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束的斷章

本章節 31058 字
更新於: 2024-08-17
1
「……說真的,這個故事是不是有點太刻意了啊?不太像是回想過去,說是一段短篇小說我還比較願意相信。」
蒂雅手撐著頭,一臉懷疑地說道。
「會嗎?我倒是覺得還好,至少還蠻有帶入感的。」
「帶入感……我們可不是在聽他說書,斧鑿的痕跡太重了。特別是盧榭很明顯地把自己塑造成這個故事的主角,現實世界怎麼可能有這麼英雄主義的事?」
「抱歉。」
盧榭低著頭。
「不過這確實就是我在那個當下的感受,可能添加了太多我自己的想像,導致不夠客觀,還請各位見諒。」
德布羅意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你願意回想並把這段糟糕的回憶如實說出來,我們就已經很感激了。不過說起來,我還蠻意外的,原來娜絲妲小姐跟道瓊先生在八年前是那樣的個性啊。」
「或許有一點誇大,但大致來說是這樣。經過那一連串的事件後,兩個人都變了很多。」
他垂下了眼。
「至於我,則是變得更加膽小、更優柔寡斷了。」
「你選擇向我們述說這個故事,代表這起事件就是當初村子與建商間衝突的轉捩點吧?」
盧榭點了點頭。
「在席琉小姐,也就是因弗頓長老的女兒被刺之後,我們三個人就在一陣慌亂中把她送到了村內唯一的醫生迪渥先生那裡。雖然席琉小姐勉強撿回一命,但也因為這樣,這起刺傷事件傳遍了全村的每一個角落。外圍區的居民對村長表達嚴正抗議,中央區的代表們更是怒不可遏,因弗頓長老的兒子甚至還失控到差點直接對那個建商的老闆動手。不得已之下,那位老闆才暫時放棄了度假村的計畫,帶著他的員工撤出了村子。」
「但事情並沒有就這樣結束,是嗎?」
「沒錯,有一部份比較激進的村民——其中幾個人你們也見過了,就是希斯和他的跟班,他們跟蹤了那位老闆,找到了他在森林裡的住處,並煽動其他村民們一起出動包圍那棟別墅。演變到了這個群情激憤的狀況,村長和道瓊先生也已經無力阻止,只能看著這股仇恨不斷膨脹,參與的人數不斷增加,直到他們打算行動的前一晚,大概全村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已經成為這股黑色慾望的俘虜。」
德布羅意咬著下唇。
「所以,那位老先生……悲劇就是這麼發生的嗎?」
「不,事情最後並沒有如我們擔心的那樣。因為那位管家,在他們抵達別墅時就已經過世了。」
聽到這裡,不僅是德布羅意,連蒂雅和愛因斯坦都忍不住睜大了眼。
「所以,他並不是在群眾的暴動中被什麼人殺害的嗎?」
盧榭頷首。
「抱著一絲阻止暴動的希望,村長和道瓊先生也有跟著其他參與者一起行動,而一群人抵達別墅後,先是在外頭吆喝,要求那位老闆出來面對,但當他不得已要到門外時,卻突然發現那位管家不見了。幾經尋找後,卻在一旁的小木屋找到了他的屍體。」
「小木屋?」
蒂雅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那棟別墅旁邊沒有其他建築物啊?」
「似乎是拆掉了。雖然事後村長下令所有人不得再靠近那棟別墅,但還是有人偷偷跑去調查,根據他們的口供,在事發的約半年後那裡已經被夷為平地,好像還被當成停車場使用。啊,停車場是道瓊先生的推測,實際上是不是如此,由於我沒有親眼看過,所以也不太清楚。」
「原來如此。」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那麼,那位管家的死因是什麼,請問你知道嗎?」
「聽說是被斧頭從背後,一刀砍死的。」
「!」
三人的反應甚至比剛剛還要震驚。
「那意思不就是說,他還是被人殺害的嗎?」
「是啊,似乎是有人已經等不及隔天的共同行動,就在晚上獨自來到別墅,又不知為何進到了小木屋,殺害了那位管家。但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實際情況究竟是如何,大概也只有那位兇手知道了吧。」
「難道那個當下,那位老闆並沒有通知警方嗎?」
盧榭搖了搖頭。
「或許是不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被警察發現吧,不過他似乎也沒有私下調查,後來也只再與村長一對一的在別墅內談過一次,內容大概就是確保彼此往後互不侵犯。在那之後,就幾乎沒聽過什麼他們的消息了。」
愛因斯坦扶著下巴。
「看來,比起憤怒,那位老闆對這起事件似乎更加感到恐懼。」
「是啊。在這種狀況下,雖然村長有意調查,但畢竟最關鍵的小木屋主人都不願意再繼續,那也只好作罷。於是這件事,就變成了一起名符其實的羅生門。」
「懸案……的意思嗎?」
德布羅意眨了眨眼。
「不過這樣一來,首領的執著似乎也有了解釋。本應被挖掘的真相,在尚未出土之前就被埋沒了,如果她不親自回頭調查,或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解,那位管家真正的死因。」
愛因斯坦微微點頭,眉頭卻依舊深鎖著。沉默了幾秒後,他才再度開口:
「首先,我想問蒂雅,盧榭先生所描述的老闆,和你印象中的老爺,有什麼不同嗎?」
「你的意思是……」
「他是個會因為管家的死而感到害怕,進而放棄自己垂涎已久的建設計畫的人嗎?」
露出了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後,蒂雅想了一下。
「嗯……該怎麼說呢,至少我不怎麼意外他會這麼做。」
「怎麼說?」
「先從你說的憤怒開始講吧。你也知道,他堅持只把我當成家裡請的傭人而不是養女看待,甚至還為此與母親吵了一架,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他絕對不是那種會把下人視如己出的人。所以除非有什麼特殊原因,不然我很難想像他會因為管家的死而感到悲傷或憤怒。至於害怕,他本來就是個很保守謹慎的人,會願意進村和村長親自談判我都有點意外了,不過考量到他為自己和母親投保的高額保險,以及最近這幾年待在家中的時間越來越長來看,他會這麼怕死好像也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我也有類似的想法,畢竟他們夫妻倆在你面前完全沒有提過這起事件,代表他們不願回想,甚至也不願再面對任何跟這件事有關的一切事物了吧。」
「……老爺先不論,我相信,對那位管家的死,母親絕對是很傷心的。聽起來他似乎也為他們工作了一段時間,像母親這樣情感如此纖細的人,不可能會對曾密切相處的對象毫無感情。只能說在那個家,那個人說的話才是絕對的吧。再加上母親雖然不捨,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失去的生命,於是也只好聽從他的安排,放棄再繼續思考這件事。」
蒂雅微微垂著眼皮,眼神中除了無奈,更多的是對母親的不捨。
「雖然我這麼說你們可能會覺得我太偏心,但對我來說,即便是做了相同的決定,有經過掙扎和沒有的區別是很大的。毫不猶豫的決定某種程度來說是種果斷,但另一方面來說,卻也令人感到恐懼。」
盧榭點了點頭。
「我在看見村民們被那股仇恨和激情吞沒時,也有相同的感覺。如果果敢指的是這種狀況,那我寧願人們都優柔寡斷一些。起碼,大家都是有在思考的。」
「這,也是所謂的不選擇吧。」
德布羅意輕聲低語道,眼神中透露出些許複雜卻懷念的情緒。
「那麼第二個問題,我想問盧榭先生。當時村長和道瓊先生在內的一行人,有親眼看見那位管家的屍體嗎?」
盧榭點了點頭。
「根據道瓊先生所說,他們是和那位老闆一起進到小木屋的,畢竟當下,情緒高昂的村民們只覺得那位老闆是在找藉口想要逃離當下被包圍的困境,所以一直死跟著他不放,為了避免出現進一步的衝突,道瓊先生才和他們一起行動,結果也就目睹了那一幕。」
「那麼他有向你們說明命案現場的狀況嗎?」
他微歪著頭。
「嗯……有是有,但那時候狀況突然一片混亂,所以他自己也沒有看得很清楚,再加上已經過了八年,除了屍體旁邊留了一大攤的血,他講了什麼我也……」
「一點細微的印象也可以,我只是想建立對這起事件初步的認識而已。」
「啊,我想起來了!那把斧頭好像是從背後刺進那位管家的身體裡的。」
「背後?代表被發現的時候,他是趴著的嗎?」
「嗯,應該是。還有……好像屍體的位置就離原本掛著斧頭的地方蠻近的,其他的話……抱歉,說實話,我對那個小木屋實際長什麼樣子也沒什麼概念。」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不,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接下來就等村長和穆德先生那邊談完,再看看他們的討論結果如何。至於在這段時間……」
他拿出了手機,稍微看了幾眼後,將上面的訊息秀了出來。
「我們就先和他們會合,交換一下這段時間各自的進展吧。」
2
傍晚五點。
黃昏的橘色光芒映照在費曼的手錶上,令白色的針尖多了幾道漸層的渲染。但看在它的所有者眼裡,卻令他有些急躁。
「別這麼沉不住氣。既然他們拖了這麼久,不就代表手上的任務是有進展的嗎?那讓我們多等一下也值得。」
「我更怕他們是惹上了什麼麻煩。」
「既然還有辦法回訊息應該就不至於啦。如果真的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也會說一聲。」
「……假如又是奧本海默的問題,我真的現在就想把你綁在旁邊那棵樹上。」
包立笑出了聲。
「那到時候就還得靠萬能女僕蒂雅來解救我了。」
「別耍嘴皮子了,女僕可沒辦法治好你的嘴。」
蒂雅的聲音先是傳來,接著包含她在內的三人才從村子的方向現出了身。
「可終於……等等,這個人……」
年輕男子朝著兩人點點頭,禮貌地介紹了自己:
「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盧榭,是阿布瑟村的居民,也是平時村長身邊的助手。出於一些原因,我決定與愛因斯坦和他的同伴們合作,至於他們的考量,我想就由他們自己說明吧。」
「這……」
費曼看向了愛因斯坦。
「你確定這樣沒有問題嗎?能找到合作者固然很好,但相應的風險……」
「關於盧榭先生的為人,我們四人都有一定的共識,這也是我們選擇他作為合作對象的原因。至於風險,我想跟我們的收穫相比,絕對是有承擔的價值的。」
「收穫?」
費曼盯著盧榭。
「難道說,關於八年前的事件,你知道些什麼嗎?」
「真相是什麼,到現在依舊是個謎,但事件的來龍去脈我記得再清楚不過了。如果兩位想要知道,我可以再說一次,但在那之前,請先跟著我們回到暫時的住處吧,畢竟現況有點複雜。」
「複雜……」
兩人對看了一眼,隨後點了點頭。
「也好,畢竟我們的調查過程,也得花一點時間說明。」

*** ***

「……也就是說,你們三個就這樣直接衝進了滿是敵意的敵方大本營,還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最深處後被近五十人包圍?」
費曼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三人。
「但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有現在的成果啊!」
聽著蒂雅毫無悔意的反駁,他忍不住摀起了雙眼。
「如果真的打起來,德布羅意等於得在保護兩個人的前提下一打五十……愛因斯坦,你怎麼會同意這樣的計畫?」
「事實上,這甚至可以說是我提出的。作法雖然冒險,但如果一直只在外圍區迂迴,恐怕也得不出什麼結果。再加上我評估,如果完全不還手,抱著我們兩個人的德布羅意應該還是有辦法利用地形逃出去,當然還是可能會受傷,但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特殊的任務總得用一些特殊的方法才能解決嘛,更何況我們還有時間壓力……至少我想,我們都是在理解這些前提下才行動的。」
德布羅意半帶苦笑地說道,語氣卻是十分認真。
「唉。」
費曼受不了地搖了搖頭。
「聽完你們這一遭,我忽然覺得招攬村民當作夥伴其實不算什麼了。還是說,以身犯險也是你們取得他人信任的手段之一?」
「雖然沒那麼誇張,但說實在的也不能說錯吧。假如他們沒有採取積極的行動,要等到能說服這位盧榭先生的時機恐怕也是相當難。」
包立一臉興味盎然地說道,似乎對於他們的經歷感到相當有趣。
「比起這個,我們也趕快說明一下我們的調查過程吧。雖然遠不如他們跌宕起伏,但好歹也是有成果的。」
「……我太無聊了還真是不好意思喔。」
費曼硬是回嘴了一句,接著才閉上了眼,將發現洞穴的過程簡單地描述了一遍。
「有過居住痕跡的洞穴嗎……這也是很不錯的進展。」
「雖然沒找到人,但基本上可以確定薛丁格有待過一陣子。更關鍵的是,我們找到了可能是有關八年前事件的線索。」
費曼看向盧榭。
「我先確認一下,你們村子裡有在使用炭筆嗎?」
「炭筆……你指的是把樹木的枝條拿去燒過之後,用來寫字的那個?」
他朝著對方困惑的表情點了點頭。
「是的,你們看一下這張照片。」
他拿出了手機,將先前拍下的字跡拿給了眾人看。
「這是……『我』?」
「這是我們在洞裡的其中一面牆上發現的,雖然字跡歪起扭八,分辨不出筆跡,但我用手去抹過之後,發現這個字並不是用刻的,而是用某種類似鉛筆的筆寫上去的。」
盧榭專注地盯著照片。
「雖然有點暗,但這個顏色……說不定真的是炭筆。」
「所以你們村子裡真的有在使用。」
「是的,因為這是最好取得的記錄文字的方式……雖然你們可能會覺得我們村子很落後,而實際上,許多村民也確實是不識字,但自古以來,中央區的領導者們和一村之長為了記錄村內的大小事,還是一直有把當時遷居這裡以前所使用的文字傳承下來。甚至有些殘缺不全、已經忘了要怎麼表達的概念,在道瓊先生的努力之下,也漸漸地補全了。他還舉辦了簡單的小教室,教導年輕一輩、有意願學習的孩子們,讓他們在識字後能夠把這些知識運用在務農、打獵或其他生活的事情上。不瞞你們說,我過去也是小教室的學生。」
「原來還有這種背景。」
德布羅意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那麼那些關於外界的知識,也是道瓊先生教你們的嗎?」
「是啊。那次事件讓我們認知到,再繼續這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是不行的,我們不可能一直這麼與世隔絕,那麼,起碼要學習怎麼與外人交涉,並想辦法保護自己才行。」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認知,是吧?」
看著費曼嚴肅的神情,盧榭點了點頭。
「中央區的人們大多還是相當排外,而外圍區的居民們也大多因為想要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沒辦法撥出時間。所以到頭來,村裡真的識字的人到現在大概也不過十個左右而已。」
「而假如薛丁格所持有的炭筆,真的是關鍵的證物的話——那麼或許,她早就已經鎖定嫌疑犯,並為此展開行動了。」
愛因斯坦頷首。
「盧榭先生,請問對於村裡發生的失蹤事件,你的了解有多少?」
「失蹤……嗎?」
他回想了一下。
「外圍區我是沒有聽說,但中央區,似乎的確有一些這樣的風聲。」
「風聲?有人失蹤了難道第一時間不是通報給你們嗎?」
「呃,程序上應該是如此啦,但中央區比較複雜。雖然領導者們對村長都是採取尊重的態度,但實際上中央區的狀況跟外圍基本上是獨立自治的,只有一個月一次的月例行大會村長才有機會了解那邊的詳細情況。」
包立這時突然插嘴。
「我從剛剛其實就想問了,中央區的領導者指的是怎麼一回事?我對你們似乎有階級制度這件事是稍微有概念,但實際上你們的權力劃分又是怎麼樣的,可以請你稍微說明一下嗎?」
「喔,好的,說起來,我也沒有跟愛因斯坦先生你們解釋過這件事呢。」
「我們大概有猜到啦。說實話,從那個叫穆德的人的態度來看就可以知道,你們的村長跟他絕對不只是單純的上對下關係而已。」
盧榭點點頭。
「既然你們已經進去過中央區了,那應該還記得裡面的設計:由核心的噴泉為中心,向外輻散出三條街道,分別往三個不同的方向,一路通到外圍區,而這三條街道,就分別代表了三個不同的勢力範圍:佔據北側的因弗頓,西南側的琉涅,以及東南側的穆德。領導者各自血脈相傳,分別治理著自己勢力範圍內的人民,據說從遷居這裡開始,這座阿布瑟村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狀態,而以貴族自持的他們,似乎就是當初帶領眾人篳路藍縷抵達這裡的領頭人。」
「既然有著這樣的歷史,全村不是都應該由他們治理嗎?又為什麼會有外圍區和村長的存在?」
「似乎是他們對管理這件事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要求外圍的居民們要定期繳納農作和獵物,其餘就放任他們自生自滅。為了自保,外圍區的人民才推舉了比較資深的人作為村長和中央區交涉,而這樣的傳統就一直持續到了現在。說實話,要說上對下,也絕對是中央區的領導者們在上,村長在下,只是這個狀況在現任的村長上任後有了大幅度的轉變。他不只用更加不卑不亢的態度面對中央區的領導者,實際面上,他也確實帶領了村子度過一波長達數個月的水患。月例行大會這個制度也是現任村長所提出的,除了互相報告公務外,他也是想藉此機會,讓中央區和外圍區的人們有更多交流的機會。時間一久,村長的努力大家也都看在眼裡,加上他漸長的年紀,村民們對他的尊敬感也與日俱增,於是村長這才名符其實地成為了這座村子的領導者。」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權力的合理性無論在哪裡都是很重要的,除了制度或是血脈這些因素之外,人民對治理者的信任程度也是一大重點。能夠持續的積累他人的信任,並在最終獲得認可,說明了村長不只擁有相當的政治手腕,想法也相當務實。」
「反觀……」
費曼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忍不住搖了搖頭。
「信任要積累很困難,要毀棄卻是相當容易。」
「這不也說明了,光是責任感不足以令一個人滿足他人對他的期待嗎?」
「我從不企求她滿足別人的期待,只希望她滿足自己的。捨棄一切也不惜達成的事物,在這世上真的存在嗎?」
「相信我,存在的。」
包立閉上了眼,低聲卻堅定地說著:
「只是這世上更多的是,捨棄了原則、捨棄了人性,到最後連理想也一併捨棄的虛像而已。而我們都希望,首領並不是其中之一。」
愛因斯坦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以他人都聽不清楚的音量微微嘆了口氣。
「既然盧榭先生的解釋告一段落,那就回歸正題吧。關於風聲,能具體說明一下是什麼內容嗎?」
「呃、啊,好的。」
盧榭這時才回過神來。
「其實說是風聲,也不是真的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應該說是小道消息比較正確。我在中央區有認識一個人,怎麼認識的就是另一個故事了,跟剛剛的小教室有點關係,但總之,為了互相了解中央區和外圍區的狀況,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碰面交換一下資訊,畢竟很多私底下的事情都不會拿到月例行大會上面談,尤其是中央區。」
「你們上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兩天前,也就是你們第一次見到村長的前一天。他那時就跟我說,他覺得最近有些不平靜。喔對了,在繼續往下說之前,我想我應該大略地說明一下,中央區三位領導者的治理風格。」
由於從剛剛開始便一直開口,盧榭暫時停下,拿起眼前的木製杯子喝了一口水。
「先從你們見過的穆德先生開始講起好了。雖然他的態度看起來咄咄逼人,但實際上,他卻是最願意和外圍區接觸的領導者。你們第一次見到村長時他好像就在,是這樣嗎?」
愛因斯坦點點頭。
「不過他那時的態度便不太友善。」
「但光是他願意出現在村子的邊陲地帶,就已經說明他的想法是比較開明的了。同時,他也可說是三人中與村長相處最好的一個,除了他的年紀比村長小了二十歲左右外,他的上一代便與村長交好也是原因之一,當然他的個性比較固執火爆,所以可能看不太出來就是了。」
「如果他那樣就叫好,那我會很懷疑,另外兩個人的相處模式真的有尊重村長嗎?」
盧榭搔了搔臉。
「這個,尊重有很多種形式嘛。像是因弗頓長老,他與村長的關係就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畢竟他也是三人中想法最為保守,階級觀念最重的一個人,如果不是村長多年來不斷地與他溝通、協調,找出對方最能接受的平衡點,村子也不會有這麼多的改變。畢竟一開始,村長甚至時不時還會收到來自對方的恐嚇呢。」
「聽你這麼說來,他的年紀似乎也相當大了。」
「我猜應該至少比村長大十歲吧,但有關他的資訊都相當隱蔽,要不是有八年前那起事件,我甚至連他有個女兒可能都不曉得。」
「那最後一個人呢?」
蒂雅忍不住問道。
「從進到村裡,完全沒聽過有關他的任何消息。」
「嗯……琉涅家族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們對俗務不太關心,所有原本應該由他們管轄的事物大多都丟給下面的人自己處理,而這種態度也造就了很多問題。像是擅自跑去騷擾還攻擊你們的希斯一黨,還有八年前參與村子裡抗議行動的人,其實很多都是琉涅所掌管的街區的人民。事實上,我剛剛提到的那位舊識也是其中之一,這也是為什麼他當初有辦法偷偷溜出來外圍區,甚至還參與小教室的原因。當然,最後被發現之後還是被抓回去了。」
費曼皺著眉頭。
「真虧這樣的領導人沒被推翻。」
「呃,應該有很多原因啦,像是下面的人彼此互相制衡,或是琉涅家族自己其實也有維護政權的一套方法。但無論如何,他們也是三大家族之一,最好還是不要把他們當作單純的局外人比較好。」
包立雙手抱著後頸。
「確實,這樣的人通常都留著一兩張底牌在手裡。」
「但這些背景和失蹤事件又有什麼關係呢?」
盧榭伸出了手指。
「這樣你們才會知道,為什麼在資訊封閉的三大家族中,我那位朋友可以得到那麼多情報啊。除了這個之外,這些背景也會幫助你們了解我接下來提到的人的身分。」
「原來如此。」
德布羅意點了點頭,隨後便靜靜地等著盧榭繼續向下說。
「為了我那位朋友的安全,我還是想保留他的名諱,所以後面方便稱呼,我會用小忒這個小名來代指他。就像我剛才說的,琉涅家的領地其實一直都處於一個比較混亂的狀態,所以也可以說不平靜反而是那裡的常態。但小忒會開始察覺不對勁,反而是因為琉涅家族開始有了動靜。」
「動靜?是指他們私底下做了些什麼嗎?」
盧榭搖了搖頭。
「恰恰相反,他們所做的事情再光明正大不過。從小忒和我說這件事的大約五天以前,就有人不停地在街上徘徊,似乎是在找什麼人的樣子。仔細打聽之下,才發現失蹤的對象是一位女性,身家背景毫無特別之處,但小忒從以前就有聽過傳聞,說那個人是現任領導者的情婦。」
包立忍不住笑了出來。
「毫不掩飾自己的庸庸碌碌,但找情婦倒是偷偷摸摸的啊。」
費曼聳了聳肩。
「就是有人為人無恥,卻喜歡在奇怪的地方愛面子。」
「無論如何,小忒去問了被詢問過的人之後,才得知那個人似乎是在河邊失蹤的。中央區的人們雖然不太喜歡離開自己的居住地,但像打水這種事,也不太可能交給別人做,所以那時他在想,可能真的只是不慎落水之後被沖走了。」
「我現在倒是比較好奇,這個人是不是識字。」
「嗯……除非她的愛人有特別教她,不然以她的出身背景,應該是不識字。但話說回來,如果只是這樣的一個人失蹤,小忒也不會特別注意。但接下來,他又分別從因弗頓跟穆德的領地那邊陸續聽到了其他消息。」
「他難道在兩邊也有認識的人嗎?在如此封閉的環境裡,應該沒什麼互相接觸的機會吧?」
「聽說小孩還是都會玩在一起,畢竟距離也不遠,除非家長時時刻刻地看著,不然在房屋的間隙裡繞一繞其實很容易就碰到了。三大家族中最為保守的因弗頓似乎在幾代以前有強硬地禁止過這件事,但因為作為懲罰的私刑太過殘酷,另外兩大家族也看不下去,最後就還是廢止了。」
愛因斯坦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最終依舊沒有選擇開口。
「先說小忒從因弗頓那邊得到的消息好了。似乎隸屬於他的個人特務部隊又開始有了動作。」
「個人特務部隊?啊,該不會就像是因弗頓的女兒那樣……」
盧榭頷首。
「這似乎是因弗頓家族一直以來的傳統,畢竟他們保守多疑,一定要確保權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才安心。至於席琉小姐應該是個例外,畢竟這種背地裡的工作理論上不應該讓繼承人染指。」
「那麼所謂的動作,實際上指的是什麼呢?」
他搔了搔臉。
「這個嘛,畢竟這個部隊已經存在很久了,那在藏匿情報上必然是有他們的一套,所以他們到底在調查什麼,對方也不清楚。只是反過來說,光是能發現他們有所動作,其實就已經是個不小的收穫了。」
「代表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對於因弗頓自己來說也非同小可嗎?」
「是啊,如果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人失蹤,那也就不奇怪了。至於最後說到穆德這邊嘛……」
蒂雅這時突然插嘴:
「失蹤的是一個叫舞夏的人,這是他自己說的。」
「誒,你說穆德先生嗎?」
盧榭不禁睜大了眼。
「怎麼了,難道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他低下頭,忍不住摀住了嘴。
「不,我聽到的消息,和穆德先生本人沒有直接關係……而且舞夏小姐,可是穆德先生的女兒啊!」
聽見他這麼說,眾人也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原來如此。」
德布羅意嚴肅地皺起了眉頭。
「難怪那個時候穆德先生會這麼激動。」
「從盧榭先生不知道這件事來看,我想這應該是這兩天才發生的。而且穆德先生並沒有一開始就把女兒的失蹤與我們的出現聯想在一起,大概代表他一開始也只認為是個意外。」
費曼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
「如果把盧榭先生所提供的訊息,和我們已知薛丁格可能的行動結合起來,應該可以得到一些結論和推測:首先,這些失蹤事件應該就是薛丁格所為。不管是為了報復,又或是想要從兇手那裡得到些什麼,她無疑都是為了八年前事件的真相而來。」
包立點了點頭。
「而從這個最基礎的推論,就會演變出接下來的問題:這兩個失蹤的人,究竟和八年前的事件有什麼關聯?對於薛丁格來說,每綁架一個人對她來說都是增加被發現的風險,那她選擇這兩個人的原因又是什麼?」
蒂雅攤開了手。
「應該就是懷疑他們是兇手吧?」
「從薛丁格的角度來說,這的確是最可能的,但就算撇除犯案技術層面的問題,還是有一個根本的疑問:動機。也就是他們究竟有什麼理由殺害管家。」
他轉向了盧榭。
「就你所知,八年前管家曾有和村裡的人發生過什麼衝突嗎?」
他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當初道瓊先生和村長他們就已經有討論過了,那位管家先生似乎從頭到尾都表現地相當和善,甚至當交涉的氣氛變得緊張時,他還會出來打圓場。」
「那麼又為什麼會有人想殺害他呢?」
德布羅意攤開了手,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我想,我們或許不應該預設殺害管家的對象一定和他本人有什麼私人恩怨。如果那個人只是抗議者的其中一人,但等不及和其他人一起行動呢?那他提前在前一天的晚上去到別墅或許也就有了解釋。」
「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有計畫地殺害對方,而只是在衝動之下?」
費曼手扶著下巴,微微點了點頭。
「這倒是有可能,或許兇手原本想對別墅主人不利的意圖被那位管家察覺,他情急之下就失手殺了對方。但還是得回到最根本的問題:誰有這麼做的動機?」
「如果對象是老闆的話,那可能性就多很多了……盧榭先生,除了席琉小姐的事件外,你認為那時還有發生什麼事是有可能讓人挾怨報復的呢?」
他皺著眉回想了一會兒。
「大大小小的衝突是真的不少,特別是中央區的領導者們和那位老闆之間到後來已經可說是劍拔弩張。但你說挾怨報復……即便是非常保守的因弗頓長老,我也不認為他會動用自己的人馬去做這種事。」
「那麼轉來轉去,還是得回到這起見血的重傷害事件上嗎……」
費曼手扶著額頭,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雖然身為老闆的他不是親自動手的對象,但因此而被報復似乎也說得過去,或者兇手也只是想威脅他把當時那位工人的去向給說出來而已。無論如何,動機都可說是成立了。」
蒂雅手撐著下巴。
「既然如此,兇手應該是和那個特務小姐很親近的對象吧?這樣說起來,因弗頓不是反而更可疑了嗎?」
「話是這麼說,但……」
盧榭歪著頭。
「該怎麼講,我覺得因弗頓長老如果真的下定決心要下手,那位老闆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絕不是能輕易放下執著的人,下定決心就決不會放手,說是不成功便成仁也不為過。」
「但他有可能就這麼按兵不動嗎?」
「其實我有在猜,後來那位老闆會那麼害怕,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因弗頓長老有派人警告他。比起有些半調子地只殺死管家,他更像是會利用管家已死的既成事實來威脅對方的人。」
「老奸巨猾的幕後指使者嗎……」
費曼皺著眉思考了一會兒。
「如果我說,失蹤的那兩人和因弗頓的女兒私下認識,而且是蠻親密的朋友,你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嗎?」
「嗯……」
盧榭歪著頭,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情。
「我很想說機率不高,不過現在看起來,他們不認識才更奇怪,除非兩人的失蹤真的只是單純的巧合。」
「那我還寧願相信他們是三角百合關係呢。」
包立聳了聳肩,完全無視於費曼鄙夷的視線。
他撇向了窗外,傍晚的橘色帷幕也漸漸淡去,迎來了這熱鬧一天的尾聲。
「時間也差不多了。對這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而言,夜晚就是名符其實的休息時間,等到明天的早晨,村長和中央區的領導者們應該就會結束討論,下達他們最終的決定了吧。而到了那時,我們的疑問或許也就能獲得解答。順便問一下,你們這個月的月例行大會是在什麼時候?」
「從今天開始算的話,是三天之後。」
「三天啊,那就是禮拜一了……還真巧。」
包立不禁抬起頭,看向了那尚看不見月色的夜空,隨後閉上了眼。
「但願那時,薛丁格會成為我們月例行會議的主角,而不是你們的。」
3
隔天是個陰天。
厚重的雲層蓄積在低空,彷彿伸手可觸,似乎只要一絲稍不留意的擾動,微妙的平衡便會就此被打破。周圍的空氣也連帶的潮濕沉重,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作為如此重要一天的開始,這樣的天氣似乎不是個好的預兆。
(即便如此,也只能向前看。)
頂著太陽穴微微的疼痛感,德布羅意如此想道。畢竟眼前的狀況,並不允許自己浪費精力在無謂的迷信上。
「咳咳。」
稍微清了清喉嚨後,作為主持人的娜絲妲宣告了這場緊急會議的開始:
「特意撥冗來到現場的各位,感謝你們的配合,想必在臨時的通知中,各位都已經對這次會議的主題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不過為求謹慎,在正式的討論開始之前,請容我再度說明一遍會議的目的與其主要的討論內容。」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將目光移向了站在空地中央的蒂雅及組織成員。
「昨日上午,村長出於種種原因,答應了如今站在廣場中心,也是這場會議主角的外來者一行人,進入到了村子的外圍區內。然而,出於溝通不夠完善等因素,外來者們在未經允許之下闖入了中央區,並與穆德領導者為首的中央區居民發生了衝突,所幸在村長的適時介入之下,衝突未繼續擴大。今天的會議,旨在就外來者一行人的去留,以及釐清與其有關的種種疑問而召開。請問各位參與者有其他疑問嗎?」
包立緩緩舉起了手。
「請說。」
「據我所知,這原本應該是場內部會議,但如今卻要求我們出席,請問這樣的轉變有什麼原因嗎?」
「單純只是希望各位能提供訊息,讓與會者更了解事件的始末而已。」
「是嗎?那就好。」
包立故作輕鬆地吐了口氣。
「看如今我們被包圍的樣子,我還以為我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正準備被審判呢。」
一說完,原本就顯得緊繃的氣氛更是變得劍拔弩張。
「喂,小子。」
穆德低沉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會場。
「昨天沒見到你,你今天怎麼又出現了?我可不記得村長有答應過要放你進來。」
「嗯?我聽說的是村長答應我們一行人在村內調查,沒有說過是幾個人啊?」
「肅靜!」
娜絲妲的高喊打斷了兩人的對峙。
「等一下預計會有互相提問的環節,在那之前請與會者不要擅自進行問答。至於包立先生所說的被包圍,單純只是因為外來者們是會議的主角,而請你們站在中央而已。」
穆德瞪著包立,而他只是微微聳了聳肩,便不再繼續說話。
「若是沒有其他問題,我們便直接進入說明事件經過的環節。為了加快會議進行的速度,我們採用分階段提問的形式,令對經過尚不清楚的與會者自由提問,並由主持者我進行回答,視需要,我會指名當事者做進一步的補充。那麼首先,便從導致外來者來到村外理論的原因,希斯一行人開始。有任何人對希斯等三人擅自前往別墅,並蓄意毀損建築物一事有疑問的嗎?」
在娜絲妲說話的同時,希斯與他的兩名跟班也被從空地的角落押上前,接受眾人的審視。
「請說。」
隨著娜絲妲的手勢,德布羅意這才往她手伸出去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道整齊莊重的人牆,所有人都抬頭挺胸,面無表情,恭敬地站在一名老者的後方。
壓迫感。
不只是那有如機器人般的秩序和漠然令人生畏,更是因為那名老者木然的神情,彷彿深不見底的深淵,當你妄圖從中攫取什麼資訊,那勾魂攝魄的黑暗,反而會令人再也無法脫身。
然而,他卻始終緊閉著口。
「這件事,已經是被客觀確認的事實了嗎?」
說話的是站在老者身旁,一名外觀三十歲左右的女性。
「如果你指的是訊問或調查,由於最近的事務過於繁忙還未能進行,但不論是外來者們所敘述的事件經過,又或是希斯一行人面對質問的反應,我想都已經足夠讓我們認定,他所被指控的犯行是事實了。」
「這樣的依據又是什麼?故事聽起來夠合理,嫌疑犯又沒有做出有效的辯解就是事實嗎?在事證不足的情況下,你寧願相信外人,也不願意信任與你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伴嗎?」
存心找碴嗎?費曼心想。把骯髒事交給別人做,這還真像是老奸巨猾的幕後指使者所會運用的手段。
但他沒想到的是,率先做出回應的並不是被挑戰的村長或娜絲妲,而是站在自己身旁的蒂雅。
「同伴?是指地主跟佃農收租金的那種同伴,還是霸凌者在打了被害者一拳後,跟對方索要保護費的那種同伴?外圍區的人們跟你講道理已經很客氣了,你竟然還想跟他們套關係?」
此話一出,現場的氣氛為之一變。
「……我記得,你好像住在那棟別墅,是吧?」
女性的聲音瞬間變得陰沉,眼神也隨著眼皮垂下而變得駭人。
「你跟別墅的主人,是什麼關係?」
「女僕。」
「蛤?」
「我說我是被他撿來的,下賤的僕人!所以收起你可笑的懷疑吧,我沒有權力,也沒有理由做出跟他當年一樣的事,聽清楚……」
「喂!」
費曼趕緊摀住了她的嘴。
「你是在發什麼瘋?不好意思,娜絲妲小姐,請你接續回答她……」
「喔,下賤的僕人?還真是自甘墮落啊。」
女性不禁露出了怪笑。
「那麼你身邊這群護花使者又是什麼?下賤的僕人的下賤的男人們嗎?還真是畸形可笑的關係啊。」
「你……」
「適可而止吧。」
這時,愛因斯坦才終於發聲。
「我為她失禮的發言向你道歉,但若你還隨之起舞,那恐怕也是自降格調了。」
「呵,事到如今才擺出一副偽君子的樣子嗎?」
他閉上了眼。
「即便如此,那也好過毫不掩飾的暴戾之氣。掩飾、取巧,而後才有化性起偽的機心。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那我們又與野獸何異呢?」
說完,他便看向了娜絲妲。
「請你繼續主持吧。如果又有人存心阻礙會議的進行,請不要退縮,用正論回擊就好,不管是我們或是村長,都會支持你的。」
娜絲妲稍微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
「關於剛剛的問題,我在此進行回覆:村長的判斷是出於他對於別墅的了解,以及希斯等人過去的前科,正式的判決仍舊有待後續調查以及月例行大會的審判,但就那個當下,這是村長對所聞所見所做出的合理判讀。」
站在因弗頓旁的女性露出了有些詭異的表情,卻也不再發聲。德布羅意趁著這個空檔,看向了坐在另一側、表情一派平靜的村長。
(他是已經決定不開口了嗎?不然剛剛的狀況,他為什麼不出聲呢?雖說以他的年紀,將主持的角色交給別人是很合理的,但到現在為止卻都不發一語,感覺實在有點奇怪。)
「若是沒有其他問題,那麼我們就進入下一個環節,也就是外來者們向村長提出進村的要求,而村長選擇答應。針對村長的決定和外來者們的主張,有人要提問的嗎?」
「哼,正好。」
穆德朝著他們冷笑道。
「我倒想聽聽,你們尋找的那位『友人』究竟是何許人也。」
娜絲妲朝著他點了點頭。
「那麼,便請外來者一行人回答。」
「詳細的狀況,我想在我們第一次來到這座村子時,便已經解釋過了。包括我們來到這裡的理由,以及那位友人與我們之間的關係,那時穆德先生我記得也在場才是。」
他朝著愛因斯坦淬了一口。
「誰要聽你那些漏洞百出的空泛藉口,一個陌生人闖進了村子,我們自己難道會沒發現?」
「正是因為這座村子極度排外的氛圍,我們才會擔心她是否遭到監禁。當然,我願意相信村長的為人,但不可否認的是,村內存在著如希斯等人一般的極端分子,因此我們才會想要親自調查。」
「……你這是在懷疑我們中央區嗎?」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我沒有打算影射任何人,只是我們必須考慮各種可能性。事實上,我們也有到附近的森林裡尋找,以免她是在那裡發生了什麼意外,只是最終沒有收穫。」
穆德雙手一攤。
「那你接下來還打算怎樣?從你們進村以來已經整整一天了,從早瞎忙到晚,造成了村民數不清的麻煩卻還是一無所獲,也差不多夠了吧?你們還要無理取鬧到什麼時候?」
「只要能取得中央區的各位半天的協助,我想我們那位友人究竟是否在這裡,應該很快便會有明確的答案了。若是到那時還沒有結果,我們自然會離去。」
「你難不成想要我們出動中央區的全部村民來幫忙找一個人?開什麼玩笑!」
「暫停、暫停!」
眼見衝突又將一觸即發,娜絲妲趕緊介入。
「現階段只是想讓各位釐清現狀,至於外來者一行人的去留,就請等到最後再進行討論。」
「喂,你是叫娜絲妲吧?」
站在因弗頓旁的女性突然發聲。
「你到底會不會主持啊?拖泥帶水的,一直打斷別人的話,乾脆就直接跳過這個多餘的介紹環節,讓我們互相質問算了。不然投票好了,不支持這個提案的麻煩舉個手?」
費曼環顧四周,眼見大部分的人都不為所動,唯獨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自己身旁、表情依舊冷靜的愛因斯坦,另一個則是——
「這種東西是不能用投票決定的!」
站在村長身旁的盧榭大喊著,舉高的手緊握著拳。
「喂……」
一旁的道瓊見狀,正打算制止他,然而,村長卻握住了他的手,對他緩緩搖了搖頭。
女性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你又是哪位?看你的位置,該不會和那個女人一樣,都是村長的跟班吧?」
「是學徒。」
「蛤?」
盧榭堅定地看著對方。
「我們都是村長還有道瓊先生的學徒,努力學習著如何讓這座村子走向更好的方向、讓村民們獲得最大的福祉。而我們相信,所謂的學習,所謂的想要做好一件事,絕不會是輕易捨棄那些看似麻煩,實則具有意義的過程。娜絲妲她或許做的不夠好,畢竟這只是她第一次主持這樣的會議,但各位難道不是如此嗎?作為第一次緊急會議的參加者,我想我們都應該更有耐心的對待這次的事件,而不是只想憑叫囂和吵鬧,簡化彼此對話的過程。溝通也許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卻絕對是能最大化滿足每個人意見的第一步,而這也是會議的目的,不是嗎?所以還請各位冷靜下來,將話語權交還給娜絲妲吧,有了各位的配合,她一定能把局面掌控好的。」
看著盧榭略顯激動的神情,德布羅意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在這種場面勇敢挺身而出……看來他真的改變了很多呢。)
娜絲妲更是露出了一副驚訝的表情,但盧榭只是朝著她點了點頭,隨後環顧四周,眼見沒有人要反駁他後,便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在再度開口之前,娜絲妲深呼吸了一口氣,稍微緩解自己的緊張感:
「就如我的同僚盧榭所言,請尊重會議的程序,關於緊急會議的召開時機及進行方式,在四年前五月的月例行大會上便已經有討論並表決出結果了,請不要憑自己一時的想法試圖改變它。如果對此有所不滿,請在三天後的月例行大會上提出動議,我們會根據提案的合理與否決定是否再進行討論。對此還有任何問題嗎?」
穆德雙手抱胸,一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而因弗頓的代言人更是面露凶光,瞪著眼前同為女性的娜絲妲,但娜絲妲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一眼。
「看來穆德領導者和因弗頓一方都沒有其他意見了。琉涅方呢?從剛才開始你們便都保持沉默,請適當發表你們的意見。」
「沒有特別的想法~」
說話的是一位外表看來有些輕浮的青年。說到底,琉涅一方代表參加會議的,也只有這名從剛才開始便不斷打著呵欠的年輕男子。
娜絲妲閉上了眼。
「既然如此,會議便繼續進行。」
或許是盧榭突如其來的發言發揮了效果,接下來的幾個討論項目相比先前便進行得順利許多,關於組織和蒂雅一行人在村內的行動大多由盧榭進行說明,即便是愛因斯坦三人擅自闖入中央區的部分,因弗頓和穆德也意外地沒有太大的反應。
是打算先按兵不動嗎?費曼心想。或許對方也在等著看村長那邊在打什麼算盤。事實上,他從會議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一次正式的發言,反而是和一旁的道瓊交頭接耳了幾次。無論如何,到了接下來的提問階段,一切就都會揭曉了吧。
「……至此,村長承認了自己的疏失,並決定與中央區的領導者們對於外來者一行人的去留再行討論。之後經過多方考量,才決定召開這場緊急會議,並請外來者的各位一同參與,以期達成各方的共識。到這邊為止,請問各位對於外來者一行人的到來以及他們昨天一整天的行程還有什麼疑問嗎?」
眼見現場一片沉默,娜絲妲便微微頷首。
「那麼接下來,我們就按照順序,讓各方一對一地自由對話。流程如下:甲方率先提問,並由乙方回答,針對同一個問題,甲方可以連續追問,一個問題的時間以十分鐘為限,並視情況延長。問題結束後,便會開放其他人針對同一問題繼續發問。整個流程結束後,便會進入到下一問題,此時換由乙方對甲方提問。同一對甲乙雙方限對對方提出一組問題,若有其他需求,主持者會視情形開放額外的提問權利。」
娜絲妲接著看向了愛因斯坦。
「另外,由於這次會議的主角為外來者一行人,因此先暫定他們為乙方。至於甲方的先後順序,就交給外來者們決定。」
愛因斯坦頷首,回頭與包立和費曼交換了一下眼神後,便毫不猶豫地開口:
「那麼,順序就訂為穆德先生、因弗頓先生、琉涅方的代理人,最後則是村長。」
「村長?」
穆德這時忍不住插嘴。
「為什麼要把他納入流程裡?有什麼想知道的,他一開始不就直接問你們了?」
「若是他沒有問題,到時可以選擇直接放棄提問的權利。這樣應該沒有問題吧,娜絲妲小姐?」
她點了點頭。
「他人的問題或許也可以解答自身的疑問,將村長納入流程中不只符合程序,也可增進參與者全體的利益。」
「嘖。」
穆德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隨後又聳了聳肩,轉頭走向了愛因斯坦。
「呵,算了,反正不管怎樣,第一個提問的都還是我,這可是你自己選的。」
「當然,請問。」
「我的問題很簡單。」
他站在愛因斯坦不到一步之外的距離,死死地盯著他的雙眼。
「你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就如我先前所說,來尋找我們的同伴。」
穆德瞪大了眼。
「那你先前在中央區裡對我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如果真像你說的,你們只是來觀光,只是路過,那你為什麼要關注這座村子的情況?你進到中央區真的是為了找人嗎?你所謂的找人,就是在我們領地的大街中央大搖大擺地閒晃?如果你不是在挑釁,你對我們肯定別有所圖。」
面對穆德咄咄逼人的態度,愛因斯坦輕輕閉上了眼。
「幾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加上一個未成年的少女,能對一座與世隔絕的村子有什麼企圖呢?我們確實只是來找人的,只不過,這個人和這座村子,並非毫無關聯。事實上,她是在八年前,曾經意圖買下這座村子的土地,並將它改建成度假村的建設公司老闆的女兒。」
「!」
包括代表琉涅一方的年輕男子在內,場中幾人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然而,因弗頓卻依舊不為所動,穆德更是沉下了臉。
「……我早該猜到這件事跟那個無恥的老頭有關,否則也不會跟那棟別墅扯上關係。女兒……難道當初那個人夾著尾巴逃走了,卻還要他的女兒來為他復仇嗎?」
他瞪向了蒂雅。
「而你們甚至還帶著他的侍從大搖大擺地出現……這不是擺明了你們全部都是一夥的嗎!」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若這真是一場規劃如此縝密的潛入復仇計畫,那我們也不必出現在這裡了。這一切都是她的個人行為,而我們的到來除了是要尋找她,也是為了要阻止她。」
「我看根本是計畫出錯,你們才不得不出現的吧!還不給我快說,舞夏現在到底在哪裡!」
穆德左手一把抓住了愛因斯坦的胸口,右手甚至伸向了他的脖子。
「等等,穆德領導人,禁止動用暴力……」
娜絲妲還未說完,愛因斯坦便一把拍掉了對方的凶爪,並甩開了對方的糾纏。
「什……」
「穆德先生,請自重。」
愛因斯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
「即便我只是個普通人,也不代表我面對暴力會是隻待宰的羔羊。至於你的問題,我想正好,我便一邊提出自己的疑問,一邊回答你吧。」
「什麼?」
「舞夏小姐,是你的千金,對吧?」
「……不然呢?」
「面對女兒的失蹤,你的憤怒可說是相當正常,但整體來說,你的反應還是給了我一些違和感。事實上,我原先以為你這些過激的行為會在會議的一開始便出現,但你那時卻只是一如往常地咄咄逼人,而並沒有表達出另一種更應該出現的情緒:恨意。是的,如果你真的認定我是綁架舞夏小姐的兇手,你的情緒反應理應比現在更加強烈,但卻沒有,反而會讓人覺得你有些猶豫。而我猜測,這或許是因為,你並不知道她被綁架的理由。」
穆德愣了一下。
「你在……胡扯什麼……」
「不,這並不是胡扯,而是相當簡單的推論。那就是,舞夏小姐究竟和八年前的事件有什麼關聯?有什麼理由使她成為他人怨恨的對象而被綁架呢?你很可能是不知道的,因為舞夏小姐大概並沒有直接參與八年前的事件,請問是這樣嗎?」
「你……」
穆德眼中的敵意越發加深,但愛因斯坦只是搖了搖頭。
「即便過程中我確實對你有所隱瞞,但我還是會對穆德先生說相同的話:在排斥或產生敵意之前,請不要忘記最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你可以對我們保持警戒、保持懷疑,但合作所帶來的並不只有被背叛的風險而已。你不需要全盤信任我們,即便只是利用也無妨,但為了找回你的女兒,你必須放下自己的成見。你必須保持務實。」
穆德依舊瞪著他好一會兒,但最後還是閉上了眼,聳了聳肩。
「確實,跟你在這邊繼續耗也不是辦法,就算是要讓你露出狐狸尾巴,也得放更大的餌才行。我承認,你說的大部分是真的,我確實不懂舞夏有什麼被人怨恨的理由,八年前的那段時間我也幾乎都讓她待在家,為的就是不讓她遇到危險。唯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她認識因弗頓的女兒吧。」
他一說完,費曼便和包立互看了一眼。
「他們確實認識嗎?」
「確實……哼,我就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了,反正你也不會老實回答吧。我是不知道你們外面是怎樣,但三位領導者的親屬彼此打過照面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那私交上呢?」
穆德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那當然是不會有,至少我們都不會允許。但或許是舞夏心腸太軟了吧,因弗頓的女兒八年前被人刺傷時,她一副擔心的樣子,甚至還想去探望她,當然我是不可能答應。」
愛因斯坦想了一會兒,隨後點了點頭。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請問舞夏小姐識字嗎?」
「什麼?」
穆德顯然有些困惑。
「我聽說村內的領導階層為了方便記錄大小事,有以炭筆書寫文字的習慣,請問八年前的舞夏小姐會寫字嗎?」
「問這個做什麼……八年前,她就有開始在幫我處理一些事了,所以當然是會……喂,你該不會有什麼還沒告訴我吧?」
穆德眉頭一皺,眼中的凶光倏地浮現。
「只是還不確定的線索,姑且一問而已。如果我發現了什麼一定會馬上說出來的。我的問題就到這邊。」
還不等穆德做出反應,娜絲妲便趕緊接著說道:
「那麼接下來開放其他人提問。針對這個問題有人有任何疑問的嗎?」
費曼看向了因弗頓。儘管剛剛的話題與他之間有著密切相關,但他卻依舊不為所動,甚至連剛才不斷主動發言的女性這時也閉上了眼,默不吭聲。
「既然沒有人提問,那我們就直接進入下一階段。請因弗頓一方上前。」
女性聞言,也如同穆德一般朝愛因斯坦的方向走近了幾步,隨後雙手抱胸。
「你也打算要攏絡我們嗎?還是,是要指控呢?」
「指控……我確實認為因弗頓先生的女兒在八年前所遭遇的事件,與如今我們所面臨的情況有著密切相關,但我的目的並不是要找出八年前的真相,我所關注的是現在。」
女性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有自信能在什麼都不清楚之下找到你要的人?這聽起來有點癡人說夢。」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重要的並非事實如何,而是一心尋求真相的當事者究竟想要得到些什麼。為此,就必須先了解她如此執著於八年前事件的原因。」
「難道不是因為那個老頭的跟班死了嗎?」
「他並不是跟班,而是那位老闆的管家,但無論如何,這確實是她——薛丁格來到這裡的原因,也就是想要找到殺害那位管家的兇手。」
女性攤開了手。
「所以你現在是想說,穆德領導者的女兒是嫌疑犯之一所以才被綁架的嗎?」
「蛤?」
一旁的穆德聽到這句話,顯然有些按捺不住。
「不需要急著下定論,從穆德先生剛剛的證詞來看,舞夏小姐是兇手的可能性非常低,雖然不能排除薛丁格在不知道這點的前提下還是選擇下手,但至少這代表舞夏小姐現階段應該不會有危險。」
「……哼,最好如此。」
穆德雙手抱胸,悻悻然的神情中還是透漏出藏不住的緊張感。
女性聳了聳肩。
「一個偏激到會去做綁架犯的人會做出什麼事可都說不準,而且說到底,假如她已經找到兇手了,那搞不好人也殺了,仇也報了,說不定也早就走人了呢。」
「就我所知,舞夏小姐的失蹤不過是兩天前的事,代表對方的搜索尚未深入核心,更不用說昨天我們闖入中央區後,村內整體的戒備都加強很多,要暗渡陳倉想必是更加困難。而且……」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我們都至少希望相信,她還沒有走上那條末路。」
女性不禁笑了出來。
「會讓狀況演變到這個地步,不就說明了你們一點也不瞭解她嗎?既然如此又談何相信?」
他搖了搖頭。
「那充其量只是一種祈禱而已。作為那個希望陪她度過難關,卻無法帶給她救贖的同伴的禱告。只是復仇也無法帶來救贖,捨棄原則義理後所換來的也只不過是空無的虛像,我們只是不忍看到她如此的結局。」
她攤開了手。
「那如果她真的做了呢?你們會乾脆地放棄她嗎?」
「只有她能放棄她自己。而真正的放棄,不是由於她作姦犯科,而是因為她不再自問,自己究竟該成為什麼樣的人。」
說完,愛因斯坦嚴肅地看向她,直勾勾的視線有如一種無聲的指責。
至此,女性似乎有些自討沒趣,於是便朝著他揮了揮手。
「換你問吧。」
「那麼,我只有一個問題:因弗頓方究竟對這次的事件了解到什麼程度?」
「了解?我們應該算是被捲入的吧,能有什麼了解?」
「我清楚你們自己自有手段。」
女性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什麼啊?請不要把自己的幻想拿到檯面上來好嗎?這可是很正式的會議。」
「如果你們選擇三緘其口,那我也無法強迫你們,但若在公開場合向眾人隱瞞,也必定會影響到你們話語的公信力。」
「不勞費心~」
看著女性輕浮的表情,愛因斯坦也只是搖了搖頭。
「我的問題也到這裡為止。」
「那麼,有人要針對兩人的對話進行提問嗎?」
如同上次一般,現場依舊保持沉默。
「既然如此……」
「啊等等。」
代表琉涅方的年輕男子這時突然發聲,打斷了娜絲妲的話。
「反正沒人要問問題,那我乾脆趁這段時間來徵求一下外來者先生的意見好了。」
愛因斯坦看向了娜絲妲,而對方朝著他點了點頭。
「你想說的是?」
「欸……因為我個人是沒什麼問題想問你,所以我在想,如果你也沒有要我回答什麼的話,那是不是乾脆直接跳過我的環節算了?」
「我不建議你放棄自己寶貴的提問機會。」
他搔了搔頭。
「話是這麼說,但我也只是個代理……上面的人只叫我來參加,沒給我什麼其他指示,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愛因斯坦想了一會兒。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強迫你,你只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了。」
「呃……就像我說的,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喔。」
「沒關係,盡你所能地回答就好。我聽說你們現任當家似乎有在找人,是嗎?」
「找人嗎?應該……喔。有是有啦。」
他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忍不住自言自語了起來:
「也沒跟我說不能講出去,應該是可以說吧……」
「確實有這樣的一件事,是嗎?」
「呃、對。只是,那個不見的人跟你們在找的對象,應該啦,應該沒什麼關係才對。畢竟那個女人不要說是什麼八年前事件的要角了,跟因弗頓那邊也是八竿子打不著。」
「這麼說,你認識這個人嗎?」
他趕緊搖了搖手。
「不、不,只是從對方的出身來判斷而已,一介平民應該不會有接觸領導者的機會,至於少爺為什麼非得執著於她……嗯,我也很想問。」
他攤了攤手,似乎是示意自己沒什麼其他好說的了。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那我那就問到這邊。娜絲妲小姐,就照他所說,直接跳過琉涅方的問答階段,請問可以嗎?」
「如果沒有人要針對剛剛的對談提問的話……」
她環顧四周,眾人的反應似乎跟前兩次如出一轍。
「那麼,就請村長上前吧。」
沉默了幾秒後,從會議開始始終按兵不動的老者終於緩緩動身,走上了前頭。周圍看向他的眼神中,有著信心、有著懷疑,但更多的卻是滿腹的疑惑。這些年來,他帶領這座村子走過無數次的困境和低點,扭轉了似乎絕無可能改變的階級的桎梏,以德服人,如今才獲得得來不易的信任。但這次,他的心裡又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呢?
「愛因斯坦先生。」
蒼老卻又不顯疲態的聲音再次在愛因斯坦的面前響起,他嚴肅地與對方四目相接。
「很抱歉必須讓你們在倉促之下參與這場會議。有如被公審一般的感受想必不是很舒服吧?」
他搖了搖頭。
「即便如此,那也不是村長的責任。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代價的一部份。想要解決問題的我們,並沒有立場將這些過程推諉掉。」
「但你們卻依舊被迫面對一件不該由你們來解決的、未解的難題。這是我們,還有她才必須面對的,不是嗎?」
「或許吧。或許一個人所面對的問題,不是他人所能輕易置喙的,而且最終,問題的解決終究還是必須看當事人自己。但……」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我們卻都是脆弱的。特別是在那些自己一直掩蓋著的傷疤面前,我們又如何堅定地說自己足夠堅強呢?如影隨形的荒謬、沁透全身的痛苦,再再地消磨著我們的意志、引誘著我們走上最輕鬆、卻也是最虛無的捷徑。難道旁人只能等到錯誤發生、一切都無可挽回後,再指責、再哀嘆對方的選擇嗎?」
他搖了搖頭。
「即便只能追著她的腳步,無法首當其衝地為她抵擋困難也無所謂。光是能扶著她的肩,支拄著她的背,我相信,她就能好好地面對這一切了吧。如此一來,我們才能繼續並肩向前。」
「看來,她對你來說很重要呢。」
「是啊。」
他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畢竟當年,我也這麼被她拉了一把。那麼現在,不就該輪到我了嗎?」
一旁的費曼看著這樣的場景,內心不禁感到有些複雜。
(愛因斯坦……以前在組織裡見到他時,不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副嚴肅的神情,甚至有時看他跟保守派堅壁清野的樣子,都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跟波耳一樣是個不知感情為何物的人。但這一路上在旁邊觀察,甚至和他談話,他似乎都不如想像中的如此無情。究竟是我一直以來對他的誤解,還是說——他自己產生了什麼改變呢?)
村長瞭然般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你並不認為你們的境遇是種不幸,反而選擇肯定了它。或許對你們而言,能夠這樣想這才是最大的幸運吧。不過,撇除這點,有一件事我還是必須向你們道歉。」
他閉上了眼。
「為我始終沒有像你們完全坦白而道歉。」
「這麼說,村長果然知道些什麼嗎?」
「是的。雖然我並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但接著我就會一一向你們說出全部的事實。」
他張開了眼。
「連著薛丁格小姐的去處一同,說明這起事件的真相。」
4
此話一出,現場馬上響起一陣騷動。
「喂,這是什麼意思?」
穆德盯著村長,眼裡第一次顯露出如此明顯的不信任感。
「請各位莫著急,待我緩緩娓娓道來。在經過剛剛的討論後,想必在場的大家都已經知道,現在村裡有至少有兩個人是確定失蹤的,一位是穆德領導者的千金舞夏小姐,而另一位則是琉涅家的少當家也正積極尋找的女性。而事實上,失蹤的人並不只有他們兩位。」
「難道外圍區也有嗎?」
盧榭不禁睜大了眼。
「我……」
「很抱歉,盧榭,我是刻意不讓你知道的。事實上,知道這件事的也只有我、道瓊、娜絲妲和那位失蹤者的家人而已。是的,他就是已經從第一線退下,並一直以來都擔任著我左右手的羅頌。」
「!」
盧榭一瞬間似乎有些難以接受。
「羅頌叔叔……」
「當時是他的妻子通知我們的,而她第一個找到的,便是那時剛好待在辦公室裡的娜絲妲。她迅速地將這件事告知了我和道瓊,而在一番長時間的討論過後,我們才做出暫時先隱瞞這件事的決定。原因就在於,我在那時便察覺到了村內些微的異狀。」
「難道是中央區的……」
村長點了點頭。
「甚至不只如此。早在羅頌失蹤前,琉涅和因弗頓的動作似乎就比起過往要來的多,自從察覺到這點開始,我和道瓊便時不時會在外出時問問外圍區的居民們最近是否有發現什麼奇怪的狀況。結果不只一個人提到了有關腳印的事。」
「腳印?」
村長指著腳上穿著的草鞋。
「村內的大家基本上都是穿著這種紋路不深,底板很平的草鞋,而這種鞋即便留下腳印,看起來也只會像是一個普通的坑洞。但這些村民跟我提到的腳印卻不是這樣。愛因斯坦先生,能請你稍微用力踩踏一下地面,然後再離開原地嗎?」
他點了點頭後,便依言照做。
「大家可以趁著這個機會觀察愛因斯坦先生所穿著的鞋子。跟我們不一樣的是,他的鞋整個包覆住他的腳,這種鞋子的設計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在運動,特別是跑步的時候腳部不容易與鞋子產生摩擦。而也正是因為這個功能,這種鞋子的鞋底通常都要有比較好的抓地力,也就是比較深的紋路。就像這樣。」
他指著愛因斯坦離開後留下的運動鞋腳印。
「而這就是當時村民跟我形容的鞋印的樣子。他們在山林旁和村內農地的道路中都發現了類似的痕跡,由於這幾天都沒有下雨,腳印甚至有可能是好幾天前就留下的。從那時起我便開始懷疑,或許有外來者私自闖入了村內。」
「那為什麼你還什麼都不說?」
穆德的質疑聲比起先前都還要來的更加尖銳。
「難道這種大事,不應該第一時間就通知中央區嗎?」
「程序上的確如此,但我個人懷疑,這名外來者闖入村內並不是有勇無謀,而是一種有計畫性的行動。」
「……計畫性?」
村長閉上了眼。
「也就是,村裡或許存在內應。」
聽到這裡,就連因弗頓身旁的女性也忍不住了。
「喂,你現在是在指控我們嗎?血口噴人也要有個限度!」
「我自然明白話語的重量,因此我所說的一字一句,皆是經過斟酌確認後,才謹慎地由我口中說出。接下來,我會詳細說明我如此推測的理由。首先,從發現腳印以來,大概已經過了四、五天,但那時腳印看來就已經不像是新留下的,甚至上頭還蓋著輕輕的一層塵土。就如我所說,這個村子如今正面臨旱季,近兩個星期以來都幾乎沒有下雨,搭配這兩項事實來看,腳印很有可能是在一個星期,甚至更早以前便被留下了。那麼接著便產生了一項疑問:為什麼至今為止都沒有任何有關外來者侵入的消息傳出?假如外來者頻繁進出村內,即使對方行動再怎麼隱密,也有很高的機率被外圍區的村民察覺。從得知羅頌失蹤的消息起,我一有機會便會向住在邊陲地帶的居民們詢問,這幾天有沒有看見什麼可疑人士?然而,得到的答案卻都是否定的。這麼一來,另一項可能性的機率似乎就大大的提高了。那就是,那名外來者如今就住在村內。」
「就算是這樣,難道就不可能是住在你們外圍區嗎?為什麼偏要懷疑到我們頭上?」
村長點了點頭。
「確實,即便在中央區的附近也有發現淡淡的腳印痕跡,但也不能就此斷定外來者就在中央區內。然而,外圍區的格局和中央區卻有很大的不同。外圍區大部分的地方都是農地,視野良好,即便少數地方確實有灌木叢和山坡,但那些地方卻也不見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即便外圍區的村民想要將外來者藏匿於家中,對方也幾乎無法出門,因為即便是後門也很有可能正對著鄰居家的窗戶,對於絕對不能被發現的外來者而言實在太過冒險。反觀中央區的建築高大複雜,房屋與房屋之間又充斥著空隙與小巷,在這樣的地方秘密行動似乎要容易得多。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如果外來者身在村內,他便一定待在中央區內部的理由。」
「就、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也不代表是我們藏匿他的啊!就像你說的,這麼多的暗巷,難道不可能是他自己混進來的嗎?」
女性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穆德。
「穆德領導者,您說的這段話我可就不能認同了。您那邊我是不曉得,但因弗頓家絕不可能輕易地放過那些想偷溜進來的鼠輩。」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當然也不可能……」
「兩位,都到此為止吧。」
村長打斷了兩人一觸即發的爭吵。
「穆德領導者所言也是一種可能,只是就如因弗頓領導者的代理人所說,中央各區的戒備森嚴,三位領導者無一不對進出者嚴加管控,因此外來者僅憑自己的力量要越過這重重防線似乎有些困難,這也是我做出如此推測的原因。」
「『都』嚴加管控?」
穆德懷疑的神情溢於言表。
「因弗頓跑來懷疑我是很可笑啦,但『都』?你是不是忘了有人寧願去找自己的情人,連這麼重要的會議都不出現?琉涅家歷代本來就出了不少憊懶的領導人,沒想到這代竟然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看就算那名外來者死在了他們的領土上他們也不一定會發現。」
穆德瞪向了因弗頓,似乎在看對方是否還要繼續死咬著自己。
女性聳了聳肩。
「雖然這不代表我相信了您,但確實,要懷疑的話琉涅的嫌疑更大。不然這樣好了,村長、穆德和因弗頓方合力組成一個搜索隊進入琉涅的領土內調查,如果沒有找到的話也算釐清了嫌疑,怎麼樣?」
代表琉涅方的年輕男子趕緊大動作地搖了搖手。
「喂喂,等等,這樣也太自作主張了吧?這跟霸王硬上弓沒什麼兩樣啊!」
「誰叫當事人自己不來,出席會議本來就是保護自己權益的一種方式啊,而且你自己都說了,你只是來充數的而已,又有什麼立場發表意見?」
「這……就算是這樣……」
愛因斯坦這時出聲:
「請等等,這只是因弗頓方的意見而已,若要正式實行,至少得經過更多的溝通和表決。」
村長點了點頭。
「強行突破搜查這種粗暴的方法也非我所願。更何況,若是我的推測只到這裡,我也不會選擇魯莽地將這些猜測直接說出來。」
穆德挑著眉。
「這麼說,你還沒講完?」
「是的。而這些後續,就和現在站在我們眼前的外來者一行人有關。」
「……難道你放他們進來,是早就猜到他們和這件事有關?」
他閉上了眼。
「第一次見到他們時我還認為只是巧合,但第二次他們帶著蒂雅小姐出現時,我便開始相信這一切都是有關聯的。畢竟,我們這座與世隔絕的小村,究竟有什麼理由要讓外人冒著風險偷偷闖入呢?要說我們和外界所產生的糾葛,那就不得不讓人想起八年前所發生的事件,而從那棟別墅而來的傭人小姐,似乎正恰恰證明了這個猜想。」
「照你這麼說,你還把這麼明顯的威脅放進村子來?這很可能是他們裡應外合的陰謀啊!」
村長搖了搖頭。
「如果都有能力偷偷闖入了,又何必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呢?縱然他們沒有對我吐實,我卻也不認為他們是想要加害於我們。因此我做了一個大膽的選擇,讓他們進到村內,觀察他們的意圖。如此一來,或許就能為現況打出一個破口。」
「破口?」
女性突然提高音量,語氣也變得咄咄逼人:
「你難道沒有想過,這對我們村民的安全來說才是破口嗎?就為了你說的那些似有若無的線索,你就把我們的居民當作犧牲品嗎?」
「這是我的專斷,也是無能,但它絕不是一種交換或犧牲。排外並不等同於保護,因為它會招致仇恨、累積不理解的情緒,最後成為衝突的導火線。這不就是八年前的事件令我們所學到的教訓嗎?一味的排斥與保守讓我們一步步將自己推向無可挽回的深淵,直到悲劇降臨的那一刻,大家那股激昂的情緒才終於冷卻下來,顯現出事件真正的面貌。我無法保證我邀請的外來者們一定不會造成什麼危害,但卻也不確定那些隱伏在暗處的陰謀何時會浮上水面,給予我們一記當頭棒喝。這是一項不得不的選擇。或許處理過程不夠正義,但我們終究必須面對它。唯有如此才是務實。」
費曼直直地盯著這位髮鬚鬢白的老者。他眼裡並非毫無陰霾,甚至某種程度還懷有一絲未能做到盡善的愧疚。但費曼清楚,那是一雙沒有虛假的目光。他始終看著前方,而非囿於身後眩目卻空無殘餘的虛像。這不是捨棄,而是拒絕,而是反抗。反抗那誘人而甜蜜、令人忍不住委身的情緒,再一次將所有人都帶往業火的虛無之中。
方法就如他所言,務實,別無他法。
「……那你想必是得到了什麼令人滿意的結果,才敢在這麼多人大放厥詞的吧?」
穆德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就快點告訴我們吧。這場鬧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村長點了點頭。
「雖然方式與我預期的有所不同,但我們確實找到了一個線索,不過卻是在好幾十公里之外的洞穴之內。」
「洞穴?」
「在洞穴內,外來者一行人發現了一個關鍵的線索,不只可以證明他們正在尋找的、也很可能就是一個星期以前闖入村內的薛丁格小姐曾經待過那個洞穴,更可能幫助我們突破現在這個瓶頸。而這個線索,就是一個以炭筆寫下的字。」
「蛤?一個字?」
女性不敢置信的表情顯得有些誇張。
「先不說四十公里這個距離就已經夠離譜了,一個字又能代表什麼?是不是哪個森林遇難的人寫的都不知道。」
「不,關鍵在於炭筆。或許在場有人並不曉得,但如今還在使用炭筆當作書寫文字方式的,在這世上或許只剩這座村子了。外界現今都是以含有各色墨水的原子筆,或是同樣以石墨製成,但更加精製的鉛筆或自動鉛筆寫字。也就是說,那個以炭筆留下的字跡,很有可能與這座村子有關,若再考量到村民們不太可能跑到四十公裡外的洞窟的話……」
村長眨了眨眼。
「那麼基本上,就能推測這個痕跡是薛丁格小姐留下的了。」
「還有一點,」愛因斯坦補充道,「雖然因為是寫在牆壁上,所以看不太出字跡,但那個字並不是這座村子常用的語言,而我可以確定,那是薛丁格平常最習慣書寫的文字。」
「難怪你們不是所有人一起闖進我們這裡,原來是有些人跑到森林裡去了……等等。」
穆德突然質問道:
「那為什麼會是村長來說這件事?或者應該說為什麼你會事先知道?難道你一開始就和他們串通好……」
「事實上,我也是稍早才知道這回事的。」
村長解釋道:
「決定將自己的調查結果主動說出來是外來者一行人的決定。他們也認為如果要順利找到薛丁格小姐,我們的協助是必須的。而炭筆所留下的字跡,也確實令我離這起事件的真相又更近了一步。」
他清了清喉嚨,隨後繼續向下說道:
「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洞穴裡的字跡真的是薛丁格小姐所留下的,那代表了什麼?在外界,炭筆基本上只會被用在美術作品上,但薛丁格小姐既無相關專業,也沒有這方面的愛好,那麼,她為什麼會隨身攜帶炭筆呢?最有可能的,便是她所握著的炭筆,是找出八年前死亡事件真相的線索,而她的目標便是找出炭筆原先的主人。但就如各位所知,不論是中央區或外圍區,村裡並不是每個人都識字,也因此持有炭筆的人可說是寥寥可數,更不用說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在這八年間才學會認字的。扣除這些人後,八年前持有炭筆的,基本上只有中央區的領導者們還有我以及羅頌、道瓊兩人而已。」
女性雙手抱胸。
「照你這樣說,村長難道不是同樣有嫌疑嗎?而且你別忘了,琉涅家少爺的愛人只是一介平民,怎麼可能是識字的?」
他搖了搖頭。
「若你的嫌疑指的是殺害那位管家的嫌疑,那麼這個說法有些不對。請各位有參與八年前那場抗議行動的人回想一下當時的場景,第一個發現管家屍體的人是誰?」
眾人開始窸窸窣窣了起來。但最後,率先回答的卻是穆德。
「是那個老頭吧。因為是他說要先找到管家再跟我們交涉的,所以我們就派了幾個人跟著他,結果到了他別墅旁的小木屋哩,就發現了那具屍體。」
村長點了點頭。
「我的印象也是如此。但重點在於,在發現屍體的那個當下,當時不過才十五歲左右、還只是個小女孩的薛丁格小姐有在現場嗎?」
眾人面面相覷。穆德聳了聳肩。
「如果有個小女孩在現場,應該所有人都會記得吧。但就算她那時不在又怎麼樣?」
「那麼,她如今手上拿著的證物,炭筆,又是怎麼來的呢?」
穆德微微睜大了眼。
「可以確定的是,炭筆應該是在現場發現的沒錯,但恐怕是她在我們所有人都離開後,才在小木屋裡撿到的吧。但若是如此,這個炭筆究竟是死亡事件的證物,或又只是在那一片發現屍體的混亂之中,被不小心留下的呢?」
「難道說……」
「在愛因斯坦先生跟我提到這件事後,我和道瓊都很快地想起了一件事。八年前,在那件混亂的抗議事件結束後不久,正當我們打算重新開始處理村內的事務時,道瓊便發現他的炭筆不見了。雖說炭筆是我們記錄文字不可或缺的工具,但一方面它的消耗並不是特別大,二方面村內在使用的人實在非常的少,因此每次製造的量都不多,我們也都會十分小心的保管自己的炭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這件事的原因,更何況道瓊並不是一個粗心的人……」
「你的意思是,她手上的炭筆是那個叛徒的嗎!」
因弗頓旁的女性不明所以的激動了起來。
「我無法確信,但是很有可能。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們剛剛的討論都是白費功夫。薛丁格小姐直到現在應該都還相當確信,手上的炭筆就是能帶領她找到真相的線索。我們可以再一次回想到目前為止失去行蹤的三個人失蹤的順序。首先是琉涅家少當主積極尋找的那位女性,她的失蹤大概是在一個星期之前;接著是羅頌,他的妻子在六天前發現他不見蹤影;最後則是穆德領導人的千金舞夏小姐,她在三天前失去聯絡。說實話,這個順序本身令人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就如先前所討論的一般,琉涅領地的戒備相較中央區的其他兩名勢力並沒有這麼森嚴,因此薛丁格小姐選擇先從此處開始調查並不奇怪。但在對那名平民女性下手後,她卻又反過來對羅頌出手便顯得有些違反直覺。是那名女性告訴她的內容,使他將矛頭又再次轉向外圍區嗎?否則她又為什麼不一開始便以羅頌為目標呢?」
村長稍微喘了口氣,重新屏氣凝神後,才以他中氣十足卻依舊略顯蒼老的嗓音繼續說道:
「我想我們可以再一次地以薛丁格小姐的視角來思考這件事的始末。首先,我們或許可以假設,在她潛入村內之前,她對於阿布瑟村的環境與勢力劃分是一知半解的。在八年前,尚未成年的她一次也沒有隨著父親拜訪村落,唯一可能的相關知識只有從他和管家口中得到一些間接的訊息。也就是說,她或許知道村內有中央區及外圍區的分別,甚至是穆德、因弗頓及琉涅三分勢力的現況,卻並不曉得內外之間的實際差異,以及主事者的相關資訊。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手持著關鍵證物的炭筆(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她也必須在收集更多資訊後,才能決定下手的目標。這時就不得不提及另一項可能的假設:八年前,在我們組成的抗議者團隊大舉在別墅外面抗議時,薛丁格小姐是躲在某處觀察的。她或許因為害怕而未現身,但如此大的叫喊聲,實在難以想像她和她的母親渾然未覺。在懼怕和為自身安全著想的雙重考量下,她們最終還是交由那位老闆獨自一人處理這件事,但擔憂和好奇心也確實很有可能使她們在別墅的某處悄悄注視著事情的發展。既然如此,尚且年幼的薛丁格小姐將看到的幾個臉孔記了下來,這種推測似乎也並無不合理之處。」
他將目光轉向了代表琉涅方的年輕男子。
「年輕人,你還記得琉涅家的少當主,或者應該稱呼他為依明,在八年前可有參加那起抗議事件?」
「誒,少爺嗎?呃……」
「他當然在,我可記得很清楚。」
穆德閉著眼,毫不客氣地插嘴道:
「甚至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對你的臉有印象。你就是那個時候像隻跟屁蟲一樣跟在他旁邊的跟班之一吧?」
「呃……對啦。」
他忍不住搔了搔頭。
「那時候我們跟少爺都一頭熱,不顧老爺的阻撓,甚至還以琉涅家的名義煽動了一些領民一起去。不過大部分的人還是穆德大爺你招攬的就是了。」
說完,他咧著嘴朝穆德笑了出來。
「你小子……哼。總之,那個被寵壞的大少爺也確實在,還站在隊伍蠻前面的地方,就算他被那個無恥的綁架犯給注意到了,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吧。」
村長點了點頭。
「這點和我的印象也沒有出入。若說那時薛丁格小姐最有可能記住的對象,無非就是身為抗議領頭的穆德、幫他打理參與者事務的帕羅先生、意圖搶占鋒頭的依明、不停製造事端的希斯等人,最後還有也站在隊伍前端,有些焦頭爛額的我和道瓊。將這項事實納入考量之後,值得注意的有幾點:首先,羅頌雖然擁有炭筆,但卻沒有參與八年前的抗議活動,因此理論上薛丁格小姐在親自來到村子前是不會認識他的;第二,除了希斯等人之外,其餘的人物在村內都有一定勢力,即便薛丁格小姐打算將他們作為綁架的目標,也並不容易成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為什麼薛丁格小姐會選擇那名女性當作她的一個下手的對象?闖入琉涅的領地或許是亂槍打鳥,但綁架這種大膽的行為顯然不可能是隨機的。然而,薛丁格小姐既不認識對方,那名女性也不像是識字的樣子,那麼她和這起事件根本上又有什麼關聯呢?」
年輕男子不禁睜大了眼。
「難道,就是因為少爺嗎?」
「這是可能性最高的推測。她或許目睹了依明少當主拜訪那名女性的過程,進而回想起了他的臉孔。年輕人,依明少爺在去見那名女性時,身邊會帶著其他護衛嗎?」
他搔了搔頭。
「不瞞你說,每次陪少爺去的人就是我,有可能是因為我口風比較緊吧。順帶一提,每次少爺進到屋內見對方時我都只是受命待在門外,所以即便跟著去了這麼多次,我對那個人也依舊沒什麼了解。」
「那麼便說得通了。直接對依明少當主下手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在有所顧忌之下,薛丁格小姐便選擇了那名女性作為替代,也許是打算將她當作與琉涅方交涉的籌碼。然而,你們似乎並沒有收到來自她的威脅,是嗎?」
年輕男子有些困惑地點了點頭。
「就是因為完全沒有消息,所以少爺才會這麼著急,因為對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左右鄰居也只說最近沒看到她出外去打水,不知道人跑哪去了。甚至還有人以為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哩。」
「在房屋彼此都相距這麼近的狀況下,要執行綁架本來就是相當困難的,更不用說還要帶走對方了。因此我想,薛丁格小姐一開始應該只是單純想以那名女性的性命為威脅,並沒有想要執行真正的綁架。她也許一開始便跟蹤了依明少當主,直到找到對方的住處之後才對女性下手的吧,但為什麼最終沒能順利發出威脅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她遲遲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就我所知,除了月例行大會之外,三名領導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見一次面,是吧?」
穆德聳了聳肩。
「老一輩留下的傳統罷了,歷史比那什麼大會還要悠久多了,畢竟再怎麼說也是休戚與共的關係,至少得維持表面的和諧才行。」
「那麼年輕人,你還記得最後一次少當主和那名女性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呃,你這麼一提,好像就是和另外兩位領導者聚會的那個早上……再隔兩天,少爺再去拜訪的時候就發現對方不見了。聚會的那天少爺甚至有點拖延,預計四點開始的聚會少爺搞到三點才從對方那邊離開,還差點被老爺發現……」
村長點了點頭。
「那代表我的推測是成立的。薛丁格小姐在對那名女性下手後,接著便回到琉涅家的宅邸,打算以此逼問依明少當主。然而,她卻發覺他們正急著出門,於是便只好在後頭跟蹤,並伺機行事。那麼,究竟在那場聚會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導致幾天後,薛丁格小姐竟然改對羅頌下手呢?穆德領導者、因弗頓領導者,請問你們在那場聚會中有提及八年前的事件嗎?」
穆德冷笑了一下。
「用膝蓋想都知道不可能吧。那只是個定期的聚會,甚至連公事都不怎麼會談,如果有人主動提起這麼煞風景的事,我會直接把他轟出去,就算不是我家的人也一樣。」
「那麼可以請問有參與八年前抗議行動的人,那天有誰是在現場的嗎?」
他想了一下。
「基本上這種聚會的主要與會者都是三方領導者的家庭成員,頂多再帶幾個心腹,所以除了琉涅家的大少爺之外,頂多只有我跟帕羅吧,至於因弗頓那邊……我是不清楚他們在八年前實際上到底做了什麼,但就算有動手,也不會是檯面上的這幾個人親自做的。」
「穆德領導人是又打算血口噴人了嗎?」
因弗頓身旁的女性沉著臉,但穆德卻只是攤了攤手。
「知道的人就會知道,我在這裡戳破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話說回來,那天好像沒看到你呢,明明不管是月例行大會還是前幾次聚會的時候你都像個保鑣一樣站在因弗頓旁邊的。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女性一瞬間露出了不屑的神情,隨後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般正色說道:
「我當天被指派了其他工作罷了,沒有理由要被穆德領導者懷疑。」
「然而,我們仍舊必須解釋,為何薛丁格小姐在這場聚會過後,放棄了原先威脅琉涅家的計畫,轉而朝她理應不認識,也不清楚對方任何相關資訊的羅頌出手。更不用說,這起入侵綁架事件最大的謎團,便是薛丁格小姐的所在之處。她究竟是怎麼在人生地不熟的前提之下,瞞過所有人的眼睛,獨自一人在村內待了超過一個星期的時間?前面我也提過,外圍區的幅員雖大,但真的能藏匿一個人的地方卻不多,何況不管是第一個綁架的女性或是舞夏小姐,她又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對方帶出來?即便是能飛天遁地也是幾乎不可能的。」
「村長是又想說有人暗中在幫助首領了吧?但既然琉涅是被威脅的一方,那前面所講的推測不就……」
自言自語到這裡,德布羅意突然睜大了眼,看向了至今不發一語,依舊泰然坐在女性後方的老者。
「是的。在撇除了差點被威脅的琉涅,以及往後千金被綁架的穆德後,剩下的,便是似乎在這場事件中,唯一沒有損失的因弗頓方。若是由你們提供羅頌和舞夏小姐的相關資訊,那麼綁架便有可能成立,而且也能解釋到目前為止為什麼都沒有人發現薛丁格小姐的原因。她不只擁有據點,更獲得了熟知當地的嚮導,只要在犯案過程中足夠小心,瞞天過海的機率便會大幅增加。」
「笑死人,這也可以叫推論?」
女性激動地揮舞著手,一邊破口大罵。
「你要不要想一下自己在說什麼?因為我們沒有損失,所以就是共犯?我們是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的確,這些推測都只能說是間接的,若要單純以此來指控一個對象顯然太過武斷了。不過,我這樣主張是有其他決定性的理由的。」
他直直地看向因弗頓的臉,隨後將目光集中在他的手上。
「因弗頓領導人,能請你將你的右手掌從左手臂上移開嗎?雖然你極力掩飾,但我看得出來,你的動作並不自然。」
站在他身旁的女性驚訝地睜大了眼,正打算回嘴時,因弗頓緩緩舉起了右手,制止了對方。
而第一次暴露在眾人目光下的左手臂上,是一道大約五公分長的傷疤。
「因弗頓領導人,能請你解釋一下這道傷口是怎麼造成的嗎?考量到您的身分、地位以及年紀,生活中的大部分事物應該都是交由他人打理,而無須您親自動手,即便是失足摔倒,留下的傷口也應該是擦傷或挫傷,而不是如刀傷一般長條狀的傷口。出現在左手臂外側的劃傷,似乎更有可能是在遭受利器攻擊時,使用左手隔擋所造成的結果。然而眾所皆知,您的周遭戒備森嚴,幾乎不會給予外人可趁之機,內鬨更是難以想像,畢竟因弗頓家族一直以來,便是以上下關係明確,紀律嚴明為其他村民所知。在這樣重重的前提下,究竟是什麼能讓因弗頓家族的領導者受到傷害呢?希望您能給予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空氣彷彿突然凝結了。德布羅意不禁吞了口口水,就如同其他屏氣凝神的觀眾一般,等待著不動如山的老者睜開他緊閉的雙眼。
一滴雨落進了費曼的手心。
「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沙啞的嗓音雖不宏亮,卻悠悠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
「意思是,您不打算為自己所受到的指控,做出任何辯解嗎?」
「辯解?」
他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我何必這麼做?」
這時,穆德已經沉不住氣了。
「就是你把舞夏給……快說,她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衝上前,正準備抓住對方的衣領時,女性卻快速地擋在了因弗頓的面前。
「滾!」
穆德正打算將對方推開,不料自己的手臂卻先一把被牢牢抓住。
「穆德先生,到此為止吧。」
愛因斯坦在他身後說道。
「比起發洩情緒,我想找到你的女兒才是更緊迫的事,不是嗎?」
「我知道啦!」
他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
「那還不趕快召集人馬進到他們家搜查!」
村長點了點頭。
「村內警備隊的負責人稷心已經在外圍待命了,待會兒押解犯人的工作就交給他們,在事件告一段落之後,因弗頓和所有有參與犯罪事件嫌疑的相關人物都會先被關進臨時拘留所,待月例行大會那天再做出正式的判決。至於搜索隊的部分,預計由外圍區、穆德、琉涅和外來者四方混合組成,雖然人數不限,但請盡量不要超過三人。年輕人,我想你應該回去通知一下你們少當主,他應該會有興趣參加才對。」
代表琉涅的男子迅速點了點頭,隨後便快步地跑離現場。
「那我們預計一個小時後從此處出發,請各位各自做好準備。至於因弗頓領導人……」
村長轉過了頭,兩名老者四目相接,互相對望了良久,眼神中所透漏的訊息卻是截然不同。因弗頓平靜如常,淡漠地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過一下,而相反地,村長的瞳中卻隱含著許多複雜的情緒。
最後,他率先閉上了眼。
「您說過您無須辯解,其實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畢竟唯有認識到自己錯誤的人,才需要用言語包裝、欺騙自己。而對於毫無道德認知的您而言,自然不會認為自己是錯誤的吧?」
「道德?那種對活存於事上無用的幻覺,我和我的親族早在數代以前便已經捨棄了。」
「不。」
村長搖了搖頭。
「並不是您捨棄了道德,而是道德捨棄了您。遭到遺棄的您,只不過是一個被虛無擁抱的孤兒而已。某種程度來說,比起渴求著寬恕的罪犯,和世上所有人疏離的你們或許才更需要上天的救贖吧。畢竟我一直認為,最值得同情的,便是那些虛像了。」
看著一言不發的因弗頓,他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搖搖頭,便轉身走進了喧鬧的眾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