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01.外面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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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15
這就如罪是從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從罪來的;於是死就臨到眾人,因為眾人都犯了罪。——《羅馬書》第五章第十二節


【序章】01.外面下著雨


外面下著雨。

直的下。斜的下。一直下。

雨下了整天,從未暫停過。

躺在沙發上慵懶看書。

偶爾將書本闔上,抬頭看向窗外霧濛景色稍作休息,又繼續埋首於紙張間的循環狀態,如此維持了一整日。大腦彷彿慣性作用般要求腦袋的主人在抬頭與低頭間的短暫時刻,記得從精彩的字裡行間回神。

將視線移動至牆上掛鐘,闔上書本離開沙發。

時候差不多了。

走進房間,脫去居家服換上黑色長袖襯衫與工作褲。將抽屜裡兩把匕首配在腰間,連同皮質黑手套和黑色軍裝外套一併穿戴上。例行著裝,無需花費太多時間。

這區域窗戶裡的燈群們,已熄滅約莫三個鐘頭以上。凌晨三點多,大部分的人們現正陷入深眠階段。在最好的時刻套上鞋,鎖上門,將外套帽緣拉下,悄悄踏進黑夜是他一慣作風。

公寓門口,快報廢的路燈,雜亂無章閃著訊號向融入深夜的背影道別。手錶電子冷光幽幽顯示目前凌晨三點十五分。

雨猖狂咬著鐵皮屋頂,大量唾液順著波浪板傾斜向下灌注整條小巷。泡爛的厚紙板到處飄,水管死命朝長滿黑苔的小水溝吐著殘羹剩飯。

惡臭瀰漫呼吸道。

很多人嫌棄這股臭味噁心,但也有人很喜歡。尤其晚上下著傾盆大雨,只有一盞日光燈管發狂亂顫的陋巷裡,特別有韻味存在。

只有少數人知道,狹巷裡的人字孔蓋打開來可以通往下水道深處。

即使下水道黑得亂七八糟,在他眼裡如同裝有五百個探照燈的隧道,明亮的很。管線被氧氣啃的像血一樣通紅,青苔在兩旁長滿堆疊不知道有幾層,髒水淹沒小腿急促地流著。外面下著雨嘛,但他只覺得是天空貪婪的垂涎唾液沾黏整個城市。

走一百公尺右轉五十公尺,左轉十公尺右轉五十公尺再右轉一百公尺,左轉三十公尺右轉二十公尺再左轉四十公尺。下水道兩旁不再只是空讓水漬青苔盤據。視線一百公尺內是一道道粗管鐵製柵門,彷彿糾纏城市的惡夢在深夜綿延無盡。

欄桿後面關著各型各色的聲音。

咒罵、哀號、啜泣、歇斯底里吼叫、顫抖喃喃細語、拚命拉扯鐵桿的鏗鏘聲或撞擊鐵桿的碰撞聲,交互摻和著。鐵柵門後方要有甚麼聲音便有甚麼,不過絕大部分是因恐懼而安靜無聲,或緊張紊亂的急促呼吸聲。

尤其,在下雨的黑暗裡特別明顯。

從左邊開始編號到右邊,剛好四千號。其實編號數字多少,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數字只是一種快感,屬於成就的快感。

打開左邊第一道門,一位垂垂老矣的七十歲老太婆縮瑟在牆角。

慘叫來不及從老太婆喉嚨出發,匕首早已捅進乾癟胸口扭轉幾圈抽出。啪滋。濃稠血液從銳利銀色金屬上滑落。

老太婆那被家人賣去當童養媳,被夫家所有兄弟輪姦,半夜熟睡時兒媳將她棄置路旁,淪落吃垃圾桶廚餘果腹的慘澹遊民人生,就此結束。

他提起老太婆蒼白亂髮,將五官扭曲垂皺肌膚的頭顱整齊從脖子上切下,丟在地上碰到鐵欄桿時還發出些許悶響。幾道閃亮銀光,軀體已非軀體應該有的模樣。

他踢開地上碎散的老朽四肢,走向隔壁間眼神呆滯的女高中生。

女高中生出生在美好有錢人家,長相清秀漂亮,功課頂尖人緣好。某次在回家的路上被嫉妒的同儕潑汽油,打火機一丟,烈火將她燒得半死不活。在家人要求醫生搶救回來後,終於不堪負荷面對現實產生的壓力而精神崩潰。

於是乎,被家人要求救活,又被家人拋棄於此下水道的女高中生,此時正被他以匕首慢慢削下全身祝融紋身過的醜陋表皮。

原本一副死掉也無所謂的神情,在軀體成為裸露肌肉組織的保健室人體模型後,恐懼眼神將女高中生從人生無望的呆滯中,帶回人類畏懼死亡時應該有的認真掙扎。

為了讓女高中生的掙扎來點魁儡的感覺,他特地花點時間切斷韌帶。只能垂掛四肢末端失去協調感的手和腳,舞在空中,竟然有其獨特律動感。

他,蹲在一旁欣賞人體模型製成的魁儡躺在地上漸緩漸慢的扭曲動作,側耳傾聽維持很久慘烈到不行的嘶吼退化成斷續哀鳴,進而退化成氣游若絲。

直到最後一絲鼻息從這世界退場,下水道其他聲響仍然安靜許久,彷彿大夥躲在幽暗裡替魁儡致上萍水相逢的默哀。

死亡是甚麼?生命是甚麼?人體模型魁儡在嘶吼哀號過程中從未回答過他的疑問。

滲出的溫熱液體,浸濕地面。

鮮紅,經過他的雙腳腳底爬出鐵柵門外。

彷彿是生命體朝空氣中看不見的誰苟延殘喘求救。

鮮紅,讓鞋底在走路時傳出啪滋啪滋的聲響。

彷彿是生命譴責死亡的苛刻言語。

鮮紅,散發鐵分子接觸空氣正熱烈進行氧化作用的鏽蝕味道。

彷彿是死亡在與生命對弈的棋盤上反將一軍時的鬨堂嘲諷。

他讓下一個柵欄空間裡三十七個哭鬧嬰兒們的新鮮肌膚,由內向外擴散泛黑漲破肌膚。憑空長出成千上萬的蛆,向組織內深入,啃食咀嚼腐肉。前前後後不用幾分鐘,一間教堂附設收容所送來下水道的棄嬰團就解決了。

他將另外幾十間鐵柵欄關住的毒癮症發作拚命衝撞欄桿的男人們或女人們全身骨頭折斷。外在依然無恙,不流一滴血。讓他們在無法停止的痛楚中,搖晃畸形的手腳顫抖緩慢死去。對了,有的人會選擇咬舌自盡。看來下次要連同面顱一起粉碎才是。

他切開躺在地上放棄掙扎的那些人的手指或腳趾,稍微有些求生意志的,他會再一路朝身體中央肢解。若是眼神持續毫無生機,他會在胃部戳幾個窟窿,順便在肺部也補個幾刀,才置之不理。

他坐在高聲咒罵「你沒資格殺我」的人腹部上方,匕首以肚臍為中心點來來回回直到橫斷。低聲求饒「求求你別殺我」的那些人們,頸動脈在他手指下跳動著。人們雙眼驚恐地看著他張口倒數「三、二、一」,便翻白眼昏厥過去。會昏厥過去是意料中的事。畢竟將鋒刃快速朝張合的嘴用力搗著,還沒十下,就會因為劇烈疼痛而喪失意識。

切開眼前那些揮舞雙手的手腕,切開許多亂踢一通的大腿肌肉深處動脈,捅爛好多成雙成對的器官,切碎看似切不完的糾結大腸黏糊小腸。

看各種的生命,無論屬於男屬於女,無論屬於老屬於少。在一道一道亂噴射的血柱裡,完成它最後的精采。像夏季末最後一場花火,剪影重疊在下水道牆上。

這個不知道編號是第幾號的人影,護在胸前的雙手顫抖著,看來是想在精神崩潰前最後的一絲求生意念裡保護自己。

真可惜,他連替這眼前個人無聲哀悼的時間也沒有。這個人,在他視線底下屬於肉的部份,已在零點一秒化為蛋白質粉末。只剩一具雙手交叉在胸前,連顫抖一併消失的白色骷髏。

徒有骨架的骷髏,感受得到活人贈與骨頭的哀悼嗎?骷髏無法回答。

大概是編號2941到3566號的人,發狂地將自己的頭髮連皮帶扯下。

撕開手臂的肉,腿的肉,扯開腹部掏出腸掏出胃,挖開肺,直到拉出心臟斷氣為止。

他用雙眸,用他的意識,竄入雙眸深處,奪取這一千多人的意識控制權完成這些行為。

他盯著這些人的自殘過程中,不斷思索死亡是甚麼,不斷反問生命是甚麼。

最後,他會再一次反問自己,為何會如此愉悅笑看著生命死亡。

每次執行這樣類似清道夫的工作之前,他都會細讀每一位「被清除者」的身份來歷。

四千位被清除者的背景,有的篇幅較長,可當短篇小說閱讀。有的篇幅短巧,無須花太多時間就能讀完起承轉合。

他知道在四千位被清除者中更多的是沒有名字甫出世不久的嬰兒或是養個幾年就被嫌煩厭的幼孩,列上在某某醫院出生加上母親名字(還算幸運的孩子會有機會添幾筆可有可無的生父姓名),才勉強湊成一句話的精緻介紹。

每次提供資料的委託人總會向他的任務經紀人抱怨,被清除者的資料有什麼好索取的,徒增大家的作業困擾。

從經紀人口中得知這些抱怨,他也只能機械式地說聲比語音系統多一點點點溫度的「對不起」。

再由經紀人潤澤修飾後,代為轉達提供資料的委託人。表達其中包含的意思便是,即使造成大家作業困擾,要他完成清道夫任務之前,如果不滿足他這個稍微可以列為怪僻的喜好,那麼,別想要他出門執行任務。

據經紀人說,委託人後來勉強將「閱讀清除者背景資料」當作個人特殊僻好接受,見面時的抱怨於是便減少很多。
真是可喜可賀,耳根子清淨不少。經紀人真誠向他邊說邊微笑著,但這微笑可令他感到脊椎發冷。

四千份「被清除者」的背景資料,會在執行清道夫任務的前一個月送達他手中。

他試圖從每次的資料中,找尋和他相似的某個誰。

然而,他只能從龐大背景資料裡東拼西湊。

拼湊的情況嚴峻。純屬運氣好壞與否。

運氣好的情況大概就是,擷取上一份資料裡的編號第幾號的某個誰的某個詞彙,和上上上一份資料裡的編號第幾號的某個誰的某句話,勉強湊合出一句大約能和他記憶裡稍微相似的內容。

絕大多時候,是什麼也沒有。

這個,那個,這些,那些。全和他毫無關聯。

手指翻動有微微溫度的白色A4紙張,嗅著紙疊裡的油印墨味。莫名悲哀感油然而生。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為了無法從他人人生找到任何一點點相似感而感到失落。巨大的失落。

他就像在垃圾山裡翻找別人丟棄的舊衣服,從中找任何尚可使用的面積。無論大小,都執著地將他覺得尚且可以用的布料裁切下來,縫成滿是補丁的衣服穿在身上取暖。

這樣,他才能在杳無人跡的垃圾堆中不至於失溫而死。

這樣,才能生存。

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非得用閱讀他人人生這樣的方式來尋找自己的存在原因?

這樣的行為,彷彿就像告訴躲在雨幕後方看不見身影的誰,告訴連存在與否都無法得知的某個誰。即使是一個被所有人認為不容許存在的「異樣」,這世界也不可能輕易將這個你們所認為的「異樣」排除。

只要是這個世界容許被製造出來的存在,這世界,就會竭盡所能的替這個「異樣」留下存在空間。

是死,是生,皆為存在。無關認同與否,無關接受與否。

無形亦有形,有形亦無形。存在,即是存在。

誰都無法否定。包含這個世界也無法。

此刻,成堆屍體前的削瘦黑影,溫熱鮮血沿著手持鋒利銀刃滴落。

他那沾滿血液更顯蒼白的面容,用空洞眼眸掩飾因愉悅快感而顫抖的微笑嘴角。

一間接著一間,再接著一間再接著一間又一間,毫不間斷的鮮紅液體,挾著超量鐵分子和空氣接觸氧化後的腥味與最後一聲淒厲慘叫,迅速蔓延整個下水道空間。

直到最後的噎嗚停止。

蒼白面容上扭曲的嘴巴依然暢快的開合,大聲笑著。

每當他聽聞回聲淡出腥臭空間,悲傷便會莫名突然地襲上胸口,讓淚腺開啟作用。

即使空洞眼眸潸然淚下,洗掉沾黏面龐的血液,也無法遏止那開懷大笑。

分開的肢體、內臟、肌肉組織、頭皮、頭髮,被強烈水柱沖出鐵柵門外,往中間掀開孔蓋的水道裡聚集。順著湍急水流,咕嚕咕嚕吸進城市巨大下水道黑暗的喉嚨深處。

別問他終點是哪,這不列在思考範圍。

不用擔心,這些會有人處理的。

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思考出生命與死亡的本質。

看來這次,他又失敗了。

不是四千位被清除者們之中還有誰沒被清除乾淨。

失敗的,是他。

是他又無法找到自己身為這個「他」,被這個世界「容許存在」的原因。

只要找不到答案,那道無盡悲哀,便會一天天捲著一波比一波更大的浪拍打在他心頭。痛苦的感觸,如浪一般。帶來點什麼,又帶走點什麼。

而反反覆覆找尋原因的行為,事實上又能證明甚麼?

只不過像個認真的學生,把數學習題空白處裡填寫的正確驗算過程擦掉重寫重寫再擦掉重寫又再擦掉重寫。

最後一行字必須是以驗證答案作結,而驗證答案一定必須是寫上:

「Ans:異樣存在」。

他,又像是個離經叛道的學生。硬是要把數學習題當成申論題來寫。

而他這個離經叛道的學生,交臂抱胸咬著鉛筆,眼睛揪著「試論名為『X』的生物。又『X=我』,故名為『我』的生物為何?」這題目苦惱。

為了解決苦惱,於是必須苦思。

苦思中的他,猛然深刻體會到把三元一次聯立方程式裡的X、Y、Z換成你、我、他,瞬間難度三級跳。說成難度十級跳也不為過。

他將偏離的思緒拉回到題目上。

「我」,為何?

「我」的定義,從生物學上來說,屬於「人」沒錯。

對身為一個「人」而言,從出生到死亡的事實與生命過程,是件很重要的事。

人,在乎「生」的程度遠遠超過「死」,至於在乎「過程」的比例,則有待發放問卷調查。

他該從哪裡開始論證?

如何定義「人」?從「生命」的始源?

就目前來說,生命體依然正常執行功能的他,假設自己是個普通認知下的「人」,以普通認知下的人的立場來申論「活著」的部分,難度可能沒有那麼高。

活著的生命體,旁觀其他同為人類生命體的死亡,來探討活體生命的共同結束終點,那就是「終將一死」這個事實,應該是可行的。

畢竟是誰也擺脫不了的事實。

那麼從他人的死亡看見自己的死亡,說是可行的,應該也不會有太多人類反對。至於「怎麼死的」,不確定性太高,只能事先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