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選擇的代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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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23


我聽見了他的步伐聲,我不相信聲音。

抬起目光看去,他在黑暗之中沉默地向我伸出手。

我從眼神中認出他,從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神中認出了──

他就是我。



冷風呼嘯穿過樹林間,發出猶如鬼魅的慟哭。

漫長到無以復加的可怕沉默席捲在場每一個人,壓抑的氣氛讓眾人喘不過氣,彷彿一鬆懈下來就會雙腿乏力地軟倒。那位散發籠罩現場高壓氣息的人物──接受魔王支配的賽亞‧希卡夫此時置身在人群的中央,被眾人隔離出無形的牆。聖輝騎士被打倒的如今,他已然成為了優思格村人們心中的下一個災禍。

對於遭受這般「無情對待」,面對所有質疑與非難的目光,甚至被就在剛才成為過去式的友人斥責為怪物,賽亞‧希卡夫並沒有什麼感觸,反而還發出戲謔的嗤笑。那是完全與肅殺情境相悖的、弔詭的笑聲,無視整個世界的意志,只以自己為中心去享受、感覺。

如同被厚實的繭包覆隱沒,罪惡感、愧疚感已經和現在的他無緣,能深刻刺激他情緒的唯有殺戮的喜悅還有復仇的執著,除此之外的情感都被視為無用,被壓抑到了最低的限度。

「怪物是嗎?」笑聲漸止,賽亞‧希卡夫重新唸過一遍被指責的稱呼,再三咀嚼,彷彿要理解話語涵義似地點點頭,瞇起了他在面甲後的眼睛。接著唇齒間吐露的話語,就和寒風一樣冰冷:「你們,是這樣理解、定義我的行為的呀。」

沒有人開口回應賽亞的問題,賽亞也沒想過得到回答。一切,只是自言自語罷了。

殺死長年相處的好友依然面不改色,就像是呼吸那樣自然。面對那幾乎毫無反應的反應,卡倫心中關於兩人的友誼終於徹底粉碎。磨成碎屑,燒成灰到難以辨識,直到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恨意。

卡倫臉頰上兀自掛著兩行已然乾涸的淚痕,他全身微微發顫,然而這並不是因為寒冷,相反地他全身燥熱到難以抑制。

他無法原諒賽亞‧希卡夫。無法原諒魔王。更不能原諒保護不了尤莉迪絲的自己。汙濁的黑暗包覆住內心,理性斷了線,失望、悲傷難過、憤怒、恨等無數情緒在內心翻攪,最終濃縮匯聚在一塊,最純粹、野蠻的情感驅使卡倫做出了他的選擇……

「嗯?」賽亞不由得發出疑惑之聲,因為他看見面若寒霜的卡倫慢慢地、從其中一位聖輝騎士的屍骸邊,拾起了一把騎士長劍。

胸中燃起一股又冰冷又火熱的情感,手上握著專為殺戮而存在的兵器,卡倫的內心深處那發狂的渴望也與這意義完美契合。他兩手合握住劍並舉到中段,遙遙對準正在不遠處看著這邊的魔王。

面對這表露無遺的敵意,賽亞發出冷笑:「你想用那把劍做什麼?」

「……我饒不了你。」

「犧牲尤莉迪絲一人,就殺掉了兩個聖輝騎士,很划算不──」

「閉嘴!」霎時間,本將所有情緒勉強壓下的卡倫眼中迸出火花。

無視對方散發出的壓迫氛圍,少年大喝一聲打斷魔王那悠然、事不關己的言行舉止。凌亂的瀏海後頭那吊起的眼角面露無比的憤怒。「不許你用那髒透的嘴說出她的名字,怪物!」

語音未落理智已全然拋諸腦後,搶在一切衡量之前身體已經有了動作。卡倫抬起雙腳,提起手中的劍,朝罪無可赦的邪惡存在衝了過去。

對於這莽撞、幼稚且難看的行為舉止,賽亞冷笑起來。那是他對蚍蜉撼樹的嘲弄,也是嗜血心境發出的喜悅。他靜靜看著對方不像樣的衝刺,彷彿想用那把劍把自己千刀萬剮一樣,那是如此有趣,如此可笑……又如此不切實際。

慢條斯理地站在原地靜待卡倫衝到跟前,就連閃躲都嫌沒有必要,賽亞直接伸出左手抓住劍身。劍鋒在烏黑的金屬手甲上劃出了剎那即逝的點點星火便硬生生止在了半空,不論卡倫如何使勁依然文風不動。

賽亞發出戲謔的嘲弄:「為什麼要對我刀刃相向,我們不是朋友嗎?」

「住口!」卡倫雙眼燃著憤怒的烈火,發出怒吼:「你是怎麼對尤莉迪絲的!你事到如今還想污辱一個人到什麼地步,你這個混帳!」

賽亞並沒有立刻回答卡倫這尖銳的責問,他抽搐般地抖著雙肩,狂喜不以。直到自己笑夠了,這才重新開口讓時間持續運轉:「我差點忘了,你喜歡她嘛。原來如此……這就是你行動的理由嗎?」

那模樣就如同哀悼老鼠死去的貓。

「為了失去的所愛之人,於是劍指向我,要讓我以命償命?」自說自話,擅自解讀起悲憤交加的少年心情,賽亞裝模作樣地不住點頭。

佯裝,自己能理解這種情感一樣。

「──就憑你?」停下動作的賽亞近距離凝視著卡倫的眼睛。暗紅的光影中夾雜著汙濁漆黑。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冰冷得可怕。

所謂的情感,只不過是種累贅,擔負越多就越是沉重,自己已經拋下了這些東西。所以無論卡倫表現出多麼憤怒以及多麼悲傷──距離真正成為魔王僅一步之遙的賽亞一點都不會感同身受。

雙方在極近的距離相望,即使直面魔王那彷彿無邊際的黑暗,現在的卡倫心中也未呈現一絲徬徨與膽怯,那強烈的光芒任何黑暗都無法將其吞沒。

他並不喜歡卡倫那毫無動搖的眼神。

以如今彼此之間的力量差距,殺死卡倫就與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沒有區別。無論他心中懷抱多麼大的意念,無論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做出這種跟自殺沒兩樣的行為,要殺死他都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但如果這麼快結束就太無趣了。既然結果都是死,最好還是滿懷絕望去死。賽亞迫不急待想看到希望之火熄滅的瞬間,那浮現出來的悽慘面容。

直至剛才都沒有動作的右手慢慢抬了起來,連帶地將那把滿是血汙的汙穢長劍提起。賽亞面甲後的眼睛如血寶石那樣鮮紅,好似能看穿一切,瞳孔中倒映著卡倫憤怒的臉孔。

「如果你因為一時衝動分不清現實與妄想,失去一隻手或者一隻腳應該就能想明白了,對吧?」

絕不只是言語上的恫嚇,如今泯滅人性的賽亞是真的打算施行。劍上纏繞著濃厚深沉的黑暗氣息,其中蘊藏的毀滅力量能輕易劃開人體的筋骨。

卡倫揮出的長劍仍被對方死死控住,不棄劍的話等同於自身也喪失了行動力,然而現在的卡倫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被憤怒沖昏頭的同時,也缺乏大量戰鬥經驗所培養出的靈活思考,致使他全然沒有想過放下手中的武器,一心只想把武器的控制權給奪回來。

長劍無聲無息舉起,猶如斷頭臺的前置作業。就在即將揮下並斬落卡倫的左臂膀時,一抹皎潔璀璨的白光介入其中,讓賽亞一時間停下了動作。

斬擊並沒有如期發出。賽亞維持動作施展到一半的姿勢,目光望向妨礙自己的玩意──右手前臂被一計發出陣陣白光的光之箭矢所射穿。儘管魔法級別不高,光屬性的魔法攻擊依然成功貫穿鎧甲的防護,造成了不多但確實的傷害。

「喔?」

對於這新生的變故,賽亞表現得很冷靜似乎並不感到太意外。受到的傷害其實很輕,但就當是讚賞對方面對自己攻擊的勇氣,他索性垂下持劍的右手中止了這次揮擊。

沒能讓卡倫痛失手臂,就用另一種形式加諸痛楚。抬足踹向卡倫全然無防備的腹部。卡倫頓時全身發出一陣爆炸般的劇痛,整個人被踢飛到好幾米處。

遭逢強大踢擊的少年全身因為疼痛微微發顫,混雜血絲的唾液掛在嘴角,渾身沾上泥土與草屑而狼狽不堪。好不容易將呼吸順過來,吃力地雙手按地撐起上半身,卻難以馬上站起。

「放心,我沒用上全力,死不了的。」賽亞向發出光矢的人物喊話,示意旁人不用過度緊張。接著轉過身好讓自己與對方面對面,似笑非笑地問:「你打算做什麼,亞里德哥?」

處在不近不遠的位置,亞里德左手扶著發射魔法砲彈的右手,白光在掌心蓄勢待發,神情嚴峻鐵青。

「這是我要問的才對,賽亞。你剛才究竟想做什麼?」

賽亞瞥了一眼痛了幾根肋骨難以繼續自由行動的卡倫,目光旋即回到亞里德的身上,語氣輕慢地回應:「沒什麼,只是朋友之間的打鬧。」

「那是對朋友該有的舉動嗎?」

「的確,或許有些超過了呢。」

天空響起一陣悶雷,本已趨緩的雨勢重新變得強烈起來,不一會時間便成滂沱大雨。雨水能洗滌人們身上的泥濘與血漬,讓身子重新獲得潔淨,卻永遠拭去不了靈魂本身的汙穢。

罪孽,從發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

「我完全不希望,事情發展成這樣……」

亞里德緊抿著唇,天藍色的眼眸蘊藏著憂傷與擔憂,還有一絲恐懼。慢慢地,縮回試圖握住什麼的右手,然後心情複雜地闔上眼睛,整理紛亂的思緒以面對最壞局面的事實。

「賽亞……」萊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放棄了談話。神情沉重,保持著充分顯露彼此隔閡的距離。長年相處,萊奇本以為自己充分理解這位昔日的朋友,可他現在才恍然明白,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理解他。

「賽亞!你這個笨蛋兒子,連大家的話都不聽了嗎?」不能放任血親墮入魔道,難掩生氣與焦躁的激動吶喊。他本以下定決心,如果村子的人們之後無法接受犯錯了的賽亞,雖然遠遠無法贖罪,但自己一家將離開這裡並且永遠不再踏入村子半步。

用餘生盡可能地償還這份罪孽。明明……都已經下定決心了。

「呵呵……滑稽。」

就這樣聆聽眾人痛心的呢喃低語,被呼喚名字的他有一段時間不發一語,然而在這之後的發言並非痛徹心扉的悔悟,而是嘲諷所有人心情的那種嗤笑。

「你們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否定,認定我的選擇是錯誤的,但我已經想通了,真的。那就是你們所追求的正確,根本一無是處。」

在這片肅殺的沉重氛圍中,也只有他能夠如此泰然自若、彷彿事不關己。即使在談論的明明就是他自己。內心逐漸接受腐化,連說話的語氣與用字遣詞都變了個人似的。當然,這變化他自己是絲毫沒有察覺。

「我們優思格村只差那麼一點,就要懷抱著讓人痛恨的所謂使命就這麼覆滅了。面對王國那邊的惡意,所有人只能捨棄家園逃離;遭遇窮追不捨的追兵,很多人都死了卻依然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我不一樣,我親手將眼前的每一個聖輝騎士都殺死了,從被剝奪者的立場整個扭轉了命運。亞里德哥還有其他人,你們知道這之間的差別是什麼嗎?」

一抹無聲的悶雷劃過,光明稍縱即逝,令人產生黑暗將其吞噬的錯覺。賽亞瞇細他那散發妖異紅光的邪魅雙眼,攤開雙臂,自面甲後發出的聲音比刺骨雨夜更加冰冷,猶如敲響末日的喪鐘般在人們心中迴盪:「我擁有凌駕聖輝騎士的力量,這就是根本原因。就因為你們盲目遵從所謂的使命還有正確性,才會被任人宰割。」

說罷,賽亞微微抬起劍,一手輕撫著劍身接續向下說道:「我只要輕輕一揮,身首便會分離;隨意催動魔法,連靈魂都能燒盡。多麼美妙的力量啊,不這麼覺得嗎?」

「你卻因此不再是自己。為了這力量,你已經迷失了自我。」

「天啊,亞里德哥,到了現在你還不明白嗎?」賽亞誇張地聳肩,一副受不了的模樣搖了搖頭:「我依然是我,卻更強了。要制裁邪惡與暴力靠的不是你們奉為圭臬的正道,而是凌駕其上的絕對邪惡。現在的我,就具備這種力量。」

「不,不明白的人是你,賽亞。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身而為人所保有的那份關於靈魂的尊嚴。現在的你拋棄的這些東西,比你所換得的那份空虛的力量更加珍貴。」

聞言的賽亞啞然失笑:「你說我這身力量很空虛?」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那並不是你真正所擁有的。」

打一開始,雙方的對話就像是平行線,永遠不會產生交集。價值觀間的對立與矛盾,雙方根本無法進行所謂妥協的讓步,說著說著,就這麼走向了死胡同。

賽亞從這場枯燥乏味的對談中深刻明白,形同累贅的過去務必要葬送。揮別過去的種種加諸在身上的束縛,從而得到最棒的解放感。

過了極為短暫的留白,賽亞厭倦地嘆了口氣發出無奈的聲音:「祂說的果然是對的,跟你們對話根本是浪費時間。」

電光火石間,抬起的目光一閃,持劍的右手猛地抬起。



亞里德在對話中始終沒有放鬆戒心,一察覺氣氛有變立刻就做出了閃避的動作。並非看見後做出反應,而是率先開始自己的行動,唯有這麼做才能將兩者之間的時間差勉強縮短到允許生命延續的範疇。

銳利的刃口擦過臉頰的燒灼感在下一瞬間傳達過來,亞里德收斂心神,輕喘著氣。血液從剛劃出的傷口中滲出,旋即又被雨水沖刷洗去。

雨持續下著,像極了止不住的眼淚。又是替誰而流?

「亞里德哥!」

亞里德無聲地向後伸手,示意自己沒有大礙的同時勸阻旁人靠前。他吸一口氣徐徐吐出,面沉似水發問:「……你所指的祂,究竟想要你做什麼?你得到這身等同詛咒的力量,在那片絕望的盡頭,你所冀求的到底是什麼?」

為了拯救大家的棲身之所而投入深淵懷抱之中的少年,等待他的末路是什麼?亞里德不由得發出詢問。

──來,讓我看看你的選擇。

「浩劫的烈火、泉湧的鮮血、死與悲鳴……我說過了,所有冠上聖輝之名的傢伙通通得死。不止如此,放任這人渣集團壯大的國家也是同罪。你問我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很簡單──」賽亞如此告白,面甲後的嘴角如鐮刀般揚起。

「我要讓這個辜負我們的國家滅亡。」

一陣冷顫。冰冷像利刃劃破金屬的「祈願」吐露的瞬間,在場聞言的所有人表情立刻繃緊,深刻感受到近似絕望的戰慄。

少年在心中宣示的願望,逐漸在惡意的操弄下膨脹。已經遠超單純的復仇心使然,願望本身成了降下災難的誓言。

沉浸在復仇以及力量支配喜悅中的少年,已被引導成為整個赫本的敵人。

「……我不能讓你這麼做,賽亞。你所導出的答案絕對不會是正解。」好一會,只有亞里德艱困地發聲。

賽亞發出嘲弄的笑聲:「我能清楚聽見自內心發出的聲音,祂告訴我,是時候斬斷過去無聊的情誼了。這身無上的力量是我的,誰都不能染指,即使是你也不例外,亞里德‧米爾德。」

過去親暱的稱呼已經不再需要。

賽亞‧希卡夫彷彿能見到兩者之間的地面上,劃出了一條嚴明的分界線。自己就站在這條線上,跨越或者回去的分水嶺。

──那裏,已經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希望破滅的同時,剩下的唯有毀滅與終結。

「別以為我還會念舊,剛才那次攻擊是我最後的手下留情。誰敢攔我,就準備好付出沉重代價。」

他沒有絲毫猶豫,就這樣踏進黑暗隸屬的界線內側,與處在光明那頭的人們分道揚鑣。

「──」亞里德痛心地緊鎖雙眉。

本想訴說的話語,已經沒有了。再也沒有什麼聲音能傳進他的耳朵。

亞里德睜開眼,過了好一段時間才重新擠出僵硬而決絕的話語:「……各位,如果還有人能戰鬥的話,請幫助我……幫助賽亞,將鎧甲從他身上徹底卸除。我們必須這麼做。」

有幾名大人聚集到了亞里德周圍,每個人都穿戴著武裝。每個人,都展露出明確的拒絕意志。至於是對誰表現出這種拒絕態度,答案昭然若揭。

「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們還在打我身上鎧甲的主意啊?」賽亞‧希卡夫笑了,很簡單地接受過去熟識之人表現出的態度。他們的想法是什麼,已經無關緊要。

死了太多人了,但死的都是不該死的人。那些該死的,依然囂張而猖狂地活著。這樣無可救藥的國家、這樣毫不講理的世界,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只要它們都消失,你以及他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我要他們血債血償。殺光聖輝騎士團每一個成員。我要殺光所有的十二天騎。對他們的惡行視若無睹的國王也要千刀萬剮!把你們通通趕盡殺絕!

──那便是真正的自由。

在心中如此吶喊的賽亞──魔王屈指挑釁,黑暗張牙舞爪。

「想把這力量從我身上奪走?那就別用說的,走過來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