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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一○二年 八月 Wer hat dies Liedlein erdac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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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8994 字
更新於: 2018-11-12
  「小杏,妳已經決定好國中要讀哪一間了嗎?」

  手握著方向盤,爸爸瞄了一眼正在副駕駛座發呆的我後,又將視線放回前方。

  「已經八月了,連新生報到都早就結束了,現在問也太遲了!」我向他抱怨道。

  「已經結束了?我怎麼都不知道吶?」爸爸驚呼。

  「你又不用去,你去了別人才會覺得奇怪吧……」

  爸爸拍了拍額頭看起來十分悔恨的樣子。

  看到他這模樣讓我有些揪心,於是趕緊帶開話題:「那間學校距離住處有段距離,如果不開車的話根本到不了。」

  「反正妳有一個專屬司機。」爸爸苦笑道。「雖然我不會嫌麻煩,但還是有點好奇妳為什麼選擇讀這麼遠的國中。」

  「因為制服。」
 
  聽見我的答案,爸爸放聲大笑。

  「想不到小杏也到了會在意自己外表的年紀。」

  雖然感覺自己被爸爸看扁了,但那笑聲總是神奇地令我的情緒麻木。

  「因為某人說過那裡的制服很好看。」我不滿地嘟起嘴。

  爸爸拍了拍我的頭,說道:「小杏穿什麼都很好看,根本不用擔這個心。」

  我瞇起眼睛盯著爸爸看,他仍然專注於開車上,剛剛只是稍微抽出空檔跟我閒聊。

  往南下的高速公路上,沿途的風景只是重複著房子、樹、房子、樹的景色,偶爾穿插收費站,任誰都會感到無聊。雖然這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還是跟爸爸一起,但當眼前相同的景緻不斷輪迴時,這份新鮮感也很快地遺落在胎痕上了。

  我住在台灣的北端,那個總是被溽暑蒸得像是個蒸籠似的盆地。明明是個多雨的陰鬱城市,在夏天的尾聲仍不願露出自己的本性,硬是要把太陽從雨雲中拽出來,讓那些吸附在人皮上的雨水及油脂凝結在一起,好似塗了一層蠟。

  我恨透了這天氣。這讓被囚禁在自己房間的我,每天都浸在黏膩的汗水中度日。我想回到過去質問自己,究竟是如何在被熱浪侵襲的暑假,度過每一個空白的假期。但即便我這麼做,那具不含有靈魂的空殼也只會盯著我發楞吧。

  我看著沁宇,但他只是帶著那抹生硬的微笑,不發一語。

  我有些失望,垂下雙眼。

  「爸爸。」

  「嗯?」

  「把冷氣開強一點。」

  「那妳不能對著出風口,否則會感冒。」

  我點點頭,把冷氣口的葉片推到右邊去。明顯加強的冷風撲上我身旁的車窗,反射似地彈了過來,擦過我的耳際,纏繞在我的椅背上。

  爸爸將手放回方向盤上,鼻子微微抽動,眉頭也皺了起來。

  「我沒有聞到味道傳過來啊。」

  「是沒有味道。」我拉了拉自己的領口,說著「只是我覺得有點熱而已」,接著又補充說:「不過現在好多了。」

  「想不到妳這麼怕熱,真不知道妳以前是怎麼撐過來的。」

  「沒辦法,因為房間裡沒有冷氣。」我聳聳肩。

  「真是可憐的孩子。」爸爸看起來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一邊說著好聽話同時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棒讀台詞似的內心根本不在乎。其他的大人至少還懂得做表面功夫,但他笨拙得連那張面具都戴不住。可悲的是,直到現在還自以為是的認為沒有人識破他的真面目。

  會被他騙倒的人是笨蛋;看出他在騙人的人也是笨蛋。

  「我才不知道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他發出了幾個混濁不清的氣音後,才緩緩回道:「跟妳一樣。」

  暑假已近尾聲,爸爸也有一個多月沒工作了。

  總覺得我們像是約好了一樣,把這兩個月的時間都留給彼此。

  等我升上國中後,事情就會排山倒海而來,再也不能像現在一樣每天跟爸爸膩在一起了。

  一想到這,我就不自覺嘆起氣來。呼出的氣息在車窗上暈開來,隨後又立刻消失,消失的僅是我存在過的證明,卻帶不走一絲的惆悵。

  「怎麼了?」

  「暑假要結束了。」

  「哈哈,我的暑假也快結束囉。」爸爸附和道,兩瓣眉彎成了殘缺的羽根。

  「小杏這兩個月好像都沒跟朋友出去玩耶。」

  「我跟爸爸在一起就好了。」我縮起脖子。

  「不過應該有不少人想找妳出門吧?像是宇宸啊……」

  「那傢伙才沒有空,有那種會帶著小孩去世界各地玩的家長在,整個暑假早就沒有自己的時間了。」

  「要是我也能帶著小杏到處跑就好了呢。」

  爸爸的語氣有些落寞。

  「我剛剛也說了,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受不了他露出那張小孩子似的哭喪臉,我將雙脣貼上了他的側臉。

  「現在在開車,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

  「會怎樣嗎?」

  「也不會怎樣。」

  原本帶著一副說教口氣的爸爸,態度又立刻軟化了下來。像是故意說給我聽似的,說道:「女人這種生物,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從天使蛻變成惡魔的。」

  「反正在她的男人眼中還像個天使就夠了。」

  聽見我的答覆,爸爸突然愣住了,見到他的反應,讓我起了捉弄他的念頭。

  「不過男人這種生物,自始自終都是個當不了惡魔的傻蛋。」

  「總覺得林宇宸教了妳不少糟糕的東西。」

  「這還輪不到那傢伙來教,說來也是沁宇汙染我比較嚴重。」

  「那我真該殺了那混蛋。」

  爸爸握緊了方向盤,好像心中真的在盤算著如何行動。

  「你要是殺了我的男人,我會隨他死去的。」

  我用指尖往頸子劃了劃。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無法原諒自己。」

  深怕再繼續說下去會加深爸爸對沁宇的厭惡。我悄悄閉上了嘴。

  我們停在某個休息站前,爸爸像是忘了剛剛的尷尬氣氛,解開安全帶,側過頭問我想吃什麼。

  「隨便。」

  「隨便最難買了。」

  「你買什麼我都會吃。」

  「那妳可不能後悔。」他拋下這句話,便下了車。

  留我一人在車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與車陣中。

  跟我不一樣,爸爸是個身材高䠷的人。不知道是否對自己的身材也有些自信,明明上班地點沒有要求,也喜歡穿著一身廉價西裝,看起來有點突兀,但那修長的雙腿和纖細的臂膀卻把不協調感驅逐掉了,僅讓人覺得他是個從民國初年時代劇中走出來的,某個瀟灑風流的紳士。

  冷風持續放送著,吹不起我那垂至胸前的髮絲,我深吸了一口氣,皮革油在肺泡理聚結成塊。

  我擅自打開了音響,正播著馬勒的第三號交響曲。

  我之所以能準確說出曲子的名字是因為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

  若是爸爸某天突然換上了另一片CD,我肯定聽不出來是誰的作品。

  因為他也只向我介紹過這麼一首曲子。

  他說自己是個音痴,根本聽不出來曲子的好壞,會特別鍾愛這首曲子,只是被它的歌詞所吸引:

  杜鵑掉進柳樹的洞穴裡死了,但夜鶯仍在翠綠的枝頭啼囀,帶給人們快樂……

  即便杜鵑死了,也會有歌聲同樣好聽的夜鶯接棒,若是夜鶯也死了,總是會有下一隻鳥兒取代牠們的位置。

  歌詞取自數百年前的詩集,聽說是一部挺開朗的作品。

  似乎在闡述物競天擇的道理,這一點的確很符合他的喜好。

  單是徜徉在旋律裡,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杜鵑的死。

  只有當最後一隻鳥也不願啼叫時,人們才會發現柳樹洞中堆積的鳥兒屍體吧。

  「在聽音樂啊?」當我正要闔上眼皮時,車門被打開了。

  「運氣不錯,有找到妳愛吃的。」

  爸爸將一個皮革色的紙袋遞給我。

  打開來發現是一堆綠色的東西。

  「沙拉?」

  「不是普通的沙拉,是凱撒沙拉。」

  「這種東西哪是給人吃的。」我把紙袋塞回去爸爸懷中。

  「這種東西就是設計給人吃的!而且妳剛剛才說自己什麼都會吃。」

  爸爸懷中還抱著其他紙袋,我猜至少還有一袋也裝著相同的東西。

  我嘆了口氣。

  「直接把漢堡交出來吧。」

  我從他手中奪走了那個看起來沉甸甸的袋子。裡面的確裝著兩個拳頭大小的圓形物體。

  「鼻子真靈,跟鬣狗一樣。」

  「才不是鼻子。我只是覺得你這種惡劣個性肯定會挑這種時候特別買肉吃。」

  「這樣說也太過分了。」雖然嘴上抱怨,但爸爸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悅。

  「還有多久才會到?」

  「等妳吃完沙拉就到了。」

  「那我們永遠也到不了了。」

  爸爸大笑,在我說著這種黑色玩笑時他總是笑得很開心。我最喜歡他這樣子,不打算掩飾自己,或至少在我面前不想裝模作樣的樣子。

  因為他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一口一口咬著漢堡,一邊把生菜和番茄挑起來塞進爸爸嘴裡,爸爸的嘴中塞滿鮮紅的番茄汁,看起來就像是剛將臉埋進鮮嫩的屍體一樣,雖然牙縫中卡著肉沫的我也沒有資格嘲笑他。

  一口氣把兩個漢堡──連同爸爸的份也吃了,讓我感到口乾舌燥,吸了一口淡然無味的紅茶,試著將牙齒上的殘渣沖掉。

  「不要用飲料漱口啊,牙齒會蛀光的。」

  接著他從駕駛座下取出了一罐半滿的礦泉水。

  我接過礦泉水,維持一貫的作風,一口氣把它喝光。

  和漢堡一樣,沒有留下一滴水給爸爸。

  「妳的沙拉呢?」

  沙拉還在我腳邊,混在其他垃圾袋裡。

  「吃掉了。」

  「噢。」

  「吃完了怎麼還沒到?」

  「因為沙拉有兩份。」

  我將裝著沙拉的袋子踢進更裡面,塑膠盒因此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我不知道這趟旅程究竟算不算是開始了,因為自我清醒時就已經上了車,那冒失鬼甚至連安全帶都沒替我繫上,就載著我往南端邁進。

  原本和爸爸相處在一起時間都過得飛快,現在我卻連坐在他身旁的這段時光都無法好好享受。

  我咒罵著自己,卻無法阻止心中的忐忑。

  「你也會緊張嗎?」

  我沒有看著爸爸,只是盡量裝作像是閒聊的語氣一樣詢問。

  「只要是人都會緊張的。」

  「可是你應該早就習慣了吧?」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習慣。」

  爸爸的語氣聽來似乎感到不齒,盡管我們正在談論的人就是爸爸自己。

  「但是,我真的覺得很厲害。爸爸竟然能瞞過大家那麼多年,我小的時候完全無法想像人能消失那麼長一段時間。」

  我努力替爸爸鄙屑的態度辯解著。

  「不要忘記妳現在也還是個小孩子。」爸爸拍了拍我的頭。

  「不過我的確沒有這麼緊張過。」

  即使如此,爸爸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汗珠,雖然我也沒有。或許是不停吹拂的冷風在我們的汗水尚未凝結時就將它拂去了。

  「是因為這次要跑很多地方嗎?」

  他搖搖頭。

  「因為這次帶著妳。」


  轉眼間,我們已經離開高速公路,車子正在某條交流道馳騁著。音響上的時鐘顯示距離我們出門已經過了四小時,那首交響樂老早就已經播完了。

  窗外的路牌上都是些完全陌生的地名,四小時的車程也幾乎能走到台灣這塊小島的任何一處。

  「已經到高雄了?」我揉著雙眼問道。

  「還沒,但也算是在附近。」

  「今天還要去哪嗎?」

  「沒有了,剩下的地方明天再過去。」

  他的口吻聽來像是面對公務一樣,平順自然、沒有絲毫怨言卻又不摻雜任何一絲感情。雖然很像是在逞強,但我意外地猜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那我等等也要下車嗎?」

  他停頓了幾秒,放慢了車速,近郊的空曠車道讓他有足夠的時間看向我。

  「看妳。」

  我一時給不出答案,只好隨口說道:「如果那裡很熱的話,我就要待在車上吹冷氣。」

  「那裡是一棟廢墟,妳還記得嗎?」

  「我又沒有去過。」

  「啊,我忘記了。」爸爸像是責備自己一樣喃喃自語著。

  車子接著拐進了幾條小路,偶爾才會有人家,其餘都是一片樹林或荒原。

  爸爸仍維持著原本不快不慢的車速,就算面對岔路也沒有絲毫遲疑,像是運行在鐵路上的火車駕駛,沒有選擇路線的餘地。

  「過了這麼多年,你卻還記得路怎麼走,連導航都不需要。」

  「啊,我也很驚訝,開在這條路上的記憶比我去上班時的路程還清晰。」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特地把地址寫在筆記本上呢?」

  知道今天要和爸爸南下,我還特地將那本記載五名失蹤少女資料的筆記本塞在口袋裡,想不到根本派不上用場。

  「莫非定律吧。」

  「嗯?」

  「凡是可能出錯的事必然會出錯。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機率也等同於百分之百。」

  「你太悲觀了。」

  「真不想被妳這麼說。」爸爸瞥了我一眼,我則是對他挑起了眉毛。

  在陷進被蒼鬱樹林所包圍的迷宮後,載著兩人的鐵塊隨著爸爸鬆開的腳停了下來。

  我們停在一棟看起來廢棄多年的透天厝前,雜草鑽破了柏油路無序地遍布在黑土上,和血管一樣的爬藤植物蓋滿了整棟建築,突出的枝葉正像凝結的血塊,隨著微風吹拂從牆上一一剝落。

  看見爸爸打開了車門,我也仿效他作了一樣的動作。

  「看起來還滿涼爽的。」

  在他還沒開口前,我就先一步辯解,他只是露出了個邪魅的笑容,一副自己早就預料到的樣子。

  「妳幫我看看地址對不對。」

  儘管爸爸不可能會出錯,但他知道我不喜歡袖手旁觀的感覺,所以還是臨時丟了個差事給我。

  我走到房子前,窗上的霧玻璃已經破損,從外望進洞裡只有深邃的黑暗。

  雖然難以辨識,但入口處的確掛了個綠色的牌子,鏽蝕和枝藤覆蓋了大部分的面積,不過還是能讀出門牌上的數字。

  「是這裡沒錯。」

  若不是爸爸要我再次確認,我想我們真的會迷失在這片林中。畢竟,莫非定律。

  「裡面應該積了不少灰塵,妳先待在外面等吧。如果有人來的話就叫我一聲。」

  說完,握著十字鎬的爸爸就轉開沒有鎖的老舊木門走了進去。

  而我則是把身子轉向門外以示回應。

  大概二十分鐘後,裡頭穿來拖動東西的聲音。

  我想也是時候了,便轉身進屋。

  雖然說是廢墟,卻不乏人活動的跡象。

  陣陣尿騷味正是最好的證據

  除此之外,地上還有一些紙板和破布,以及幾個空的便當盒,油光仍在盒蓋上閃閃發亮。

  「有人住在這裡嗎?」

  我蹲下來摸了摸紙板,將食指伸給爸爸看。

  爸爸將黑色的露營袋拖到房間的正中央,回道:「應該是遊民會來這裡。」

  「不過不常住這。」我的食指上黏了一層灰。

  正當我質疑這種水泥地有無辦法藏起一個小孩時,爸爸指著牆角邊的一個窟窿。

  這個窟窿看起來像是被人鑿開來似的,依據周圍的砂石來看,這大概是爸爸的傑作。

  「我是放在那裡面的。」

  我將頭探進洞中,裡面的確有不小的空間,無法想像究竟是怎樣的設計才會讓牆壁中存在著一個二樓高的夾層。

  「這是你蓋的嗎?」

  爸爸搖搖頭,笑著說:「我沒這麼厲害,只是運氣好剛好有發現這個空間而已。」

  我走回爸爸身邊,爸爸從口袋中掏出了幾顆糖果。

  「要吃嗎?這只是單純的糖果。」

  「我還沒有惡劣到要搶別人的食物。」

  「是吃撐了吧?畢竟你把我的漢堡也吃了。」

  爸爸一邊挖苦我,一邊蹲下身,將幾顆糖果慎重的放在行李袋上。

  「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我問道。

  「我本來就是希望她能被人發現啊。」

  我想爸爸和我考慮的地方不同。爸爸大概是覺得這麼做能彌補自己的罪,但這份罪未曾加諸在我身上,所以我考慮的僅是未來能不能長久和爸爸生活在一起而已。

  站起身後,爸爸牽著我的手走出廢墟。

  感覺到我放慢了腳步,爸爸也停了下來。

  「怎麼了嗎?」

  「你真的不再看看那孩子嗎?」

  爸爸遲疑了一下,接著搖搖頭說著「不用了」。

  「那孩子不會想見到我的。」他語氣有些顫抖地說道。「而且我有小杏就夠了。」

  我挽起他的手臂,頓時覺得自己是個邪惡的女人。

  在爸爸的女兒前故意黏著爸爸,像是宣示主權似的。

  要是被她看見,一定會憤怒地衝過來對我使巴掌。就和那些三流本土劇一樣老套但歷久不衰的橋段。

  只是那雙空洞的眼窩大概早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吧!


  搭上正午時分的自小客車,我和爸爸離開了那片林子。

  「妳還記得這女孩嗎?」

  「怎麼可能忘得了。」

  「也是,這些孩子的事妳比我還清楚。」

  爸爸在筆記本上詳細記述了每一個孩子的資料,包含個性、嗜好和所有喜歡及討厭的東西等等。除此之外,還有埋藏地點。

  很難想像一個人竟然被如此透測的剖析。

  曾有一段時日,我將爸爸的筆記本當作聖經一樣捧讀,久而久之就把上面的所有內容都記下來了。

  我想爸爸至今也還記得有關那些孩子的一切,否則也不會如此熟練地立刻找到這女孩的安眠地。想到這裡,便覺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著他果然沒錯。

  「所以剛剛那棟房子就是那女孩的朋友家囉?」

  我想起那女孩的資料上,最喜歡的地方寫著朋友家,最喜歡的人那一欄也是填上好朋友的名字。

  「是啊,只是她的朋友在好多年前就全家搬去加拿大了。如果當初有辦法,我真的該帶她去……」

  爸爸話還沒說完,就被受不了那張懊悔表情的我打斷。

  「你心裡果然還記得其他女人!」

  爸爸像是嚇了一跳似的,立刻向我道歉,只是嘴角卻浮上了笑意。

  「啊……一時不注意就忘了。但現在我的心裡只有小杏。」

  「這麼肉麻的話你還真敢說啊。」

  沁宇對我說過好幾次類似的句子,和現在一樣,都是在我故意撒嬌時才這麼說,只是這甜膩的話語每次聽來都像是隻吸足了血的蝨子,輕輕一碰就會爆裂。

  爸爸乾笑了幾聲,似乎和我產生一樣的感覺。

  總覺得我們像是那種剛陷入熱戀的笨蛋情侶,連情話在我們耳裡聽來都陌生得令人恐懼。

  「接下來要去哪?」我帶開話題,順勢打破沉默。

  「找地方把老師埋起來。」

  「老師有中意的地方嗎?」

  「又不是小孩子……隨便找個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埋起來就好了。」

  雖然爸爸一副隨興的樣子,但大概早就已經物色好理想的地點了。

  若真如他所說,隨便找個地方埋,那這些失蹤小孩的遺體早就被人發現了。

  「我知道有塊地,所有權關係很複雜,我們就埋在那裡。」接著又向我解釋:「那塊地沒有人敢開發,就算真的動土了而且挖到遺體,警察也會先想到黑道之間的糾紛。」

  「真好。」我有氣無力地回道。

  「我以為妳會有興趣聽。」

  「是不討厭,只是就算還有機會,你也會幫我處理好,對吧?」

  「我希望我們都不要再有這種機會。」爸爸帶著苦悶的笑容答道。

  「不過,宇宸那孩子知道嗎?我們把老師帶出來的事……」

  「沒必要跟那傢伙說。就算被發現了也無所謂。」

  「妳好像很信任那孩子。」爸爸一臉欣慰地表情。

  我想我一直以來都給爸爸一種孤獨的形象,這導致他對林宇宸那種自顧自貼上來的傢伙有意外的好感。

  明明是個可以表現醋意的好機會,結果我身旁的男人又遲鈍的放任機會溜走了。

  「那、那只是因為這傢伙是個純粹的笨蛋啦!」

  本來想再補上一句「跟你一樣。」結果還是把話吞回去了。

  「但是,有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真的很棒呀!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朋友,而妳在小學時就遇到了。」

  「才沒有這麼簡單。」

  我想起剛剛那名露營袋中的女孩。

  「那個女孩不也是自以為有這樣的朋友了嗎?結果還不是被朋友拋棄了!筆記本上也寫了喔,她可是直到最後都相信朋友還會回來找她……」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指甲刺進手心哩,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這不是孩子的錯。」爸爸騰出一隻手,將它疊上我的拳頭。

  「只是小孩子本身就沒有能力反抗。」

  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悲傷了。

  「我又不是在責怪你,只是想證明自己的理論沒錯而已。」

  我在他擺起臉色前先一步解釋道。

  「啊、是啊,妳應該是對的。」接著,爸爸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

  真是一點也不可靠的大人。不管怎麼想,這種時候才更應該堅持己見,想辦法開導女兒吧?結果竟然默默承認了。明明就是個滿口大道理、自以為是的人,卻動不動就擺出一張悲傷的臉孔,像是隻受虐的小狗似的。

  我想直到自己也成了一堆白骨前,都無法理解這個男人吧!

  深深地嘆了口氣的我,突然間湧上一股睡意,我將椅子放下來,蓋起那雙原本就習慣性垂下的眼皮,感覺到爸爸別過頭來看
了我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麼。直到失去意識前,那首耳熟的古典樂旋律再度回響於腦海中。

  再次睜開雙眼時,四周已是一片漆黑,爸爸也不見了。

  引擎已經熄火,車窗搖了下來。我倚著窗框,探出頭去尋找爸爸的身影,但腦子仍然覺得昏沉沉的,聚積在眼睛上的分泌物也讓我的視野不太清楚。

  我吸了口氣,覺得鼻腔中充斥著海洋的氣息。

  這是我第二次聞到海潮的腥味,和第一次一樣,沒有任何新鮮感,反倒是讓我頻頻皺眉。浪花拍打在沿岸的聲音不絕於耳,但從車裡望出去僅能看到夜空中樹葉婆娑的影子,若不是地上的零碎砂石,這裡看起來與荒山野嶺倒也無異。

  「又是這種地方……」我喃喃道,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我打開車門,長期坐在車內讓我的腳步有些不穩,我低著頭,往林子深處傳來的微弱光源邁進。

  腳下那雙圓頭皮鞋踩在磨石子路有些吃力,但沁宇說過喜歡看我穿著皮鞋,所以我也沒打算換上其他鞋子。我拿著他留在車上的手機當作照明,勉強走到了光源旁。

  一支手電筒正擺在地上,男人的部分影子投射到樹幹上,切片似的殘影正在樹幹上晃動著。

  「妳醒了,小杏。」爸爸抬起頭,對著站在土坑旁的我說。

  爸爸的半個身子幾乎沒入地平線以下,距離我睡去已過了好幾個小時,這段時間爸爸似乎就在這裡挖土坑。

  這個土坑比我以前看過的所有土坑都還大,考慮到這次要埋的對象是成年人,或許這樣的大小才剛好適合。

  「要我幫忙嗎?」

  雖然我知道自己其實幫不上什麼忙。

  「已經差不多了,等一下再去把老師搬過來就好了。」

  爸爸俐落地翻了身子,從土坑中爬出來。

  此時,那身白襯衫被汗水染得透出了底下的肌膚,他不是個很健壯的人,但身形十分好看。我不喜歡那種滿身肌肉,像是在炫耀自身力量的人,相較之下,爸爸這有些纖瘦、看來有些落魄的樣子反而讓人覺得樸實可靠。

  我想是因為那樣子本來就很難讓人寄予厚望,所以當他拚命替自己完成心願時,這背影才顯得更加迷人。

  爸爸張開雙臂,接著又將臂膀收了回去。他捲起袖子,笑著說:「滿身臭汗。」

  我搖搖頭,回道:「你已經很累了吧,我自己可以走。」

  跟著爸爸走回停車處,覺得路程比剛剛短了許多。

  爸爸打開後車廂,將裝著老師的黑色大塑膠袋拖了出來。

  「好臭。」

  爸爸聽見後,又聞了聞自己。

  「又不是說你,笨蛋。」

  看見成功逗我笑,爸爸也笑了出來。

  「會很重嗎?」

  「沒有妳重。」

  我搥了爸爸一拳。

  雖然爸爸不讓我看,但過了兩個多月,我想老師應該也差不多變成骨頭了。在這種夏天,加上那時我們埋得不是很深,腐爛的速度應該相當快。

  提著塑膠袋的爸爸腳步看起來有些踉蹌,一部分的塑膠袋正在地上拖行,我緊盯著它,深怕老師不小心從裡面掉了出來。我問過爸爸為什麼不拿露營袋或行李箱裝,他只是回我:「大人不用用那麼好的東西。」

  他對待老師的樣子和對待那些小孩的方式不同,手腳有些粗魯。我知道他對老師沒有惡意,只是將老師當作一件物品般看待,而物品就算傾注再多感情,都是不必要的。在這個環節若是有過多的遲疑,只會害慘自己。

  目送爸爸和老師消失在樹林中,我靠在車門上,靜靜聽著浪潮一邊注意腿上是否停著煩人的蚊蟲。

  突然,聽見了隆隆的聲響從遠方傳來,那很明顯屬於人造物的聲音朝我逼近,在我意會到那是機車的引擎聲時,一道炫目的光芒從無人的馬路彼方刺入我的眼睛。

  是一輛機車。

  正以稍微跑起步就能追得上的速度朝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