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黑格爾式悲劇的眼淚

本章節 3882 字
更新於: 2024-12-15
迎著夜風而來的六月雪氣味,更增添此際的凝重感。

「芳芳,撐住啊!她就是第四個目標嗎?」此時我無暇思考,急忙跟著大夥一起賣力奔跑。

亭如、巧蘋等人也從交誼廳急忙趕過來,倪馨也從涼亭方向衝到事發地點,耽溺在悲傷情緒中的大家,都被芳芳叫聲所喚醒。

一頭黑色巨獸用雙眼無情目光代替狂野咆嘯,射出白熾死光照向前方五六公尺處:躺在地面的芳芳已無法發出聲音。

阻隔在我們與六月雪之間的是那輛黑色電動轎跑車,刺眼LED車燈依然照著倒臥地面的芳芳。


「芳芳…」恩雅難以置信地踏步過去。

此時,恩雅全身黝黑毛色顯得更加深沉,閃著悲哀又憤怒的光澤,可以清楚看見一根又一根豎起的細毛,筱蘭跟在恩雅身後緩緩靠近,平時隱而未顯的灰色細小斑紋在燈光照耀下,清晰可見

她們散發出無言的悲傷哀悵,隨同夜風飄送。透過微小氣流變化,貓咪能感受到彼此間的情緒反應。眼見芳芳臥地不起,我一時間無法動彈,隨後甚至倒退幾步,退回了一年前的暑假……


「布魯,你醒醒,求求你醒過來!」我使勁全身氣力不停吶喊。

一年前的秋天,我和布魯相遇在圖書館旁的河堤步道上。

他是一隻淡褐色虎斑貓,有著類似漸層焦糖般的漂亮毛色,眼睛是美麗的深藍,因此大家都喊他「布魯」(Blue)。
我們很快墜入情網,時常膩在一起談天說地,即便僅是慵懶躺在河堤旁的槐花樹下休息也是一種甜蜜。大家都很喜歡布魯,包括亭如、巧蘋等女同學,不時會給他好吃的點心。

布魯似乎和「圖書館工讀生」有不錯交情,這一點非常特別,貓咪總會為了特有的地域而爭吵不休,他和工讀生卻不會因此交惡。

布魯常趴在圖書館前小憩,聽著在簷廊下討論課業的同學發表高論或提出疑惑,當天晚上再把有趣的訊息或對話轉述給我,如果貓咪界有「老師」的話,他肯定可以當個優秀教授。

炎熱七月的某個黑夜,一輛電動轎車違規駛入校園車輛禁行區,不小心撞到了布魯。
不論我在一旁如何用心舔舐,奮力發出靈魂深處的吼叫聲,布魯一動也不動,再也無法睜開雙眼,讓我瞧瞧那對美麗的深藍瞳孔。
違規駕駛的電動車,毫不費力地將布魯送至了忘川,河岸旁的豔紅彼岸花取代了我倆鍾愛的純潔槐花─花語是對甜美愛情的嚮往。


貓咪在夜晚視力相當好,可是保護自身安全的重要方式還得靠「聽聲辨位」與靈敏嗅覺,對於車輛燈光的遠近掌握度,並沒有人類想像中來得好。電動汽機車才是現在真正的「路殺男」

電動汽機車在深夜中幾乎無聲無息、如潛艇般悄然卻快速地航行在道路上,很多流浪貓、街貓根本不知危機逐漸靠近,就這樣在無處可逃的空間裡失去寶貴生命,諸如此類的路殺事件與日俱增,但是沒有人願意想辦法解決。

空間的權力支配關係,還沒走到賞賜給動物妥適生存的環境這一步


痛苦來拜訪的時候,是瞬間即到,離去之際,卻是慢吞吞地走著,猶如時鐘的短針。
一年即將過去,我仍然記得那晚布魯逐漸變冷的身軀,任憑我依偎在旁,再也無法給他一絲絲溫暖。


「先是布魯,現在輪到芳芳?校園不應該是個安全空間嗎?」我豎起全身的毛髮,回過神來對那頭黑色巨獸怒吼。

亭如搶先緩步行進的恩雅,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察看:「啊!『黑白琪』還有呼吸與心跳,嘴角沒有滲血,好像是後腿骨折了。」她冷靜分析目前事態,確認芳芳的實際狀況。芳芳毛色是黑白相間,女同學們都喊她「黑白琪」。

大家頓時放下心中大石,只要嘴角沒有滲血,心跳仍鼓動出血液,芳芳應該可以得救。

「大概是布魯在那頭把芳芳給用力推了回來。」我悄悄對自己說。筱蘭開心跑回我身邊繞圈圈。


現場圍觀人群不多,圖書館前的學生們遠遠眺望後便逐漸散去。擔憂不已的巧蘋破涕為笑,一起和亭如準備把芳芳送往附近的動物醫院進行急診治療。

= = =

今晚第一次埋伏沒等到第四個目標,第二次準備要下手時,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意外發生車禍,加上昨夜突發的『幼貓虐死』事件,應該足以掀起整個校園對流浪貓生存空間的重視,『路殺男』任務可以結束了。

我想起去年暑假也曾發生一起校園違規駕駛意外,一隻漸層焦糖毛色的漂亮貓咪枉死在電動車輪下,或許從那一刻起,左手腕傷痕便再度隱隱作痛,提醒我必須該「有所作為」。

那起殘忍的虐殺幼貓事件,根本不是「路殺男」幹的。
這附近果然有真的「虐殺者」趁機嫁禍給「路殺男」。仔細反思,倘若沒有路殺男連續傷害事件,是否那個變態虐殺者就不會藉此興風作浪而犯案?

看著準備送往醫院的第四個目標「黑白琪」,我的心中不禁泛起愧疚漣漪,一圈又一圈不斷向外圍擴散,眼角逐漸濕潤而不小心滲出淚水。
「絕不能哭!不能在這裡傷心流淚。路殺男所作所為最終都是為了重塑一個安全的生存空間。」
我用外套袖子迅速擦掉淚水後對自己低語,左手緊握的美工刀準備收起。

分神之際,突然一陣強力拉扯從黑暗中猛烈襲來。
下一瞬間,那道力量緊緊咬住我的右臂,感覺外套衣袖快被咬破了。沒有餘地的另一個襲擊從背後衝過來,爪子使勁拉扯的尖銳感,急速加深我的不安,連續兩次襲擊都無法順利甩開,牢牢嵌在背部的爪子甚至差點扯下我的胸罩肩帶。

一片混亂中,貓爸爸不知從哪兒竄出,撞向我背後的桎梏,接著發出兩隻貓互鬥的低吼聲。情急之下,我下意識揮出左手去抵抗針對右手臂的強烈攻擊。


「喵…啊嗚!」旋即發出一聲慘叫。

六月雪花圃中的潔白花瓣似是渲染一抹悲戚火紅。我忘了左手仍緊握著銳利美工刀,身上的暗夜攻擊霎時全然消散。


亭如、巧蘋和幾位從女生宿舍過來的同學發怔望著我,以及瑟縮在六月雪花圃邊緣的「醜貓」─黑色卻摻雜不規則琥珀、淡橘與白色雜毛的貓咪。醜貓不明就理突然對我發動攻擊,左手上的美工刀劃傷她的右前爪,滲出的血滴在月光下透著鮮紅哀傷。

顫抖雙手再也握不住沉重的矛盾罪孽,美工刀掉落地面發出的聲響劃破空間結界,我的雙頰滴落懊悔淚珠。

倪馨…妳…難道妳是『路殺男』?

亭如拋出不敢置信的炸彈,再度震懾這個空間,轟隆隆鼓動所有人的耳膜。

美工刀鋒芒持續發出寒光,我的淚水在月夜裡閃耀著後悔。

= = =

「梅兒,妳還好嗎?」筱蘭緊張地衝了過來。

貓爸爸仍舊在一旁低吼,發出對峙警告聲。

我輕輕舔舐右手傷口,幸好只是輕微割傷,很痛、很痛卻非常值得。

恩雅也急忙跑過來關心:「梅兒,妳是如何發現的?」

「六月雪,是花的氣味。」我看了一下身旁的花圃。「倪馨身上本來就會沾染六月雪的味道,因為她每天都會去花圃與小涼亭照顧貓爸爸一家人。可是一旦洗好澡之後,她就很少再踏出宿舍,自然也就不會有六月雪氣味。這幾天深夜在交誼廳卻仍不時嗅到花的味道,恰好倪馨都經過我們身旁,那時便感覺有點不對勁。我猜想她應該是去花圃與小涼亭附近探查芳芳的狀況,準備伺機下手,畢竟芳芳的約會對象是外來野貓,可能會對守候涼亭空間的貓爸爸一家人產生威脅。」我的右手傷口又滲出幾滴血珠。


若有所感的貓爸爸降低戒心,垂下原本弓起的身軀,不再發出低吼叫聲,反而露出憂傷的神情。


「還有長袖外套。」我繼續補充:「正值炎熱夏夜,現在夏季氣溫一年比一年還高,熱的受不了,女孩們一個穿得比一個還少。在圖書館中可能因為空調緣故而穿著外套,一旦踏出圖書館,大家立刻解開束縛,無奈迎接熱浪侵襲。但是倪馨根本不在圖書館。大家從宿舍衝出,她卻反向從小涼亭附近跑過來,還穿著灰色長袖外套,顯然有點古怪,加上好幾次她都在深夜穿著那件外套出門,之後便發生路殺事件,未免太過巧合。是不是外套裡藏有作案兇器或做為持刀的掩護?今晚倪馨已兩度出門又折返,第一次回來時,身上就沾有六月雪氣味,當時我就產生不好的預感。」


恩雅望向圍觀的女孩們:亭如身穿無袖細肩帶背心搭配米色熱褲,巧蘋則是樸素白色短袖上衣及紫色短褲,其他幾位女同學也穿得相當涼爽,唯獨倪馨穿著不合時節的外套與貼身牛仔長褲,可是她其實擁有凹凸有致的好身材。

「好羨慕心理系的倪馨喔,身材真好,如果偶爾穿得性感一點,肯定會有更多追求者。」數學系的霏霏曾在交誼廳露出對倪馨身材的欣羨。


「事實上,倪馨本來就受到許多男同學矚目,可惜個性太過高冷孤傲,也很少與人來往,使得很多追求者卻步。聽說她在高級酒吧打工,某個恰好去該酒吧玩樂的男同學轉述給霏霏知情。那時她畫著精緻妝容,換上兩截式性感制服促銷知名品牌的啤酒,甚至和客人比賽飛鏢,輸的話就得買酒。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她,散發出另一種浪漫女人味,更令男生為之深深著迷。」

我一口氣把平日聽到的八卦全盤托出。

「梅兒之前說『路殺男』很瞭解我們又能親近校園裡的貓咪,才能用誘殺方式進行,這麼說來,倪馨確實符合這些條件,我們也都吃過她給的化毛鮪魚條零食。」恩雅說完後,舔了一下自己的毛,猶如在咀嚼那時的回憶。

「可是『路殺男』應該是男生吧?」筱蘭拋出她的不解。

「沒有人真正目擊到事件發生的經過,無法肯定犯人一定是個男生。路口監視器捕捉的畫面無法確認作案者是位男性,大家先入為主認為一定是個殘忍的男人才幹得出虐貓行徑。」我再度舔了一下隱隱作痛的傷口處。


「我看見了。」

倏然,大家陷入同步性的沉默。
我們第一次聽見貓爸爸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成熟穩重。

「在凱薩琳遇襲的那個晚上,小花貓和小灰遲遲沒回來,我非常擔心。深怕她們遇上『路殺男』,焦急四處尋找,甚至飛奔到社科院大樓輕聲叫喚。就在那一刻,凱薩琳和新男友正悄悄步入社科院後頭,穿著外套的倪馨以更輕巧的步伐尾隨。好奇心驅使我跟著進入她們的空間,之後…」貓爸爸似乎不忍再說下去,後續就如同已發生的事件那樣。

「之後我對倪馨有了更高的警戒心。雖然她每天依舊來餵飽小花貓與小灰。我卻始終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她是如此喜歡小花貓與小灰,一直對其他同伴很好,怎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後來我終於明白,倪馨是真心為了保護大家的安全,才不得已做出傻事。」


「啊?你說什麼?」筱蘭與恩雅同時發出驚嘆的疑問。

六月雪氣味隨著環山步道入口吹來的夜風而再次飄送,卻無法吹散我們心中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