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撲網

從圖書館走出來時，天已昏。
「依然，」夏雲蝶瞇起眼，推一推眼鏡：「我們去吃冰好嗎？」
「你覺得天氣很熱嗎？」韋依然轉過頭望著她。
「還好，但就是嘴饞。」夏雲蝶嘻嘻一笑。
「那我帶你去西森國小旁邊的老冰店，我從小吃到大的。」韋依然輕輕一笑，道。
她們沿著西森國小走著，幾株扶疏的榕樹探出頭來，韋依然一面與夏雲蝶說著小學時發生的趣事、一面牽著她的手，讓她走在矮小的圍牆上。
兩人各買了一支百香果口味的冰棒，折返回西森國小旁，選定了一張已生了鏽的鐵製長椅坐下。
這頭冷清，來往的只有一對散步回來的老夫妻，韋依然捏著冰棒棍舉至唇畔，舔舐著百香果半融著的沁涼和甜蜜。
「依然，我問你一件事。」在一陣閒適的靜默後，夏雲蝶忽然問道：「你是不是，來過我家呢？」
韋依然沈吟片刻，終於答道：「嗯。」
「我弟的口風很緊，但夢囈卻是會出賣人的。」夏雲蝶輕聲道：「加上整潔不似平常的客廳、書包裡多出的幾枚零錢，以及你對我愈加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已知道是你沒錯，在我昏迷時呼喚著我的，是你沒錯。」
「我很好強，總是不讓你們了解關於我家的一切，也是因為害怕你們因此瞧不起我。」
她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望著這一幕韋依然心裡一陣陣劇烈的不捨和疼惜，同時愛意湧上化作要繼續呵護著眼前女孩的堅定。
「依然，謝謝你。」夏雲蝶笑的平靜，眼角彎出了鏡框，直透進了晚霞：「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一直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是因為了解我吧？」
「你這麼倔強又努力，總是看向天空奔跑，我怕你會受傷。」良久，韋依然才緩緩吐出一句話。
「依然……」夏雲蝶只輕柔的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便打住，有那麼一剎那韋依然癡了，看見她的眼眸裡飛舞著托著愛意的蝴蝶。
「依然，你真的好好。」夏雲蝶將頭靠在了韋依然的肩上，說道。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擂鼓、在齊聲吶喊著，她必須用盡全力放慢呼吸，才能勉強阻止自己一不小心吐露出真實的心意。
撐不下去了。
她說服自己要勇敢告白……這將成為人生中最有意義的拚搏。
韋依然顫抖著唇，她開了口：「雲蝶……」卻發現她的聲音是那樣沙啞而微弱。
「不行。」另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她會嚇到的，你們可是最好的朋友啊……是朋友。」
韋依然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她是那樣懦弱而退卻。她開始對著反對的聲音築牆。
「噢對啦，我有件事忘了說。」夏雲蝶忽然說道，讓她暫時忘記幾秒鐘前的激動和懼怕。
「什麼事？」她用最平穩的音調回應。
但還來不及讓韋依然準備好，夏雲蝶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已完全衝破了她好不容易堆砌起的堤防。
「魯碩鴻說他喜歡我。我已經答應做他的女朋友。」
暮春的夕霞柔軟的鋪蓋在樹影上，映著她的臉頰雲淡風輕。
「啪。」韋依然的心已完全空了。
「依然，你的冰棒掉了。」夏雲蝶瞥眼望去，連忙起身：「有沒有弄髒褲子？」
她一面將自己手裡的冰棒交到韋依然手中，一面從口袋裡拿出面紙，半蹲著身體她擦拭沾到冰棒的褲子：「找到了。回家之後要洗乾淨，別讓螞蟻爬上你的腿，牠可能會咬你喔……」
動作是那樣溫柔細膩。
韋依然怔怔地看著，說不出話來。
「依然，你的冰棒掉在地上了，我那支就給你吃完吧。」夏雲蝶抬起頭，笑一笑：「反正，我也已經不饞了。」
終究是不被允準的愛戀啊。
至此，韋依然徹底將愛著夏雲蝶的心埋進深深的沙堆中，把每一次看見她時內心的顫動按住。
翌日趁著夏雲蝶未到，魯碩鴻春風滿面的向朋友們炫耀自己追到她的過程。
「欸，魯碩鴻。」韋依然忽然道：「你知道嗎？你會對他很好很好。」
徐承彥看了她一眼，感覺她的聲音有些飄忽。
「我知道，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的。」魯碩鴻一怔，接著微笑著應道。
幾人都會心一笑。
他們的交往是那樣低調不起波瀾，但不同的是，之後的比賽，夏雲蝶的手中多了一瓶水，也多了一個要關心的人。
但令韋依然慶幸的是，魯碩鴻對夏雲蝶敬若天仙，既不敢牽她的手，甚至連多靠近她一公分都難，更別提要求瓜分她和韋依然放學後的時光了。
「依然，這題怎麼解？」夏雲蝶輕輕搖一搖韋依然的手臂，將筆記本推到她面前。
清晰的思緒飛快地跑過一遍，韋依然拿起筆來點著題目上給出的線索：「看這裡哦。平行四邊形內錯角相等，而這兩個角相等，進而能推知這兩個三角形平行。而它們若平行，則……」
偶然瞥眼，見夏雲蝶目光懾怔，似正出神，韋依然柔聲喚道：「雲蝶，你在嗎？」
「啊。」夏雲蝶微微低下頭：「抱歉，依然。我剛才不小心發呆了。」
「沒事。你看起來很疲累呢，要不要趴下來睡一會兒？」韋依然問。
「好……」夏雲蝶說著，趴倒在了課本上。
韋依然輕輕吁了一口氣，不敢多看身旁人的睡顏—誰知道她會不會一看之下，再也無法專心了呢？—她振筆疾書的抄寫著重點。
自習時間下課，夏雲蝶晃著水壺，央韋依然陪她裝水。
兩人趴在欄桿上，俯瞰校園外的街景。
所處的這棟樓面向鬧中取靜的小巷，幾個老人悠閒的遛狗，談笑聲迴盪在陳舊的屋舍之間，斑駁綴上的壓克力碎磚似的牽牛花，爬滿了不高不矮的校籬。
韋依然深吸了一口氣，讓空氣充溢肺腔。
「好香。」她不由的讚道。
「是呀。」夏雲蝶指著底下說：「是她們吧。」
韋依然順著她蔥白的手指看去，幾叢鮮嫩純白的茉莉花正狂野的播散著她們濃烈的香氣。
「嗯，我家前陽台就有幾盆。」韋依然說：「但全都沒有這裡的香。」
「或許是這裡有好多學生吧，精氣甚旺，對花十分滋補。」夏雲蝶嘻聲一笑。
「是啊，上百個如花少女。」韋依然微笑。
兩人閒聊一陣，韋依然驀然想起，問道：「你爸呢？」
夏雲蝶一抿嘴唇，說道：「最近，他仍是常常不在家，給我和弟弟的生活費卻突然穩定下來，雖然不多，但至少現在我可以像正常學生一樣花銷了。」
「突然？」
「我也是不懂，不過他能給我們維持生活的錢就好了，他的事我也不太想知道太多。我弟這幾天不時做惡夢，半夜爬起來搖我，哭著要找媽媽......讓我真心覺得，」夏雲蝶神情一狠，咬牙道：「我爸雖然垃圾，但從此對無辜的我們姐弟不聞不問的我媽，更加無情吧。」
韋依然靜靜抱住了她的肩，感到無比心疼。
「今天放學，我跟妳一起去接你弟吧。」她在夏雲蝶耳畔低語。
「什麼？」夏雲蝶驚詫的回頭。
韋依然說到做到，放學鐘響，便與夏雲蝶一同前往夏小弟就讀的顏紅國小。
遠遠的望見二人，就甩著肩上的大書包飛奔撲進姊姊懷中，夏小弟似乎沒有上次見到時那麼害羞了。
「她是依然姊姊。」夏雲蝶介紹：「你還記得她嗎？」
夏小弟點點頭。
「你發燒的時候來家裡的姊姊啊。」他望著夏雲蝶說。
「你記性真好。」韋依然讚道。
她記得有關收服小孩子，首先要給出正面回饋。
實質禮物也蠻管用的。
韋依然將事先買好的棒棒糖遞給他，夏小弟先是抬起頭看一看姊姊，得到允許後伸手接過，笑開了兩顆尖尖的虎牙，兩顆漆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轉了一圈，露出了和夏雲蝶相似的神韻。
沒有第一次見到時那麽呆了，韋依然想。
三人走進了顏紅國小附近的小餐館，在落地窗邊的小圓桌坐了下來。
飯菜陸續上桌，夏小弟大口吃著咖哩餃子，一邊對兩個姊姊講述學校發生的事情，夏雲蝶微笑地聽著，不時「嗯」「哦」的答應著。
從掌中滑落的湯匙挾帶著咖哩沾上校服，夏雲蝶哎喲一聲，道：「我去廁所，你先跟依然姊姊說吧。」
「好。」夏小弟似乎心情甚好，乖順的答道，而後轉向韋依然：「我的紙飛機是全班摺最快的喔......」
捨不得打斷他的笑語晏晏，不過該說的事還是要說。
或許這正是最好的時機。
韋依然目送著夏雲蝶離開餐桌。
「聽說，你昨天做惡夢了？」她開口問道。
「......」夏小弟臉色頓轉悲傷，垮下嘴角不說話。
「夏小弟，你可能覺得媽媽不要你和姊姊了，很想念她、也很難過，但是你姊姊，雲蝶。」韋依然感到喉嚨一緊，頓了一頓，續道：「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跟天使一樣。想媽媽的惡夢又出現的時候，你只要同時想，有一個像天使一樣的姊姊這樣疼愛、保護你，每天帶你上下學，在學校有好吃的都會想到要給小弟，她想要努力工作、賺很多錢，也是因為第一個想到要讓你過得開心。」
夏小弟張大了嘴，癡癡地聽著。
「所以啊，夏小弟。」韋依然微微一笑，摸摸夏小弟柔順的頭髮，她從不知道自己也能對小孩子這樣溫柔：「你也要疼愛、保護雲蝶，讓她開心......還有啊，」
「依然姊姊也是你的姊姊。」韋依然說完，忍不住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我和雲蝶會一起疼你的，好嗎？」
「好！」夏小弟似乎為她窘態所逗，咧嘴一笑，大聲回答。
「噓。」韋依然比了個噤聲手勢，「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不跟姊姊說嗎？」
「嗯，不要。」韋依然眨眨眼。
此時夏雲蝶回來了，微微皺眉著拉開椅子坐下。
「啊－算了，就這樣吧。洗碗精也洗不掉，看來是真的要永遠留存了。」她扯著仍有些黃漬的衣角。
之後，夏雲蝶不再說起夏小弟做惡夢的事了，或許她也隱約明白了其中的微妙之處。那天的行程不定期又會再重演，即兩位姊姊接夏小弟放學後，共進晚餐，而韋依然每次都記得帶上伴手禮，糖果、巧克力，偶爾是一支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