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4溺水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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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2-20
法蘭克福,緬因河北岸,博爾西加勒購物中心

施密特一如既往地板著臉,不過今天情況略微有所不同,因為身旁某個人的存在切實地讓他感到麻煩。

「嗚呣~ 」

福格特伸著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鬆軟的襯衣,領口處乾脆沒系紐扣,白皙的脖頸大咧咧得坦露出來,甚至能看得到鎖骨。

施密特見狀,隨即將身上西服的排扣通通檢查一遍,維持著一絲不苟的紳士行頭,誓要與此人劃清界線。

「局長,怎麼好像從來沒見你犯困過。」

福格特擦了擦嘴角邊方才哈欠留下的口水,又揉揉眼,全然像個放學後被父親接回家的小女生。

原來二人正在購物中心樓下的小酒館排隊買熱蛋酒,倒也沒事先約好,不過碰巧偶遇罷了。

施密特可沒這閒工夫,只是他裝陌生人的計畫對福格特不管用,後者揮手打著招呼便跟了過來。

「出去透會兒氣,我的那杯多加糖。」

施密特從皮夾抽了幾張紙鈔遞給福格特,鈔票上印著列寧和羅莎·盧森堡的頭像。

「局長,要加多少呀,兩茶匙夠嗎?局長,局長?」福格特大聲追問。

路人的視線全看了過來,施密特頭都大了,只得快步向外走去。

『要不是她工作能力強,要不是她工作能力強… 』施密特在心中安慰自己。

酒館店面臨街,旁邊是幾家服裝店和餐館,行至門口,施密特忽然遠遠地在其中一家女裝店裡發現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著黑色短款西服的背影,淡金色的長髮一束束細緻綁紮,俐落地垂下一道馬尾,每每搖頭,都如搖曳的燭光在黑夜作響。

似乎覺察到視線,女人扭過頭回望一眼,轉身又走進對面的男裝店裡。

施密特條件反射般閃身背牆隱藏起來,這般慌張舉措,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分明看見,這位司長方才久久盯著這家名叫Linahansa的女士服裝店某處。

施密特鬼使神差,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進了那家店,是什麼驅使著他,好奇女人是否會表露與在地牢時不同的神情?施密特自己也不明白。

「逛男裝店?」施密特說。

諾伊曼似乎對他的到來並不驚訝,只是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便重新把目光投向手頭一件羊毛質地的西服外套上。

施密特沒能從女人臉上看出破綻,和早春空氣一樣冰冷的神情還是那般無懈可擊。

諾伊曼抱著衣服結帳去了,施密特對她為何買男裝之類的事並不感興趣,於是回街上點起了煙。

他抽空看了眼先前那家Linahansa的店面,發現展臺中心的假人模特身上,是件泡泡袖的蕾絲連衣裙。

步行街兩旁的積雪還未融化,晨間廣播也播報了法公社特裡爾代管區供暖不足的新聞。

不遠處的邁凱路,一輛大貨車駛過,車頭後的半掛上密密麻麻站滿了煤礦工人,一張張黝黑的瘦臉上,頂著滿是塵土的工程帽,好像一群帝俄時期發往西伯利亞墾荒的豬玀。

諾伊曼拎著一隻紙袋走了出來,靠在牆邊也點上煙。

她垂眼,並不看向施密特。

施密特彷彿有預感,這個啞巴女人想讓他說些什麼,或許是懷疑施密特此行是來監視的。

「我來買蛋酒。」施密特澄清道。

「你猜現在蛋酒多少一杯,三馬克。」

「你調來史塔西已經四個月了吧。」

「我記得你是那場大案庭審之後來這兒的。」

「一杯蛋酒三馬克,二十億馬克,能買多少杯蛋酒。埃裡希·昂納克要不是坐著政治局委員的位置,又怎能貪到二十個億。」

諾伊曼不置可否,只是吐了個煙圈。

施密特也不再說話,朝煙嘴深吸一口,回過味來才發現兩人此刻竟然在正常地交流,而不是一方拍拍屁股走人或是乾脆腰間掏槍給對面來上一發。

不,雖說在旁人看來也算不得『正常』,只是個可憐男人在唱獨角戲罷了。

可誰讓她是啞巴呢,史塔西探員入職前都會簽署保密協定,施密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是這副模樣,如此的不正常,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不正常。

話又說回來,為史塔西工作的,哪有什麼『正常人』。『正常人』,也許福格特算一個,她只是個普通的小姑娘,施密特心裡也隱隱有著幫她調離這裡的打算,調離這片沼澤。

施密特低頭品著煙,看見街邊的行道樹下,一位老人坐在薄雪中,身旁放著一堆生了鏽的掃雪工具。

老人穿著單薄的秋衣,秋衣外頭是環衛隊的塑纖馬褂,屁股下麵墊著幾根撿來的歪歪扭扭的木料,想來是在雪夜生火用的。

這就是跟著英法搞市場化改革的代價,這個所謂『工人國家』。

施密特看了看諾伊曼蔚藍的眼睛,只是吸著煙。

「局長,局長!」

福格特匆匆趕來,手裡握著兩杯蛋酒,像表演雜技一般維持著平衡。

「還,還有諾伊曼司長… 」

福格特看到諾伊曼的那一刻眼睛瞪大了,但聲音卻越來越小,躲了在局長身後。

在她眼裡,諾伊曼淡漠的眼神就和前些時候在二十三司6號室裡審訊疑犯時一模一樣。

施密特接過杯子,側身又把位置空了出來,暴露在諾伊曼身前的可憐福格特無奈之下只能沒話找話。

「諾伊曼司長,是不是和局長之前就認識,那個,您入職的時候,局長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和您有過一面之緣?我還想如果太久沒見會不會有點尷尬,這樣子… 」

話題沒有在她預料中那般展開,而是死一般的寂靜。

諾伊曼的臉色愈加冰冷,施密特看著她的樣子,又看看身旁像吞了只蒼蠅似的福格特,突然咧嘴笑了起來,眼角擠滿皺紋。他很少笑,更別提在下屬面前。

「哈哈哈哈,哈,尷尬?」

施密特嘲笑此前妄想過兩人或許能『正常』交談的自己。

諾伊曼盯著狂笑的施密特,一動不動。

「因為前任總書記鄧尼茨遇刺一案,史塔西的人全被抓進人民軍搜查中心,當時負責我的調查官就是,伊蘇爾德·諾伊曼同志,對吧。」

諾伊曼終於動了,雙手抱胸,扭頭錯開視線。

施密特微笑著繼續道:「我們一起待了大概兩周時間,那時有外傷也沒人管,這邊的肋骨,大概弄斷了兩根左右吧,這側是一根。」施密特隔著西服指了指自己肋部。

三人各自回去,上車前施密特遠遠看見,那片積雪還未消融的廣場,諾伊曼蹲在地上,把裝有西服的紙袋,遞給了那個坐在薄雪中的老人。



當日晚,美因茨蘭德大街

一輛黑色的奧迪100C2靜靜駛在夜路上,因為宵禁的緣故,空曠的道路只有兩旁深深的樹影,將一人一車淹沒在黑暗中。

「喂,是我,」施密特把住方向盤,伸手從馬鞍處拿起鈴鈴響的車載座機。

引擎漸熄,奧迪在路邊停了下來,施密特掛斷電話,轉而撥通另一個號碼。

「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部長先生。但我有急事要向你彙報。」

「繼續。」

「東德和不列顛正在就戰爭時期遺留的勞工問題進行非正式會談,將於近日在倫敦舉行,期間一位東德高級官員有意向叛逃。」

「叛逃?他開了什麼條件?」

「一份SSN(黑太陽)藍圖,相關研發檔,以及一張研究人員名單。」

「很好,在倫敦方面發現之前把這人帶回來。」

「是,部長——」電話那頭倏地掛斷,只留施密特半句沒說完的話飄蕩在空氣裡。

車門緊閉,玻璃隔絕了窗外早春的晚風。

施密特盯著陷入寂靜的座機,半晌,才轉頭看向前方,那遙遠的萬家燈火。



兩天後,不列顛聯盟首都,倫敦

施密特身披駝色風衣,戴著一副小巧的圓框眼鏡,如同此刻他身下那輛Black Cab的圓形車燈縮小版。

近乎成為英國標誌之一的,由奧斯丁公司設計生產的FX4,倫敦市計程車標配,有著牽引卡車頭那樣長長的鼻子,一種黑色方盒子型的復古老爺車。

施密特給過小費,打開車門快步躍入一棟旅館,侍者穿著僕人的服裝前來迎接,門廳外,頭頂富麗的標識上寫著『倫敦布萊克法爾凱悅皇家酒店』,似是在嘲諷這個工人國家。

隨著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泰晤士河畔,一座燈火輝煌、霓虹閃爍的夜之城展現在施密特眼前。

史塔西倫敦分部的特工將臨時監聽總部設在酒店高層套房中,施密特一手端著酒杯,透過飄窗向下眺望。

李斯特廣場邊的影院裡,人流進進出出,蘇荷區的露天餐館坐滿了食客,擁擠不堪的各色酒吧閃著豔麗的招牌,而在西區,古老的奧德維奇劇院中正在上映歌劇《玫瑰戰爭》。

一串急促的電話鈴將沉溺的思緒生生拽出。

史塔西倫敦分部主任貝克,一個戴眼鏡的文瘦男人接起電話:「你好,有什麼事嗎。(英)」

施密特與眾探員紛紛戴上耳機,緊張地圍了上來。

「請問是伯明罕多裡茲建築公司嗎?(英)」

「是的,我是多裡茲公司法務部的赫斯廷斯,(英)」見對上暗語,貝克舒了口氣,坐倒在椅子上,「你現在在哪?(德)」

「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但我們正在搬家。」

「『我們』?」貝克重複了一遍,這是此前未預料到的情況。

「我帶上了我的夫人和孩子。」

「等等,之前從沒聽說家屬的事——」

貝克還想接著講下去,但施密特對他擺了擺手做下壓的動作,示意不必深究。

「說出你的姓名,所屬單位和職務。」

見貝克直入主題,施密特在旁點了點頭。

「恕我不能透露,你們的部門裡有內鬼,冒然說出口我的安全沒法得到保障。」

不知是出於慌張還是震驚,又或者只是單單好奇,想要個解釋,倫敦分部的人紛紛抬頭看向了此次行動的總指揮,施密特局長。

眾人慘白的臉色彷彿看到死去的幽靈復活。

「等碰面後,我會當面告訴你。」

眾人的驚恐自然被施密特收於眼底,他當即抓起桌面另一側的備用話筒。

「我是本次行動的負責人,先生,撤離計畫非常安全,請你說明身份。」

「我說了,你們部門裡有內鬼,等我們明天到了西邊,我會把全部關於『坦能堡』的事告訴你。」

前些日子上頭剛剛宣佈『坦能堡』,也就是基辛格教授已經落網,如今從敵國的叛逃人員口中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倫敦分部的人在心裡都默默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金屬色的錄音盤旋轉、燒錄。

「我們局裡不可能有內鬼,『坦能堡』已經被抓了,」施密特知道行動的全過程錄音最終都會上繳給部長會議,不可能做打自己臉的事,所以他沒有選擇只能繼續扯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們就放棄本次行動,說出你的姓名,所屬單位和職務。」

施密特把話說得很重,沉默良久,電話那頭才傳來聲音:「特種作戰隊將於今日對東德進行登陸潛入,地點,在格賴夫斯瓦爾德,『坦能堡』已經通知我們。」

聲音裡帶著無奈,寥寥數語,卻字字如平地驚雷,在每個人心中炸響,房間中所有人的神經瞬間繃緊到極點。

就在同一時間,格林貝格,史塔西第二十二總司反恐部作戰指揮中心

「已接近登陸地點」

「特種作戰第一旅團第16營,A號登陸點,已靠岸」… 「B號登陸點,已靠岸」…

「所有登陸點均已靠岸」

無線電裡斷斷續續傳來通信,暗灰色的水泥牆上,只有通訊器的電傳指示燈發出零星微光,整個指揮所恍如颶風來臨前的昏沉天幕。

諾伊曼靜靜坐在司令位上,身後是一張由紅色的血與黑色的鐵組成的歐洲地圖,鉛色西服與整張臉統統籠罩在陰影中。

她點了點頭,下達作戰開始的命令。

「收到,史塔西行動中心開始行動,代號SSN」

無線電裡傳來軍人粗獷的回應。

不列顛聯盟,倫敦

分部主任貝克與眾探員紛紛驚覺起身,電話那頭,男人依舊不依不饒:「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掛了… 」

汗水逐漸從額頭滲出,施密特皺著眉向探員們奮力揮手,作驅趕狀,讓他們趕緊通知格林貝克的作戰指揮部。

施密特深吸一口氣:「告訴我們匯合的時間和地點。」「

我是倫敦分部的貝克探員,SSN行動已被破壞,立刻撤離,立刻撤離!」

施密特還在同叛逃官員周旋之際,貝克已經通過密線接通了史塔西總部。

遠在格林貝格的地堡中,諾伊曼接起聽筒。

「我再重複一遍,這裡是倫敦,我們在一個東德庇護者那裡收到情報,SSN行動已被敵方獲悉!」

無線電中,轉接員將倫敦的消息同步到了格賴夫斯瓦爾德,灘頭部隊的行動指揮官在公共頻道大喊:

「所有單位!馬上回撤!停止行動!馬上回來!」

諾伊曼仍舊舉著聽筒,她咽了口唾沫,眼眶微微泛紅,似乎已經預料到後面會發生什麼。

機槍聲,半自動步槍的拉栓聲,榴彈爆炸的聲音,肉被子彈穿透、打碎的聲音,子彈射入沙石、射入水中的迸濺,慘叫,吶喊,源源不斷地從無線電那頭傳回。

時間彷彿過了很久,又或許不過半杯咖啡的功夫,偌大的作戰指揮部裡,就只剩那一塵不變的電流靜默。

作戰行動隊一共32個人,他們的屍體會在明天從海面浮起。

諾伊曼靠在牆上,手扶額頭,沒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她就這樣靠著牆慢慢蹲了下去,一點,一點。








1949年7月21日 卡爾·鄧尼茨任NVA(Nationale Volksarmee國家人民軍)人民海軍總司令,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兼參謀總長

1953年 升任國防部部長,兼參謀總長

1959年 『多特蒙德事件』爆發

1960年6月13日 『多特蒙德事件』一周年,民眾紛紛上街遊行

1960年6月14日 借鎮壓名義,鄧尼茨派遣第8摩托化步兵師 (A級)、第40傘降突擊團 (A級)、海軍陸戰隊第6旅團進入法蘭克福

1960年6月15日淩晨 政變開始,鄧尼茨通電全國號召『繼續革命』,宣佈軍方已接管國家一切權力,成立『軍事革命委員會』

同日上午8時 『軍事革命委員會』以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瓦爾特·烏布利希的名義宣佈戒嚴,封鎖全國所有港灣、碼頭和機場,晚7時至早5時實行宵禁

1960年9月20日 法蘭西公社宣佈承認卡爾·鄧尼茨地位

同日 部長聯席會議主席奧托·格羅提渥召開最後一次部長會議,後宣佈內閣總辭職

1960年9月21日 『軍事革命委員會』改名為『繼續革命委員會』,正式掌管國家一切權力

1964年1月25日 卡爾·鄧尼茨當選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第三任總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