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本章節 11067 字
更新於: 2024-08-17
「沒想到,最後事件會以這種方式作結。」
費曼聳了聳肩,看著已經整裝等待出發的隊伍,內心不禁有些感慨。
「你是指我們花了一堆時間才找到的炭筆筆跡,最後其實只是個單純的誤會嗎?所謂的調查,本來大部分所花費的時間就都是徒勞的。」
「我倒也不是在抱怨,只是覺得這一切都有些可笑而已。不管是從我們的角度、被害者的角度或是薛丁格的角度都是如此。」
「……說的也是。」
包立雙手環繞在頸後,微微仰起了頭。
「對我們來說,即便花了這麼多時間尋找線索,最後的效果卻還不如直接與村長合作。事實上,他識破這起案件的許多關鍵,若不是他這麼了解村內狀況的人,也很難將這些訊息都整合起來吧。」
「而我想那三個被害者應該也都不是八年前殺人事件的犯人吧。穆德的女兒當時被限制不能出門、羅頌先生根本沒理由幫他們報仇、而第一個受害的女性根本連因弗頓的女兒都不認識吧。說實話,我到現在依舊不是很懂綁架他們的理由是什麼。」
「畢竟,這些資訊都是我們和村內的人接觸過後才得到的啊。薛丁格或許是在對這一切並不了解的狀況下被因弗頓欺騙並教唆的吧,畢竟那人心裡所想的除了權力,恐怕也沒什麼別的了。」
「就像薛丁格一心只想著復仇一樣。」
費曼忍不住搖了搖頭。
「兩個人都一樣啊。捨棄了一切後所得到的卻依舊只有虛像。到頭來,八年前的事件依舊被埋藏在雲霧之中,而我們卻被迫收拾這些留下的爛攤子。」
「對薛丁格而言,這些事情又何嘗不是爛攤子呢?」
「嗯?」
包立不禁閉上了眼。
「她黑暗的情緒、無法排解的痛苦,以及被一個人留下所承受的無盡虛無。她確實收拾的很糟,但她的爛攤子,又怎麼能和我們這幾天的經歷相比呢?」
「……說的也是。」
費曼不禁嘆了口氣。
「事件結束了,我們的目標卻還沒有達成。不如說接下來才是重點。」
「你覺得她犯的錯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要看你從哪個層面想。如果指的是她還有沒有資格擔任首領,我是很想回答沒有,畢竟她雖然沒有殺人,但所作所為已經完全背離了組織的核心理念;不過如果你是指身為一個人的話……」
他吐了口氣。
「我想,這無所謂原不原諒吧。」
「各位,時間差不多了。」
村長站在人群的中央,娜絲妲似乎已經完全將發號施令的權力交還給了他。
「在出發之前,我再確認一遍搜查小隊的成員:首先是穆德領導者和他的隨從帕羅;琉涅家少當主依明及其隨從佩斯特;外來者愛因斯坦、費曼、包立和奧本海默;最後則是我和盧榭。娜絲妲,就請你留在這邊協助處理因弗頓和會場整理的相關事宜,如果有什麼問題,道瓊會在一旁幫你的。」
她點了點頭。
「請你們務必要小心,我想對方並不會這麼輕易就範。」
「放心,兩位領導者的隨從都各有本事,更不用說幾位外來者們了。我相信他們既然有隻身犯險的膽識,身手也肯定不會差的,對吧?」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請不用擔心我們,不如說,我還想請您將與薛丁格交涉的工作全權交給我們。至於懲罰……」
村長搖了搖頭。
「這點之後再說吧。現階段還是先確認每個人質平安才是。」
「那,我們就在這裡等你們囉。」
德布羅意站在蒂雅身旁,朝著其他組織成員們喊道。
「請你們一定要順利說服首領回來,拜託了。」
「你真的不去嗎?再怎麼說,你跟薛丁格也……」
他朝著費曼搖了搖頭。
「如果說有誰能夠說服首領放下執著,那個人也不會是我。我至今都是看著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跟隨著她前進的,或許她不認為有什麼,但對我來說那就是很大的救贖了。正也是因為這樣,我完全沒有辦法想像自己要如何說服她,因為那在她看來,恐怕都像是現學現賣一樣吧。」
「即便如此,現在的你也已經看到了她所看不見的風景了。」
愛因斯坦看著德布羅意,眼神中的柔和卻也讓他看起來更加堅定。
「你大可以對自己更有自信一點。」
「……是啊。不過這點,愛因斯坦大哥不是也一樣嗎?既然如此,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的比我更好的。」
他露齒一笑。
「更何況,總得有人留下來陪蒂雅吧。」
「喂,不要拿我當藉口。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啊,只是我還沒有不自知到硬要去扯你們的後腿而已。倒是你們,要遵守約定喔,可不要一聲不吭地直接消失。」
包立朝著她揮了揮手。
「知道啦,到時候會讓你和薛丁格見上一面的,要自己先做好心理準備喔。」
費曼冷眼看著他。
「我倒是比較想問你,德布羅意不去就算了,奧本海默這傢伙跟去幹嘛?蒂雅說不定都還比他有用。」
「別這麼說嘛,他也很想見薛丁格一面啊,是吧?」
奧本海默背對著他們,似乎蹲在地上很仔細地盯著一株有著粉紅色花瓣的植物。
「包立前輩,你覺得花蜜的味道,跟蜂蜜比起來哪個會比較甜啊?」
費曼瞪著包立,而他只是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如果各位都沒有其他問題,那我們就準備出發。在出發之前,由我來先簡單敘述一下流程:此次搜索行動預計會由穆德領導人的隨從帕羅以及幾位外來者們領銜,在抵達因弗頓的宅邸後,會由他們率先進入,突破對方可能設置的阻礙,最後確認安全無虞後再引導其他人進入。但還是要再提醒一次各位:這是一場打算強行闖入的搜索行動,因此無可避免地也伴隨著高額的風險,畢竟因弗頓家族對此會如何反應我們不得而知,此次事件的嫌疑犯更是我們大部分人素未謀面的對象。即便帕羅先生和外來者們率先打探過,也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如果沒有辦法接受這些風險,就請待在宅邸外,直到我們成功制伏犯人後再進入。」
從剛剛開始便顯得相當焦急的琉涅少當主依明,這時終於忍不住開口:
「村、村長,你確定她……被綁架的人真的都在因弗頓那裡嗎?」
「如果我的推測屬實,那麼人質們應該都會在因弗頓的宅邸內沒錯。不過……」
他閉上了眼。
「請務必先做好心理準備。人質們在那裡所受到的待遇多半不會太好。所以請不要預期,她會笑著迎接你的到來。」
「你的意思是……」
他身旁的男子突然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一瞬間,他抿起嘴,緩緩低下了頭。
「如果你沒辦法做好心理建設,那我也建議你先待在外面。我們至少會先確保她生命無礙,並盡可能讓她在見到你時保持體面……」
「不用了。」
他露出有些痛苦的神情,將緊握的拳頭放在胸前,硬是搖了搖頭。
「我……會自己想辦法處理的。」
村長輕輕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就不再過問了。還有人有別的問題嗎?」
看著各人毫不猶豫的雙眼,村長微微頷首,隨後轉過了身。
「那麼,我們就出發吧。」

*** ***

從廣場走至因弗頓宅邸的路途並不遙遠,卻足以給愛因斯坦一行人深刻的印象。從一進到因弗頓的領地內,各種暗含敵意的視線便不停地拍打在他們身上,令費曼感到如坐針氈。
「這個氣氛,比起我們闖入中央區的那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感受著從兩側緊閉的門中所透出的寒意,愛因斯坦的語氣反而顯得有些好奇。
「畢竟你們那時候是從穆德的領地進來的,跟因弗頓還是不能比。」
「但當時的我們只是不速之客,如今在村長有事先通知,告知他們來龍去脈的前提下,他們卻還是完全不隱藏自己的敵視之意。或許對他們而言,領導者包庇外來者這件事是無論如何都很難相信的吧。」
「這確實很違反直覺。會不會因弗頓自己並沒有別人想像中的這麼排外,而這個特質其實是他塑造出來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權的?」
「不,我想他應該是真的很厭惡外界,只是同時,他也是個會為了自身利益不擇手段的人。」
包立走在兩人身後,突然語氣堅定地說道。
「利益嗎……你認為因弗頓暗中幫助薛丁格,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麼好處?如果從立場來看,薛丁格尋找的甚至是幫他女兒報仇的對象,他有什麼和她站在同一陣線?」
「幫女兒報仇什麼的,因弗頓應該不在乎那些吧。要我猜,即便是要報仇他也要自己來才會覺得有意義。而且與其說他跟薛丁格站在同一陣線,不如說因弗頓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利用?」
「我想大概是政治利益吧。」
愛因斯坦這時說道。
「雖然我不清楚因弗頓實際上的計畫,但他先後教唆首領綁架琉涅、外圍區和穆德這邊的人,或許是為了增加自己在與其他三方交涉時的籌碼。接下來就只是我個人的猜測了:因弗頓對於如今村長擁有與中央區相當實權的現狀感到不滿,因此希望透過政治手段來扭轉並擴大自己的實權。他甚至可能打算拉攏首領,畢竟他應該也看得出來,首領的身手並不是一般人所能匹敵的,只是成功的機率不高就是了。」
「以他疑心病這麼重的個性,可能也不會想要把一個未爆彈放在身邊吧,實際上他也確實被薛丁格給抓傷了。不管怎麼說,他會冒險幫助薛丁格都顯示這水很深啊。」
包立雙手環抱著後頸,一邊說著一邊聳了聳肩。
「我們到了。」
隊伍在一棟氛圍明顯與周圍不同的建築前停了下來。相比起一旁的木製平房,因弗頓的宅邸是一棟目測三層樓高左右的石造房屋,門前甚至擺著兩隻左右輝映的石製猛獸雕刻,氣勢上自然就顯得相當磅礡。
「這裡……離那座噴泉蠻近了呢。」
費曼看了一眼大概在一百公尺外的中央廣場,一邊扶著下巴一邊說道。
「我想這個距離對因弗頓來說應該剛剛好吧。既然是中央區的領導者之一,住處自然會位於中央區深處,但如果離其他人的領地太近又會有風險,如果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一百公尺應該也足夠他們做準備了。不過說起來,這個房子所使用的材質,好像也跟噴泉一樣呢。」
「這些石頭啊,據說是數百年前,因弗頓家族召集近百人力越過兩座山脈所開採而來的,光是開採加運送的整個過程似乎就花上了十年之久。」
村長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轉頭回答了他們的疑問。
「十年……不愧是什麼都只能靠人力的那個年代,放到現代的外界實在是難以想像。」
「即便是我們也一樣,很難想像一個小村竟然有辦法進行如此浩大的工程,那時的因弗頓家族之強大恐怕也是如今無法比擬的吧。只是終究,昨是今非,當初他們採集石礦的那個地方,現在應該也已經被改建成高爾夫球場了。」
村長的表情似乎有些感嘆,但很快地,他便收起了自己的感傷。
「那麼,帕羅先生,以及各位外來者們,就拜託你們了。」
準備進入宅邸的四人點了點頭,而這時,帕羅主動向組織成員們搭話。
「我並沒有進入過這間房子,但它的格局如何我多少猜得到,所以我對這裡的了解應該會比你們要多。」
「既然如此,調查的過程就交給你指揮吧。」
包立爽快地答應。
「只要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務,我們可以任憑你差遣。」
他聳了聳肩。
「雖然我預計是要所有人一起行動,但到頭來還是得靠你們自己才行,我只能給你們一個大概的方向,之後是死是活全憑個人。我是受過嚴格的訓練才會對這種工作有把握,要不是人手不足,你們這些外行人……」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包立握起了拳頭,向他展現了相當的自信。
「要說訓練,我們可也從來沒少過呢。」
「……看來你們果然不是什麼泛泛之輩。」
帕羅不禁拉緊了自己的帽簷。
「要我說,即便是我們當家,對你們的警戒心也都還遠遠不夠。」
「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就不要計較這種事了啦。」
包立朝著他露出了微笑,而對方只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管怎樣,請聽我的指示行動,如果你們做出了什麼可疑的行為,我都會如實報告給當家知道。」
「……那我勸你不要太在意這個人,不然,你可能會被他無厘頭的行為搞到暈頭轉向。」
費曼冷冷地撇了奧本海默一眼,而他只是歪著頭朝他露出了一個天真的微笑。
帕羅又不禁嘆了口氣。
「……真是搞不懂你們這群人。」
說完,他突然眼神一變,徑直地往大門走去。費曼也搖了搖頭,隨後一把抓住了奧本海默的手,將他一同拉向了充滿謎團的宅邸之中。
然而,推開大門後,裡頭卻是一片漆黑。
「不太對勁……這裡沒有任何採光的設計,也沒有點亮蠟燭,究竟是怎麼回事……」
「歡迎各位。」
突然間,一名手持著蠟燭台的老者出現在了四人前方,對著他們微微鞠躬。
「老爺指示過,如果有人來了,必定要好好招待他們。」
「老爺……你是指因弗頓?」
「是的,老爺在今天前去參加會議前說過,若是他沒有在預計的時間回來,多半就代表有其他客人會來到,請我們務必要依照他的指示,帶領新的客人們去見另一位早前便借住在此的客人。」
「借住……」
包立和費曼兩人面面相覷。
「看來倒是省去了找薛丁格的麻煩。拜託你帶路吧。」
「等等。」
帕羅用手擋住了兩人。
「還不知道是不是陷阱,不要這麼輕易地就相信他。」
包立聳了聳肩。
「如果要襲擊我們的話,在這片黑暗裡就夠適合了,也不需要大費周章地現身。更何況,我們除了跟著他走以外也沒什麼其他選擇啊。」
帕羅蹲低身子,依舊兇狠地瞪著老者。
「不然這樣好了。愛因斯坦和奧本海默一樣待在中間,而你和費曼負責殿後,如果真有什麼危險就交給你們,我就待在這個管家旁邊,發生了什麼意外還可以把他當作人質。」
「……就先這樣吧。姑且且戰且走。」
話雖這麼說,他卻依舊沒有放低戒心,持續側身保持隨時可以攻擊的姿勢。費曼甚至可以隱約看見他藏在身後的刀光。
「那麼老爺爺,就請你帶路囉。」
老者微微躬身,隨後便緩緩轉過了頭,帶領他們走進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說起來,這間房子還真的完全沒有窗戶欸。不說還以為是什麼蓋在山上的吸血鬼山莊。」
「雖然自己不知道客人說的吸血鬼是什麼,但敝宅的部分區域還是有窗戶的,只是為了安全考量,窗戶的朝向都有特別設計過,不會直接面向太過寬闊的地方。」
「為了避免被偷襲嗎?還真像是因弗頓會有的作風。」
包立聳了聳肩,一邊觀察著周圍,一邊悄悄監視著老者的一舉一動。而在他身後的費曼卻越發感受到此處氣氛的詭異。
(這裡實在是太過安靜了,明明剛剛走在外頭都還會有一些鳥叫或水聲,一進到這棟建築之後就完全沒有了。這麼良好的隔音設計是出於房屋主人的生活上的需求?還是說……)
「各位,接下來要上樓梯了,請小心腳下。」
老者稍微將燭台放低了一些,讓四人都能清楚看見樓梯的大小,隨後才以不急不徐的步伐繼續向前。
「說起來,怎麼都沒有看見其他人啊?不管是因弗頓家族的人,還是其他傭人,這一路上連個影子都沒有。」
「鈺青少爺和席琉大小姐都有其他要務外出,至於傭人除了自己外便只有兩位一男一女的僕人,如今都在另一位客人的房裡等候。」
「外出啊……看來因弗頓的野心還遠遠不只如此呢,不管是村長還是中央區的另外兩大家族,恐怕都不能就此對他們放低戒心。帕羅先生,雖然你並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但就提高警覺這點,我想你說的沒錯,穆德先生確實還需要再加強。」
聽著包立毫無緊張感的發言,對方不禁哼了一聲,但注意力卻絲毫沒有從身後的一片黑暗中移開。
他忍不住輕笑了幾聲。
「至於僕人嘛,我想,他們應該都不只會砌茶打掃吧,身為因弗頓家的一員,即便只是最底層的侍從,也應該都有一兩招本事。即便是老爺爺你,我想也絕不如外表般那麼羸弱。」
「自己實在不懂客人的意思。自己和親族們唯一的職責,便是盡力侍奉老爺一家,十代前是如此,十代之後亦然。不論自己有什麼樣的本領,那肯定都是老爺需要自己才會習得的。」
「這麼說,你和另外那兩個僕人也有血緣關係囉?」
「是的。他們分別是自己的女兒和孫子。」
「原來如此。」
包立點了點頭,似乎對因弗頓家族的整體運行方式產生了興趣。
「這段時間都是他們兩個在照顧那個客人嗎?」
「是的,不過客人似乎不是很滿意他們的服務,顯示他們還遠遠地不夠成熟。」
「我猜她根本就不希望有人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吧,而且如果是我,也只會懷疑對方是不是來監視自己的。」
「自己不明白客人指的是什麼。除了服侍客人外,老爺並沒有給予傭人們其他的指令。」
「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這麼回答吧。」
包立不禁莞爾。
「那麼,那位客人在這段時間做了些什麼,你總可以告訴我吧?」
「客人在這段時間內外出多次,但自己並不清楚客人外出的原因。至於在宅邸內,客人大多只是靜靜地坐在房裡,並沒有特別在做什麼。」
「沒有在做什麼嗎……也是,就算是暫時合作,薛丁格也不可能不保持戒心。看來,要知道她現在到底在想什麼,還是得親自問本人才行啊。」
二樓整體來說比起一樓要亮一些,但走廊卻有如迷宮一般,比樓下更加錯綜複雜。一直警戒著後方的費曼不禁感到眼前有些昏花,雖然他從進入宅邸後便一直留意著前進的方位,但近乎黑暗的環境卻依舊令他特化的身體很不好受。他時不時敲打著一旁的牆壁,心想若是真的遇襲,自己是否有辦法直接破牆而出,離開這個似乎永遠看不見盡頭的惡意空間。
而這時,走在前方的老者終於停下了腳步。
「各位,就是這裡。」
一道純白的大門映入眼簾,不知怎麼的令費曼打了個寒顫。一路上他們經過了十餘個房間,牆上掛著的房門都是與環境相稱的純黑色,而眼前的木門卻是完全相反。如果說融入黑暗的黑門是一種保護色,那麼格格不入的白就彷彿是靶子一般,昭告著他人自己是再明顯不過的標的。想到這裡,費曼又不禁對因弗頓家族產生了更進一步的畏懼。
「她知道我們來了嗎?」
「是的,在客人們來到時,僕人便已經先通知她了。」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看向了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愛因斯坦。他也微微頷首。
「希望等一下能和平對談,不要出現什麼驚喜才好。」
「要也是驚嚇吧?」
費曼不禁吐了口氣。
「你如果要走在前頭,最好做好防備,以免一開門就被攻擊。」
「我會的。不過如果真發生了那種事——」
他握住了門把。
「那我想,我們這一趟就真的是白來了。」
他緩緩轉動門把,接著側身輕輕地將門推開。
「……還是來了嗎?」
熟悉的女聲從房內傳來,嗓音中帶著一絲疲累的沙啞,卻絲毫沒有示弱之意。
「如果是在警戒我,那大可不必,就算已經與你們決裂了,我也沒有必要對你們出手。」
「總得還是小心點啊。如果你認真起來,不知道我和費曼合起來有沒有辦法招架得住。」
「這個聲音……是包立吧,在來找我之前,你難道不應該先去關心狄拉克嗎?他的樣子可不是放著不管就會回復正常的。」
「這個啊……」
包立忍不住搔了搔頭。
「說來慚愧,我完全沒有幫到他,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後來又遭遇到了一連串的事件,而這些事件不只幫助他走出了陰霾,也令他確實地成長了。」
「成長……」
薛丁格不禁搖了搖頭。
「就怕那不過只是幻覺而已。」
「這是在說你自己嗎?委身於自己的慾望,否定了這些年來所獲得的寶貴事物,甚至在其他人都還在努力奮鬥時,一個人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你能夠對著愛因斯坦的面,還擺出這麼大言不慚的態度嗎?」
「愛因斯坦……我早該想到,你也會來的。」
他點了點頭。
「我來晚了,但我不可能不來的。這與你在組織中的地位毫無關係,不論你怎麼想,對我而言,你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你確實來晚了。早在八年以前,如果你和我那時便認識的話,或許便能阻止這一切發生吧。但現在,不論說什麼都是徒勞。」
「不。」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唯一會使這一切徒勞的,只有你放棄了自己。信任是一個複雜且沒有正確答案的縹緲事物,沒有人有權力傲慢地將其強加於人,但若你不只他人,甚至連自己都不願意相信時,那一切的意義都會化為烏有。你必須走出這間房間,這間黑暗、狹窄、封閉,無一不反映著你感受到的徒勞和虛無的房間。你的經歷或許荒謬,但你必須相信你接下來的人生是有意義的。不是他人賦予,不是命運決定,而是你自己給予自己的,肯定自我的價值。」
她沒有回答。
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她才以乾燥且帶著厭倦的聲線提問:
「這個說話方式,你是跟那傢伙學的嗎?」
「那傢伙……你指的是文瀛天先生吧。我確實有受到他的影響,不過這些話,都是我自己思考過後,才將它們組織起來說出口的。」
「一樣,都一樣啊。」
她搖了搖頭。
「滿口的大道理,在那些絕望的扭曲的吞沒一切的黑暗情緒面前,簡直不堪一擊。他真的理解嗎?他真的明白,被痛苦與仇恨充斥的人生是怎麼樣的嗎?如果他能理解,那又怎麼會輕易玩弄他人的信任!你們也是,徒勞?這股仇恨就是我如今唯一能切實感受到的東西了,當你高喊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難道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夠相信這些,本身就是一種幸運了嗎?」
「……是啊。」
愛因斯坦將手放在胸前。
「在經歷了那些痛苦的過去後,還能擁有信念確實是一件幸運的事。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讓我越來越明白,身為一個人是很脆弱的。過去的我總是覺得,人的弱小是因為他沒有力量、因為他不懂得思考,也因此他在精神層面才會不夠堅強,只要擁有組織賦予我們的能力和肉體,並豐富自己的才智和知識,一個人也會自然得到能反抗一切的自信。」
他搖了搖頭。
「但後來我漸漸明白,擁有自信是不夠的。或者說,我搞錯了自信的意思。相信自己指的並不是相信自己的力量或才智,因為不論一個人擁有再怎麼強大的力量、再怎麼聰明的頭腦,在整個世界面前還是顯得微不足道。當你越是拚命地想要改變什麼,虛無和荒謬就越是會提醒你的不自量力,到頭來,再怎麼強大的自信也會崩塌,一點一滴地被徒勞感給吞噬。這時我才終於明白,相信自己指的並不是這些。」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意義與價值……」
「我知道。」
他緩緩閉上了眼。
「正因為人是脆弱的,所以要無時無刻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意義,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同伴,才需要彼此的扶持,才需要他人的理解。人無法完全逃離自己的軟弱,也難以獨自面對它,既然如此,就只能讓更多人一起背負。你可能認為自己再也無法相信他人,因此無法擁有同伴,也無法擁有信念,但並不是這樣的。重要的不是你相信什麼,而是你想要什麼。薛丁格,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要報仇嗎?」
「如果我不想,我還會在這裡嗎?」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想知道的是,你認為放棄你所擁有的一切、考量你所會面對所有代價之後,你還會想要報仇嗎?」
「……如果我能考慮這麼多,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蛤?」
愛因斯坦不禁露出了微笑。
「這代表復仇還不值得讓你放棄一切。你並沒有這麼想復仇。那你究竟想要的,對你來說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究竟是什麼呢?」
「就算你這麼誘導我我也不會……」
「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可以說:我想要你回來。」
愛因斯坦認真而直白的話語令薛丁格的內心不禁為之一動。
「一路上我都很擔心、很害怕你是不是真的會離我們遠去,儘管我再怎麼提醒自己必須專注,一到了夜晚我卻還是輾轉反側。但我還是告訴自己,我想要相信你。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一定能把你帶回來,但我知道,我是想要相信的。而光是這樣,我就足以繼續向前。」
他盯著她的雙眼。
「那麼你呢?你還想要回來嗎?你還願意,再試著相信我一次嗎?」
「你這麼問太狡猾了……」
薛丁格不禁摀住了臉,手掌底下的雙唇被咬的微微沁出了血。
「你是要我背負這些無法被原諒的過錯,再重新面對那個不論怎麼推怎麼推,都永遠上不了山頂的巨石嗎?就算你說會陪在我身邊,我也……」
包立搖了搖頭,一邊露出了溫柔的表情一邊說道。
「就算你沒有順利把巨石推上山頂,薛丁格,你的所作所為也絕不是徒勞的啊。光是你以身阻擋巨石繼續滑落,對於山腳下的人們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救贖了。」
「山腳下的人?包立,你在說什麼……」
突然間,她忍不住睜大了眼,盯著包立的身後。
「奧本海默……你是奧本海默嗎?」
聽見了薛丁格的叫喊,奧本海默放下了剛剛包立遞給他的麵包,從後方現出了身。
「原來是大姊姊啊,嗨~」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
「嗯?當然是因為大姊姊不見了,所以我們才會來找你啊。仔細一想,這跟當年的狀況相反呢。那時的大姊姊也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找到我的,這次輪到我來把大姊姊帶出來了。」
他不禁笑了出來。
費曼對眼前的狀況完全一頭霧水。
「喂,包立,這是怎麼回事?」
「奧本海默他當年,應該是薛丁格帶回來組織的。」
「蛤?可是我記得組織的紀錄是寫……」
「是愛因斯坦在出任務的途中救下的受害者,對吧?但這實際上是個被偽造的紀錄。是這樣吧,愛因斯坦?」
他閉上了眼。
「那時首領已經連續在崗位上待了快整整一年,即便我們的身體與眾不同,身為副首領的我也無法輕視過勞所帶來的風險。於是,我就強迫她必須休假,沒想到她回來的時候,就帶了一個十齣頭歲的小孩在身邊。」
「……他只是個孤兒。」
薛丁格幽幽地說道。
「才失去親人沒幾天,孑然一身,在街上無助遊蕩的孤兒。幾天前,我才在路上認識他和他的爺爺,幾天後,他就以空洞的眼神告訴我,他的爺爺出車禍過世了。對我來說,里厄爺爺——管家先生的存在就有如親人一般,比起只關注自己事業的父親和從未了解過我的母親,他更像是一個不時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會傾聽我心聲的家人。但他就這麼死了。那時,我眼中的空洞大概就和那個孤兒一樣吧。這麼想著,我便把他帶了回去。想當然,這不符合組織的規定,於是我拜託當時才剛出外勤回來沒多久的愛因斯坦,希望他能假借任務途中救助受害者的名義,讓他加入組織。」
「但首領出於私心,卻又不希望讓他冒著風險出外勤,再加上無意間發現他在程式和資料處理上的天賦,我們就決定把他送到前一代的奧本海默那裡,讓他跟著對方學習。也是在這段期間,被包立發現了這件事。」
「蛤?被包立發現?你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啊?」
愛因斯坦吐了口氣。
「抱歉,一想到對方是包立,我就有點難以啟齒……」
「沒事啦,你看最後,我不也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就連狄拉克跟費曼,對這件事都是一無所知。」
費曼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所以,你執意要把奧本海默帶來就是這個原因?愛因斯坦一開始就知道嗎?」
「他沒有跟我說過,但我有猜到他是想這麼做。畢竟他這個人,就是喜歡不按牌理出牌。」
「我現在就可以向你們證明這招有用。薛丁格!」
包立朝著她大喊。
「看到了奧本海默之後,你難道還要執意否定自己嗎?他確實不應該成為組織的一員,繼續當一個普通人也未必不會有更適合他的發展,但看看現在的他所擁有的一切吧,你難道不認為,是因為你才有了現在的他嗎?」
「我……」
她看著奧本海默,而對方只是歪著頭回望著她。
「……薩夏,你會後悔自己來到了組織嗎?」
「嗯?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不會懷疑我們在做的事有什麼意義嗎?」
「你說對抗魔女嗎?嗯……」
他想了一會兒。
「我確實不太懂,你們為什麼這麼討厭魔女,但對我來說,組織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房間很大,食物也很好吃,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是一起生活,沒有人會感到孤單。或許我還不是很確定,這是不是就是我想做的事,但以現在來說,我覺得就很好了。畢竟,不停地在未知中尋找自我,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
說完,他大大地露齒一笑。
「你也說得出這樣的話啊?還真是狗嘴也吐出了象牙。」
費曼忍不住聳了聳肩,這才對著仍愣在原處的薛丁格說道:
「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吧?那就別再否定自己,也別再讓選擇相信你的人失望了,德布羅意可還在外面等你呢。」
「……他果然也來了。我正意外他怎麼沒有出現。」
「因為他把名額讓給了這個貪吃鬼啊。」
費曼舉起了手,用力地拍了一下奧本海默的背。
「前輩,這樣很痛啦!」
「就是要痛才能讓你專心點。」
包立一邊笑著,一邊接著說道:
「不只德布羅意,還有另一個驚喜也正等著你。那位你新的家人可是想見你也想了很久呢。」
她一臉困惑。
「新家人?」
「不管怎麼樣,讓我們在路上再慢慢跟你說吧。喔對,在那之前,先把你綁架的人給放了吧,對他們來說這可才是真的無妄之災啊。」
感受到帕羅嚴厲的視線,包立這才搔著頭有些尷尬地說道。
她緩緩點了點頭。
「她們就被軟禁在附近的房間裡,我等一下帶你們去。」
帕羅忍不住嘆了口氣。
「那我就去叫當家和村長他們,在這段時間內,請拜託看好她。」
「知道了。」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隨後便走上前,盯著薛丁格的雙眼。
「首領。我想我永遠沒有辦法明確地回答,什麼事物是可以相信的。是眼前所見嗎?是足夠的證據嗎?是真相?是希望?還是我們的未來?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會背叛我們,更不用說是最難以理解又善變的人類了。但就像我們的人生本就是虛無的一樣,意義和信念也只有我們能夠賦予和認同,所以沒什麼可不可以相信,也沒有什麼應不應該相信的。在這個一切都是相對的世界裡,我們只能把自己的心——自我當作準則,才能面對一切。而在這之上,我選擇相信理解和陪伴的力量。那麼你呢?你願意再一次相信,我向你伸出的這隻手嗎?」
她努力認真地回望著他。有些防備而懼怕的眼神,就像是一隻被獵食者盯上的小兔子般,惴惴不安。
但那其中,似乎又多了一絲期待。
「嗯。如果我必須在相信和不相信中作出選擇的話。」
她握住了他的手,站起了身,努力地朝著他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我會盡可能,努力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