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02.試寫申論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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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16
【序章】02.試寫申論題


在「終將一死」這部分,姑且以單純申論「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就好。

寫申論題時很重要的一點。

就是無法免俗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個概念。

申論題必須闡述受試者的見解,但又不能讓批改試卷的人認為申論主旨偏頗,甚至令人感到主觀偏激導致作嘔反感。

於是提出觀察實例或參照各領域現有的客觀性知識來佐證闡述內容的依據,證明闡述內容有其公正性的可信度在,對申論題而言非常重要。

先試著從「旁觀者」角度開始申論,應該蠻符合論證時最需要的客觀性。

他提筆試寫許多人認為毫無用處的申論題。

在正常人類認知裡他是個變態,是個瘋子,是個連喪心病狂人渣都不如的垃圾。

沒人見過死神。見過死神的人,大概也無法有時間留下隻字片語於人世間向生者描述帶走生命的是神還是鬼。

他想像著,畫框裡書本裡和電影裡,描繪的死神們長相和行為。

他跟那些死神相近嗎?還是他比那些死神更像死神?

在人類肉眼可見範圍內剝奪生命賜予死亡。或許根本不是人也不是神。

他打從心底狠狠嘲弄自己。

他不是人。真的不是。

也不是神。

因為神看不見,但他能被肉眼看見。

他無法將自己稱作「人」,也無法把自己當作「神」。

他是在人類的自以為是之下製造出來的「人」。

也可說他們將心裡想像的「神」,如神一般完美重現。

將存在感飄渺的上帝實體化,在滿是發光螢幕的實驗室裡,以人的形體現身。

第一次睜開眼。

他見到一群身穿白袍頭戴無塵帽,眼睛被透明護目鏡罩著的人。有男,有女,有年少,有年老。他疑惑著眼前的人們。

這些人們,似乎邊瞧著他邊欣喜若狂討論著什麼。

植入腦內深處的微電腦告訴他。那些是名為「醫生」的生物,注釋:替人治病的人。可笑的是,「醫生」並不稱呼他是個「人」,「醫生」稱躺在手術台上的他為「N6451079」。

「欣喜若狂」,釋義-欣喜:快樂;若:好像;狂:失去控制。形容高興到了極點。電腦順便分析男男女女的面部情緒。

他無法理解欣喜若狂的感覺,只當作一條資訊處理。

從沉睡中醒來沒多久後,腹部感受到一陣劇烈刺痛。

數字烙在肚子上,連血都來不及流,肌肉組織便焦黑掉。當他們遞給他一套棉質白色衣褲更換時,他看見旁邊的手術台上也躺著多具人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醫生」無視那些人體默默將他帶領出去,沉重的電動鐵門關上後,他不曾再看見在他腦中的微電腦,以無機質聲音釋義過的那些「人」。

「人」,釋義:人類、智人或現代人。這個名詞可以從生物、精神與文化各個層面來定義,或者是這些層面定義的結合。生物學上,人被分類為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

對於「人」來說,「死亡」是什麼?「生命」是什麼?

對於只被人當成編號之一來看待的生命體來說,「人」是什麼?「死亡」是什麼?「生命」是什麼?這樣的生命體,算是「活著」嗎?

對當時剛睜開眼的N6451079而言,「人」不過就是躺在研究室無菌空間裡的一團肉塊,「生命和死亡」只是心電圖儀器有無測出的波動反應而已。

對當N6451079成為能意識到「自己這個生命個體」是個「人」開始,他發現,能用雙眸能用意識決定人類能否活著的他,死亡和生命對他來說即是失去義意的兩個名詞。

「生命」在他面前脆弱的不像話。

「死亡」在他面前輕易的不像樣。

「活著」在他面前就像「生命」與「死亡」間,切換「開」為「關」按下去的那瞬間一般。短暫到可有可無,乏味可成。

死去的人們無法再告訴他任何新定義。畢竟逝去的生命無法開口替自己辯駁,無法告訴眼前終結自己生命的這個人,有「死亡和生命是無意義」這樣的想法是錯還是對。

但某個她,讓N6451079成為能夠意識到「自己這個生命個體」是個「人」的她。

在N6451079開始能夠認知自己屬於「人類」這種生物的一段時間後,她告訴他,「人類」不可以有「生命和死亡是無意義」的想法。她說,對人類而言,這樣的想法很不可取。

那個她,和他一樣是來自相同研究所裡的某個編號之一。
只是比較早而已。 他是N代號實驗中少數存活下來的實驗體,而她是F代號實驗中少數存活下來的實驗體。

研究人員從電腦檔案夾裡複製基因數列,然後呢?

貼在浸泡培養液裡每個不同肉體的生命剪貼簿上。

一模一樣的基因,貼在不同肉體生命剪貼簿上。

但上帝似乎不允許他人搶走他專屬的惡作劇權力一般,在誰也看不見的無形中,下指導令使得基因螺旋某些環節因此突變。

強調生物多樣性,強調自然法則無法變更。

來自上帝的恐嚇信。威嚇「科學」,休想萌生篡位上帝的野心。

F9267016,她說。

雖然活下來了,但我們是瑕疵品。

改造行為的良率極差,我們只是眾多不良品之中,意外可以不需依賴機器獨自使用肺臟呼吸的生物。

大多數實驗體在培養肉體成為完整人體的階段時,因發育不良淪為畸形胎死於培養機器中是很容易很常有的事。

無論有無生命跡象,畸形胎早已不符合研究規格,從培養機器中取出,丟進碎肉機攪爛沖入回收槽滑進不見底的黑暗。歸類於統計數據中「失敗」的那一項目,長條圖又向上增添了一點。

既然能順利度過人體形成階段脫離培養液,可以自主呼吸從事生命體固有行為,表示上帝批准了我們擁有生存權利。生命體活動在世界上,是為了在有效年限裡活出自己,不要浪費活著的每分每秒。存在都是有意義的。

上帝讓我們這些人造生命體從眾多不良品裡生存下來,但我們這些活著的生命體卻只能抹滅他人生命,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呢?

如果生來只能抹殺生命,那讓生命活著的意義是為何?

如果生來便被視為是一種罪惡,為何我們還要從每次的瀕死邊緣掙扎回來繼續活著?

「誒,你說。我們存在的目的,是為了懲罰自己生來背負的罪,還是被他人製造的罪懲罰呢?」她闔上手裡的《罪與罰》轉頭認真問他。

「或許,上帝只是留我們下來看這世界可以有多美好,同時也可以有多麼醜陋吧。誰叫我們是瑕疵品呢,活在不完美的世界剛剛好。」她不等他開口,自顧自笑著回答自己提出的問號。

記得,她還這麼問過。

「你有思考過何謂『神』何謂『罪』這類問題嗎?」

「是誰決定了『神』和『惡魔』這兩個角色的差別?」

「又是誰決定了『罪』的種類?又是誰決定了誰可以『懲罰』誰的資格?」

「口沫橫飛欣喜描述的『天堂』在哪兒?語帶恐嚇傳說的『地獄』又在哪兒?」

「我們都在侃侃而談這些根本不知道從何起源的事,我們卻能講得如此斬釘截鐵。你不好奇人類這股斬釘截鐵般的自信從何而來嗎?」

「而我們,究竟又是為了什麼必須一直殺人呢?明明不是自願的。明明是人造的。為什麼我們卻可以如此遵從那無法抗拒的快感呢?」

「為何我們不能當個旁觀者?就像神那樣。只需要旁觀,讓命運決定一個人何時該被了結生命就好。」

⋯⋯⋯⋯⋯⋯

她所提問過的,恐怕太多,多到一時間他無法詳細列舉。

如今已經成長到足夠回答她當年提出的種種疑問句了嗎?他不知道。

只能靠回想在荒洪時間中她漸淡的身影,輔助記憶她說過的話。有時候,他會執著尋求能讓她滿意的答案。

這份執著未免稱職的太過份,過份扮演著逗引候鳥向前飛行的吸引力。

但他,只是單純想回答她的問題嗎?

還是,他其實只是想回答問了同樣問題的自己?

至今仍然找不到答案。

覺得這一切,如同氧化作用帶來的腥臭纏繞全身細胞裡裡外外,懲罰他犯下的錯。

懲罰必須作為罪惡必須執行犯錯,才能被看不見的誰(姑且稱為「上帝」或是「神」)核可誕生下來的他。

想到這裡,他這個很像離經叛道的學生只能擱筆於桌,暫停嘗試論證這道申論題。難怪沒人想論證。無論幾次,他總是能得到這樣的感想。

是第幾次在清道夫任務執行中進行腦內模擬論證失敗了?難以細數。

他收起擦乾的匕首,走進盥洗室褪掉吸取過他人血液而濕漉漉的衣褲,打開水龍頭開關洗去滿身黏膩。 換上經紀人事先幫忙準備好的衣物,同樣是黑色。

他仔細確認身上沒有任何地方殘留血跡後,從一旁的鐵梯向上爬,推開人孔蓋,離開下水道。離開骯髒陋巷,走回街上。

他放空思緒,任憑神經驅使肉體走到附近的河濱公園。

坐在河岸旁邊的造型石椅上,看剛從夜雨中甦醒的朦朧城市。

陽光透過水氣替早晨披上一層金黃薄紗,蒼穹藉著層層密佈雲朵間隙展耀被詩人讚頌的聖光。據說聖光構築的梯,能通向天堂。

悠然畫過雲邊的麻雀群從樹梢飛來停在電線上,排排站啾啾啾高聲和唱。鴿子們殷勤飛向佝僂老伯灑在地上的飼料,低個頭幾次啄食,抬個頭幾次張望,毫無規律地閒晃。

吸入鼻腔的空氣帶有一股濕意,風輕拂起髮梢,雲漸漸散開露出藏了昨日整個早晨到夜幕的天空。大雨過後遺留的天青色,隨時間提起的沾濕畫筆漂亮地暈染半個天際。

人群逐漸濃密,他起身走到河濱公園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份沒什麼人在買的早報慢慢走回住處。站在老舊公寓門口時,手腕上的錶嗶嗶兩聲告訴他現在電子冷光顯示清晨六點鐘。

將鑰匙插入鑰匙孔轉動喀噹一聲的同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為什麼我是沙利葉呢?瑪門,我多希望妳能告訴我。」

老舊鐵門發出巨大嘎嘎聲響,宛如老朽沙啞喉嚨吐出無法成為語句的聲音回答他。

將浴室裡填滿洗衣籃的換下衣物丟進洗衣機清洗,他走到廚房準備早餐。簡單的煮了一壺咖啡。叮一聲,烤麵包機彈出兩片吐司。表層微微焦黃,麥香四溢。

手拿讓人嫌燙的白色馬克杯走到落地窗前看城市身形側影,想像側影後方的海岸能看見太陽從地平線緩緩上升。嚥下一口灼熱苦澀。

他想,她是殘忍的。讓他走上無法回首的路。

黑咖啡在杯子裡微微蕩漾,波紋彷彿向模糊倒影詢問何處才是悲哀和寂寞的盡頭。

「我不知道。」凝視天空,他很輕很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