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新的芳芬:圓形監獄裡的六月雪

本章節 3370 字
更新於: 2024-12-24
六月雪的氣味持續在夜風中擴散,倪馨忍住眼淚與無限悲嗆,開始自白路殺男的犯行和動機。

誤傷凱薩琳那夜過後,我發覺自己的意志產生動搖,接著又發生「虐殺幼貓」的案外案,心中更加害怕是否會引發惡意虐殺者藉機傷害貓咪,直接嫁禍給「路殺男」,原本的信念已然潰堤,內心好比被刨去一個無法填補的大洞……


深夜的交誼廳裡,大家圍繞著倪馨;黑夜下的六月雪花圃,大夥圈住了貓爸爸。一起聽著他們訴說事情的原委─解救被困在囚籠裡的路殺男。

「人心,是最難以破解的密室。」貓爸爸語重心長慨歎。

恩雅無法理解貓爸爸的這句話,不停用後腳搔著自己脖子與耳朵。

貓爸爸晃了一下尾巴後繼續述說:「密室殺人,是最傳統的推理小說詭計,講述犯人對於空間特性的掌握,讓讀者產生困惑與誘導他們進入錯誤的解釋空間領域,其實是一種作者對於空間權力的掌握。」

我同意地點點頭,喜歡推理的布魯曾提過類似觀點。

「校園也是某種程度下的密室,權力配置十分不對等,無聲無息讓裡頭的人難以察覺。例如圍牆柵欄、大門、高聳校碑、矗立的銅像、特別設計的行政大樓或階梯數等等,都藏著上對下的支配意識。當你一一察覺後,便會發現學校不如想像中自由奔放,好像另一種『圓形監獄』。生活在校園中的所有生物,都被那股權力給重新形塑,但是流浪貓狗並不在這些空間權力配置的原本規劃中,就像社會系統根本不把人類以外的生物納入運作計劃內,甚至想盡辦法要除之而後快。」


空間與自由平等息息相關。
自古以來,空間、建築與權力密不可分,綜觀世界上所有皇宮的設計便可略知一二,最基本的是上對下的階級劃分。

人們生活在各式各樣的空間之中,但是很少人會特別注意權力配置與建築設計的關聯性。在建築與空間的協同效應下,不知不覺中,人們會產生不同感受,尤其是設計者有意要展現權力從屬關係時,心中便會有壓迫或不舒服的感覺,進一步促使受壓迫者先審視自我行為,在悄然無聲中,已經逐步限制了受壓迫者的各種自由,最好的例子就是四處林立的監視器。

圓形監獄」(Panopticon)起初只是英國功利主義法學者邊沁(Jeremy Bentham)的主張,他設計出一個超大圓形建築,其中於最外層再區隔成一間又一間的牢房,牢房向外部分則是採光設計,看起來很人性,其實把囚犯都關在只能被監視而看不見監管者的空間。

因為是圓形設計,只要一個監視者處在圓心點便能看到所有受刑人,但是受刑人無法見到或知曉到底誰在監視?自己是否正被監視?因此心理壓力很大,可謂是比地獄還要地獄。

邊沁提出這個構想遠在1785年,受刑人權利當然尚未受到重視,那時單純是為了幫政府節省人力與經費。學者傅柯(Michel Foucault)在1970年代把「圓形監獄」延伸為一種控制體系,幾乎完美詮釋當代政府對於社會及人民的控制監管。

傅柯將整個社會系統看成一個巨大無比的牢籠,將權力形容為一座製造精美的圓形監獄,處在其中的人們被嚴密監視與規訓。圓形監獄已經變成一種權力機制和政治操縱技術,人們的自由不斷被掌握權力者所蠶食,可是你必須生活在社會系統之中,因此無處可逃。如此一來,圓形監獄的初衷早已蕩然無存。

附帶一提,邊沁是最早主張動物權利的人;而「功利主義」時常被人誤解為自私自利,其實不然,簡單來說,邊沁想讓社會上每個人都能過得幸福快樂。


對貓咪來說,單純的空間和不平等較有關聯。每隻貓咪都會藉由磨爪、噴尿來做記號,劃定自己專屬領域,尤其是流浪貓或野貓。如果其他貓咪發現並經過時,必須快點通過,否則就代表一種挑釁。

「你這傢伙想打架嗎?來呀!」
接著佔有該空間的貓咪會開始以8字型走動,觀察入侵自己空間的對手,先試圖用眼神殺死對方,隨後發出不停低吼長音,猛瞪對方來趕走入侵者。

貓爸爸一口氣將自己所瞭解的空間權力緣由述說完畢,他出乎意料擁有極為豐富的智識,瞳孔散發出睿智光芒,我不禁搖搖尾巴暗自讚嘆。


「啊,就像可憐的遠房親戚『石虎』嗎?那個在新竹隔壁的國家可以有石虎紀念館,卻不讓他們有生存的空間?」反應慢半拍的筱蘭終於進入狀況。

貓爸爸嘆了一口氣:「除非有某些群體願意為我們挺身而出,否則社會將徹底無視人類以外的生物。在校園裡頭也是相同狀況,心思細膩又喜歡我們的倪馨發現問題了。之前不斷發生虐貓或惡作劇事件、棄養貓狗或寵物兔、校內交通違規導致貓咪傷亡、欠缺系統化管理校園內的校狗與流浪貓等等,都是一種空間權力的傲慢。如果在這個校園內的所有生物,包括花草樹木,都能過得很好,人類也能更加怡然自得在這空間之內生活。空間權力平衡後,獲得利益的終究還是人類自身。」

貓爸爸猶如是位生態倫理學教授,滔滔不絕把平日悶在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全說出來,令貓咪敬佩的洞察力與思維。

「有好一部分是倪馨喃喃自語時被我聽見的。」貓爸爸有點害羞,下意識伸出前爪觸地,似乎想替自己挖個小洞躲起來。

筱蘭和恩雅露出崇拜不已的眼神,平日如雕像般守護涼亭空間的貓爸爸,竟是如此深藏不露,或許貓爸爸已在這間學校取得博士學位,不…他甚至有資格當上教授。

筱蘭故意揶揄說:「你明白了一切,所以剛剛才暴衝過來阻止我,使盡全力去保護倪馨?」

貓爸爸感到非常困窘,歪過頭去後用左後腳搔了幾下自己的頸部。
此時,小花貓與小灰一起從涼亭中冒了出來。小花貓開始梳理毛髮,把一天的疲憊與髒污都洗掉,小灰則在一旁幫忙,他倆完全不知方才發生的大事。


​​​​​​​女舍交誼廳裡隱約飄散著六月雪的氣味,鑽入每個人的心中。

「所以妳刻意利用虐貓事件來凸顯問題,藉此喚醒大家正視校園空間的整體安全與權力配置問題?」亭如露出詫異又憐憫的神情,巧蘋與霏霏則是目瞪口呆。

「對不起!我太天真又荒謬。」氣力放盡的倪馨凝視自己外套右手腕處的齒痕小破洞。
她的內心早已不知不覺出現好幾個洞,每當夜幕低垂時,緩緩爬出遠古不知名生物啃食她剩餘的溫柔。

貼心巧蘋輕摟倪馨後說:「妳的善良沒有錯。只要妳做出美麗良善的選擇,妳也會是如此美好。」堅定語氣似是勇敢地向威權挑戰。

亭如和霏霏也一同湊上,給予倪馨真摯擁抱,溫馨氣味緩和了夏日六月雪的刺鼻,也徹底消弭路殺男的形影,這座校園再也不需要荒謬的路殺男。

倪馨哽咽道:「我會擔起所有相關責任,也會彌補校園裡所有擔心受怕的貓咪。」

倪馨的堅毅和無比溫柔給予那頭邪惡生物猝不及防的致命一擊,左手腕上彷彿出現昔日的「小不點」,慢慢舔著那道傷疤,記憶中的疼痛與傷痕逐漸消散,心中破洞一點一點逐漸癒合。
美麗內心少了一塊的拼圖,終有一天會拼湊完整。

「啊!我們忘了六月雪那裡還有受傷的『醜貓』。『灰姑娘』和其他貓咪也在那裡,也把『醜貓』一起帶去讓獸醫治療吧。」巧蘋慌張發出小小驚呼。

亭如及其他女孩回過神後,一同離開交誼廳走向我們。

月夜裡的六月雪如繁星點點,照耀著打破權力宰制的這一隅,雖然僅是小小角落,只要推倒第一塊骨牌,便是一個契機。

​​​​​​​小花貓發出可愛叫聲,六月雪隨著環山步道入口處走來的微風而搖曳生姿。

= = =

恩雅和芳芳一起大快朵頤雞肉鮪魚罐頭,筱蘭決心要在夏天減肥,只吃了幾口就忍耐著食慾的呼喚─她想在秋天開學後談一場戀愛。我左右來回磨蹭著倪馨漂亮的小腿。「醜貓,對不起喔,那晚不小心割傷了妳,幸好妳和黑白琪平安無事。」

「喵!」我發出小小叫聲回應,繼續讓倪馨輕撫我的頭,溫柔觸感擴散全身。

三週後的夏夜傍晚,暑假伴隨六月雪氣味而展開,倪馨在假期中負責照顧所有校園流浪貓。

校方正式編制目前所有的流浪貓為「校貓」,我依然被稱為「醜貓」,芳芳是「黑白琪」,筱蘭是「灰姑娘」而恩雅則是「黑珍珠」。校方同時大力進行校園內的交通安全宣導與行車管制,尤其是無聲無息出沒的電動車,以避免師生與所有動物再次受到交通事故傷害。

小花貓瞧見倪馨蹲在六月雪花圃旁餵食我們,興沖沖地從小涼亭跑過來,貓爸爸依然佇立在涼亭內眺望,無形中增添了一份知性感。

「天真無邪的孩子,希望她能永遠這麼快樂。」我在內心暗自祈禱。

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曾說:「幸福關鍵不在於有多合得來;而在於如何處理彼此的合不來。

去年春天在櫻花樹下時,布魯曾如此對我說。粉色花瓣以每秒五公分的速度落下,飄落著無盡浪漫。那時的我沉醉在愛河之中,單純以為布魯是在講述愛情的維持之道。
然而幸福樣貌不止有愛情,那只是其中一部分,所謂的「彼此」也可看作是空間和存活在其中的生物,彼此共同找出一種「和諧共生」的平衡,這不就是生活最大的幸福嗎?

我彷彿見到布魯在藍色的天空中微笑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