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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17
這、這傢伙到底又想搞什麼飛機啊?!

「喂!拜託別再惹事生非了啦──」我像通報噩耗的佝僂,低身接近百合。

「嗯──長得真是標緻。和一般五洲人極不相像呢。」她完全沒有要理會我的意思。

一綹秀髮捧在百合手中,陳靜湖小巧可愛的耳朵因此像簾幕後的陶瓷花瓶,輝輝耀動於晚霞斑斕。雖然一心想阻止,但礙於幅畫面實在唯美,不只男性(包含我),連陳靜湖的幾位閨蜜也不上前。

百合開始探頭去嗅陳靜湖的耳後與頸脖,我的嘴角同時抽蓄;倒是陳靜湖不知是不是嚇傻了,直到百合準備像含住花苞那樣進攻耳垂時,才悚然驚覺,發出貓叫聲一般的嬌嗔,做出些微抵抗。

「真可惜,就差一點點了──」

發表完變態宣言,百合狐疑地輪流看向我和仍在閨蜜懷中驚魂未定的陳靜湖,似乎想藉此探詢出我們之間的關係,卻仍陷五里霧內。

「妳、妳、妳──」

「妳什麼妳?也不想想自己把誰晾在一旁?我會好奇乃天經地義。」

「哪有人好奇會像狗一樣亂聞人家?」然而不得不質疑,我真能夠稱百合為人嗎?

我急忙向陳靜湖一行人致歉。人氣美少女也不愧為校園風雲人物,儘管收魂仍未完全,仍友善地搖頭說沒關係,還問我要不要加入他們的電影行程。當然,只要瞥一眼其同伴的目光,任誰都不會答應就是了……

人走了,百合無縫接軌,巧妙地奪過我手心裡的飯糰。好險我有先見之明,早藏將小信封藏了起來。看著百合笨拙地拆解食品包裝,開始大快朵頤,我忍不住抱怨:

「快被妳害慘了。都乖乖跟妳出來了,還得活受罪。」

她露出計畫成功的頑皮笑容,得意地靠在牆前吃著。直到最後一粒米在手指堆撥下滑入櫻唇,她才適時補槍:

「怎麼看都跟你很不搭調呢。那個和花蕾一般鮮嫩的五洲姑娘。」

「是啊。這部分倒是說得很好。」

※※※

我們腳步停在這座城市較愜意清幽的地區。以一座種有巨大榕樹的公園為中心,向外輻射出成排環繞的住宅。房屋雖然老舊了些,不過居民們都將陽台整理得當,另外花圃綠盆也多少掩護了褪漆霉壁。

至少這方面會讓百合滿意吧。

儘管入夜看不見清秀可愛的花花草草,但家戶內透出的燈光同樣為這社區換上風格迥異的綵衣,搭配不時傳來的犬吠聲不僅不陰森,反而多了幾分溫馨。

我們繞過幾排房屋,閃避幾位騎腳踏車的小朋友,與在晚餐前抱著小孫兒出來納涼的老爺爺擦肩而過。離開不到半天,我便開始懷念起今天以前不曾遺棄過的公寓房間,眼角甚至溫熱了起來。

不知是巧合,或我身體周圍的氣氛流溢訊息,百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腕,一股暖流傳進來,多少驅除了不安。她加快腳步,我在後頭跟上。

「好。到了。就是這裡。今日為了迎接你,特別提早打烊。」

映入眼簾的是沒亮燈的大招牌,上頭寫著「不是人咖啡館」。下方一扇巨大落地窗,幾株盆景植物像衛兵,隔著玻璃,盡忠職守地僵在外頭。最左邊嵌了扇氣味古老的木門,其上緣掛著爬滿鐵銹的門鈴。

咖啡館啊……難怪當初收到的第一張名片是menu。這也使我想起夜雨中的不速之客,轉頭問道:

「上次那位大叔說他也是妳的房東。」

「方克士嗎?沒錯,店裡二樓有幾號房間,我們住那裡。而你,就是新房客。」

「房租啊……」

「不用另外繳交,我說過了吧?替代的是,我們每個房客同時兼任店員。合情合理吧?」

我點點頭,一面想像自己燒壞咖啡機的光景。

那就快點進去吧。百合打起精神宣告,並朝我的後背拍了一下。手上兩只大提包,走進略顯昏暗的店內,迎面飄來陣陣豆香,我反而有種年假陪女方回娘家的感覺。

店的擺設簡而言之是採兩階制。從大門進來之後,幾張成套的木製桌椅映入眼簾,每張桌子上都用厚玻璃按住花紋皆異的手工桌巾。其中不乏沙發椅安插著,不過沙發椅都僅限一人座。

繞過此區會遇上大概三、四階的小梯,踏上便進入第二區域。這邊擺設的全是長桌,椅子像蟲腳一般從桌面邊緣探了出去。我的比喻方式可能太過噁心,不過各位要是親臨現場,一定會認同這番比喻。三張長桌旁,也就是店內極右端,櫃檯獨存。

櫃台附有可供外邊透視的小冰儲,裡頭散落著各式蛋糕甜點與它們的名牌,以及一些罐裝飲料。後頭還有尺寸較一般的冰箱,我猜裡面應該是放簡單食材和瓶裝酒。冰箱旁邊是流理台,再往旁邊是外觀厲害的機器。因為實在太厲害,我僅僅認出咖啡機而已。

「別看方克士那副散散的樣子。論及泡咖啡和做糕餅,那滋味是叫人不得不認同的。」

糕餅?我思索了一會兒才理解,百合是指冰櫃內的那些甜點。

「坐一下吧。我去廁所,方克士應該還在裡頭忙。」

於是我一面撫觸著桌面光滑,與桌腳粗糙形成的反差,一面欣賞兩側牆壁掛著的圖畫。唉,現在只要看見以顏料上妝的紙張,便不禁回憶起那天美術館的災難。搞得我此刻觀畫也是保持著安全距離,深怕某幅畫又突然冒出什麼莫名其妙的怪物。

不過這家店選擇的畫作盡是些單色填補背景,再佐以簡單幾何圖形交織而成的抽象畫。要從這種作品中迸出什麼似乎也說不過去……我下意識地又離牆壁更遠些。

挑了張靠近角落的沙發,棄絕式地跌進那軟呼呼的觸感中,任憑身子如石沉大海,遭毛布味淹沒。就算永遠淪陷我也甘願了。此刻是我今日第一次的放鬆時間啊。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仰望著裝有大型螺旋風扇的天花板,才忽然驚覺自己「好像」真的存在這回事。也許是看見了規律旋轉的葉扇而感受到某種附著力吧。真是神奇呢,離我隔著距離的風扇竟然比踩著地面的雙腳,更激誘出類似與世界的牽絆這樣富含浪漫,卻略顯自作多情的廉價情感。

風扇以等速之姿繞著相同軌道圓轉。速度不快,甚至可以用慵懶形容,自然產生了催眠作用。我抵抗不了這份散漫的魔力,眼皮逐漸下沉,最後閉著眼凝視因黑暗而渾沌的黑暗。

當身體暫停某部分機能,往往會促使另一部分更加敏銳。我關上了靈魂之窗,腦袋便迫不及待地鼓譟起來,開始思考人造衛星是否和頭上這座風扇分享著同樣的運行模式。人造衛星失去動力,漂泊於宇宙當中。

那麼我又算什麼呢?被賦予重要任務而出艙的太空人,卻因為某些不得已的理由而慘遭遺棄。我望著逐漸遠離的太空船,無能為力。全身上下包著厚重的太空衣,卻感受不到重力而一身輕盈。心中那塊巨石沉重無比,彷彿閃失片刻,心便要從內部引爆。爆炸,再生出一座新宇宙。

周遭是絕對的黑暗。黯沉的湖泊與宇宙之黑裡外應和,我不管睜眼或閉目所見皆無,彷彿光明本為胡亂捏造的記憶。氧氣即將耗盡,儘管恐懼,我仍試圖比較「窒息」與「溺斃」之間的區別,兩者我當然都尚未體驗過,所以只能從夢想家的角度揣測。

「窒息」意即氧氣遭奪,也就是自己不再能得到需要的生命來源;「溺
斃」代表大量的水夾雜死亡硬闖進我們的身體,承受不住過多的灌注而喪命。
兩者都不算漂亮的死法呢。不過要說「死亡」,我想都跳脫不了上述兩種範疇吧,差異點不過是將水、氧氣替換成壓力、愛、恨、疾病等等其他因素而已。如此思考之後,死亡也淪為枯燥的瑣碎儀式。

腦袋依舊昏沉。

※※※

我因翻身所致的抽動而驚醒。

好不容易重新對焦完畢,店內的景象才緩緩地從朦朧轉為清晰。

竟然睡著了……我胡亂搓了搓塌掉的後髮,有些不甘心。周遭仍沒有任何生物經過的跡象,好像連幽靈也不打算造訪這孤寂之地。一陣尿意襲來,叫人直打哆嗦。對了,百合不是說去廁所嗎?怎麼消失無蹤了?

唇邊呢喃,我笨重地轉向沙發扶手,意外撞見一顆圓形物體。

「睡飽了嗎?」

「頭還有點昏……幹幹幹──」

閃退至沙發另一頭,我巨量消耗不知比平時多出幾倍的氧氣,彷彿此生沒見過人頭似的。

「準備多花了點時間。應該說我們臨時改變了方針。不過你也賺到了休息時間,所以就別抱怨了吧。」

直至此刻,我才意識到眼下的球體是方克士,我的新房東的頭顱。這位大叔是不是很愛用正經的表情,施展些低能的惡作劇啊?

「雖然我對購置沙發的品味很有信心,還是請你快快起身吧。畢竟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

對方俐落起身,順便也把我拎起來。腳落地,我險些因腿麻而跌跤。勉強站穩。

「如何?自從上次照面,過得還好吧?」方克士唐突問道。

「算過得去吧──」

「放屁!看你的熊貓眼就知道,睡不好對吧?神性釋放後若沒好好處理,凡人之驅可承受不住。」

「拜託,我的頭還好脹,還無法消化『那些』事情。」

「『那些』馬上就會變成『這些』了。那就動一動吧。你給我趁這時間醒醒腦。」

語畢,大叔便頭也不回地出發。我嘆了口沒人在乎的氣,左晃右搖地跟上。門外傳來警車笛鳴。明知那與我無關,心頭仍莫名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