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選擇的代價（5）

    賽亞‧希卡夫置身在什麼也沒有的黑暗空間。

    思緒混亂無序，令他有些頭暈目眩。還來不及釐清現況，無數的畫面就塞入腦海中不住閃現而過。本來漆黑一片的世界頓時明亮起來，空無一物的領域漸漸幻化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從小生活的村莊、個性豪爽又搞笑的父親、溫柔體貼的母親、嚴厲而仁慈的村長、博學多聞的老師……

    還有那些每天碰面的鄰居，所有人的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湯馬士大叔、布魯諾伯伯、漢娜大嬸、麗瑟阿姨……

    那些與自己一同嬉鬧，然後不知不覺間一塊長大的好友。萊奇、傑米瑞、卡倫，再來就是尤……

     話語硬生生止住。色彩繽紛的景象也在頃刻間瓦解，所有的畫面上都出現嚴重的龜裂，散落一地狼藉的記憶碎片。伴隨其後的，是慘叫與悲鳴自賽亞的耳邊不斷迴盪。

    血……

    「……尤莉迪絲。」賽亞‧希卡夫癱軟在地，久久不能自己。他想起來了，自己究竟做出了多麼不可被原諒的惡行。

    為了對侵略家園的聖輝騎士們復仇，賽亞接觸了被視為禁忌的力量，成為魔王復活的容器。得到了強大無比的力量，手刃一個又一個的仇敵。獲得了難以想像的力量，卻也同時一點一滴失去著身而為人的情感。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明明……

    賽亞痛不欲生，卻一點眼淚也擠不出來。他甚至沒資格流淚。

    「孩子，你為何如此痛苦？」

    正當賽亞陷入無盡的懊喪與悔恨之際，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是誰？」那聲音充滿著壓迫感，逼得賽亞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一抹比周遭黑暗更加漆黑、虛渺的影子緩緩劃開周遭靠了過來。這或許只是幻影而非真正的實體。思及至此的賽亞才想明白，自己正身處在內心的世界，與住在心中的另一個意志在對話。

    同樣的身高與體型，同樣的漆黑甲冑，與如今的自己並無二致的鏡像重影。更正確來說，是自己變成了與對方相同的模樣。

    如今，幻影──伊凡諾頓正睥睨著跪在地上的賽亞，眼神中隱隱帶著一絲憐憫。

    「是你嗎？魔王。」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既是伊凡諾頓也是魔王，更是賽亞‧希卡夫。我們已經形同一體，再也不會分開。未來，我將與你同在，直到時間的盡頭。」

    「不！」賽亞流下悔恨的眼淚，搖頭拒絕這個推論。「大家說的是對的，我現在已經墮入邪魔歪道的歧路走偏了。我是為了保護村子，不是為了殺人啊！」

    「誰都不該否定你的一切。」伊凡諾頓的語氣裡充滿著慈悲與溫暖。「如果真要說出對錯，那也是世界的錯，不是你。」

    「這不是我所期望的結果啊……我所冀望的明明不是現在這樣……」

    伊凡諾頓將目光自啜泣的少年身上移開，開始環顧四周。以賽亞‧希卡夫的歲月光陰構築而成的，記憶的迴廊。

    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礙眼。

    「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何如此痛苦？」

    「因為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迷失了。我過於執著於復仇，從而忽略並傷害了信任我的人們。」始終看著地面的賽亞眉頭緊蹙，表情痛苦。

    於是，伊凡諾頓重新看向了賽亞，這尚未完整的魔王，像是理解了什麼忽然言道：「原來如此……還少了一個步驟方能完整。真是……可憐的孩子。」

    「什麼？」賽亞抬起目光，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對方說了什麼，但也僅限於字句表面。於是只發出楞然的反問。

    「明明是你拯救了珍視的村子，卻被所有人投以猜忌與畏懼的眼光。真的……太可憐了。」

    言詞間帶著憐憫、慈悲、嘆息，以及無限的寬容。祂慢慢彎下身，以溫和的力道按著賽亞憔悴無力的雙肩，將之扶起身來。

    「可是……可是我傷害了大家呀……尤莉迪絲她……她……」

    對於這份溫柔，渴望關懷與安慰的賽亞忍不住去依賴。

    「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去救那個少女。明明每個人都事不關己，卻讓你承擔莫須有的良心譴責……這樣，是不公平的。」

    「我……」

    「你沒有錯。我說過了，誰都不該否定你的一切。真正錯的，是那些毫無力量，卻懷抱不切實際理想的愚蠢之人。只差一點，就讓全部的人跟著陪葬了呢……」

    無限的包容猶如久旱後的甘露，滋潤著乾涸的心靈。一字一句都讓賽亞的思考陷入混亂與掙扎，心靈隱隱浮現出裂痕，並一片片凋零破碎。

    雙方面對面，在極近的距離相彼此凝望。賽亞注視著伊凡諾頓的眼睛，像是最高級的紅寶石般透徹，漾著飽滿純粹的紅光，崇高而強大的意志顯露其中，但又像是一面阻絕萬物的高牆，使人完全無法看透祂的內心。

    「現在，我就讓你從這無謂的自責中解放出來。」

    睜著無神雙眸的賽亞，就這樣毫無抗拒的看著伊凡諾頓將手探入自己的左胸口。像是滑入溫熱奶油般順暢，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覺。短暫的探取後，重新收回來的手掌中，正靜靜躺著一個發光、鮮活跳動的物體。

    周遭散發的熾烈光芒淹沒了形體，若依據輪廓來推斷，那就像是心臟。它緩慢而規律的發出陣陣脈動，充分展現其生命的能量。

    伊凡諾頓隱藏在面甲後的眼睛閃爍著妖異的光芒，話語也在瞬間失去溫度：「這就是最終的儀式。」

    接著那顆跳動的光之心臟──在伊凡諾頓手掌中化作碎末與爛泥。

    「魔王不需要這個東西，太多餘了。」

    心臟的殘骸一點點地滑落至地面，一點點被黑暗吸收與吞沒。隨著光芒的消逝，賽亞感覺一直壓在心頭的那股沉重負荷也一點一滴消失了。

    隨著最後一絲光芒的消失，賽亞‧希卡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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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風吹拂而過，感受到寒意的我慢慢睜開黏住的眼皮。我似乎陷入極為短暫的假寐，一時之間沒能弄明白自己身處何地。為了釐清現狀，看向右手所傳來的沉重感，自己正牢牢握著一把滿是血汙的長劍。

     染血長劍映入眼簾的當下，跟著沉睡的記憶也清晰起來。將其全數找回並拼湊出原貌的我全明白了。招來死亡的長劍，僅憑一次攻擊便確實地帶走兩條人命。而在自己前方倒下的少女，模樣是如此的熟悉……

    「尤莉迪絲。」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出少女的名字。

    明明自己親手殺害了長年相處的友人，我的內心卻意外地沒有絲毫的波動與漣漪。真的──真的一絲感觸都沒有。只是由劍刃回饋而來的觸感，確信位於其身後的騎士必死無疑，僅此而已。

    對於這樣的自己，我反倒有些困惑。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冷血而無情？似乎原本並不是這樣的。就好像……自己掙脫了某種沉重的束縛與框架，獲得了超然的解放。

    所有的煩惱都消失了，這感覺美好到不可思議。渾身舒暢無比，沒有任何負擔，徹底的新生。一切弱點、一切煩惱、一切多餘的雜念──全部化為烏有。

    我滿懷喜悅地笑著，將手上的劍慢慢從聖輝騎士的口腔內刺了進去。我動作十分小心謹慎，精準地控制力道與速度，深怕他太快嚥氣。

    通過喉頭的食道，探入胸腔，抵達腹部的位置。大量的鮮血從他的口腔像噴泉那樣湧出，那模樣實在非常有趣。品味著對方臨死前淒厲的慘叫與痛苦，成就我無上喜悅的同時，再次運用伊凡諾頓給予的智慧──黑暗魔法的力量攫取聖輝騎士身上的生命力。

    噴濺的血泉慢慢止歇，騎士的肉體也如死去的花般凋零枯萎。他體內的生命力回饋到我身上，一定程度恢復了我之前所受的傷以及消耗的能量。

    鬆開手，放任乾屍墜落地面。如此一來，就全都殺光了。

    大家，已經沒事了喔。對於你們剛才的無禮舉止，我通通可以原諒，畢竟那些已經無關緊要了。優思格村因為我而完好如初，對於凱旋而歸的英雄，大家究竟會怎樣盛情地款待呢？

    正當我有些期待地想著這些時，我察覺有人朝我的方向走近。我看了過去，是卡倫那個傢伙。說起來，自從聖輝騎士莫名冒出來後，就不曉得卡倫他們的下落，原來沒死呀？命真硬……

    「……尤莉迪絲，她死了。」對於劫後重逢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他的眼神如同一攤死水，毫無生機。是發生什麼了嗎？

    「我知道。」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任誰都知道的事情。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為了確實殺死尤莉迪絲後面的聖輝騎士，用了多少力道我是最清楚不過的。

    「然後？」

    「……」卡倫一副想說什麼卻把話吞回去的怪異神情。他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沉默並沒有持續下去，卡倫充滿血絲的目光惡狠狠地看了過來，發出大吼：「她之所以會死，全是因為你！是你殺死尤莉迪絲的！是你！」

    「……吵死了。」我不耐煩地做出聳肩的動作。真是……到底有什麼好生氣的？

    「誰教尤莉迪絲就這樣擋在中間？」

    不單是卡倫，我感受到在場的人們都對我說出的客觀事實啞口無言。

    要理解我的偉大，對於他們這些蠢貨來說太困難了嗎？

    「賽亞‧希卡夫……」

    第一次被卡倫用全名稱呼……

    「你這個怪物！」

    ……是在說我？

    …………………………

    ……………………

    此時的我們都無從知曉。

​    這次的決裂，致使我以及卡倫‧路易斯兩人的命運，產生了決定性的、不可逆的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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