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祭壇幽暗，淡薄靛藍從天井滲透而下。

　陰影中可以隱約看見兩道人影佇立。一方雖然身形佝僂，卻依然比另一側挺立的身姿還要高上一些。

　兩人都握著仔細削磨過微彎細長棍棒，彼此對峙。

　除了微弱的呼吸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響，直到老人動作開始，振空的揮擊聲才劃破沉默。

　從旁觀來完全無法以迅捷來形容，甚至可以說是遲緩了，老人的攻擊卻像是流動的水銀一般不斷變形。

　少女以手中的木棍格開揮來的第一下擊打。

　要說是洞察了對手的攻擊嗎？與其這麼形容，不如說，少女只是以最普通的防禦架式順勢迎擊。

　然而卻毫無破綻，完美地擋住了老人爐火純青的六連擊。

　「高明，那麼這招如何？」

　「請神官長大人儘管出手吧。」

　「哈！」

　扎實的敲打聲不斷迴盪。

　刁鑽的揮擊由四面八方襲來，少女眼珠轉也不轉，謹慎格擋住接續不斷的攻勢。

　漸漸地，木棍互擊的聲響被更大的音壓蓋過。

　從兩人身上散發而出的，是洶湧的鬥氣。

　在不甚寬闊的祭壇前，鬥氣捲起的漩渦不只壓過了聲音，同時也吞噬了兩人動作所引發的氣流。

　彷彿產生了異空間，而兩人就在這個鬥氣形成的暴風圈中搏鬥著。

　不過要說是搏鬥，不如用另一個名稱來形容會更加精確。

　兩人更像是在進行激烈的演武。

　展示著自己畢生所學之武藝，老人以即使在慢速下進行也足以令常人眼花撩亂的劍技對著雙腳至今尚未移動過一步的少女，毫無保留地進攻。

　然而對少女來說，簡直是在進行著日常功課一般的攻防。

　雖然能夠感受到對手散發的懾人氣魄，她卻沒有任何顧忌，只是以最平淡無奇的技巧進行防禦。

　宛如立場倒轉。

　固然從表面年齡上來看，老翁在戰技上的歷練應該更加純熟，但少女卻像是個引導對手的導師，採取最單純洗鍊的守備來應對老翁的猛攻。

　一輪僵持之後，老翁發出哀嘆般的低吟，將鬥氣集中於手中長棍。

　包覆周遭的空氣變得清晰可見。

　灌注全身全息。

　由上而下，一切回歸到基礎的架式。

　揮出雷若萬鈞的一劍。

　而少女也由老者的動作轉變察覺了他的意圖。

　轉瞬間，少女捨棄防守，擺出相同的架式。

　「那麼，接下來就是我的回合了。」

　少女沉吟。

　同時，揮出幾乎鏡像的一劍。

　也是對招至此，少女的第一次反擊。

　鬥氣彼此碰撞的衝擊波，在空間中共鳴震盪。

　表面上純粹是力量的比拚，但老人在雙方交擊的剎那後，感覺到少女手腕的輕微傾斜。

　棍身隨著微微轉動，不明顯地移位。

　從腳底貫穿背脊、直連到指尖，明顯的寒意竄了上來。

　「什、什麼！？」

　——棍棒被纏住了。

　若有似無的力量將兩支木棍的相觸點緊緊磁吸。

　手掌運勁，肌肉瞬間膨脹，老人沉下腰身，用盡渾身氣力將木棍唰地猛扯回來。削磨得蒼白的棍身上冒出高熱的輕煙，接觸面染上燒焦的灰黑。

　——幸好沒有脫手。

　老人一邊暗忖慶幸著，一邊佩服地注視著在黑暗中紋風不動的少女。

　弦一般的微光從天井墜落，將少女的臉蛋照亮。

　在晨曦下，少女的髮絲在空氣中反射出燦爛的金黃色粒子，湛藍的眼瞳宛如玻璃珠，沉靜地與老人的目光相對。

　「……到此為止吧。」老人嘆息。

　「上一次跟妳切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五年前。」

　「五年前啊……那時候妳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呢。」

　「正確地說，是十一歲又九個月。」

　「別再調侃我這個老人家啦。這不就說明我的劍技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都不如嗎？」

　「是十一歲……」

　「……妳還是先把木劍放下吧。」

　少女點點頭，和老人一起彼此彎身行禮，然後緩緩地以端正的姿勢跪坐在地。

　少女將木棍反轉，以雙手安置在右側。

　等到少女的視線再度與老人相望，原本那種凜然的神色卻早已褪去。

　「啊……神官長大人……」

　少女身體前傾，滿臉擔憂、眼眶立刻泛出一圈淚水。

　「您的左手不要緊吧！啊啊……該不會脫臼了吧？我馬上幫您治療！」

　「沒事，只是用力過了頭，稍微扭到了。」

　被稱為神官長的老人甩了甩左手腕，示意要少女繼續坐著。

　「太好了……」

　此刻，少女的表情柔軟得讓人安心。

　老人注視著少女的反應，忍不住微微皺眉，撫摸著佈滿嘴唇的鬍子。

　——我的教育方式是不是錯得太離譜了？

　看著少女態度的明顯轉變，神官長在思考著為什麼自己會把一個好好的女孩養育成這個樣子，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如果您的手沒事，那我也差不多該去準備早餐了，神官長大人？」

　「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妳說。」

　始終維持著半跪不坐姿勢的少女這才讓臀部落到腿上，雖然仍是一臉迷惑的神情，但至少能夠開始好好說話。

　「是什麼事情呢？神官長大人。」

　神官長從上衣內襟中抽出一個信封，封口處蓋著一圈紅蠟，上面崎嶇地浮現御光神的印記。

　「妳要將這封信送去給我的一個老朋友。」

　「送信？老朋友？可以是可以……不過，要送去哪裡呢？」

　「格羅佩鎮附近的法瑞安迷宮。」

　「迷、迷宮？」

　「收信的對象是那座迷宮的統治者，也就是迷宮之王。」

　「……迷宮之王？神官長大人，是不是我什麼地方聽錯了？您要我送信去給法瑞安迷宮的迷宮之王？」

　少女原先滿臉不可置信，又逐漸變得擔心。

　「妳沒聽錯，我確實是這麼說的。」

　「神官長大人？」

　「嗯？」

　「您終於……老人癡呆了嗎？」

　「呸呸呸！我可還沒老到這種程度！」

　「聽說年輕人也會癡呆的……」

　「咳、咳！」

　神官長清了清喉嚨，正色說：

　「我的神智清楚得很，也不是在開玩笑。根據我長年解讀預言書的內容，有些重要的訊息非得通知法瑞安迷宮的王不可。」

　「迷宮之王……那不就是魔物嗎？難道說……神官長大人曾經跟魔物交過朋友？」

　「人類不能跟魔物當朋友嗎？」

　「不……我的意思是……」

　少女想反駁些什麼，卻說不出適當的反論。

　於是神官長繼續說：

　「這封信原本應該是要由我親自去送的，但我現在已經老邁，恐怕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冒險者了……再說，我已將此身此心奉獻給御光主，要是長時間不在，恐怕有違戒律。」

　「可是……我也不是冒險者嘛……」

　「作為神官候補，這也算是一種修行。」

　「修行……！」

　少女的臉憧憬地亮了起來，瞳孔裡的星辰閃爍著。

　「不不不，神官長大人您又在哄我了，我可不會再上當！」

　「我什麼時候騙過妳？」

　「我小的時候，您不是跟我說過一些奇奇怪怪的見聞和故事？我問過其他村民了！那些都是胡謅的對吧！」

　「……嗯咳！」

　「還有，要當神官也不需要學習戰鬥的技術不是嘛？啊！難道說您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要讓我成為您的替代品？嗚嗚……」

　「哼！妳以為我什麼人都教的嗎？再說妳十二歲的時候我就已經贏不了妳了！」

　「啊，說的也是……」

　「我可沒逼妳當神官！是妳說要侍奉御光主，我才勉強讓妳留下來，不然老是跟我待在一起，簡直成何體統！」

　「對、對不起……」

　「呼、呼……」

　雖然破口大喊，一副氣極的模樣，但神官長心裡盤算的是怎麼趕快讓少女接受這件任務。

　「這是從御光主——桑迪瑪歐斯之名流傳的預言書中所解讀出來的重要訊息。雖然那時候自信滿滿地答應了，但對方似乎忘了考慮到我的年齡問題……」

　「啊，那不是很糟糕嗎？」

　「所以說，這個任務就作為妳成為神官的試煉與修行。」

　「咦……這樣感覺很奇怪耶……」

　「有什麼好奇怪的？」

　「神官長大人是要我去見迷宮之王對吧？也就是說要深入迷宮了……可是具體來說該怎麼做，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放心，這些事情我早就特別為妳打點好了。」

　神官長動作有些吃力地起身，途中似乎閃到了腰，讓他唉唉叫了兩聲，最後才在少女的攙扶下站起。

　神官長領著少女走進祭壇旁的儲藏室，少女小心翼翼地點亮燭火。

　掛置在牆上的一套重裝甲映入少女眼簾。

　宛如為第一次出征的騎士打造，金屬板甲反射著曖曖鈍光。雖然並非新品，但看得出是常年仔細保養、拋光打磨的道具。

　少女愣愣地看著一切。

　「這是……為我準備的？」

　「嗯，經過我的精心測量，胸口的尺寸修改的十分完美。」

　「測……您到底是什麼時候……！！」

　少女羞澀地抱住自己的胸前，滿臉通紅地嬌叱。

　「哼，妳從小被我帶大的，哪個部分沒見過。」

　神官長踱到一旁的架子，摸索一陣，從掛在脖子上的細繩拉出胸口的鑰匙，用它開啟一個精緻的大金屬盒。

　藏在金屬盒中的是一頂頭盔。

　即使不多加說明，少女也看得出這頂頭盔並非凡物。

　光滑無瑕的表面有著精雕的蝕刻紋路。

　從兩側展開的一縷縷金屬羽片服貼地順著頭盔外殼曲線展開。

　尤其護目的部分，閃耀著少女從未見過的奇異光澤。

　「好美……我、我我……真的能穿上這些裝備嗎？」

　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少女連舌頭都開始打結。

　「除了這頂頭盔，各部位的甲冑都已經特別改造成妳的形狀，除了妳之外大概也沒別人能穿得合身。」

　「……我的形狀是什麼意思嘛！我還在發育期！」

　少女似乎是對自己的身高有些不滿，神官長卻飛快地瞄了一眼她的胸口。

　「喏，這是給妳準備的武器。」

　神官長捧出另一個長形盒子，打開後，裡面是一把泛著懾人光芒的鋒利劍錘。有著波紋般的細緻紋路、防滑的柄，延伸而出的金屬桿頂端連接著沉重的錘體。

　被打造出稜角的刀刃看起來十分可怕，光是想像砸在敵人臉上的畫面就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基於御光主的戒律，我們神官是不能拿刀劍傷人的。」

　「所以拿這種東西就可以嗎？上面有刀刃耶……」

　「咳、咳……這種枝微末節不需要太過深究。」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總而言之，成為冒險者所需的一切裝備，我都事先替妳準備好了。所以妳只要一路旅行到格羅佩鎮，將信交給法瑞安的迷宮之王，試煉就完成了。」

　「試煉？」

　「嗯，從神官候補成為正式神官的試煉。」

　「哇啊啊啊……這樣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才十六歲耶……」

　「說什麼傻話，十六歲可是足以獨當一面的年紀了！」

　「嗚……」

　「出發吧，艾絲特。代替我這已經老朽的身軀，為了御光主的神諭以及這個世界的未來，還有妳自己而奮鬥！」

　「咦……咦？世界的未來？剛才沒有提到這部分啊？」

　神官長不理會少女的疑惑，一言不發地將頭盔罩在少女頭上。

　片刻後，尺寸明顯不合的頭盔向左側傾斜了。

　「唉，果然還是太大了點。」

　神官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