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娜絲妲，等、等等我啊！」
「誒，又要等？體力也太差了吧，你真的是農家出身的小孩嗎？」
「是、是真的啦，農活我也沒有少幹啊！是娜絲妲的身體太奇怪了，怎麼跑都不會累。」
盧榭喘著氣，拖著自己大汗淋漓的疲累身體，好不容易才趕上了對方的腳步。時值盛夏，超過三十度的高溫烘烤著他的全身，令他不禁有些頭暈目眩。
「你這樣怎麼行？我們才跑了三個地方欸，距離下一個目標的謝斯塔奶奶的家也還有一段路，更不用說等我們回去之後可能還有別的委託。你如果突然倒在路上我可是沒空等你的喔。」
「再、再怎麼說這也太過分了吧？幹嘛一定要這麼急，我們說到底也是志願幫忙的……」
娜絲妲突然將臉貼到了他面前，生氣地瞪著他的雙眼。
「就是這種態度讓人不爽。因為是自願地所以就可以隨便做？那那些需要幫忙的人要怎麼辦，還有因為信任我們才把事情託付給我們的村長，你對得起他們嗎？」
面對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勢，盧榭不禁後退了幾步。
「是我錯了啦，你不要這麼激動。我只是想說不用這麼趕，平常羅頌叔叔在處理這些疑難雜症的時候也是用正常的速度啊，為什麼換我們做就要這樣分秒必爭？」
「你又不是沒聽到村長說的，自從上次那兩個奇怪的人來了村子之後，這些人的困擾都已經被擱置好幾天了，不快怎麼行？你以為他們跟中央區的那些老爺小姐一樣，隨時都有人等著照顧嗎？」
「噓，小聲一點啦。」
盧榭緊張地左顧右盼，直到確定附近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後才不禁吐了一口氣。
「不要用那種針鋒相對的語氣啦，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央區的問題比較敏感，羅頌叔叔不是也有跟你說過嗎？」
「哼，又是你的羅頌叔叔。要那麼膽小乾脆躲回家裡什麼事都不要做好了！」
「你……」
「這可不行。沒了羅頌，又是誰要來幫村長打理外圍區的事情呢？像你這樣只憑氣勢和蠻力可是不夠的。」
突然間，一名男子從兩人視線的死角走了出來。
「道瓊叔叔？我剛剛明明……」
「有心人如果要偷聽多的是方法。比起這個，我為了找你們可花了不少時間啊。」
娜絲妲依舊一副不服氣的神情。
「如果只是到處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的話，我們就做得到了，何必要他？每次都只會幫中央區的人說話，那麼喜歡乾脆搬去跟他們一起住就好了啊！」
聽了這番義憤填膺的話，道瓊只是聳了聳肩。
「我倒是覺得除了羅頌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更適合村長秘書的位置了。你自己想想，村長在你們面前有哪怕任何一次反駁羅頌所說的話嗎？」
「那是……」
「應該沒有吧？村長可不像你們外表看起來的這麼忠厚老實啊。就算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他也知道，不能連黑臉都要自己辦，特別是在面對你們這些小孩的時候，形象更是重要。」
道瓊滔滔不絕地說著，但娜絲妲卻只是越聽越氣。
「你、你根本是在侮辱村長！」
「沒有侮辱，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你只要去過外面幾次，就會知道這樣的事是很稀鬆平常的。」
儘管語氣顯得有些心高氣傲，但盧榭清楚，道瓊並沒有誇大其詞。當年他不顧反對，孤身一人穿過庇蔭村子數代的大森林，去到了無人知曉的外界，再次回到村子時已經是整整六年之後了。自那時起，他便被中央區的人們視為眼中釘，但他所帶回來的知識，卻也使外圍區的生活水準有了大幅度的改善。
道瓊叔叔確實是個很特別的人，盧榭不禁心想。只不過，現在似乎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怎樣？去過外面就比較厲害嗎？比起村長，你這種人……」
「娜絲妲，好了啦，不要吵架了。道瓊叔叔也是，應該是有什麼事情才特地來找我們的吧？」
道瓊馬上故作輕鬆地點了點頭。
「沒錯，我是來通知你們，讓你們先暫時停下手上的工作的。」
「蛤？那謝斯塔奶奶要怎麼辦？我們還沒去過她那邊欸！」
「謝斯塔……喔，你說那個住在西側的老婆婆啊。不用擔心，我會代替你們去通知她的，視情況我也許也能直接幫她處理。」
娜絲妲急得跺腳。
「不是那個問題！為什麼不讓我們繼續？」
「這是村長和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討論過後所做出的決定。不只是你們，我們也已經告訴大家盡量不要外出了，外圍區或中央區的人都一樣。」
「……原因呢？為什麼這麼突然……」
盧榭問到一半，突然像是想起些什麼似地睜大眼看向了娜絲妲。
「該不會……是坦瑟爺爺說的那些奇怪的人……」
「喂！」
娜絲妲瞪著道瓊。
「是不是又和之前的那兩個人有關？他們到底是想做什麼？」
「冷靜點。聽你的語氣，應該連那兩個人的來歷都不知道吧？我記得你們也已經為村長工作了兩三天了，他什麼都沒有告訴你們嗎？」
盧榭搖了搖頭。
「村長只跟我們說是有關村子未來的重大事情，但也叫我們不用擔心，只要他和那兩個人好好坐下來討論，兩邊一定都能了解彼此的想法的。」
「該說這是拿來哄人的，還是村長自己也真的這樣想呢……」
道瓊不禁搔了搔頭。
「畢竟村長雖然歷練豐富也很有手段，但骨子裡某些地方還是蠻天真的。無論怎麼說，現在的狀況恐怕不像他當初想的這麼樂觀。」
「可以請你說的詳細一點嗎？」
盧榭認真地看著道瓊。
「既然現況已經非同小可了，那麼我們應該也有了解它的權利。畢竟這一切已經沒有樂觀到可以再把我們拒於這件事之外了吧？」
望著盧榭嚴肅的神情，道瓊愣了一拍，接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真虧你能講出這種話啊。難道你沒想過，花時間把事情經過告訴小孩子才是樂觀時才會有的做法嗎？」
娜絲妲氣得跳腳。
「說過好幾次了不要把我們當成小孩！村長把幫助村民們的任務交給我們，就代表他已經認可我們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唔，雖然有點賭氣，但這樣講好像也不能說你錯。」
道瓊扶著下巴，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畢竟再怎麼說，你們幫上了忙也是事實，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比起完成了些什麼，更重要的是你們承擔了責任，並勇於面對它。至少對我來說，你們確實有了解來龍去脈的資格。」
面對自己完全沒預期到的回應，娜絲妲不禁愣了幾秒。
「既、既然是這樣，那你還不快點說！」
「……雖然沒大沒小這部分還是得再教育。」
道瓊聳了聳肩，隨後指向了兩人原本要繼續前進的方向。
「那就先一邊往那個叫謝斯塔的老人家的住處去，一邊慢慢說吧。雖然是叫大家盡量不要出門，但對方畢竟不是來砸場的，稍微繞一點路還沒什麼關係。」
盧榭點了點頭，隨後便馬上跟在了道瓊的身後。儘管有些不服氣，但娜絲妲最後也慢一拍趕了上來。
「嗯……該從哪裡說好呢……你們知道度假勝地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度……度什麼？」
「度假……是休假的意思嗎？加上勝地，指的是休假去的地方？」
道瓊讚許地對著盧榭點了點頭。
「沒錯，而且不只是休假，也是去玩的地方。觀賞美景的同時一邊泡泡澡，隔天一早再去爬個山，回到飯店之後再吃個當地才有的特產……度假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一個概念。」
「飯店是指他們休假住的地方吧，都市人還真懂得享受。」
儘管盧榭如此讚嘆道，但娜絲妲卻只是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浪費時間跟精力蓋這種東西，他們應該腦袋有問題吧。」
「無論你怎麼想，這種地方在外面的世界可不算少。只是這次，他們把腦筋動到了我們村子身上。」
「難道……」
道瓊點了點頭。
「是的，那兩個人會出現在我們這裡，就是打算把村子改建成度假勝地。因為這座山谷幅員遼闊，他們甚至還想要蓋一整座高爾夫球場呢。」
娜絲妲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因為這種無聊的原因？這可是我們的家啊！他們打算把我們所有人都趕走嗎？」
「這倒不是問題。聽說他們會保留一塊區域建造社區，讓我們搬進去裡面住，只是到時候蓋的會是公寓就是了。啊，公寓是指……」
「開什麼玩笑！保留一塊區域？我們難道是家畜嗎？就為了他們莫名其妙的慾望，我們就要被限縮在一塊小小的空間裡？這可是我們的村子啊！」
娜絲妲暴跳如雷，對著道瓊的臉大吼。雖然盧榭知道她情緒本來就比較起伏不定，但上次看到她如此憤怒，應該已經是被冤枉偷茅草的那次了。
「就跟你說了冷靜點，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絕對不會答應他們的原因啊。」
道瓊加速往前了幾步，一邊聳了聳肩。
「不過話說回來，中央區的那群人聽到對方的訴求時，反應倒也跟你差不多。畢竟他們簡直是把村子當作聖地，那位老闆在他們眼中，自然也就是異端的褻瀆者了。」
「……別把我跟那群人相提並論。」
「在這種非常時期，同仇敵愾下的合作也是一種力量喔。不管怎樣，一言不合就直接把對方當作敵人，到最後你肯定會淪落到腹背受敵的。」
盧榭這時突然出聲。
「所以，那天那兩個人來到村子，提出了他們的要求後，道瓊叔叔和村長就拒絕了他們，是嗎？」
他點了點頭。
「對啊，只是他們也沒這麼容易死心，連續好幾天都來這裡想要繼續談，不然就說要參觀附近的環境，搞得外圍區東側那邊的居民都很不安。突然到了昨天，他們終於沒有出現，本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今天早上，他們又帶著一大批的工人闖了進來。」
「這就是坦瑟爺爺看到的那群人……」
「這不就是所謂的霸王硬上弓嗎？用講的行不通就直接來硬的，想要用武力讓我們屈服就是了！」
道瓊受不了地搔了搔頭。
「用字別那麼野蠻啊，你好歹也是個女生不是嗎？而且對方再怎麼說也只是個建商，要想用武力讓身為地主的我們屈服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點。」
「不然……」
娜絲妲本來還想反駁，但在那之前道瓊便先伸手制止了她。
「當然，我也不否認他們是想用強硬的態度讓我們妥協，畢竟在我們沒有同意計劃之下就說要地質勘察與測量，很顯然就是要告訴我們他們沒有要放棄的意思。甚至這幾天我們也聽說有些外圍區的村民有受到他們的鼓吹，簡單來講就是畫大餅，把他們的度假村計畫講得天花亂墜，公寓和社區有多麼現代化又方便云云。只是到頭來也沒有多少人買單這套說法就是了，畢竟大部分的村民們連套房是什麼都不知道。」
說完，他不禁嘆了口氣。
「但反正，現況就這麼僵在這裡了。即便我們團結一致地對他們說不，只要對方不放棄，我們也沒辦法阻止他們的騷擾。就算一時用武力把他們趕走，也無法保證他們會不會帶著更多的靠山回來對付我們。像前幾天，那個老闆就已經找了離村子最近的貝爾海母鎮的鎮長來為他助陣，畢竟對他們來說，只要度假村能順利蓋成，它所帶來的觀光收益也是非常可觀。」
雖然聽不太懂「觀光」這個詞的意思，但看著道瓊微微皺眉的神情，盧榭多少也感受到了這件事的複雜之處。
「對了，道瓊叔叔剛剛有提到老闆，對吧？」
「喔，老闆指的是……」
他搖了搖頭。
「羅頌先生有教過我，我記得是一個名叫公司的組織的領袖吧，然後公司是指以創造利益為目的所建立的組織。」
道瓊不禁露出了微笑。
「看來羅頌教得不錯啊，也不枉我們排除萬難試辦的小教室了。不過既然你都懂了，那你想問的是什麼呢？」
「我記得所謂的老闆通常應該只有一個人才對，可是我們那天看到的卻有兩個人，那另外一個人又是誰呢？他的屬下嗎？」
「喔，你說這個啊。」
道瓊稍微想了一下。
「屬下……這個說法算對也不算對。我先問你，你看的出來哪一個是老闆嗎？」
「我想應該是那個看起來微胖的人吧。雖然我沒去過外面，但不管是從走起路來的感覺還是身上的裝飾來判斷，似乎都像是地位比較高的人。」
道瓊頷首。
「你想的沒錯，那位中年人就是建築公司的老闆，名叫默褐‧布拉格，聽貝爾海母的鎮長介紹，他的公司在業界可說是翹楚，因此他本人也在同行間也有一定的名氣。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地在拍馬屁而已，但不管怎樣，他確實是有一定社會經濟地位的人。那你有注意他旁邊那個人的穿著嗎？」
盧榭點了點頭。
「因為看起來很奇怪，所以我特別有印象。明明應該比那位老闆的年紀還要大，他的舉手投足卻很拘謹，畢恭畢敬的，身上還穿著非常貼身的全黑衣服，似乎也不怎麼有彈性，感覺就很不舒服。」
「那套衣服被稱為西裝，在外面是一種非常正式的服裝，例如辦公、出差、出席典禮等場合，都會要求男性穿著。不過那個人算是例外，因為他是那位老闆的管家。」
「管家？」
「就是幫忙打理家裡所有事情的人。你知道傭人指的是什麼吧？」
「被僱用來幫忙打掃家裡還有照顧自己生活起居的人？」
「沒錯，而你可以把管家看作所有傭人的上司。而除此之外，他也可以是家主的秘書，幫忙安排他的行程甚至是家裡的財務。當然怎麼使喚管家還是視僱用他的人的需求。」
盧榭稍微思考了一下。
「秘書啊……這樣講我就比較可以理解了，有點像是羅頌叔叔現在的角色，是嗎？」
「可以這麼說，只是一般秘書不會像羅頌一樣親自出馬就是了。」
「不過這樣想起來感覺有點奇怪。那位管家這樣到底算是公司還是老闆家裡的人呢？如果只是傭人的上司的話，應該沒辦法處理老闆工作上的事吧？」
「啊，你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點呢。」
道瓊露出了有些驚喜的苦笑。
「理論上當然是不行啦，但很多人都還是會這樣做就是了。你就當作是羅頌有時候也會去幫忙打掃村長家裡吧，概念上至少是類似的。」
「喔，原來如此。」
沒有注意到道瓊有些心虛的神情，盧榭大力地點了點頭。
「喂，你們不要顧著說話啊，都快到了還不知道。」
娜絲妲不知何時已經跑到了他們前方，朝著兩人呼喊道。
「她果然沒在專心聽我的講解，虧她剛剛還催促我快講。我看她在羅頌幫你們上課的時候也沒在專心聽吧。」
盧榭露出了苦笑。
「確實，她幾乎都在睡覺……」
「喂！」
突然間，娜絲妲用比剛剛還要更大的音量大喊。
「是誰？你在那邊幹嘛？」
行為有些鬼祟的男人在聽到質問後，馬上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
「喂，不要跑！」
「娜絲妲等等……」
盧榭還來不及把話給說完，娜絲妲便跟著衝了出去。
「趕快追上她吧。」
「可是謝斯塔奶奶……」
道瓊搖了搖頭。
「現在這種非常時期，碰到任何狀況都必須謹慎一點。」
看著道瓊嚴肅的神情，盧榭心中一凜，隨後便點了點頭，趕緊加快了腳步。
「說起來，道瓊叔叔，既然你們和村長都已經討論過並做出讓大家都待在家裡的判斷了，那想必你們應該也已經接觸過那群工人了吧？」
「當然，我們已經先把他們帶到一個地方安置了，目前是村長和羅頌還有中央區的代表在與那位老闆對峙，但老實說，畢竟一開始就不知道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那位老闆對此也含糊其辭，所以……」
突然間，兩人停下了腳步。
「也不能排除，現在還有人在外頭逛大街的可能性。」
「喂，說話啊！」
在叢生的灌木中央，娜絲妲對著陌生的男子大吼。
「你是那個想要搶走我們的家的無恥的人的同伴吧？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要逃，心虛了嗎！」
「……哼。被你這種小鬼抓到，我也真是倒了半輩子的楣。」
滿臉鬍渣的男子拉了拉自己滿是汗的寬鬆衣領，隨意地揮了揮自己手上的工具。
「沒錯啦，我就是被我們老闆使喚來，看看這附近的地形和土質的，畢竟光靠衛星影像還有貝爾海母鎮自己做的土地調查根本不夠，頂多只能知道這片谷地有多大而已。所幸的是這邊沒什麼河川氾濫問題，甚至還有大量的樹在紮根，所以土質還不錯。不管怎麼樣，如果不做一些現地調查，之後的規劃根本也做不下去。」
在娜絲妲被一連串沒聽過的名詞耍得一愣一愣時，道瓊從後方接著開口：
「也就是說，你們老闆是假意要與我們對話，背地裡卻是偷偷地在拓展自己的計畫嗎？我看現在正在做所謂地質調查的，八成也不只你一個吧？」
「話說得真難聽，我們充其量也只是調查而已，沒有你們的同意我們也沒辦法動工啊。再說老闆已經很有誠意了，給你們的補償也是一改再改，不斷地在向你們退讓，結果你說得一副我們是來搶劫的一樣，這不太對吧？」
道瓊冷笑了一聲。
「如果你真的那麼光明磊落，又何必要逃？難道連一個十五歲小女生的叫喊，都會讓你良心不安嗎？」
「隨你怎麼說。反正目的已經達成，我現在要回去了。」
正當男子大搖大擺地想要從他們身旁離開時，娜絲妲硬是擋在了他的身前。
「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就這麼讓你走掉嗎？」
「不然怎樣？難道要把我押到你們村長面前問罪嗎？要玩扮家家酒是你們的事，我可不奉陪。」
他突然一個加速，用那臃腫身驅無法想像的靈活身手繞過了娜絲妲。
「什……」
「瞧你那驚訝樣，你的父母難道沒告訴過你不要輕易以貌取人嗎？啊，我差點忘了，這未開化的村子大概連什麼是以貌取人都不曉得吧，哈哈。」
道瓊嚴肅地盯著他。
「這就是你們老闆內心對我們村子所抱持的態度嗎？」
「你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就像你們不了解外界的生活一樣，我也不管怎樣都無法理解你們還繼續守著這塊什麼都沒有的土地是為了什麼。你們就盡情抱著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被淹沒在歷史中吧，到時候如果後悔了，可也只能怪罪自己囉。」
得意地說完後，他正打算轉身走人，然而，一隻手卻在這時握住了他的後頸。
「看來，有人似乎忘記，誰才是這裡的主人了。」
「是誰？」
背脊發涼的同時，男子下意識地向前衝，等到了幾公尺外才稍微安心地轉過了頭。
「你是……中央區的……」
道瓊不禁睜大了眼。
「因弗頓的女兒。我沒有說錯吧？」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才緩緩掀開了臉上的面罩，露出了清秀的臉龐。
「就憑你，也敢直呼我父親的名諱？」
「身為中央區最保守、也是最排外的統治者親信的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
「看來總算有點自覺了，當然是因為你這反叛者啊！不但無故消失了好幾年，最後竟然還有臉回到村子，甚至還一副高高在上地在村長旁搖頭晃腦地提供意見，誰知道你會不會表面上站在村子這邊，私底下卻和那些無恥的外來者勾搭在一塊！」
「所以才派個人來監視我嗎……我知道因弗頓生性多疑，沒想到就連這種事他也要讓自己的女兒親自出馬……」
「別在那邊耍嘴皮子了！是我自己要求父親讓我來的，這樣抓到你的時候才能讓你死也沒辦法抵賴！」
女子露出不符合年紀的粗魯表情，齜牙咧嘴的敵意展露無遺。
道瓊只是聳了聳肩。
「那現在你總能相信我了吧？要是我真的和這男人有任何瓜葛，也不可能帶著兩個青少年和他撞在一塊了。是說光是對方會用這麼低級的手段來達成目的，就已經讓我足夠作噁了，就算對方跪著求我幫忙我也不要。」
「哼，那倒也說不準。」
女子鄙夷地瞟了他一眼。
「只是確實，現在有更無恥的對象需要我處理就是了。」
她一把抓住想要偷偷溜走的男子的衣領，毫不留情地將他揪到了自己身前。
「除了那雕蟲小技以外就沒其他本事了嗎？你果然和外表看上去一樣地腦滿肥腸。」
男子不甘願地啐了一口。
「偏偏又來了個潑婦……那傢伙說中央區，該不會你就和那幾個最迂腐的老頭們有關吧？要不是他們在那邊鬧早就已經……」
突然間，女子硬是抓住了他的脖子，睜大的雙眼冒著血絲。
「你說誰是老頭？」
「噁、噁啊啊——」
男子痛苦地仰起了頭。
「喂，快放開，你是真的想把他掐死是不是！」
「……嘖。」
慢了一拍後，女子才一把將男子摔在地上，隨後鄙視地看他趴著大口喘氣。
「哈……嗚噁……你他……」
「我勸你還是安分點好。」
在男子打算破口大罵之前，道瓊一隻眼閉著搖了搖頭。
「這人看來就是匹脫韁的野馬，下次你再惹怒她我可就不一定救得了你了。你可別忘了，這裡可是我們的村子，什麼刑法什麼傷害罪，在我們這邊可都不管用。」
「你說誰是家畜？」
女子瞪向了道瓊，讓他反射性地向後退了一步。
「沒、沒什麼。只是提醒你，要做什麼事之前最好先想過，單憑一股氣勢可是會把很多事都搞砸的。」
「……該死。」
男子緩緩坐起了身，但全身還是顯得極度狼狽，不隻身上都沾滿了沙，就連到剛剛都還掛著微微笑意的嘴角，如今也因這番灰頭土臉的遭遇而噘緊。
「那接下來，理論上應該是要把狀況回報給村長，讓大家開會討論要怎麼處理這件事……」
道瓊撇向了女子。
「你……應該沒有其他意見吧？」
「既然被我發現了，那當然是交由父親決定。」
「不不，就算你只為因弗頓一個人工作，也不能……」
女子瞪向了他。
「你有意見嗎？」
「呃……至少讓我跟因弗頓談談吧。如果把這件事直接拿出來對簿公堂的話，那個老闆的立場應該也會跟著站不住腳才對。不管怎樣，直接動用私刑絕對只會讓目前的狀況變得更糟而已。」
「你覺得我有可能讓你進中央區嗎？」
「當然是請你父親出來一趟。畢竟你也不可能把這個人拖進中央區吧？」
「……哼，那是當然。誰會特地把垃圾帶進來毀壞市容？」
「既然如此，讓我和你父親談談也不是不行吧？我相信他一定也能明白，現在最該做的事情不是洩憤，而是想盡辦法達到我們共同的目的，也就是讓這群人徹底死心之後離開。」
道瓊不斷擺動雙手，和女子據理力爭。最後，對方的態度終於稍微軟化。
「……算了。反正不答應你，到時候你去跟村長告狀對父親也是種麻煩。但我醜話說在前頭，是你給父親建議，而不是他要配合你的想法，最後做出決定的依然是父親，你對此沒有置喙的餘地。到時候如果你還要鬧，那我們也沒必要顧及村長的情面了。」
「……雖然我不認為你們會跟村長撕破臉，但還是謝謝你的讓步。」
女子一邊掏出了放在口袋裡的一捆繩索，一邊接著說道：
「那麼等一下，由我在前面拖著這個豬頭，你們就負責殿後。還有那兩個小孩，不準給我落跑，等到父親決定要怎麼處理這件事以前，知道詳情的你們都必須跟著我。」
女子瞪向了盧榭，讓他趕緊點了點頭。
「我和娜絲妲都會跟在道瓊叔叔旁邊的，不用擔心。」
「呵，是嗎？我看那小女孩的眼神好像不是這麼想的啊？」
盧榭這才注意到，娜絲妲的雙眼正炯炯地射向眼前的女子。
「滿滿的敵意，是嗎？雖然我不討厭，但要是壞了事我可就沒辦法忍受了。過來，你們等一下走在我的前面。」
「可是……」
「可是什麼？你們現在就活得不耐煩了是嗎？」
「沒、沒有。我們會乖乖走在前面的。」
盧榭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趕緊撇過了頭，但女子剛剛那副恐怖的神情卻還是在他的腦內揮之不去。
女子皮笑肉不笑地撇向了道瓊。
「第二個讓他們走在前頭的目的也是為了防止你落跑。都把你當成親愛的叔叔了，你應該不會這麼沒良心吧？」
「……在多疑這方面，你跟你爸還真的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呵，我就當這是你給我的讚賞了。喂，手伸出來！」
她對著還坐在地上的男子吆喝道。
「嘖。」
他不屑地撇過了頭，斜眼瞪著手持麻繩的女子。
「你以為你們這樣做能全身而退嗎？這樣一個破爛小村，我們公司……」
「啪！」
隨著女子快如閃電的動作，一聲清脆的巴掌在三人耳邊轟隆作響。
「唔、唔……」
男子痛得快要撲倒在地，火辣的巴掌在他的左臉頰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但女子卻依舊只是冷冷地看著。
「要不是還要去見父親，我早就讓你說不出話了。接下來你最好不要再讓我有機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否則下次，我可沒有自信能克制住自己。」
「呃，還是……讓我來看著他？我實在有點擔心你下手太重。」
「不需要，讓他受點皮肉痛也沒什麼，還能讓他更加認清自己的處境。你有見過哪個戰敗的俘虜被鞭子抽的時候還會哀哀叫的嗎？」
「我是連俘虜都沒見過啦……」
「哼，所以說你要看住他，還早了幾百年呢。」
(這……到底是什麼……)
盧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全身都在顫抖。
在女子出現的那瞬間，他就已經感受到那股讓人快要喘不過氣的壓迫感，而隨著對方一個又一個粗魯又乖張的行為，他心中的恐懼不減反增，直到剛剛那似乎在打蚊子般的一巴掌——
(這就是純粹的暴力嗎？無視對方、無視他人、甚至捨棄自己腦內任何理性的思考方式……不，這樣的人真的有『捨棄』什麼嗎？或許她只是什麼都不想、什麼決定都沒做，就只是委身於從自己內心源源不絕流出的黑色慾望——這樣的存在方式，或許比暴力本身還要更加令人恐懼……)
「喂，再說一次，手拿出來。」
男子似乎不敢再造次，微微低著頭，緩緩地將手伸出。
「呵，我就說，就是有人像他一樣，不見棺材不掉淚。」
她緩緩走近，正準備將手上的繩子解開。
然而——
「啊啊啊——去死吧！！！」
一瞬間，不知何時從男子手中冒出的小刀，從極近的距離內，刺進了女子的胸口。
「唔……你……」
隨著一聲無力的呻吟，女子手按著刀柄、身軀搖晃著，最後，倒地。
黑白的畫面瞬間靜止。唯一沒被時間凍結的，似乎只有依舊汨汨流出的，消逝中的生命。
「呃啊啊啊啊啊啊——」
娜絲妲的尖叫聲不絕於耳，對盧榭而言，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散發出如此露骨的恐懼。
但此刻，他的心中卻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虛脫感。
「……所以。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