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六月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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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12-08
「求求你放了她,不要再打了。」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以半跪姿態緊抓爸爸的大腿不放。

鄰居家中的大黑狗不斷發出警戒吠叫聲,如同空襲警報似的慌張與不安,隨著叫聲瀰漫在這個已不成家的空間裡頭。

那是個六月夏日無風的夜晚,我好比置身在狹小水缸中,即將淹沒鼻息的水逐漸使我放棄掙扎,窒息感一瞬而至。
房裡小電扇拚命發送它的清涼,依然徒勞無功,我一度認為它也即將放棄無用的努力,但是這一切都阻止不了我開心地抱著白色小貓咪的熱情,我的額頭沁出幸福汗水,小貓咪毫不在意四周燥熱,十分喜悅地舔了舔我的黏膩臉頰,「小不點」是我孤獨國中生活裡最要好的朋友。

然而終究還是被「爸爸」給發現了─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繼父。


從國小到國一已搬了三次家,校園裡根本交不到朋友。

週六下午待在光線不足的家中,只會讓心情更鬱悶。
兩週前,一場午後雷陣雨逼使獨自在附近閒晃的我衝進一旁的地方廟宇裡頭。嘩啦嘩啦的雨勢不停,將我和神明一起隔絕在清幽空間中。假如有神佛存在,我祈求能獲得幸福,但我卻不知道幸福生活的真實模樣?至少希望媽媽能夠「回家」,我雙手合十向神明祈求。

「小不點」從雕龍畫鳳的大柱子後悄悄探出來頭來,竟然不怕生地靠近我。在神明牽引下,孤獨的我邂逅了可愛小不點。廟方人員說這是被棄養的流浪幼貓,前幾日清晨在金爐旁被發現。

滂沱大雨中,神明賜給我和小不點難得的緣分。我苦苦央求廟方讓我將小不點帶回家,保證會好好照顧她,不離不棄。


「喵!」小不點若有所感地一同祈求。

那天之後,我們變成了在同一空間裡生活的好夥伴。

白天上學時,小不點獨自在房內睡覺,放學後,我們一起吃點心與晚餐。乖巧聰明的小不點很快學會使用貓砂便盆,完全沒有造成環境的髒亂。當我寫作業時,她便在一旁看著我,偶爾會不時磨蹭我,緩解我對數學難題的挫折。


直到一個月後,被不常回家的繼父給發現,他斥喝著:「哪來的死野貓?」
邊咒罵邊用捲起的報紙猛力戳打小不點,把對社會的不滿怒氣全發洩在小貓咪身上。

小不點豎起全身毛髮,不斷在房內逃竄,發出令人不忍的哀叫聲。

「家裡沒有多餘的錢可以養一隻死野貓!」帶著幾分醉意的繼父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

我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淚水不聽使喚地落下。

當天晚上,小不點被無情帶走了,也同時帶走我對家庭幸福與人生的期待感。


「紅花噴雪」的氣味在那一夜格外刺鼻。
花朵上渲染的豔紅,彷彿小不點最後的生命色彩。無計可施的我對神明失信了,上天肯定會懲罰我。

國中畢業後搬了第四次家,每個居所都只是讓我睡覺的空間,絲毫沒有一點家的感覺。

每個家庭在社會設定的秩序下前進,傳動樞紐斷裂、動力消失,家庭就只剩下空殼,永遠駐留在被遺棄的記憶中,成為世界上的一座房子,而非社會上的家。

這是某次作文我寫下的「心得」。老師相當訝異為何我能寫出如此悲痛的語句?
因為那就是我親身所處的空間。

生命只有走過才能瞭解,但是必須往前看才活得下去。
我帶著齊克果的話語和小不點的短暫回憶,一起努力往前走,找尋屬於自己的天地。

辛苦熬到高中畢業,終於可以完全脫離空殼之家的束縛。幸好自己成績不錯,得以進入好的國立大學就讀,節省不少學費。消失好幾年的母親在入學前突然現身,不知是出於愧疚感或自我補償,竟塞給我整整四年學費與一年生活費,讓我壓力頓時減輕不少。


「媽,希望妳能過得幸福,千萬不要再不告而別。」

那天我沒能親口說出這些話,轉而化成文字訊息傳給她。
過去好幾年的全然空白,已造成我與母親之間難以突破的隔閡。

對於嶄新大學生活我沒有抱持任何期待與熱情─也不想談戀愛。我始終安分上下課、進圖書館念書與一週三次的打工,就是生活的全部,直到我遇見小花貓一家人。雖然貓爸爸始終對我懷有戒心,但是小花貓與小灰實在非常可愛又討人喜歡,有他們的陪伴讓生活不再單調如一。

「生活還是必須有個寄託,才能好好踏出每一步。」我對著撒嬌的小花貓低語。

可悲的是,在我這位「路殺男」出現之前,校園附近便已傳出不少虐貓虐狗的殘忍事件,甚至有學生惡意棄養寵物兔,簡直是直接殺害沒辦法在戶外生存的兔子。校園內貓咪受到的各種欺凌也是多不勝數,始終無人願意正視校園流浪貓的問題。

誰說校園空間只能允許師生們「存活」?其他生物則被禁止踏入這個看似開放卻閉鎖的空間。

在德國,犬貓的法律地位早被視為「準人類」,而且已將「動物保護」納入基本法(GG,Grundgesetz für die 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也就是目前德國人的憲法。在美國,部分州的法律實務運作上,假若有人類任意虐殺貓狗,有時也會被檢察官提起「二級謀殺罪起訴」而進行審判。

法律與社群道德可以與時俱進,空間或校園的管理統制思維呢?

法國的卡繆曾說幸福不就是人與生活的和諧?
生活當然包括你我所從屬的空間,它所展示的主體權力無形之中處處發揮箝製作用。
倘若大家被牢牢抓住,要如何達到幸福境地?


要救人,必須先殺人:讓患者的心臟停止跳動,手術過後再讓心跳恢復,這是進行心臟手術的特點。

救犀牛,必須將犀牛角全都鋸掉:
非洲辛巴威政府決定將保育區內所有犀牛去角,以避免遭到獵殺。這種荒謬作法是人類施予犀牛的最後憐憫。最近已經發現某些剛出生的犀牛已開始不再長出犀牛角,對於死亡的恐懼導致牠們另類的演化,極其悲哀。


在六月焰雪的記憶氣味中,促成了「路殺男」的荒謬任務:
我選擇傷害自己最愛的貓咪,讓大家正面重視校園流浪貓問題,重新定義出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生存空間
是的。
我是大家口中的「路殺男」,我並非傷害校園內外的女性同學,至今為止,我所傷害的全是自己最喜歡的貓咪


首先是環山步道中途那戶人家養的淺灰白貓,我知道她非常貪吃,曾偷跑進校園好幾回。有次還想過來搶食小花貓與小灰的食物。那一次我順道也餵了她,之後不時也跑來討食。

那晚是我第一次犯案,內心緊張不已,選擇校外貓咪作為練習對象是好選擇,也想藉此劃出保護小花貓一家人的空間─貓咪地域性觀念很強,我並不希望淺灰白貓為了貪吃而闖入貓爸爸的領域。

沒想到那隻淺灰白貓和一隻大橘貓在「約會」,大橘貓還叼了一隻老鼠。貪吃的兩隻貓很快就被寵物貓專用零食所吸引,趁他們享受美食之際,我心一橫,用美工刀劃傷淺灰白貓的後腿,再迅速騎機車逃逸,之後搭計程車返回學校,一天過後才搭公車去取回自己的機車。


接著是「圖書館工讀生」:深灰色虎斑貓總在總圖附近閒晃,大家戲稱他是圖書館工讀生。

最近時不時會繞到後頭河堤上蹓躂,尤其是晚上十點過後,因為有隻附近人家飼養的家貓會跑來和他幽會。
總圖距離旁邊公園涼亭與六月雪花圃很近,因此「圖書館工讀生」對我並不陌生,也曾在寒假大夥都返家過年時,吃過我為他準備的除夕年夜飯。

我實在不忍心傷害他,那晚碰巧遇上他的校外女友,我在遞給他們「貓咪化毛鮪魚條」時,再度用美工刀割傷校外來的貓,那次因為緊張而太用力,內心非常過意不去,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

銳利美工刀劃在貓咪身上,猶如一刀割在我的手腕上那樣疼痛。
在小不點離開後,我曾試圖自殺,終結自己不幸的生命,但實在太過疼痛而放棄。那道淺淺傷疤至今仍印在左手腕上,刻劃著我與小不點的短暫緣分。


第三次目標則是社科院大樓後「凱薩琳」的男友。

凱薩琳是一隻非常漂亮的純白混種流浪貓,有著紫陽花色般的美麗瞳孔,幾乎都在教育系館前活動,被大家暱稱為「教育系花」。可是她實在太招搖,吸引太多校外野公貓,那些公貓還沒接受絕育手術,不時會對凱薩琳有非分之想,而且會誤闖入其他貓咪的既有地域導致不必要衝突。

我長期在高級酒吧打工,恰好裡頭有提供飛鏢遊戲。因為工作的關係,有時必須和客人玩上一兩局,我射飛鏢的準度可不差。

凱薩琳對我比較有戒心,沒辦法用之前的方式得手。靈機一動,我打算使用打工場所的飛鏢。準備遂行計畫的那天晚上,凱薩琳他們正要享用野貓抓來的兩隻小鳥,深夜時的社科院後方視線不清加上有點距離,平日準度相當高的我竟然誤傷凱薩琳。幸好僅是輕輕戳刺了凱薩琳腿部,傷勢很快就痊癒了。


第四次的目標,我選定了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咪,她時常和其他三隻貓一起行動,似乎早已形成一個小群體。不過她最近和一隻校外來的大灰貓走得很近,常出現在六月雪花圃旁的小涼亭,也就是「貓爸爸」用心力守候的空間─那裡也是療癒我疲憊身心的處所,因此她成了路殺男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