懂事,想要就直說嘛!

你終於明白了吧,櫻,這才是真實的你。

別再作衛宮的美夢啦!快過來,用你的身體好好取悅我!

滿口騷話的哥哥反而引起了櫻的興趣,她不再抱有純粹的殺意,而是饒有興趣地聚集起黑影,準備讓慎二明白什麼是生不如死。

但是,再次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無論黑泥如何貫穿浸透慎二的肉體,他始終面不改色,目光持續集中在櫻的身上,無視身體的痛楚持續出言調戲,甚至威逼櫻快來滿足自己。

看來哥哥的靈魂一團漆黑,所以聖杯的黑泥也無法造成改變呢。櫻對此評價道,伴隨著她瘮人的笑聲。

隨後她按倒慎二,褪去裹在身上由魔力構成的黑袍,兩人做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

洶湧的魔力轟入慎二體內,劇烈的衝擊打穿了瑪奇里後裔體內沉睡的魔術迴路,那原本稱得上是貧瘠的迴路和櫻體內的迴路相同步,黑聖杯的魔力也流入慎二體內。慎二暫時成為小聖杯的一個「分流裝置」,那魔力對於人類而言已近乎無限。

平時的慎二自忖比較怕死,對疼痛更是敏感,他不是個很有耐力的人。直到那時,他完全無視了肉體的折磨,他只覺得那時的櫻好美,原來那個曾經只知道忍耐的少女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他迷醉於那閃爍著魔力光芒的眼神,那滿溢笑容的臉,什麼也不在乎了。

這才像話,這才是配當我的玩偶的女孩兒!

到如今,慎二想起那時的櫻,心中仍泛起一陣蕩漾。

只有這樣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一個生來高貴的優秀男人。只有那時的櫻,才深刻理解並服從了她的命運:用她的身體給我滿足。說起來,櫻原本是賣到我家的孩子,要凌辱還是要寵愛,都取決於我一念之間。若不是我錯信朋友,放任她一趟又一趟跑到衛宮那裡去,這傢伙絕不可能學會忤逆我!現在終於好了,那個裹在黑袍里的櫻,再也不會考慮其他人或其他事了,和以前那個滿腦子想著往別人家裡跑的差勁妹妹,簡直判若兩人啊。

這才是真正的好女人該有的模樣,平時老實地躲在我身後,在床上就全身心取悅我。不用想也知道,這都是因為我,了不起的間桐慎二,是個真正的優秀男人。任何屬於我的東西,我一定要親手拿回來。不然該怎樣,還打算讓女孩子主動開口求你?難道要讓女人站在你面前對你掀開裙子?難道看著不著寸縷的女人躺在你面前,還要讓別人來教你怎麼做?如果世界上真有這種男人,那他除了有個成熟的身體之外,心智和學齡前兒童有什麼區別?

後來慎二殺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一併賜予他們平等的死亡。有些是為了報復,有些是為了收集魔力,還有些只是單純看他們礙眼。那段日子多麼快樂,儘管早已強調過很多遍,櫻是自己的東西,但慎二從未有像那短短几天那樣確認過這一點。

若非武運不濟,惜敗一招,如今那些專門跟我作對的傢伙,早已連同這冬木市一起不存在了。

遠坂家當時把她賣給我,真是太正確了,這該不會是他們這個愚蠢的家族做出過唯一的正確決定吧?

啊,那應該是遠坂的父親跟鶴野——不,肯定是臟硯——達成的交易,就這件事上,我真該對他表達敬意。可惜那老東西早早死了,我都沒見過。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親自登門拜訪,隨後用盡我平生所學,以儘可能長時間和高強度的痛苦送他到一個永恆的歸處去,工序要儘可能密集,務必要照顧到每一寸痛覺神經,時間至少要維持在72小時以上。非如此,又怎能表達我間桐慎二對他的肯定態度呢?

慎二越走越快,竟在寒冬的冷空氣中走出一身汗來,直到教堂的門口停住腳步,才感到冷空氣的影響而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聖杯戰爭結束后,這座教堂曾因不明原因損壞過一次,如今已修繕一新。不過,內外的裝潢設施根據其新主人作出了許多改動,例如門前懷抱嬰兒的聖母像。

這裡的土地和建築早就不再屬於所謂「聖堂教會」,如今,它的所有者以其赤膽忠心為大公教會眾僕人的僕人若望保祿二世工作。

慎二面朝瑪麗亞雙手合十,輕輕一鞠躬,放慢腳步推門走進大廳。

昔日蒼白的牆壁掛上了聖像畫,禮拜堂祭台正後方的十字架現在替換成了一枚更高大的,其上雕刻有耶穌苦相。荊棘冠下那雙眼睛慈愛而深邃地注視著來客們,彷彿真正的他注視著天下萬民,他頭上的十架頂端有一枚單獨的木牌,上書「INRI」四個字母。

從慎二的方向看去,祭台右側的角落擺放著一架能發出管風琴音效的電子琴,他曾見過只要把那音響打開,其演奏播放出的聲效和真正的管風琴相差無幾,若是關掉就會彈奏出鋼琴的音效。目前它演奏出的正是管風琴的音效,其旋律是慎二對之有印象的某段聖詠的樂曲。這神聖的旋律出自一位年輕女士之手,她正一絲不苟地演奏,全身心沉溺於旋律之中,似乎全未注意訪客的到來。

慎二想起那旋律,是來自著名的登聖殿歌:

我自深淵向你呼號,

上主!上主!

求你俯聽我的哀告,

求你側耳傾聽我的哀禱。

上主!上主!

還有誰能站立得住,

若是你細察我的罪辜?

可你卻以仁愛為懷,

令人對你心生敬愛!

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隨後走進空蕩蕩的禮拜堂,在前排隨便找地方坐下。

間桐慎二怎麼會加入宗教呢?不會。

只是他的一位朋友如今正是這座教堂的管理者,慎二見他成天稱呼掛在上面那位是「我的主」,那麼,對朋友的主人自然也該給個面子。

一曲奏畢,端坐琴前的女士也不回頭,直接用一口流利的日語發問:「這麼早就來了嗎?慎二君。今天既沒有彌撒也沒有講座,我目前也沒想到有什麼需要你幫忙的。」

說話的女士身穿一件淺灰色的連衣裙,身上樸素而不著裝飾,乍一看簡直像個修女。不過她沒戴頭巾,顯然不是修女。她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儀態端莊,容姿秀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一直拖到腰際。

「楊末艷,你知道我要找誰。」慎二毫不客氣,「我今天不是來陪你逗老頭老太們開心的。」

「都說了叫我瑪麗亞。」那女人站起身,臉上帶有點不滿,「你們日本人不是認為直呼全名很失禮嗎?」

「但你是中國人,」慎二兩手一攤,「管中國人叫『瑪麗亞』才奇怪呢。總之,神父在哪?」

「卡蓮小妹去醫院複查,約翰陪她去了,大概要下午才能回來——話說,你這是練的什麼功?」瑪麗亞走近慎二,注意到他身上還穿著那一身弓道服,下絝拖到地板上。

「額,沒什麼……這是被人強迫穿上的。」慎二苦笑著側過臉去。

「我不信,有誰還能強迫慎二君?」

「你覺得呢?」

「哦,那我明白了,又和你妹妹鬧彆扭了吧?」

慎二不答話。

「你要是再敢欺負櫻姐,我要找你單挑了哦。」瑪麗亞輕撫麻花辮,語氣不像是開玩笑。

慎二對這中國大姐亂七八糟的稱呼從不在意,他知道瑪麗亞素來的拿手好戲之一就是裝嫩,對比小她很多的櫻稱為「櫻姐」,卻對作為櫻的哥哥的他稱為「慎二君」。後者原先是跟著神父叫的,如今約翰神父已經悍然改稱「小慎」了,慎二很慶幸瑪麗亞至少目前還沒跟著改過來。

這時,慎二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又吸了吸鼻子。

「哎呀,慎二君,我才發現你穿得很單薄呀。」瑪麗亞伸手摸了摸慎二的衣服,發現汗浸濕了上半身,「大冬天的你穿成這樣還一身汗,這是等著感冒呢!快跟我上樓,你先去洗個澡,我找件衣服換給你。」

不等回答,瑪麗亞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說往堂外走。

慎二也懶得抵抗,說到底,他本是因為不想回家才跑到這兒來。

畢竟在外面對櫻脫口而出了那句「回家再找你算帳」,既然如此,到底算不算帳呢?

不算帳吧,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說了話跟沒說一樣,這張臉往哪放?從今以後的家庭地位恐怕難保。算帳吧,要怎麼算帳呢?美杜莎不跟他算帳就不錯了。

所以乾脆不回家。

上樓梯時想了想目前的處境,他感覺自己像是近代歐洲人寫的小說里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倒了楣后,動不動就要跑到教堂去「請求庇護」的角色。現在要不要高喊一聲「聖所!」呢?

簡單沖了個澡,換上一身浴衣。這件明顯算是和服的東西,聽說是神父手上唯一一件尺寸適合慎二的衣服,因為神父個子太高了。只有這件還算合適,瑪麗亞說這是約翰神父的父親的遺物。

慎二在落地鏡前,看見身穿浴衣的自己,教堂里養的狸花貓「露易絲」照慣例躥過來蹭他的腳踝。他平時不穿和服,看起來怎麼都覺得很彆扭。

一個中國人怎麼會有這種衣服?

瑪麗亞端給他一杯黑乎乎的、飄著浮沫的湯,硬要他喝下去,說是能防感冒。慎二喝下去時,那股刺鼻的辛辣感混合著甘甜,嗆得他險些嘔吐出來。當他聽說這是用生薑和可樂煮出來時,險些又要嘔吐出來。隨後,瑪麗亞又跑前跑后,給他沏上茶,拿來不少點心,要他邊吃點心邊等神父回來。

最近幾個月的慎二並非完全足不出戶,至少他經常來教堂,有時是參加彌撒有時是閑得沒事做來找神父聊天。宗教人士對新來者熱情是常見現象,慎二也能明白。他不明白的是,為何楊家這姐弟倆對他們兄妹熱情得過頭。自打認識以來,神父和瑪麗亞女士就對他們非常關照,還喜歡到處跟教友們說慎二和櫻是非常非常好的人,再加上他倆的長相都很漂亮,而來教會的人大部分都是些退休老人和他們的孩子們,和孩子們的孩子們,基本沒有十來歲青少年,導致兄妹倆在教堂里受歡迎的程度達到了他們平生從未體驗過的水平。櫻對這種感覺意外地很受用,慎二也不討厭,他來得比櫻還更勤快些。於是這兩位「年輕的慕道友」最近這半年裡成為了教堂的矚目人物,儘管無論他倆都從未打算信任何東西。

這位「約翰神父」是個年輕的華人,中文名好像是叫什麼「楊若涵」的。約翰是他的洗名,一個爛大街的基督教名字,平常大家都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上個暑假結束之後,也就是慎二高中最後一個學期開始時,他出現接管了這座教堂。跟他一起出現的還有那個留雙馬尾的年輕女性,儘管從未有人明說過他們的關係,但想必那位楊大姐即是神父的姐姐。慎二能認識他們,純是因為這位神父平時根本不像神父,倒像個遊手好閒的混混。他平時從來不穿司鐸服,天熱時總是一件T恤四處走,春秋天加一件夾克,冬季再多一件羊絨衫並換上厚夾克。作彌撒的時候通常是在常服外面罩上祭衣矇混過關,在光線充足的早晨,人們甚至能看到神父那白袍下透出「阿迪達斯」的徽標。

教堂沒工作時,約翰最喜歡乾的事情是把露易絲放在他的豐田世紀後座上,然後在城市裡四處飆車,他管這叫「遛貓」。某次他下車去KFC買吮指原味雞時,竟忘了關車窗,回來時發現露易絲已跳出車外跑到不知哪去了。神父慌了手腳,丟下午飯發足狂奔,大海撈針地四處找他的寶貝小貓。

好巧不巧,當天慎二正因考試難得去過一趟學校,下午課他是必然謝絕的,趕著回家睡個午覺後繼續看小說。路上他碰上一直慌亂得到處跑的狸花貓,看那潔凈的毛髮顯然是離家出走找不到路的。慎二一時興起,隨手用了點魔術迷惑了小貓的心神,俯身逗弄起來。這自然就是神父的露易絲,正在他擼貓擼得興起時,這一幕恰好被沒頭蒼蠅般一路狂奔的神父瞧見。

解釋過情況后,約翰毫不懷疑是慎二幫他找回了貓,感激涕零地堅決要請他吃飯。慎二還記得他們互相自我介紹時,聽到「間桐慎二」這個全名的約翰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也記得他是如何被連哄帶騙地拖進那輛黑得發亮的豪車,然後刻意點了一家連他本人都嫌貴的高級料理。約翰卻滿不在乎,不光敞開了點那些貴得嚇人的菜品,還開了好幾瓶人頭馬(後來慎二才搞清楚約翰只知道這麼一種高檔酒)。慎二喝得五迷三道,回家后挨了妹妹一頓數落。

回想起來,那天誠然極度危險,是約翰開車送慎二回家的,也就是說他坐了一個醉駕司機的車。

兩人從此有了來往,慎二發現他和約翰神父驚人地合得來,除了後來背叛他的吉爾伽美什,他有生以來還沒碰上過這麼性情相投的人。不同於英雄王,他總能覺得約翰有種說不出的親近感。很快他也把櫻介紹給約翰認識,還帶著櫻和美杜莎一起去教堂玩過。他原以為美杜莎作為古希臘人會對天主教會感到抗拒,結果她全不在乎,私下裡還跟櫻說過基督教把希臘諸神全部消滅了這事讓她很佩服之類的話。

出入教堂最多的還是遊手好閒的慎二,因此他和約翰關係最近。這倆人經常跑到休息室里一塊喝教堂的藏酒,有時瑪麗亞大姐還會給他們弄幾個好菜,或者他自己去炒兩個。目前的人際交往圈裡,約翰是唯一可能和慎二一起喝酒的人,他曾經試圖跟櫻一起喝幾杯,後者十分抗拒,勉強喝了一杯之後瞬間醉倒。櫻在醉酒之後會迅速睡去,連欣賞她醉態的可能性都不具備。至於美杜莎?如有可能,慎二簡直不想看見她。約翰大了慎二七八歲,身為神父自然也是位飽學之士,談吐氣派都遠遠超過他至今認識的人,這極大地確保了慎二在智力上的優越感。

約翰曾跟慎二提到過冬木市的教堂被天主教會接收的真實原因。原來,言峰綺禮死後聖堂教會曾派遣一名年老的牧師前來接任,但他只是來善後的。今年初全市出現大量伴隨種種靈異現象的人員傷亡和失蹤,令廣大市民聯想起十年前的諸般災難和那場恐怖的大火,聖堂教會被廣泛認為是幕後黑手而遭到媒體的圍攻。十年內連續出現兩次重大災害,冬木市民忍無可忍,掀起大規模抗議向市政府施壓,後者一紙訴狀將自稱基督教的「聖堂教會」告上法庭,要求他們為今年因「超自然現象」而造成的巨大生命財產損失支付賠償並公開真相。在時鐘塔全面撤退的情況下,倫敦方面已無任何反制措施,只求息事寧人。於是他們迅速拋售西日本地區所有地產,準備和魔術師們一起提桶跑路。

在此過程中,各方面勢力絕不會放過送到嘴邊的肥肉。就連慎二也沒閑著,抓住機會以低價在周邊各縣撈到好幾塊靈地,有效擴張了間桐家族的產業。

其中,最高興的要屬長期和各路異端作鬥爭的羅馬,他們迅速動手大規模收購了聖堂教會名下絕大多數教堂、醫院、學校等設施。一時間,日本教區人手不足,需要從遠東各地調派神父來維持新收編各項產業的運轉。

年輕而資質優秀,還精通日語的楊若涵,自然是當仁不讓。他被委派到冬木市,負責修繕並重啟這座遭到損壞的教堂。

對於神秘側的事,神父就算說不上是一知半解,至少也是一無所知。但他頭腦聰明,查閱有關年初持續的超自然現象,和十年前那場詭異的大火之後,斷定兩者必有聯繫。他堅持認為,聖堂背後還有更多黑幕,真兇恐怕至今逍遙法外。

真兇在你眼前呢!慎二總是忍不住想到這句話。

但大姐剛才提到的卡蓮,最近神父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似乎越來越多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慎二按照固定節奏拍著窩在他腿上的露易絲的屁股,腦海中思索不停。

慎二記得這個人,是個蒼白纖弱的銀髮修女,只和她見過幾面,但沒說過話。

這女孩似乎原本是聖堂方面派來的人,但是既然他們已經撤退了,她為何不跟著離開呢?按照櫻的說法,這位卡蓮小姐在教堂修繕完成之前一直借住在衛宮家,櫻形容她是個「有點可怕的人」,當時慎二還反唇相譏「那你就躲著她吧!」。

一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是,約翰在不久前為她準備了一場盛大的洗禮,他召集了所有能召集的人,瑪麗亞大姐還拜託櫻和慎二去叫到所有他們能叫的人前來捧場。在教堂外的院子里,神父極其罕見地——如果不是絕無僅有地——換上了全套行頭,那也是慎二唯一的一次看到約翰帶羅馬領的樣子。雕琢華麗的長方形浴缸里住滿了水,神父抱起嬌小的卡蓮,然後浸入水中再緩緩將她扶起。水滴浸透了銀色的長發流淌在她的臉上,混合了少女的眼淚。

事後約翰自嘲說他「像個浸信會教徒」。慎二對此沒啥感覺,他只記得整個濕透的修女,白色長裙緊貼在她身上透出玲瓏有致的身材,看上去很性感。

此後約翰為卡蓮忙前忙后辦了很多事,主要是為她的病情。據說,卡蓮病得很重,身上也是新傷疊舊傷,不知道怎麼弄的。約翰畢竟是個人生地不熟的新手,為了卡蓮的事他耗費了相當多的時間精力,也找過慎二幫忙。慎二幫他找過鶴野當年在醫療系統內的熟人,也聯繫過藤村請求她動用雷畫那邊的關係,為此也沒少調侃約翰。

你不是說他們聖堂什麼的是異端嗎?問起這個,約翰微笑不答。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問起這個,約翰還是微笑不答。

那你何苦為她消耗那麼多心血,也許她治不好了呢?問起這個,約翰告訴慎二:「我雖是酒鬼神父,畢竟還得侍奉天主。」

這次等他回來得好好問問他,倘若他不說,我就拿他開涮。慎二打定主意時,露易絲正因他的手停下而伸出貓爪不斷拍打他的腿。

自從用了個小小的暗示魔術,直到現在露易絲仍然特別喜歡慎二,每次見到他就往懷裡鑽。

這魔術的後勁也太大了!慎二心想,可惜對於比自己魔力更強的存在是不管用的。

點心也吃膩了,慎二站起身,懷裡抱著小貓,準備到放映室去找部電影看。這裡的放映室原本是用於給教友們播放宗教影視用的,約翰經常公器私用,拿來看香港電影。慎二曾經跟他看過一部叫做《縱橫四海》的電影,神父戲稱慎二的相貌有點其中一個男主角的風采,慎二當即回敬神父更像另一個,沒娶到女主角的那個。

神父告訴慎二,在戲外,娶到女主角的那個去年跳樓了。

後來他知道那個不幸逝世的大明星是神父的祖國里最英俊的男人,他死後全國上下不分男女老少,所有人都為他悲痛。慎二從此對西邊那個龐大的國家抱有了很大敬意,認為他們廣土眾民是有其道理的,就憑他們能明白優秀的人死去對於平庸的人也是種損失。

我間桐慎二要是死了,不要說全日本,全學校也沒幾個人真會為我悲傷吧。

也許有一個人會。會不會呢?

慎二無法確信這個問題,因為那個問題的主體不在他身邊。

三年來第一次,她婉拒了始終仰慕的學長的邀請。

哥哥自顧自離開后,看著櫻傷心的樣子,士郎如往常一樣邀請櫻去自家待上一陣再說。

櫻艱難地搖了搖頭,告訴士郎今天訓練結束后她打算早點回家。

她又回到了間桐邸,那個曾帶給她無數噩夢的地方。

但是近一年來,這裡成為了一個可以平靜度日的地方。房子只是個建築物,構成一個家的是房子裡面的人。那些傷害過,摧殘過她的人已經不存在了,這棟曾經讓她度過的每一天都猶如地獄的房子,也確實能成為一個家。

「櫻,這樣真的好嗎?」美杜莎摟著女主人的肩膀,安靜地坐在她身邊。

「既然說了不去,那還是不去比較好。」櫻輕輕地靠在從者的胸口,「哥哥他一直對我和學長有來往的事很敏感,他不明白,我和學長之間的距離不會再接近了。還是不惹他生氣了吧。」

「你就這樣百依百順?我可要看不下去咯。」

「Rider看不出么?我就是因為沒完全順著哥哥,他才鬧脾氣。」

「那就對了!櫻憑什麼要時刻考慮他的想法?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際關係,這都是你的自由。慎二沒資格限制你,你也不必那樣小心翼翼地活著。」

「我只是小心不傷到他。」

「哪方面?」

「各種方面。」

「那還不是百依百順!我也知道那傢伙為何鬧脾氣,但是你呢?總不能隨時滿足他的要求!」美杜莎握住櫻的手,「你一直說,他也有很溫柔的時候,也許是吧,但那前提是你對他予取予求。別忘了,這一年來我常常看到櫻的記憶,那可真是……唉,他幾時真的對你好過?」

「那麼Rider怎麼想?」

「除非你定義的『好』的標準太低了。」美杜莎撇了撇嘴。

「哥哥他其實很可憐……」

「又來了。你可憐他,誰來可憐你?就拿今天來說,你看你為了他早早扔下訓練跑回家裡,結果他根本沒回來嘛。」

櫻嘆了口氣,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幼稚,明知哥哥最近為何生她的氣卻假裝不知道。想必Rider也很清楚,無非最近她倆日益親密,在一起的時間增多,哥哥覺得被冷落了。

Rider不像衛宮學長,能讓他大張旗鼓地暴跳如雷。他不可能反對美杜莎的存在,也只好暗戳戳地找彆扭。

可她覺得很累。

如果連Rider也不願意接受,那就算能理解,櫻也不想再單方面順從哥哥的意思。

櫻和美杜莎依偎著溫存了一會兒,手機突然響起鈴聲。

是哥哥的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