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曲1 有著蝴蝶翅膀的子彈(1):洞穴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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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1-07
幽暗洞穴裡的空氣始終令人難以呼吸,縱使身心健康的人在裡頭待久了也會生病,好想徹底逃離這個洞穴,可是我又能逃向何方?
「春菜,怎麼了?還好嗎?」憂心忡忡的荻原老師將手掌放在我的左肩之上,原來我不小心掉入夢的引誘。
我急忙從原本的趴睡姿勢站立起身。
荻原老師看了我兩秒後開口:「沒關係,坐著就好。妳的額頭沁出不少冷汗,是不是又做了那個被困在洞穴的怪夢?」他遞給我一杯熱咖啡。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做這個夢了。」我輕拍雙頰,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這次的「洞穴怪夢」罕見多了一位新主角:一隻右腳綁著銀色鍊子的小鳥。
由於腳上綁了細鏈,使得鳥兒飛行顯得困難,畢竟牠的體型並不大。我不知道鳥兒的名稱,飛鳥的肩背部為栗褐色,翅膀末端羽毛有些許金色及黃綠色,模樣非常可愛。
鳥兒飛到我的面前,沒有發出任何鳴叫,眼珠不停轉動地張望著我,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最後牠輕輕鳴叫了幾聲,可惜我聽不懂牠的語言。鳥兒眼露哀傷,旋即再度吃力起飛,消失在洞穴黑暗的最深處。
我曾想閱讀佛洛伊德、榮格或是拉岡的相關著作來理解自己的夢境,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害怕、膽怯、逃避、沒有勇氣面對…也許自己早已知道答案卻不敢正面對決。
「母親最近好嗎?」荻原老師坐下後問道。
我面無表情看著熱氣蒸騰的咖啡,喝下一口後回答:「與其在」B with You」大樓這裡問我,不如自己抽空帶一束花去拜訪她。」我特地加強」B with You」的語氣。
「嗯?B with You嗎?妳知道…」
荻原老師欲言又止,一向有話直說的他這次只吐出半句話後便不再開口,轉而在寂靜會議室裡整理手邊資料。不久之後,本次與會人士紛紛進入這個空間內坐定。
會議室中瀰漫一股緊張氣氛,堪比當初B with You的出道演唱籌備會議。
我迅速掃視一遍,本次與會者有:荻原老師、館山先生、董事會秘書山崎小姐、一期生經紀人佐藤真廣小姐與高山秀之先生;反而沒見到負責更多主要事務的清水志乃女士,讓我有點納悶,二期生的另一位經紀人金妍靜小姐也未現身。至於森田老師並不負責行政類事務,當然不會參加這次的緊急會議。
「抱歉,我來晚了,遲了五分鐘。」一位陌生男子形色匆匆步入會議室。
此刻已是深夜時分,他仍舊西裝筆挺,看得出來那是一套質地良好的高級西裝,白色襯衫繫上印有經典花紋的名牌棗紅色領帶,手上腕錶也價值不斐。這位男子顯然十分重視外在形象,不知他的內在是否也如此光鮮亮麗?
館山先生起身迎接並向大家介紹:「各位同仁,這位是大山廣輔先生,他是岸田直道議員的特別助理,也受邀參加本次會議。」
「大家好,我是大山廣輔,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之後或許和大家有許多見面或餐敘機會,還請多多關照。」
看起來大約35歲左右的大山特助露出爽朗笑容向大家打招呼。那個笑容過於職業化且欠缺親和感,他可能需要上一下「演技表情控制課程」。不過以他外在所給人的年輕活力感,暗示他或許具有一定能力,才有辦法擔任重要職位,不過這也只是乍看之下的初步印象。
「對了,我姪子是」B with You」的粉絲,他最喜歡黑石莉央,還加入了後援會。」大山先生想利用這層關係來拉近初次見面的距離感,經驗算是頗為老道,不愧是國會議員的特別助理,總會設法和手中握有選票的人套關係。
如果可以的話,盡可能和他保持一定距離才是上策。
我在心中如是告誡自己。
岸田直道議員是中生代政治人物中的實力分子,年紀將近45歲而已,從政歷練已相當豐富,原本有望角逐東京都知事卻刻意讓賢,實際上乃以退為進、「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熟稔右派政黨的人士,對於岸田議員的選舉和媒體民調操作必定不陌生,岸田議員把強烈企圖心擺在更高的層級。
岸田直道雖身處右派政黨且漸漸具有一定派系影響力,然而對於「日中關係」及「台日友好」政策的表態卻顯得曖昧模糊;在日美互動上當然傾向聽從「老大哥」的態勢。某些較為激進的右翼團體多次要求他參拜靖國神社,均遭到岸田議員婉拒。此外,他和商界、媒體關係過於密切也為人詬病。這兩點是他目前最大的罩門,屢屢受到政敵強烈抨擊。
可是這些並不能怪他,畢竟他的父親乃自行創業而大獲成功的實業家,母親則是出身媒體界,此兩層因素讓他從政仕途更為順遂。以岸田議員父親為首的商會同盟團體,更是具有票倉吸納的作用,其背後的力量不容小覷。
「春菜,選舉最重要的就是錢。選舉時需要很多錢,選完之後要思考如何回收更是重要。」母親在我國中時如此告誡,那時正和她一起看相關的選舉新聞報導。「妳以後交男朋友千萬別找和政客有關的啊。」她朝我露出不安好心的笑容。
我抿嘴不語,雙眼盯著電視螢幕。母親的一番話使我想起今天在學校收到的生平第一封情書。
明天該怎麼回覆那位男同學呢?這種事目前也無法找母親商量。
「可是透過選舉後從政,不就是最快、最有效進行改革的方式嘛?」我把心思暫時放在眼前的選舉開票結果,小泉純一郎率領的政黨在參議院議員選舉中大勝。那時我不太瞭解政治,對小泉首相算是有一點好感,因為他很喜歡搖滾樂,況且他甚至是X Japan的歌迷。
「可惜不是這樣。」母親立刻反駁我的看法:「在日本,重要的改革與制度改變從來都不是由體制內發動或進行,除非國家戰敗或大和民族面臨生死存亡關鍵,迂腐體制才會由內進行破壞性的重生。」
1854年美國「黑船培里」的來航,讓長達將近700年的幕府制度產生質變崩解,鎖國的日本被逼著做出改變,那些持刀的武士們呢?即使會柳生一氏的「無刀取」,也對付不了長槍大砲。
1936年,二次大戰爆發前夕,帝國海軍的山本五十六將軍力阻海軍自身建造人類史上最大的「大和號」(やまと,Yamato)戰艦,諫言把目光放在新型航空母艦與戰鬥機,卻被保守又無知的同僚嘲笑與排擠。那時日本海軍還沉浸在「日俄戰爭」的勝利喜悅之中,認為軍艦越大越好,美國的飛機與大砲再怎麼強,也無法擊沉的戰艦才是稱霸海上的關鍵─這不是將近一百年前的黑船歷史嗎?
過度自信的期待往往事與願違,當軍艦大和在「坊之岬海戰」被美軍戰鬥機無情擊沉,舉國上下哀嚎遍野時,整體軍事戰略才進行為時已晚的改革。該時帝國海軍的思維竟然停留在百年前的「黑船」之上,著實可笑又悲哀。
「培里將軍的靈魂大概會站在大和號的甲板上訕笑吧?」母親猶如曾親眼見到培里佇立在軍艦上,無奈地對我說出這段歷史演變。
無情的艾諾拉.蓋伊(Enola Gay)在廣島上方投下舉世震驚的「小男孩」(Little Boy),人間煉獄的景象徹底把大和民族的自尊及最高信仰給轟垮。幾日後,天皇的「玉音播送」宣告終戰,美國正式成為日本的老大哥。在國際社會上,日本變成唯唯諾諾的小老弟,只會欺負住在北海道的「先住民」愛努族(アイヌ,Ainu,此為愛努語「人」的意思,愛努人反倒希望大家稱呼他們為「烏塔力」,乃夥伴的意思)。
日本於1945年宣布終戰,直到1959年的《日米安保條約》簽訂,整個社會累積了吐不出的怨氣,導致出現大規模抗爭的「安保鬥爭」學運。那時被稱為「昭和妖怪」的首相岸信介與美國合作,一起打壓國內左派分子以及主張國家正常化的人士,甚至在進行鎮壓抗爭時,有黑幫右翼團體攻擊學生,協助具有軍國主義色彩的岸信介鞏固政權。
「安保鬥爭都鬧出人命了,結果呢?」母親的臉色露出淡淡憂傷:「什麼體制也沒能改變啊。」
愛好歷史及文學的母親就是在「後安保鬥爭時期」出生的世代。
她接續說道:「看看我們隔壁的台灣和南韓,人家可就大不相同。兩國和日本有著近似的社會氛圍,原本民主政治發展遠遠落後給日本,可是台灣有『野百合學運』等等衝撞體制的民主化運動,甚至有人為了言論自由而自焚死諫。南韓則有『朴正熙總統暗殺事件』與之後『光州事件』,加速去獨裁化的民主進程。妳能想像一群計程車司機竟然是推動民主體制的重要功臣嗎?」
母親所說的乃是「光州事件」爆發時,在全羅南道光州市奮勇救助抗爭學生的計程車司機們,他們毫不畏懼前來鎮壓的軍隊戰車,穿梭在槍林彈雨中拯救傷者與設法傳遞訊息。這兩段歷史在後來都拍成了電影,讓南韓人民瞭解自己國家歷史上究竟發生什麼事,反思過去,籌畫將來。
「再回過頭來看看我們自己,改變有許多方式,不一定要靠體制內的既定秩序去矯正,如果定性不夠,自己很可能會先被同化。」
新聞畫面正巧播出小泉純一郎和眾多當選者一起舉手歡呼的畫面。母親並不討厭小泉,當時也把選票投給他所領導的政黨。
「任何秩序最終都會進化成強大的妖怪,一不小心就會被牠給吞噬喔。」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後發問:「用什麼方式去進行改革或改變不好的現狀會比較適當?」
母親苦笑後回答:「我其實也不太清楚,但是政客們肯定無法信賴。如果真要提出建議的話,女子偶像或是科學家吧?」
「偶像也行?科學家該發明什麼東西呢?」我滿臉疑惑繼續追問。
「春菜,妳認為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連結工具是什麼?」
今天收到的情書忽然閃過腦海。「啊…是文字語言嘛?」
母親笑瞇瞇地說:「挺聰明的嘛,外表跟腦袋應該是遺傳到我的基因了。」
母親是位漂亮又聰穎的美人,這點令我有些得意,這些基因似乎也都順利遺傳到我的體內。
「正確來說,應該是透過語言文字的溝通,而且這種溝通具有『未來期待性』。其他生物之所以無法達到人類的高度文明成就,就是缺少文字以及彼此溝通所帶來的未來期待感。說穿了,這種未來期待感很多都是『謊言』,懂得說謊反而為人類帶來了文明與進步。」
「天啊,怎麼會有這種事?」我下意識地轉動眼珠,腦中加速思考母親的闡述。
有研究報告指出,動物之所以無法形成人類一般的文明成就,很大一部分是欠缺語言的必要力量,更重要的是:動物之間不太會說謊而且無法對同伴提出「未來願景」,那些願景大多都是被操弄的語言。因此適時說謊,反而變成人類主宰世界的強大力量。
「恰好政客們是這方面的箇中好手呢。」母親意有所指地用這句話做結尾。
「原來如此。那科學家該發明什麼?『誠實豆沙包』嘛?」我好想釐清這些問題。
「我想大概是能夠促進溝通,然後把人類重新連結起來的東西,例如新型手機或是相關的服務內容。我也不是很瞭解,要是能有時光機就好了。」
該時僅是2001年,距離如今市佔率龍頭的第一支智慧型手機問世還有六年之久。
「那麼女子偶像又是怎麼一回事?」
「春菜,妳不覺得偶像團體具有凝聚情感共識及溝通的特殊能力嗎?尤其是女子偶像團體,她們也會帶給粉絲相當程度的未來期待感,卻和政客的操弄語言大不相同。假如她們可以擺脫鈔票的桎梏,說不定能翻轉許多陳舊或不公的體制。」
我若有所思,幾秒過後點點頭,將桌上的草莓蛋糕一分為二和母親一同分享:「這個給媽媽,我們一起吃。」
「春菜,這可是妳最愛的草莓蛋糕喔。」媽媽那時笑得十分燦爛。
「和喜歡的人,一起吃喜歡的東西會更好吃,我可不是在說謊。」我模仿當紅偶像露出甜甜的笑容回應。
即使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基石中,摻雜有語言所產生的「未來期待感」─也就是謊言,我將來的小小愛情世界裡絕對不能有謊言。那裡不需要科技的進步,也毋庸有著能流傳百世的羅曼史,只要能和喜歡的人一起手牽手在夜櫻下散步,一起聽著搖滾樂,一邊吃草莓蛋糕,然後親吻我嘴角不小心沾到的奶油,這樣就足夠了。
明天就用「未來期待感」回覆今天告白的那位男同學。
我吃下一口蛋糕後於心中做下決定。
母親展露出高興的笑顏,暫時掃除方才的陰鬱及萬千感慨。她把頻道轉到歌唱節目,記得當時在電視上表演的是一組當紅四人女子偶像團體,能歌善舞,四位團員都別具特色,合力留下一首又一首膾炙人口的動感歌曲。
然而相當諷刺的是:其中一位團員在日後居然跑去從政,並且順利當選議員,這和母親當時吐露的心聲形成強烈鮮明的對比。
「咳咳,這間會議室夠安全嗎?與會人士是否有點多?」大山特助的乾咳與唐突發問聲,把我從回憶漩渦給中猛力拉出。
大山特助看起來一表人才,然而階級意識與權力的傲慢,開始從他身上向四面八方蔓延。將來他一定會在岸田議員協助下,進軍議會或競逐民選首長,作為岸田自己的魁儡。
館山先生不時和政界商會人士應酬,早已看多這類場面。雖然我不明白有些交際和公司旗下藝人發展無關,為何需要特地參加?
司空見慣的他從容不迫回答:「請大山特助放心,這間會議室僅限公司高層人士使用,每天會做例行性檢查,確保沒有被竊聽或監視。」
「倘若您認為與會人士過多,我和高山先生應該不用特地參加,有佐藤小姐就夠了。」我面不改色回覆大山特助的疑問,並擅自幫高山秀之先生表態。
高山面露驚愕,當他想表達自己意見時,荻原老師嚴肅開口:「這棟大樓有岸田議員的間接注資,才順利催生出」13與你合同會社」,可是他們都是一起胼手胝足努力撐過來的夥伴,是必要的與會人員。行銷企劃課長和二期生另外一位經紀人臨時去首爾出差,因此才未出席。現在面臨的問題不僅攸關岸田議員的計畫,更和B with You的現在與未來息息相關。」
荻原老師把話說到這裡為止。我竟然不知金妍靜小姐和課長去韓國出差。此外,B with You大樓位處「中央區」,如果母公司沒有實際注資,根本無法在這裡設立營運總部,這裡的地價與租金可是非常驚人。
大山廣輔特助並非不識大體之人,他先看了一下高山,接著仔細瞧了我一眼。我正面迎接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反倒使他的視線稍稍退縮。
「既然荻原老師都這樣說,那麼我當然就客隨主便囉。」
高山先生鬆了一口氣,我則是略顯無奈,原本想藉勢撤退,一來是已接近午夜時分;再者「源田美彩子事件」相當棘手,非一時半刻能解決,況且當事人也沒有出席。在這次事件中,我並不想主動站出來提出任何意見,只要找出雙方能夠接受的共識裁決,然後告知我B with You的下一步規劃即可。荻原老師和館山先生早已不是業界菜鳥,他們有能力妥適處理。倒是突然冒出一位重量級國會議員的特助與會,使我感到惴惴不安。
「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能否請各位把手機與平板電腦放在桌面並調成靜音,謝謝。」大山特助率先把自己手機置於面前。
方才還嚷嚷客隨主便,結果卻是特殊要求一大堆,害我差點對他翻了白眼。
與會人士紛紛把隨身手機放在眼前的桌上,大家幾乎都攜有兩支以上的手機。有時覺得科技過於進步,反而造成許多不便。手機從一開始主打的輕薄短小,逐漸變得比錢包或手掌還大,而且有了許多使用者根本不知或鮮少用到的功能。手機越智慧,人類越顯得愚笨。
人稱「股神」的巴菲特先生據說不使用智慧手機,當年美國「雷曼兄弟」將要倒閉之際,曾試圖聯繫巴菲特,可惜撥通了他根本不親自接的手機,錯失黃金救命時機,假如當初是撥打室內有線電話,接通電話的應該就是巴菲特本人,後來的金融風暴歷史或許就會被這通有線電話給改寫。
大山特助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感謝大家配合,本次會議正式開始。首先,必須強調我是代表岸田議員的父親以實質股東身分與會,主要目的是為了處理這次B with You的公關形象危機。」大山特助的聲明顯然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如果不是他的出現,在場眾人除了館山先生、荻原老師和董事會秘書之外,恐怕無人知曉公司的出資者和岸田直道議員有密切關係。
因為是採取「合同會社 L.L.C.」形式(類似台灣的「有限公司」),所以例行股東大會或董事會就簡單方便許多,也使得與會人員變得神秘,甚至年度法定會議流於形式化。
大山特助繼續引導會議進行:「這次源田美彩子所引發的效應該如何處置?直接把給她踢掉嗎?」
高山和我同時瞪大雙眼,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