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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一○二年 八月 Wer hat dies Liedlein erdacht?

2.1

本章節 10768 字
更新於: 2018-11-13
  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蹲下身子希望對方就這麼騎過去。

  但發動機的聲響遲遲未消,我感覺到對方與爸爸的車子只有幾尺之遙。

  拜託不要停在這裡,趕快離開。

  引擎聲消失了,正當我鬆了口氣時,又在風浪中聽見了腳步聲。

  一個老伯伯走到我面前,說了一句我聽不太懂的話。

  應該是台語,似乎是問我為什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發現我不會說台語後,又用有點鄉土味的國語問我:「妳的爸媽呢?」

  接著他抬起頭,似乎也注意到從林子深處傳來的手電筒燈光。

  「在那裡面嗎?」

  我沒有回答。我無法判斷此時究竟是說謊還是誠實比較好,所以只好什麼都不說。

  「這邊很危險啊,常有小孩子跑到海邊走不見。」

  他穿著一件有些發黃的汗衫,褲管捲了起來套上一雙雨靴。皮膚曬得黝黑而很好地融入黑暗中、有不少皺紋,跟白淨的爸爸完全不一樣。

  我點了點頭回應,心中不停祈禱他趕快離開。

  不能再往林子深處走了。

  「我們來去找妳爸媽。」

  接著他又說了幾句台語,聽起來像是在批評爸爸的不是。

  他想牽起我的手,但我把手縮在胸前,拚命搖頭。

  他似乎發現了我的反應有點奇怪,原本和顏悅色的樣子立刻嚴肅了起來。

  「妳的爸媽……是爸爸嗎?在裡面做什麼?」

  爸爸說過這塊地的背景有些複雜,這個看起來像是當地人的老伯伯想必也知道這點。

  他抓著我的手臂,搖著我的身體質問我。

  我在想這時是不是大聲哭出來想辦法讓爸爸聽見比較好,眼淚卻完全擠不出來。

  「妳在這裡不要亂跑,我去找妳爸爸。」

  老伯伯的語氣顫抖,透露出他心中其實也十分不安。明明這時只要騎上機車裝作沒看到就好,為什麼要冒著危險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呢?

  老伯伯站起身,往林子走去,我看到他腰上綁著一個像是手電筒的東西,不過他似乎沒有打算打開。

  接著他又轉頭再次叮嚀我:「不要亂跑啊。」

  順著光源走的他,不久後就會撞見剛好在埋老師遺體的爸爸。

  這樣人們就會發現爸爸的罪行了。

  又或者,被發現的爸爸會想辦法殺死老伯伯呢?

  老伯伯雖然有些佝僂,但剛才抓著我的手臂明顯比爸爸有力許多,若是真的打起來我實在沒自信爸爸會贏。

  畢竟爸爸脆弱得和個小孩子沒有兩樣。

  至今還沒有親手殺死大人的爸爸有辦法處理得當嗎?

  他總是那麼仁慈、善良又自私,這樣的他連在拖著老師的遺體時都無法阻止自己手心冒汗。

  與他相比,我有不會失手的自信。

  我拿出放在後座的十字鎬,追上那陌生男人的背影。

  奮力舉起對我來說顯得過於沉重的鎬子,瞄準老伯伯的後腦勺,揮了下去。

  我聽見那老人發出了個微弱的聲音,既不是慘叫也不是哀號,就只是很普通地,像是我觸動了他的某個發音開關似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爸爸的十字鎬從我手中滑了出去,撞到樹幹掉了下來。

  他倒在地上,我知道他仍活著。那像是在抽蓄,也是在痛苦的掙扎,他扶著自己鮮血如注的後腦勺,似乎奮力地想轉身查看嘗試殺害自己的兇手是誰。

  除了方才與他談話的女孩外,在這濱海的防風林旁根本不會有其他人在。

  但他卻毫無理由地將我排除在兇手的名單外了,或許在他這種慈祥的老人眼中,孩子和豬圈裡只會一邊傻笑一邊吃著飼料的牲畜沒有兩樣吧。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他仍在地上抽動,十字鎬掉在更遠的腳邊,即使他的生命註定消逝,那淌淌的鮮血在不久後便會奪去他的性命,我還是深怕他回過頭來。

  那一刻,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害怕遭報復抑或面對生命的消亡,這些對我來說早已不再陌生。我真正害怕的,是更原始、潛藏在我心中真正的恐懼。

  我害怕與他對上眼睛。

  與那雙死者的眼眸對上,我便能從中看見自己的樣子,而我的模樣也會永遠烙印在他的瞳孔中。

  我明明是多麼渴望被人了解、被人惦記,但我卻又打從心底排斥被人單純地用那雙眼記憶。長久以來我都陷入這樣的鬥爭、矛盾,我的情感總是在對立的兩方擺盪,以至於當我在解剖自己時,手中的筆桿怎麼也無法描述皮囊下那團血肉。

  我閉起雙眼。老人微弱的呻吟逐漸侵蝕著我的理性。

  直到一個混雜著敲擊、碎裂以及像女人般柔弱的聲音中斷了浪濤。

  接著萬物又歸於平靜,僅剩風浪在整個空間中纏綿交疊著,就和我們來的時候一樣。

  「不要睜開眼睛,小杏。」

  我知道爸爸來了。

  他將我的身子轉過去,雙手繞過我的頸肩,他將頭輕放在自己的手臂上,一邊小心不要在我身上施加過多的重量,同時在我耳邊低語:「回車上去吧。很快就結束了。」

  他伸手想拭去我的淚,但還沒碰到面頰就將手縮了回去。他似乎不知道我沒有流淚,對此我慶幸沒有被他發現自己未能詮釋理想中女孩應有的反應。

  我知道爸爸若是沒親眼看見我上車便不會離開,所以盡可能地讓自己的動作迅速些。在我回到副駕駛座時,正好看見他的背影拖著那老人的身體再度消失在林中。

  方才握著十字鎬的感覺似乎仍印在手掌中,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雙汗濕的手竟然無力地握不住任何東西。顯然我太自負了。

  究竟殺死老伯伯的是我還是父親呢?似曾相似的光景似乎不久前才上演過,而我現在卻像是角色互換似了,被強灌下這盅苦澀得不堪入口的膿血。

  我抱著雙腿,坐在位子上。視野不曾從爸爸消失的那片林子離開過。

  看見爸爸提著工具從林間走出時,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我下車正想抱住爸爸,卻被他躲開了。

  「我現在很髒。」接著他問道:「老伯伯是怎麼出現的?」

  我指著停在車附近的那輛機車。

  「得把車子處理掉。至少不能丟在這裡。」

  我跟著爸爸來到機車旁,車鑰匙還插在上頭,手把上掛著一個紅白塑膠袋,裡面裝著像是鐵罐的東西。

  「是嬰兒奶粉,這麼晚了還跑出來買……這樣騎車不會重心不穩嗎?」

  爸爸又把注意力放在奇怪的地方上了。

  我試著不要多想,只是無力地隨便應和。

  「再等我一下吧。」爸爸騎上了車,往柏油路上駛去。

  到頭來我還是只能坐在位子上等爸爸把所有事都辦妥。以前的我比現在獨立得多,所有事情都想辦法獨自完成,絕對不依賴人,但現在我卻無可救藥地陷於這男人的臂膀中。

  明明我是奪去生命的那一方,此刻卻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

  當爸爸回到駕駛座時,我不顧他的反對,讓兩人的四片脣瓣黏在一起。儘管他的雙脣正顫抖著,儘管我知道他並不喜歡我這麼做,我還是像要吸盡他的生命力似的,用力吸吮著,他也不喜歡我將舌頭伸進去,他曾告訴我這不是一個小女孩該有的舉動,
  
  但我知道他其實真正憎惡的,是自己那根無法避免與我相互交纏的舌頭。

  我抽回自己的舌根,盯著他那留著汗液、有些蒼白的臉,就如他的脣瓣一樣沒有血色,他的雙眼正無神地看著前方,只有此時我才敢放寬心看著他的瞳孔,只有那雙有些混濁的瞳孔才能讓我提起勇氣注視。

  他的雙手正抵著我,用僅具形式的力量抵抗我的索求。但單是應付無能反抗的我也足夠了,這點他是知道的。

  我讓自己的鼻子在他的頰上磨蹭,我感覺到兩人的汗液正在交合。一滴汗水特別突兀,直從太陽穴流至下顎,讓我又將脣貼上,並拭去了那滴汗珠。那是與甘甜絲毫扯不上關係的鹹膩味道,但卻能很好地麻痺感官,在我過度沉浸於淫靡幻想時,提醒我和他生命原本應有的味道。

  「已經夠了……會弄髒的。」

  他這麼說著,用那早已不適用的理由,否定與我短暫纏綿後,在我身上流下的汗液。

  「至少,先離開這裡吧。」

  我不情願地鬆開他,挪回自己的位子上。但同時也因他及時替自己找回應有的理性而欣喜。

  自從和爸爸在一起後,總是會做出許多自己也無法預測的行為。

  「比想像中還要快呢,明明又多了一人。」

  「因為埋老師的洞挖得挺大,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處理伯伯,但是沒有讓它先行腐敗的遺體很難不引起人注意。」

  車子發動了,竄出的冷氣直衝我的臉,讓我瞇起了眼睛。

  「會被發現嗎?」

  「遲早的事。」

  接著爸爸又像安慰我一樣拍了拍我的頭。

  「不過不用擔心,沒有人會懷疑小杏的。」

  車子走回公路上。巧妙地融入濱海的夜晚,我們在筆直的公路上奔走,我不知道在外人眼中我們是什麼樣子,但在冰冷的鋼鐵包裹下,我想我們和海邊沉浮的藻荇一樣,沒能再引起任何人注意。

  那晚,找了間便宜的汽車旅館下榻。

  「誤判了通車時間,結果差點找不到地方住。」爸爸搖下車窗對入口的服務員笑著說。

  「畢竟現在是暑假嘛,這兩個月我們這也有許多爸媽帶小朋友來,不然平常都……」

  服務員往車裡看去,和我對上了視線,沒再把話說完。

  旅館的一樓是車庫,二樓是房間,沒有電梯,所以得走生鏽的樓梯上去。

  房間中有快一半的空間都是浴室,僅用玻璃與床鋪區分開來,很符合大部分來汽車旅館的客人需求。

  整體還算整潔,但不比沁宇家乾淨。仔細看還是能在床單上看到小小的黃斑,我試著不要多想它背後的意義。

  「先去洗澡吧。」

  在我還在尋找有什麼可以打發時間的深夜節目時,爸爸從浴室走了出來。布簾已經拉上,從床上已經看不見浴室內部,這別具巧思的設計霎時沒了意義。

  「要一起洗嗎?」我問道。

  「不了,今天很累了。」

  「我可以幫你洗。」

  「那才洗不乾淨。」

  無視我有些忿恨地看著他,他催促著我趕快進浴室。

  在我踏進浴室沒多久,門外又傳來聲音:「穿好衣服再出來。」

  「我知道啦!」我喊道。

  我很快地清潔好身體,不想讓爸爸等太久,但一想到自己剛才被他嫌棄洗不乾淨,我又故意站在蓮蓬頭下發呆了五分鐘。

  直到頭被熱水澆得昏沉沉時,我才走出來擦乾身體,換上乾淨的衣服。

  「妳有吹頭髮嗎?」在我走出浴室時,爸爸看著我說。

  我搖搖頭。一邊撫起垂在胸前、自己濕漉漉的髮尾。

  他從床上坐起身,將我推回浴室,並拿起掛在牆上的吹風機。

  「我自己吹就好了,你快點去洗。」

  「那也要等妳頭髮乾了才行。」

  「你不是很累了嗎?」

  「如果妳感冒了我才會更累。」

  「噢……」

  我其實不像爸爸所想的那麼脆弱,雖然也不是沒生過病,但以往的經驗都是一些能不藥而癒的小感冒。

  即使喉嚨腫脹得難受,也沒有開口說話的需要;就算頭疼得厲害,也不會影響我的日常作息。這樣看來,感冒對我其實沒有什麼影響。

  爸爸拿著吹風機溫柔地撥弄著我的髮絲,換來的結果就是效率不佳,我有點想叫他再用力一些,但那雙認真的眼神也讓人不好意思打斷他的步調。

  就連對待自己的頭髮都沒那麼仔細,要一個大男人細心地對待這一叢長在頭上的毛是不可能的,而他也早就過了那種會在鏡子前沾水弄濕頭髮的年紀。讓我不禁揣測他在梳理別人毛髮時又是抱持怎樣的心態。

  「搞定。」

  我順了順自己的頭髮,覺得濕氣仍未消。

  「明明就還有點濕濕的。」

  「我盡力了。」

  「你也快點去洗吧,不然你身上的味道又要傳到我身上了。」

  我走出浴室,回頭瞥了一眼,看見爸爸正脫去上衣,便替他把門關上。

  電視正播著粗俗的綜藝節目,讓人提不起興致去看它,深怕自己看了也會被低俗的笑話勾起嘴角。

  我躺回床上,水聲從浴室中傳來,如溪河的涓涓細流,對比浪濤洶湧的海岸,顯得寧靜許多。

  我閉上雙眼,拖著疲憊身軀,理應陷入沉睡的我卻遲遲無法入眠。

  水聲停後不久,浴室的門打開了。我沒有睜開眼睛查看,否則好不容易培養的睡意可能會在與視神經連結的瞬間消失殆盡。

  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抱起後又放回床鋪上,但身上卻多覆了一層棉被,接著某種區別於自己的溫度也從被窩中傳來,直到有些微弱的氣息留置自己的頰上,我才真正做好入睡的準備。

  儘管我並不排斥今日的記憶縈繞在腦中,卻還是不爭氣地希冀著自己的夢鄉尚未被鮮血浸汙。
但願如此就好。

  我像是被埋在自己體內的發條驅動著,即使陽光被窗簾拒於室外,我還是毫無眷戀地睜開了雙眼。
爸爸正躺在身旁滑著手機。

  「醒了?」

  「沒有,還在睡。」

  爸爸笑了,我又問道:「什麼時候走?」

  「晚上前到就好,那裡晚上比白天還受歡迎。」

  聽起來簡直像夜總會一樣,不論是活人還是死人的都是。

  「餓了嗎?要先去吃早餐嗎?」

  「不用。」我說:「不是很餓。」

  「這裡的東西跟台北不一樣,隨便一家店都好吃又便宜。」

  嚴格來說,我們是在台南。我是在看見床頭櫃上的廣告單才知道的。

  爸爸又不是常出差,卻一副在地人的口吻,聽了有些不是滋味。

  「是昨天那女孩告訴你的嗎?」

  昨天那個裝在袋中,從牆壁裡挖出來的女孩。

  「這種事情不用她說也知道吧?」接著爸爸有些心虛地說:「不過她的確提到過。」

  「那我們回台北再吃吧。」

  「回台北時都已經下午了,妳能撐到那時候嗎?」

  「習慣了。」

  雖然不保證我沒有在賭氣,但我的確沒有說謊。

  「那早點出門吧。」

  他將手機放到櫃上,起身抓起掛在椅背上的長褲。似乎還沒有習慣在我面前裸露身體,迅速地將褲子套了上去。

  我也換上方便行動的外出服後,我們提起僅裝著換洗衣物的行李袋走出房間。

  行李袋很輕,即使是為期兩天的旅行都顯得太過輕巧,裡頭除了幾套衣服外什麼也沒有。這就是讓男人打點行囊的後果。

  雖然也沒有什麼東西是一定得待在身上的,但這樣的行前準備在女人眼裡看來怎樣都不合格。

  「還是我提就好了。」

  覺得兩個人一齊提著行李袋走下樓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爸爸打算一個人拿下去。

  我搖搖頭,不肯鬆開握著提袋的手。

  「那小心不要跌倒了。」

  爸爸也沒有再堅持,但還是被我發現他刻意放慢了自己的步伐。

  我們坐上車,袋子隨意地丟置在後座。暑期的天氣總是晴朗,層積雲填上了整個藍天,也正因如此,人們才會被午後的暴雨打得措手不及。

  如果我沒有記錯,下一個要去的地方在台中。

  「台中的那個女生,是最後一個了嗎?」

  除了高雄、台中、台北以外,我印象中筆記本上也有花東一帶的地址。爸爸的孩子們分散在各地,所以即使被發現也不會有人認為這些孩子都與那男人有關係。

  「這一趟最後一個。東部的只能找機會再處理,同時間被發現這麼多具也會引人注意。」

  回想這趟旅程的開端也是因我而起,既然爸爸已經都計畫好了,那麼我也沒什麼意見。

  若不是我要求讓這些孩子重見天日,那麼她們一定都會在爸爸替他們準備的地方繼續沉睡吧。

  爸爸的這份溫柔像是被我踐踏,但我這麼做的原因,正是基於他這份溫柔。

  就像我看著老師逐漸失溫的遺體時,心中只想著沁宇一樣。爸爸愛著我,如同我愛著沁宇。但爸爸不願承認我深愛的沁宇,所以我只能將自己的命與沁宇繫著,逼迫爸爸同時愛著我們。

  然後我們再用自己的方式做出無法向外人道出的罪行。

  「所有孩子中,你最喜歡誰?」在路上,我問道。

  被這聽來就像是陷阱的問題嚇著,爸爸身子一顫,隨後以不會引起我不悅的速度回道:「小杏妳啊。」

  「除了我之外呢?」

  「沒有了。」

  看見我笑了出來,爸爸鬆了一口氣。我悠哉地說:「這不是陷阱,只是隨口問問而已,我不會吃醋的。」

  爸爸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

  「不相信我嗎?」

  「不是不相信妳,只是這問題本來就沒辦法回答。」

  「你不要說什麼大家都是第一名這種騙小孩的答案喔。」

  聽見我輕快的語氣,此時爸爸才向如釋重負地將他早就擬定好的答案娓娓道來。

  「恰好相反,其實我現在想到這些孩子,心中反而沒有特別的想法。」他說。

  「既不是悲傷也不是難過,明明這些孩子和自己度過了一段不錯的時光,但我現在就是無法對她們再抱有以往的濃烈感情。」

  「先說好,你可不要嘴上這麼說,到時候又哭了出來。」我用事不關己的口吻說道。

  隨後,面無表情的爸爸就這麼無聲地說服了我。

  「但是,她們總是有些特別的地方或是共通點吧?然而我在筆記本上卻完全沒有發現。」

  「沒有。她們只是很普通的女孩子,以同年齡輩來說也不是特別可愛或是聰明,甚至其中有一些人特別難相處。」

  接著爸爸將餘光瞥向了我。

  「我是不否認這一點。」我笑道。

  「真要說她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很不幸地遇上了我。」

  若在此時爸爸那冷峻的面孔能搭上一抹微笑,便能形成壞男人的經典形象,但他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是一臉漠然的樣子。

  「這樣聽起來我也沒什麼特別的。」

  「單是女兒這個身分對我來說就已經夠特別了。」接著像是刻意討我歡心似的,又補充道:「不過當然不只這樣。」

  「你這種行為準則,簡直跟物色女人一樣。」

  「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爸爸皺了皺眉。

  「但我沒有說錯吧?既然也不是特別被對方所吸引,只是因為一時興起就勾搭上人家,這和那些成天流連於酒店的人有什麼兩樣。」

  我其實知道爸爸和那些縱慾的人不一樣,只是故意這麼說嘲弄他。

  「小孩子又不能用錢收買。」

  又是讓人驚豔的答案。

  令我狂笑不已。

  「但是糖果餅乾的確可以啊。」

  「是可以,但這都只是一時的。當她們發現我永遠比不上與她們血脈相連的親生父母時,對我就只有恨意了。」

  「那就用更多糖果塞滿她們的嘴。」

  「會噎死的。」

  「至少這死法挺幸福的。」

  我試想自己嘴中塞滿了糖果,無法換氣的同時味蕾還不斷傳出甜味的模樣,實在非常可笑。

  一想到這,我又忍不住問:「終有一日,你也會殺死我吧?」

  「我已經說過不會這麼做了。」接著又自嘲地說道:「但未來的事我也沒辦法保證。」

  「是啊,畢竟男人的承諾比糞土還不值。」我的指尖貼上他的下巴,他用力地抖動下巴,讓我咯咯地笑了出來。

  「這句話又是林宇宸說的嗎?」

  「不是,是沁宇告訴我的。」

  爸爸又嘆了口氣,正如他每次聽見沁宇這名字時的反應。

  「不過女人的心變得……」爸爸沒把話說完,看了我一眼,粗魯地將手搭在我的頭上。

  「妳明明就還是個小鬼。」


  當車子停駛時,正值日輪高掛、最為炎熱的時候。

  我們停在廢棄樂園的停車場,除了我們以外,整片土地杳無人煙,僅剩空盪的遊樂設施在此駐守。

  對比昔日風采,顯得淒涼無比,令人不勝唏噓。

  我其實沒有去過遊樂園,這句話是看新聞抄來的。

  「這就是那女孩喜歡的樂園啊?」

  「是啊,她以前常常和她的家人來玩。」

  「都變得破破爛爛了。」

  「畢竟幾年前就關閉了。那些設施也沒有人來移走。」

  很難想像短短幾年就能將一片曾經生氣蓬勃的土地變成雜草叢生的鬼城。但這所遊樂園就是如此。

  門口的鐵捲門拉了下來,但一旁被人挖開了個小洞,讓鐵捲門除了生鏽班以外沒有實際作用。

  我和爸爸順勢從那個小洞走進去,我問爸爸這個小洞是不是也是他的傑作,被他極力否認。

  雖然說是遊樂園,但沒什麼很亮眼的設施,即使有,也因為年久失修讓人完全提不起興趣。天女散花的椅子上一朵花也沒有,倒是積了攤發臭的死水;埋在樹叢中的雲霄飛車讓人覺得根本是地心探險。

  要是那女孩還活著,看到眼前的景象應該會立刻把它從喜歡的地點中除名吧。不用親眼見證這一切,的確是死了比較幸福些。

  「你還記得你把她埋在哪裡嗎?」

  「就在那座雕像附近。」爸爸指了指遠方一座樣貌奇怪的雕像。

  這座遊樂園中有許多奇形怪狀的藝術品,有些看起來甚至有些嚇人。如今遭到遺棄的它們在此倒是發揮了另一種功用,讓這裡不用繪聲繪影地講鬼也能增添詭譎氣氛。

  「不過不只這裡。」

  聽到爸爸這麼說,我驚訝得睜大雙眼。

  「為甚麼拆成那麼多份?」

  「因為那孩子喜歡的地方很多。我也不知道她最喜歡遊樂園的哪個設施,所以只好每個地方都埋。」

  「真是會替自己找麻煩!」

  爸爸苦笑,正要走進雕像隱沒的樹叢中時又回頭說道:「妳先去找個設施玩吧,記得注意身高限制。」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

  沒有花費太多時間,爸爸就從樹叢中走出來,手上還提著一個破舊的小袋子。

  小袋子的容量明顯裝不下一個女孩。

  「分屍……不是很麻煩嗎?」

  我本來想揀選更委婉的字詞描述被分裝的小女孩,但貧乏的詞彙量讓我最後還是選擇直接了當的說法。

  「是很麻煩沒錯,許多人都覺得這是處理遺體最好的方法,對象若是成人就非常難支解,而且容易留下證據。不過她還是個孩子,所以我也盡力迎合她的喜好。」

  「還真是過度溺愛孩子啊。」

  對於我的嘲諷,爸爸沒說什麼,只是苦笑。

  路過販賣機時,他盯著販賣機打量了好一陣子。

  「妳覺得這裡面還有沒有飲料?」

  「有你打算怎麼辦?」

  聽見我這麼問,他傻笑了幾聲,說道:「也對。」

  若不是提著小女孩的屍骨踏在這片快變成叢林的樂園裡,爸爸簡直就像是出來踏青的,令人無法相信這悠閒的態度有絲毫虛假。

  我們接著又在不同的地點回收小女孩的遺體,手中的袋子越來越多,我也幫爸爸提了兩袋,其中一袋明顯發出塑膠的碰撞聲。

  「那是她的雜物。」

  爸爸看見我好奇盯著它發楞的樣子,又問道:「你要看看嗎?雖然也不是很特別的東西。」

  「才不要。只是這些雜物等等也要和她擺在一起嗎?應該可以直接扔了吧?」

  「這樣警察找到這女孩家人的速度也會變慢,所以就放在一塊吧。」

  實際上我希望爸爸直接將這些東西丟掉。

  從剛剛開始,我就覺得爸爸對這女孩的態度和其他人不同。不只為她鑿了那麼多墓穴,還特地保留她的遺物,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待遇。

  我想這女孩生前一定十分惹人喜歡。

  「你已經想好要把她丟在哪裡了嗎?」

  「嗯,放在醒目的地方吧,只要能讓人盡快發現就好了。」

  「那丟在廁所裡吧!」

  「廁所?為什麼是那種地方……」爸爸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種地方常常有白目會晃進來探險吧?既然這樣就一定要上廁所,所以放在廁所一定能被人發現啊!」

  發表了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的論述,讓我緊接著又「嗯、嗯」地點頭,裝出自己的論點相當可靠的樣子。

  「啊、聽起來是沒錯啦……」

  沒想到竟然奏效了。讓我也開始懷疑起面前男人的智商。

  「不過,那裡很臭吧?總覺得這樣不太妥當。」

  「你希望這女孩趕快回家吧?既然這樣就當作是為了她好,不要想那麼多了。」

  為了盡快說服已經有所動搖的他,我又說道:「況且你也不希望她的弟弟遲遲等不到姊姊回家吧?既然這樣當然是要選擇最有機會被發現的廁所啊!」

  「小杏,」

  妳是不是很討厭她?

  「妳是不是肚子餓了?」

  爸爸並沒有揭示我拒絕面對的答案,反而又給了意料外的回應。

  「才、才沒有。」

  「是嗎?我以為妳是肚子餓了想快點回去才這麼說。」

  「我是認真的。相信我吧,就決定是廁所了。」

  回想這男人那有些怪異、總是捉摸不定的言行,擔心被他察覺真實想法的我真是多心了。

  我和爸爸走回園區路口,在售票亭附近就有一間廁所。

  「不過不要隨意丟在地上喔?會被流浪狗叼走的。」爸爸從我手中接過袋子時,我叮嚀道。

  「知道啦,妳什麼時候比我還熟練啦。」

  爸爸提著幾個袋子走進荒棄的女廁。我不知道爸爸是考慮到那女孩才選擇女廁還是單純因為女廁的空間比較大,但不論如何,那女孩註定是得暫時借住在廁所中了。

  在我印象中,一些兇嫌都會將遺體棄置在廁所裡,有的時候是一整具、有的時候是一塊塊屍塊。但不論如何,他們都不約而同選擇這個奇怪的地方。

  要選擇棄屍地點,廁所這種一定會馬上被人發現的地方絕對是最下等的選項。如果希望別人發現遺體的話,應該是對死者抱有某種感情,既然如此仍會選擇廁所這種屎尿味混和的地方就相當令人不解。

  想不到我也有做出這種決定的今天,無形之中我或許也被他們影響了。

  對此我心中萌發了小小的愧疚感。

  不是對女孩,是對爸爸的。

  對他至今苦心經營、那優雅又體貼的罪行感到愧疚。

  總覺得他的理想中留下了汙點。

  當我向爸爸提出想在埋葬老師時順道把那些女孩挖出來時,我就已經破壞了爸爸賜予那些女孩的安寧。

  既然你已經有我了,就送她們回家吧。當時我是這麼跟爸爸解釋的。

  實際上我心裡所想的是:既然你已經有我了,那就忘了她們吧。

  我不知道這個提議能不能將爸爸從咒縛中解放出來,但那並不是我關心的。相較之下,我更在乎自己能不能成為套住爸爸的唯一枷鎖。

  我的確不像遊樂園的女孩一樣討人喜歡。

  但我也無法徹底的厭惡自己,否則就不會汲汲地渴求爸爸的愛了。

  「換我進去上廁所。」看見爸爸從廁所走出來,我囔囔著與他擦肩而過。「不要盯著廁所看,我會上不出來。」

  「妳又不是男生……」爸爸嘀咕道,不過還是老實地轉過身去。

  沒多久,我就走了出來,並牽起那男人的手。

  「要走了嗎?」

  我點點頭。和爸爸步出園區。

  同時趁爸爸不注意時將他放在廁所的幾顆糖果丟到地上踩碎。


  我很慶幸自己替爸爸做了正確的決定。
  
  若是在遊樂園繼續久留,我倆一定會淋成落湯雞。

  強烈的夏季午後雷雨夾雜狂風正在公路上肆虐著。

  「開慢一點吧。」

  「嗯。」

  這是個很奇妙的感覺,我在去程時還覺得通車的時間相當無聊,但此時竟然對旅程即將邁入終點感到有些落寞。

  我不知這場雨是否悄悄影響了我的心情,但對於生活在台北十幾年的人來說,一場雨實在改變不了什麼。

  「待會要買什麼吃?」像是要撫平我的情緒,爸爸問道。

  「隨便……但是不準買沙拉。」

  「那就找看看有沒有蔬菜冷盤吧。」

  「這不是一樣的東西嗎?」

  我吐槽。其實我清楚得很,就算我不說,他也早就盤算好要買些什麼了。除非是我突然提出的要求,否則他根本沒必要諮詢我的意見。

  我想在他的眼中他就是那個凡事都能替女兒打理好的模範爸爸吧。

  即使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成為與他並肩、挽著他的手、更加親密的存在,但他卻是打從心底拒絕這份感情。

  他並不是真的排斥,至少生理上無法排斥,但就是有那麼一條界線是他不願意跨過去的。

  在這世界上,還有比起父女間更加緊密的關係嗎?

  我想我們兩人的答案是分歧的。

  「可以把窗戶打開嗎?」

  「外面正下著狂風暴雨耶,妳在開玩笑吧?」

  「機會難得嘛。」我帶著有些撒嬌的口吻說道。

  「不行,妳會感冒的。」

  「你真的在乎嗎?我感冒的話。」我撇著頭,嘴角正小幅度上揚著。

  「當然,妳是我的女……」他慢慢地說,以咬字最清楚的方式將句子建構完成。

  「我的女兒。」

  我望著他脣下那乾涸的空洞,將灌溉它的慾望再度收回心底。

  第三交響曲取代了我們的對話,魔法號角又再度被吹響。

  只要我還沒有墜入柳樹洞中,我都會在枝頭上靜靜等待。

  我會像那隻夜鶯,踩著無數杜鵑鳥的屍骸。

  為我的男人歌唱。


    ※


  旅館員工柯家維的證詞

  說起來你們警方問我不對吧?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平常老早就忘了。
  但如果是問起那件事的話,我倒是有印象……父女一起來投宿的確是很少見。我們這邊的客人多半是年輕情侶,雖然家庭也不是沒有,但是那兩人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父女……是呀!第一眼看到他們時還以為是情侶,只是女方分明還是小孩子嘛!那孩子有嘗試求救嗎?我想這是一定的,可惜她大概相當害怕那男人所以我才沒發現吧!雖然現在說這個都太遲了。
  到底是多泯滅人性的人才會當著孩子面殺人呢?想到這裡,我真的很替阿三伯難過……啊,是的,這一帶的人都認識阿三伯,是個相當熱心的人,那時候他孫子才出生不久吧?結果竟然碰上這種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