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籠的疑雲

本章節 40026 字
更新於: 2024-08-17
1
夜深了。
深山裡的夜晚顯得格外寂靜,不只聽不見都市商業區的各種人為噪音,取而代之的蟲鳴更是襯托出了此處的偏僻與寂寥。相較於組織內部以秩序塑造出的靜謐,這裡更像是大自然自有規律的體現。
費曼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寂靜並不等於寂寞,更何況嘈雜的環境只會讓形單影隻的個人感到更加孤獨。他反而認為,這種寧靜有助於心緒的沉澱,特別是在一整天的奔波之後,一個難得的、面對自己的機會,是一種確保自身能一直保持自我的重要的保險。庸庸碌碌是可怖的,行屍走肉更是人格的死亡,自從開始學習面對自我後,他便會時不時地這麼提醒自己。
想到這裡,房門突然打開了。
「狀況還行吧?」
走進門內的包立問道。他手上拿著的似乎是蒂雅交給他的乾糧。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繩子綁的非常緊固,雖然他們一開始有想要掙脫,但沒過多久就放棄了。」
他轉頭看向了三人。雖然被膠帶封住了嘴,但領頭的那人還是以銳利的眼神死盯著他們看。
「不過,要問話的話還是再過一會兒吧。現在讓他開口,大概只會像剛剛一樣髒話連篇。」
包立不禁莞爾。
「以一個在純樸小村長大的居民來說,他懂的詞彙可真是多。無論如何,先把他們放在這裡吧,反正暫時還餓不死人,讓他們累一點或許會坦率許多。」
「等等,不繼續監視他們嗎?」
「我和愛因斯坦覺得不用。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就算真的被他們掙脫後破門而出,我們也早就沒收了他們的武器,絕對有辦法在遭受其他傷害前制伏他們。更何況,我希望我們能全部人再重新討論一遍。」
費曼一凜,隨後點了點頭。
「是指那張照片的事吧?」
「除此之外,我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休息一下。以這個態勢來看,明天開始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或許會更加棘手。」
「……說的也是。」
兩人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希望這一切,還沒有發展到難以挽回的程度。」
費曼接過了包立手中的乾糧,再看了一眼三人後,便跟著他一起走出了門外。
「嗨,你終於出來了。」
好久不見的奧本海默朝著他招了招手,嘴角還沾著一點麵包屑。
「你……應該沒有再亂吃這棟房子裡的東西了吧?」
「嗯?什麼意思?」
「意思是除了蒂雅小姐帶來的東西之外,擺在這棟房子裡的所有食物都已經過期好幾年了。難道你不是拜此所賜才跑了好幾次廁所嗎?」
他突然睜大了眼。
「喔,原來是這樣啊。我還在想說我怎麼拉肚子了呢。不過上完廁所之後,我反而感覺整個人更神清氣爽了,就像把疲勞感跟著那些髒東西全部一起排出去了一樣。」
他有力地活動著自己的筋骨,充滿精神地露出了微笑。相較之下,包立和費曼反而是氣色比較不好的一邊。
「看來比起壞掉的食物,工作對身體還更毒啊,哈哈。」
「顛三倒四的結論就免了。要是我或你吃了那些東西,現在大概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然後讓蒂雅小姐照顧我們嗎?能被女僕悉心呵護,也算是一輩子難得的體驗欸。」
「別噁心了,光看你想像就覺得反胃。」
蒂雅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已經在客房等你們了,要討論就快點吧,時間也不早了。」
費曼看了一眼手上的錶,上面顯示九點十七分。回想起傍晚以來的折騰,他也不禁嘆了口氣。
「是啊。不用你們說,我也想早點結束去休息了。」

*** ***

「費曼,你先吃吧。我記得從早上到現在,你似乎什麼都沒吃。就算我們的身體擁有遠高於一般人的耐性,但畢竟忍耐就是一種消耗,盡量還是得讓身體在正常的狀態下運作。」
看著愛因斯坦嚴肅的表情,費曼點了點頭,隨後便打開了手上的乾糧。
「那事不宜遲,在今天結束之前,我希望我們能把幾件事討論清楚:第一,蒂雅小姐所發現的照片;第二,突然出現在別墅外,對我們做出恐嚇行為的村民;以及第三,根據今天所有調查所獲得的資訊,決定明天的行動計劃。蒂雅小姐。」
她點點頭,隨後從胸前的口袋拿出了照片。
「首先,大家應該都認同,照片裡的這位小女孩,就是孩提時代的首領,是嗎?」
德布羅意點頭。
「臉的輪廓很像,瀏海也很相似,如果不是首領的親生姊妹,那就一定是她。」
「蒂雅小姐,就你所知,你養父母的家族裡有目前大概二十歲左右的女性親戚嗎?」
她想了一下。
「老爺只有一個兄弟,對方的小孩就是我剛剛提到的雷恩少爺。至於母親則是獨生女。再上一輩的親戚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過既然我從沒見過,就代表也沒什麼在聯絡吧。」
「那就可以先排除其他可能性了。」
「所以問題的焦點,還是她旁邊的這個人。」
包立雙手抱胸,嚴肅地盯著照片。
「執事服,你是這麼說的,對吧?」
「簡單來說,就是管家穿的衣服。你看,不管是衣服還是褲子,都跟我的女僕服一樣,是黑白相間的配色,再加上不太可能會請老先生這種年紀的人來當一般的傭人,既然如此,猜測他是管家比較合理。」
「但,你的老爺現在有請管家嗎?」
她搖了搖頭。
「沒有,而且說實話,我們現在住的房子也沒有請管家的必要,畢竟不像這裡,那裡只是大概五十幾坪的高級公寓,除了我之外,老爺也只會每個月請人來家裡大掃除一次而已。」
「五十幾坪的話,有你一個人就夠了吧,還要請人來大掃除?」
「我就說他是個很重視整潔的人嘛,我也是熬了超過一年才好不容易達到他的標準的。」
「總之,蒂雅小姐沒有見過照片裡的這個人,對吧?」
「嗯。」
蒂雅點點頭。愛因斯坦扶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
「那麼,我想我們可以簡單地做出幾點假設。首先,既然有聘請管家,首領和她的父母以前很有可能是住在大房子裡的。」
費曼微微頷首。
「很直觀,而且不只管家,應該還有很多其他的傭人。」
「但多年之後,他們卻搬到了公寓裡,甚至以前會定期前來的這棟度假別墅,如今也不再使用,這其中必定有什麼原因。」
包立心下一凜。
「你想說,就是因為這名管家嗎?」
「是的,請你們回想一下這對男女主人這幾年來面對蒂雅小姐的態度。他們不但對過去曾搬家的事實隻字未提,甚至連首領的事也三緘其口,代表那段過去對他們而言顯然不堪回首。那麼,為此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環境也就說得通了。」
「薛丁格的過去、不願開口的老爺、緬懷過去的夫人、還有早已不知去向的管家……這一切的源頭,難道都和那座村子有關嗎?」
「那就是我們要討論的、第二個問題了。」
愛因斯坦看向了蒂雅。
「我們剛見面時,你曾說過,你的養父選擇在這裡建造別墅似乎是別有所圖,請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蒂雅歪著頭。
「嗯……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距離吧。從我們現在住的地方來到這裡,幾乎要花上一整天的車程,以度假來說,未免也太累了一點。」
「但我們剛剛也討論過,你的養父母很有可能曾經搬過家,所以說不定他們原本的住處離這裡並不遠。」
「這樣說也是。不過,我會這樣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老爺實在不像是個會喜歡度假的人。」
包立眨了眨眼。
「意思是,他是個工作狂嗎?」
「也可以這樣說吧,畢竟老爺確實不只是把建築公司的業務當作單純的工作而已,再加上我先前說的,他是個很一板一眼的人,即便去度假,可能也只是跟客戶打打高爾夫吧。」
他笑著聳了聳肩。
「不苟言笑可是談不了生意的啊。」
「這倒是不用你操心,畢竟老爺表情最放鬆的時候,就是跟母親聊到他工作上的事,當然他不會講什麼太專業的東西,畢竟母親也聽不懂,但光是跟客戶討論設計樣式的過程,就能讓他比平常多講好幾倍的話。」
「哇,怎麼感覺有點像海森堡。那傢伙有次跟我講外勤任務的事一講就講了一個小時,感覺都已經超過他一整個月的說話量了。」
眼看包立又要把話題帶走,費曼趕緊拉回正題。
「那蒂雅小姐的養母呢?」
「母親她……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怎麼想的,她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可能覺得度不度假都無所謂吧。說實話,除了我的事之外,我幾乎沒看他們吵架過。」
「也就是說,這棟別墅的存在對他們可有可無……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
愛因斯坦點點頭。
「而這或許也側面應證了村子和這一切事件之間的關聯。」
「怎麼說?」
德布羅意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們現在知道,自從五年前蒂雅小姐與養父母同住開始,他們就只再來過這棟別墅一次而已,等同於宣告開發這裡的計畫早已無疾而終。但假如首領的事件與村子無關的話,我認為她的父親不會如此親易放棄,畢竟他是個相當重視事業的人,很難想像會單純因為不想再回到傷心地而放下自己的野心。」
「有道理。」
費曼贊同地點了點頭。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假設這一切事件的起始,就是這家人與村子的接觸,而由此發生的衝突,或許造成了某種難以挽回的悲劇,從而成為薛丁格進入組織的契機。」
「悲劇,而且和那位老先生有關……」
蒂雅不禁皺起了眉頭。
「不管怎麼想,我都只能想到最壞的那種可能性。」
「無論如何,現在的資訊量都過於不足,但光是能確定這一切的關聯性,我們要做的事情就相當明確了。」
「調查那座村子,是嗎?」
包立不禁仰起了頭。
「最麻煩的事終究還是來了。」
「比起在迷宮裡亂繞好多了吧,更不用說我們還有那三個人。」
他搖了搖頭。
「對能從那三人嘴裡問出些什麼,我實在不是很樂觀。先不說我們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像樣的訊問訓練,你仔細觀察他們的關係,很明顯是由領頭的那個男人發號施令,而另外兩人則是完全對他唯命是從。在這種狀況下,如果不能撬開領頭那人的口,那一切都是白搭,偏偏他又是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搞不好到了禮拜一我們都還拿他沒辦法。」
「除了期限的問題之外,我們本來也就不可能關他們這麼久,事實上,把他們留在這裡對我們而言其實也有風險……」
說到這裡,費曼才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微微睜大了眼。
「你也注意到了吧,值得擔心的其實不是他們會逃跑,而是假如他們被我們抓住了的事實被村子的其他人知道了,不管怎樣都會讓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更糟。」
「但從那三人的態度來看,來到這裡應該是他們的獨斷行為……」
「但村民們一定會發現他們的失蹤,並展開調查。」
愛因斯坦插話道。
「而到了那時,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恐怕就會是和他們有過衝突的別墅主人了。」
包立閉上了眼。
「更多人來包圍這裡什麼的倒不用特別擔心,反正大不了就把人放了,再把責任全攬到我們幾個組織成員身上,那些村民到頭來也拿我們沒輒。但如果還要和他們有所接觸,那就相當不妙了,樹立的敵意只會成為我們的絆腳石,讓任務更難進行。」
「那個……」
德布羅意突然舉起了手。
「我們要不要換個方向想想看?」
「換個方向?」
他攤開了手。
「就是首領現在到底在哪裡。調查事件的真相雖然可以讓我們了解首領究竟在做什麼,但在這段時間裡,她總需要一個住的地方吧?我原本以為就是這棟別墅,可是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我們這一路上獲得了很多關於事件的線索,但對首領本人的足跡卻是一無所獲,這點確實讓人不解。」
「但要說她會住在森林裡嗎……危險性未免太高了吧?」
「我倒是覺得不無可能,畢竟她現在的行為本來就稱不上有多理性,說她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或許也不為過。」
包立聳了聳肩。
「當然,我們都希望事情不要走到那個地步。」
「總而言之,德布羅意的提議確實是一大重點,畢竟我們的主要目的終究是尋人。因此,從明天開始,事件的調查和尋找首領暫時的居所就是我們的主要行動目標。」
「既然如此,就把我們所有人分成兩組吧。一邊去調查村子,另一邊則沿著村子外圍的森林開始,一層一層地向外搜索。」
費曼不禁抓了抓頭。
「那到頭來,還是得回到先前的問題。如果沒辦法逼那三人就範,那該如何是好……」
眾人不禁陷入了沉思。一旁的蒂雅雖然能大致聽懂他們談話的內容,卻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能拿著茶壺,一杯一杯地把根本沒什麼動過的茶杯們再度加滿。
「嗯~女僕小姐,你帶來的糖果和巧克力,真的很好吃呢。」
奧本海默舔著自己的嘴唇,笑吟吟地朝著來到自己身旁的蒂雅說道。他身前的桌上,起碼散著十個以上的包裝垃圾。
「你還真能吃啊……」
蒂雅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
「要是把這些甜食分一些給你認真的同事們,緊繃的氣氛或許能緩和一點,畢竟甜的東西不管怎樣都能讓人變得開心啊。」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嗯,像我現在就覺得精神滿滿,感覺什麼困難都能迎面而解呢!等到聽了我的想法之後,包立前輩他們應該也就能安心睡著了吧,畢竟他們看起來都很累的樣子。」
蒂雅不禁睜大了眼。
「誒?難道你有什麼辦法嗎?」
「對啊,只是可能還需要女僕小姐幫忙說服大家才行。」
「嗯?為什麼?」
奧本海默露齒一笑。
「因為,大家都是好人啊。」
2
「哈啾!」
無論是再怎麼理想的世外桃源,冬天的早晨也依舊是冷冽的。
山中盆地的地形雖為村落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天然庇護,卻無法改變海拔較高的事實,祖先的智慧面對零度左右的低溫,最多也只能為他們帶來冬暖夏涼的建築工法,和伐木燒柴的傳統。在都市人的眼中,如此面對寒冷的方式可謂杯水車薪。
但數百年來,他們卻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老村長有些佝僂地站起了身,身上的疙瘩還未完全消退,他就撐著自己微駝的背,緩緩走近並關上了被風吹開的窗門。地形的庇蔭使他們不需太常面對狂風的吹襲,也間接保護了村落裡每個人的居所,和每株孱弱卻重要的作物。
但今天,或許有些不太尋常。
「村長!」
一道纖細卻又略帶慌張的女聲從門外傳來。
「娜絲妲嗎?抱歉,我似乎又遲了,請你跟對方說一聲,我再一刻的時間就會到。」
「不是的……」
老村長這時才打開了門,看著喘著大氣的少婦微微眨了眨眼。
「你怎麼這麼緊張?難道引水的渠道不只堵塞,還整條崩了不成?」
「村長,不是這樣的,是希斯他們……」
「你說他啊……」
老村長不禁嘆了口氣。
「都幾年了,他還是不知長進。說吧,他這次跟他的兩個跟班又闖了什麼禍?」
「呃……這次可能沒那麼簡單。昨天那幾個穿著灰色衣服的外地人,村長你還記得吧?」
「當然。」
「就是他們把希斯給帶回來的……」
老村長一瞬間睜大了眼,隨後微微皺起了眉。
「……總之,我出去看看吧。」
他拖著自己蹣跚的腳步,踏出了門外。娜絲妲見狀,趕緊扶住了他一邊的肩膀。
「謝謝你。唉,這身體,越到年老越不中用了。這村長的職務,或許我早就已經不適任了。」
「請別這麼說。村長您的人望和智慧,是沒有人能取代的。沒有您,就不會有現在的村子。您應該知道這句話絕不是恭維。」
他搖了搖頭。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們總得向前看,面對眼前的問題。就像我們的先祖一樣,我遲早也會離你們而去,到了那時,一定會有更優秀的人來接替我的。」
蒼老的聲音中帶著滿腔的決絕,讓娜絲妲也不再繼續開口爭論。但同時,她心中對這名老者的尊敬,又更加深了幾分。
(先祖啊……但就如您所言,過去的事總會過去的。先祖雖然偉大,但他們的事蹟我們終究無幸能目睹。我們所親眼見證的,是您為我們、為這座村子無私的獻身啊。)
村長的家位於村落中心不遠處,而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眾人特意安排下的結果。除了方便村長前往村落各處外,中心的位置也凸顯了他在村中最受尊崇的地位。
事實上,這也可說是村子——阿布瑟村特有的村落設計:以村中的人望、地位與貢獻為標準,由內向外地分配土地,長時間以來,就形成一種家世傳承為主,村內大會判斷為輔的全村財產分配製度。這種制度或許是出自於此處土地越向內越為肥沃的特性,對以農建村的阿布瑟村而言,可說是最直白易解的階級制度。
經過了長達二十分鐘的行走,老村長與娜絲妲才終於來到了村落靠西一側的入口。在那裡的,是三名昨天的外地人和一位初次見面的少女。
以及,雙手被綁在身後的希斯三人組。
「村長!您可終於來了!不然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啊!」
一名中年婦人激動地朝著村長說道。他馬上認出,她是住在不遠處的芙玫伊。
「村長,勞駕了。這個狀況看來實在非同小可,所以我們才認為一定得由您出馬。」
「道瓊啊,我看了就明白了。總之,還是先聽聽他們怎麼說吧。」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感謝村長先生在百忙之中前來,但事關我們的安全,我們不得不直接帶著現行犯前來理論。」
「現行犯……你說現在被你們綁起來的這三個人嗎?」
「是的,他們在昨天晚上攻擊了位於森林中的別墅,不隻身為別墅主人千金的蒂雅小姐首當其衝,連被邀請為客人的我們都一併被波及。」
聽到這裡,包括村長在內,村內的眾人都不禁睜大了眼。
「別墅……該不會是……」
道瓊瞪向了希斯。
「難道你還沒有得到教訓嗎!」
他不禁露出了冷笑。
「怎麼,你是指你們從當年溫吞又懦弱的態度中,所得到的慘痛教訓嗎?」
「你……」
道瓊不禁握緊了拳頭。但最後,他還是放鬆了變得有些猙獰的表情,將主導權交回給了村長。
希絲啐了一口。
「哼,一如既往的走狗。」
村長重新看向了愛因斯坦。
「那麼,可以請各位說明詳細的情況嗎?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事件的過程都還是一知半解。」
「當然,就先從為什麼我們會住在那棟別墅開始好了。昨天從村子離開後,我們又在這附近繞了一會兒,本來是想探索一下這座森林的環境,沒想到走一走就偶然撞見了那棟別墅。蒂雅小姐身為別墅的主人,雖然一開始對我們抱有警戒,但聽到我們有些迷路,又還沒有找到天黑前的去處後,便好心收留了我們一晚。而事情就是在那不久後發生的。」
「久違地回來一次,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那種事……」
蒂雅不禁摀住了嘴,似乎還心有餘悸地皺著眉頭。
「狀況我懂了,那麼實際上,這三人究竟對你們做了什麼呢?」
「領頭的這人嚷著要我們給一個交代,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前,就開始拿著手中的農具攻擊別墅的正門口,還朝著外牆丟小石子,逼迫我們不得不出門。到了門外後,他又開始對我們喊著一些『陰謀』或是『過去的餘孽』一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接著便不由分說地攻擊了我們。好在我們人數佔優,大家的反應也都夠快,才能免於受到傷害,但畢竟我們害怕生命再度受到威脅,所以才決定限制他們的行動。」
老村長微微點了點頭,隨後便看向了希斯。
「你可有什麼要為自己辯駁的?」
他聳了聳肩。
「我講了你會信嗎,老頭?不妨用你自己的腦袋瓜思考一下吧?什麼都不知道,還偶然去到了那棟別墅?你最尊敬的先祖都變不出這麼『巧合』的把戲。」
面對對方的挑釁,老人恍若未聞。
「我問你的是,你是否如這幾位客人所言,主動攻擊他們的居所,對他們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脅?」
「威脅?哈,看了我這副德性,你還覺得是我對不起人家啊?你們最自豪的農具們,到了他們手中都變成廢鐵了唷。」
「德布羅意。」
聽見愛因斯坦的叫喊,他點了點頭,隨後便把手上提著的重物放到了眾人面前。
「這就是他們所一起帶來的農具。在打鬥的過程中,由於我們也拿起手邊有的鏟子和盆栽作防衛,所以造成了握柄處些許的損壞。不過我想,畢竟只是木製的桿子,所以只要換過就可以重新使用了。」
「鋤頭……對了,我突然想起來,萊德他兒子昨天好像說過倉庫有東西被偷走了的樣子。是這樣嗎?道瓊。」
他點了點頭。
「被偷走的確實就是兩支鋤頭。對希斯這幫人來說,比起從家裡拿,或許偷倉庫的東西還方便的多。」
老村長不禁皺起了眉頭。
「光是幾位客人最後沒有受傷就已經是萬幸了,我們又怎麼敢去想器具的事呢?實在非常抱歉,沒能管住我的族人絕對是我的疏失。」
說完,他便深深地一鞠躬。
「村長,再怎麼說您也不能這樣!」
娜絲妲趕緊將他扶起了身,道瓊也接著看向了愛因斯坦。
「我也在這裡為我的同袍向您道歉,但就如您所見,這裡只是一座小村,恐怕沒有能力像外界一樣,處理賠償一類的複雜問題。」
愛因斯坦頷首。
「這點我清楚,所幸房屋的損害並不嚴重,所以由我們幫蒂雅小姐處理就好。只是相應的,我們這邊也有其他的條件。」
「請說吧,只要合理且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我們都會做到。」
「首先,當然就是這三個人。因為不知道他們何時又會再度出手,所以希望你們能監視他的行動,時間至少到我們和蒂雅小姐離開為止。」
老村長點頭。
「當然,對於違反規定的人員,村內本來就有一套懲治他們的方法。在村內不久後便會舉行的大會之前,他們都會被關在一個有人看守的房子內,直到大會的判決下達為止。」
「但你們說的到離開為止,指的又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們的第二項要求,就是希望能在找到我們的友人前,暫時借住在這座村子裡。」
「什……」
不只道瓊和芙玫伊,連一直站在村長身旁的娜絲妲都不禁睜大了眼。
「友人……指的是你們之前問的……」
「你、你是認真的嗎?我們村子可不是你們的度假勝地欸!」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很抱歉,雖然知道會造成你們的麻煩,但我們也有不能退讓的理由。」
「那個人的安全……是嗎?」
他朝著道瓊點了點頭。
「是的,雖然我並不想要懷疑你們,但考量到你們顯而易見的排外情緒,以及這次發生的事件,會讓我們不禁對那位友人的安全產生擔憂。而且事實上,她也在不久前被招待進那棟別墅過。」
「那個人也?」
蒂雅點了點頭。
「是的,根據這幾位客人向我描述的外貌和年紀,我想那位女性就是他們在找的人沒有錯。」
看著對方狐疑的神情,她輕輕一笑。
「你一定在想,為什麼我會一直招待陌生人進門,對吧?不是因為我很好客,而是我擔心他們的安全,畢竟這附近的森林常有野生動物出沒,放人生地不熟的外來者在附近亂繞實在很危險,再加上別墅也有空房,所以就讓他們暫時住下了。」
最後,她也撇了幾位「客人」一眼。
「當然,我也針對這點好好念了他們一頓。」
「這也是我拜託蒂雅小姐讓我出面的另一個原因。除了那位友人外,我們也想做些什麼報答她收留的恩情。」
聽過了兩人的說明,老村長露出了深思熟慮的表情,一邊捋著鬍鬚沉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了。就答應你們的要求吧。」
「村長,你確定嗎?」
娜絲妲驚訝地望著這名德高望重的老者。
「村裡一定有很多人都沒辦法接受的。」
「是啊,村長,我想您還是多考慮一些時間為好,雖然外圍區域的居民們或許不至於太過反彈,但琉涅、因弗頓和穆德為首的中央區居民恐怕會堅決反對吧。」
「就像八年前……」
突然間,道瓊瞪了娜絲妲一眼。察覺不對勁,她也趕緊摀住了自己的嘴。
「請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愛因斯坦故作困惑地問道。
「沒、沒什麼……」
「請不用在意,只是她愛說八卦的毛病又犯了,八成是她青少女時期特愛的戀愛話題吧。」
道瓊閉著眼,輕描淡寫地說道。
「比起這點,我想你們也得再三考慮自己的決定。既然你們深知這裡的村民不喜與外人接觸,那麼也應該想像的到,待在村裡對你們而言並不安全。即便我們盡一切所能地以禮相待,也無法完全阻止部分人激進的行為,就算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們的尋人行動也會遭遇種種的阻礙,到頭來對雙方而言都沒有任何好處。」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你提到的這些問題我們都有想過,那並不會改變我們的想法。那名友人對我們而言就是如此的重要。」
看著他堅定的神情,道瓊愣了一會兒後,也只得舉起了雙手。
「既然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喂,你認真嗎?這可不是你轉念一想就能解決的事欸!」
他聳了聳肩。
「畢竟這就是村長的決定。」
「村長!」
「冷靜點,娜絲妲。你平時最大的優點就是穩重,這也是我為什麼總是會放心讓你傳話的原因。」
「但……」
老村長搖了搖頭。
「處事者不可如此容易便失了方寸。即便是再怎麼有能力的人,也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以客觀與大局的角度權衡利弊。這也是我希望你能學習的地方。」
娜絲妲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只是抿起了嘴,微微點了點頭。
「好孩子。那麼,麻煩你通知盧榭,請他安排一下幾位客人的住宿。」
在娜絲妲離開後,老村長又重新看向了愛因斯坦和蒂雅。
「實在很抱歉,她畢竟還年輕,很多事都還在學習。」
「您言重了。我想,您應該是對她抱有莫大的期許吧。」
他瞇著眼笑了出來。
「被您看穿了啊。畢竟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還有幾個能自由活動的日子呢。」
「村長,還是請您先回去一趟吧。接下來的幾天,恐怕不會再有能悠閒聊天的時間了。至於幾位客人,就由我來招呼吧。」
「但工坊那邊……」
村長眨了眨眼。
「……好吧,那就交給你了。」
道瓊點了點頭。
「琳西那邊我會找個人通知她的。那麼,」
他重新看向了四人。
「就請你們先跟我來吧。」
3
「……那個計劃,真的能成功嗎?」
正當蒂雅等人與阿布瑟村的村民們接觸時,另一邊的費曼與包立才正要展開森林內的調查。
「你是基於對計劃本身的懷疑,還是單純因為它是奧本海默提出的才這麼問?你總該承認了吧,他那少根筋的個性,有時反而能激發出很多我們想不到的創意。」
「才不是那個原因,雖然我確實很想質疑他想出這個計畫的過程……但我擔心的是,那三人的行為真的是他們自己的獨斷嗎?」
「你怕是其他村民的默許?」
費曼點了點頭。
「即便不是這樣,也很難保證他們不會選擇護短吧,畢竟他們這麼排外,就算堅持不認錯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嗯……」
包立歪著頭。
「這就端看你是怎麼解讀村長這個人的態度了。如果你認為他當時的應對不過是表面功夫,那自然會產生這樣的懷疑,但要我說的話,我倒是願意相信他的品格。」
「這跟品格無關吧……而且怎麼連你也在說什麼相信,跟崇信派相處久了,被他們傳染了嗎?」
他不禁笑了出來。
「或許吧,事實上,我本來就不討厭人的直覺。」
看著對方毫無緊張感的表情,費曼嘆了口氣。
「就算你說的是對的好了,我也很懷疑那位村長到底有多少實權,搞不好他在村裡就是個類似和事佬或主持者這樣的存在,真正的決策者還另有其人。」
「貴族嗎……倒是不能排除他們擁有一定程度的階級制度,但我想應該稱不上完整,民主制度也一樣,就算有大概也很初階,整體來說,由村長控有大部分實權的可能性還是相當高。不要看他年紀大,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輩分才能獲得眾人的敬重,說話也才有份量。」
「那麼,你對這位獨裁者的品格又怎麼會那麼有信心呢?」
「講的真難聽啊,你要想,在這座深山裡,表面工夫可是沒什麼太大意義的。即便戴上充滿品德的假面,也沒有相應的觀眾啊。」
費曼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個人魅力的建立可是和權力的鞏固直接掛鉤的,怎麼會沒有意義?」
「那麼反過來講,對我們這些外來者採取絕對硬派的態度,對這裡的村民來說不是更有魅力的作法嗎?至少我相信,比起當個偽君子,這個方法簡單多了。」
他聳了聳肩。
「這我倒是不否認。」
「甚至我會猜測,假如沒有這位村長的存在,那棟別墅不可能到現在都還保持完好。不受管控的憤怒和偏執可是能讓人變得相當恐怖的。」
「……是啊,就像我們一樣。只是偏偏,有人主動擺脫了這個控制。」
他不禁抬起了頭,仰望著眼前參天的巨木。
「總之,先分頭調查吧。這裡太大了,一起行動實在沒什麼效益。」
包立點了點頭。
「如果真的有薛丁格停留在這裡的痕跡,那一眼就能看出來了。我想想……那就以村子為中心,先在方圓十公里內調查吧。」
「十公里……我記得我們正常奔跑的速度是四十公里左右,那就是十五分鐘。為了避免迷路,我想我們最好每次都從能看見村子的地方出發,跑十五分鐘過後原地折返,等能再次看見村子後再換個方向調查。如此一來,就算不小心迷路,只要沿著能看見村子的這一個圓圈繞,我們也遲早都能找到彼此。」
他不禁搖了搖頭。
「畢竟,我可不想把命運完全交給那個時好時壞的定位系統。」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就算定位系統夠可靠,我們也得用其他方法來區分調查過和沒調查過的地方。我大概有想到兩種方法。第一個就是用手機裡的指南針,確保我們前進的方位。在森林這種複雜的環境裡,要隨時保持直線前進並不容易,而固定的方位至少能讓我們不至於會隨便亂繞。第二個則是村子的景色。」
他轉頭指著森林的另一側。村子廣大的腹地一覽無疑。
「從每一個不同的方向觀察村子,所看見的景色當然截然不同,只要能夠記住這些樣貌,對於我們認知自己的位置就會相當有幫助。運用這兩種方法和你說過的原則,應該就能確保我們不會重複調查同一個地方,在定位系統失靈的時候,也能至少找到彼此。」
費曼聳了聳肩。
「大概就是這樣吧。」
「你怎麼看起來還是一副不太滿意的樣子啊?定位系統的部分,其實從昨天到今天都還蠻正常的喔。」
「不是那個問題,雖然那的確是個問題……」
他搖了搖頭。
「我在想的是,住在森林裡兩個禮拜?這真的有可能嗎?」
「你怎麼事到如今還在說這些啊?」
「就是越想越覺得不可能。組織不是沒有開過野外求生的相關課程,但它教導我們的邏輯很簡單,就是利用自己的速度,盡量不要在危險惡劣的環境停留太久。與其說這是野外求生,不如說是野外逃生。但薛丁格現在的狀況可完全不一樣。我不確定她出發前帶了多少食物,但兩個禮拜的量肯定不會少,更不用說她還可能待上更久,反過來講,她如果省吃儉用的話一定會影響她的體力,但這座森林隨時會出現的野獸又會讓她沒辦法好好休息。你要想,她在進入組織前可是個大小姐,肯定不會有什麼獨自求生的經驗,在毫無相關知識的情況下,僅靠自己超群的身體能力硬撐?組織成員可不是超人。」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以不成功便成仁來形容她現在的心態。不過……」
包立皺起了眉頭。
「確實,在這麼險峻的環境下,她不太可能還循序漸進地慢慢調查、質問嫌疑人,最後像個偵探一樣得出她想要的真相。她的計畫很有可能已經有了什麼突破性的發展,只不過我們還渾然未覺而已。」
「而這也代表,要不是那位村長對我們隱瞞了什麼……」
他點了點頭。
「就是連他,也還被蒙在鼓裡。」
4
「各位,請在這裡稍等一下。由於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前所未聞,所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時間來安排。」
一邊環顧著這間木造茅草屋的內部,愛因斯坦一邊點了點頭。
「我們可以理解。請你們在不影響自己生活的前提下盡量準備吧。」
道瓊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不太清楚外面世界的狀況,但我想我必須提醒你們,客套話不是什麼時候都適用的。對村中特別排外的那群人來說,這些表面工夫可能只會讓他們更加憤怒。」
「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的話並不只是客套而已。雖然我們立場不同,這些要求也確實造成了你們的麻煩,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保有一定程度的互相尊重。畢竟我的目的不是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人,而是尋回我的朋友。」
道瓊閉上了眼。
「抱有敵意的對象可不會分這麼細。」
「即便如此,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保持務實而已。」
看著愛因斯坦平靜的神情,他最後也只是聳了聳肩。
「說的也是。畢竟,如果要在這裡生活,你們還得想辦法適應這裡的不便利才行。還有,你們之後住的地方可跟大城市的公寓不一樣,不會有舒服的床和那個叫什麼……暖氣?」
「放心,我們是清楚這些才會做出這個決定的。更何況,如果連沒冷暖氣的生活都無法忍受的話,那我們也不會出來旅行了。」
說完,愛因斯坦露出了微笑。
「既然如此,我也不會再多說什麼了。還有,等一下來接你們的不會是我,是一名叫作盧榭的年輕男子,之後與你們相關的事大概也都會由他負責。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朝著他們點頭致意後,道瓊便轉身走出了以竹簾輕掩的大門。
「所以,你覺得呢?」
蒂雅朝著愛因斯坦問道。
「你有什麼想法嗎?」
「想法啊……這可能要從很多個面向來談。不過首先,我很慶幸計畫進行地很順利。」
奧本海默露齒一笑。
「那當然,畢竟是我在吃過甜點之後想出來的計畫嘛。」
「先發制人確實是個賭注,但成果也相對豐碩。無論如何,我們至少順利地踏上了起跑點。」
「起跑點啊……確實,之後的阻礙應該只會更多吧。光是要在這段時間內和村民和平共處就是件難事。」
「而且,那位村長就算對我們再怎麼友善,也不會就這麼讓我們自由行動吧。」
德布羅意雙手抱胸,有些苦惱地說道。
愛因斯坦點點頭。
「理論上應該會派個人跟著我們,除了監視之外,也是為了避免我們和其他村民發生衝突。」
「那要怎麼辦?這樣我們行動起來不就綁手綁腳的嗎?」
「誒,為什麼?」
奧本海默突然問道。
「我們又沒有做虧心事,幹嘛要怕別人跟著?」
被這麼一問,德布羅意一瞬間愣住了。
「不、不是虧心事的問題啦,雖然我們的確不算有說謊……但一來,我們需要小心自己的身分被村民發現,二來還不能讓他們察覺我們在追查八年前的事件。如果有個人一直跟在旁邊,很難同時隱瞞這兩件事吧。」
「也沒有那個必要,不如說根本不可能。」
蒂雅直截了當地回道。
「沒必要是指……」
「隱瞞我們在追查八年前的事。不如說,這件事本身說不定早就被那個村長發現了。」
德布羅意不禁睜大了眼。
「你是說我們的意圖被看穿了?但既然他讓我們進來了,不就代表……」
「不。」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雖然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但蒂雅小姐說得沒錯。首領已經來到這裡超過兩個禮拜了,在這段期間內她不可能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而即使那位名叫希斯的男子什麼都不肯說,但他會選在這個時機攻擊別墅,也很有可能是因為首領做了什麼。」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麼還要放我們進來?」
蒂雅臉一沉。
「說不定是想透過我們把薛丁格小姐引出來也說不定。」
「我是認為不至於,畢竟如果村長對於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此清楚,那反而應該要加倍警戒我們才對。我只是猜想,不論究竟到什麼程度,他或許都隱約察覺到了首領、我們以及八年前的事件三者間是有關聯的。」
「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以及薛丁格小姐到底在這兩個禮拜間做出了什麼行動。為此,比起我們自己埋頭調查,主動去試探村民的反應或許更快。」
德布羅意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有點怕會造成反效果。」
「所以必須慎選人選。好在村長派來接觸我們的人多半不會有太強烈的排外想法,如果能從這些人著手的話,或許有機會獲得一些關鍵的訊息。」
「那位叫道瓊的先生……可能不行吧。那麼,大概要把希望放在接下來那位名為盧榭的人身上了。最好是個容易被牽著鼻子走的人。」
「牽著鼻子走……」
看著蒂雅陰沉的表情,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苦笑,隨後暗暗地吐了口氣。
「那個……」
突然間,隨著一聲有些尖銳的嗓音,一道身影從竹簾後現出了身。
「不、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
體型略顯嬌小的男子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著四人說道。
蒂雅露出了微笑。
「不會,不如說你還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快。辛苦你了,你就是盧榭先生吧?」
「是、是的。在各位待在村子裡的這幾天,我會負責照顧各位的起居。」
「我有點好奇,盧榭先生原本在村裡是做什麼的啊?聽到村長一開始就指名了你,我就產生了疑問,我們應該不會影響到你原本的工作吧?」
「呃、工作嗎,應該是不會啦。」
盧榭有些尷尬地抓了抓臉。
「其實我平常說穿了,就是在打雜吧,平常幫村長打掃一下家裡,提醒一下他每天要做的事,或是每個月的例行大會時記錄一下討論的內容。除此之外的時間,就是看哪裡有人家裡需要修房子的時候,過去幫忙一下吧。」
「誒,聽起來還蠻重要的啊?真的不會有影響嗎?」
他搖了搖頭。
「村長雖然年紀大了,但記憶力還是很好的,很多我寫在草紙上、三四個月前的會議內容,他都還記得一清二楚。所以雖然他老是說自己老了,但我總覺得他還可以活上很久。至於打掃還有修房子的事情,我已經拜託其他人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原來如此。」
蒂雅點了點頭。
「還真是辛苦你了,從各種意義上。你一定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好像有點多餘吧?」
「呃……是有點……」
「不過既然村長選擇把我們交付給你,那就代表他還是很認可你的能力的,是吧?畢竟你應該也清楚,讓一群外人進到村子裡,對你們而言是多麼前所未聞又非同小可的事。」
「前、前所未聞是不至於啦,只是我確實不太懂……除了讓我來接待你們之外,村長說到底又為什麼會答應你們……」
說到這裡,他趕緊揮了揮手。
「我的意思不是不歡迎你們啦,只是……」
蒂雅不禁笑了出來。
「不用那麼緊張,我們都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光是村長願意答應我們就很令人感激了。不過你說不是前所未聞,指的又是什麼呢?難道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突然間,他露出了一副說溜了嘴的表情,眼神不禁向一旁飄移。
「呃、對不起,這件事可能不太適合讓你們知道。所以……實在不好意思。」
「喔,沒關係,我也只是隨口問問而已。那麼,你已經準備好要帶我們去住的地方了嗎?」
「喔對,我差點忘了。請各位跟我來吧。」
說完,盧榭便掀起了門簾,先一步走到了外頭。
「嗯。看來,計畫說不定能進行地很順利呢。」
蒂雅一邊露出了滿意的笑,一邊跟著走向了門。
「你是指……」
「好搞定啊。單純、直率又靦腆,簡直跟布丁一樣。」
「布丁?女僕小姐還會做布丁嗎?」
奧本海默激動地張大了眼,嘴邊的口水幾乎要流出來似的。
「在這裡當然不行,所以你得忍耐一下,不過,如果能順利回去的話,就幫大家都做一份吧。」
躍躍欲試地,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一份入口即化、無可挑剔的完美布丁。」
5
(說起來,明明她只是來打掃的,身邊還帶著這麼多糖果零食,該不會她跟奧本海默那貪吃鬼根本是同一類人吧。)
在跑動中強大的風切下,費曼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蒂雅的事。他趕緊搖了搖頭,將注意力再度集中在眼前。
今天比起昨天又更冷了些。冬天的森林雖不如夏天般茂密,但已足以將為數不多的日照和熱量擋在數十公尺的高空之外,搭配因跑動而快速劃過皮膚表層的空氣,更令費曼感受到陣陣的刺痛感。
(畢竟不像貓,人可是沒有毛髮的啊……還是說,這身灰色的外衣就是我們的皮毛?)
但換個角度想,這種低溫也有助於注意力的集中。倘若是又濕又熱的夏季,彷彿意識也會跟著眼前的熱空氣不停晃動,最終被淋漓的汗水盡數淹沒。到了那時,光是要把這數十公里的路程跑完就已筋疲力竭,更別說是要集中精神搜索了。
一邊確認著手機所顯示的方位,費曼一邊跳過了盤根錯節的樹枝。直線行走看似暴力簡單,但大自然的運作可不是切蛋糕,組織成員也當然沒有能力把路上的阻礙全數劈開。光是想辦法繞道而行,還要隨時保持自己前進的方位,就必須耗費他不少心力。再加上時間的限制……日落之後,這一切就只能全數停擺,在多重的限制之下,只是讓這項任務越加顯得困難。
(但反過來說,就算只有一個,只要能找到腳印的話……)
這便是為什麼,比起跟著蒂雅他們去村子,費曼認為自己更適合負責這邊的原因。和與人交涉、層層剝開複雜的謎團相比,這邊的目標便相當明確。有或無,只有漏看,沒有無法理解,對像他這樣的外勤幹員來說,沒有什麼是比這種工作內容更為熟悉的了。
(十五分鐘。這已經是第五個了。從和包立分開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左右,卻還是一無所獲。不知道他那邊怎麼樣。)
費曼看向了左側。如今他正面向東偏北50度的方向,如果包立和自己的速度相仿,那他也應該在西偏北50度左右。他們的計畫,是以10度為一個單位,分別從東方與西方開始,漸漸往北方調查。按照計畫,他們便可在四至五個小時內調查完方圓10公裡面積的一半。倘若有發現什麼,那就立刻通知對方,再一起沿著線索展開調查。
(當然,這是建立在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狀況的條件下……如果真的又被野生動物纏上,那就沒完沒了了……)
現在是早上十點左右。理想情況下,最好能在今天便搜索完整座森林,並找出有關薛丁格的明確線索。即便最後一無所獲,至少也能先把她潛伏於森林裡的可能性先行排除。也是因為這些考量,他和包立才會定出以10度為一個單位的搜索計畫,為的就是在日落的五點半左右之前,完成整個地毯式的搜索目標。
(還是太緊繃了嗎……)
他搖了搖頭。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了。更何況,如果再減少搜索的次數,就很有可能會漏掉關鍵的足跡,畢竟在時速四十公里的速度下,他們所能注意的範圍頂多也只有眼前的左右一至兩公尺而已。
(反正最壞的狀況下,也就是一邊被追著一邊搜索吧……)
這麼想著的同時,一個費曼從未想過的景象卻突然映入眼簾,令他趕緊急煞。
(這是……)
在費曼所行進的路徑右側,有一小片剛好沒有樹木生長,卻整體顯得異常光禿的地面。他走進一看,才發現中間有幾處焦黑的痕跡。
(該不會……她在森林裡生火!)
費曼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其他燒焦的痕跡。看來,她將火勢完全掌控在自己的範圍之內。
(等等……說不定……)
他又在附近找了一會兒,最後在一個大概五公尺外的灌木叢找到了他的目標。
(骨頭……果然。她是生火烤東西吃,從骨架的大小看來,或許是兔子或其他齧齒類的動物。只是……)
費曼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剛剛所跑的路徑。毫無疑問,自己是在調查完這條路線後折返的路上,然而,在第一次經過時他卻沒有發現這個地方。
是漏看了嗎?他馬上否定了這個猜想。如果將跑的方向和視線的角度納入考量的話,這個焦黑痕跡的所在處似乎正好會被幾棵樹木的枝幹所擋住。而更值得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會沒有腳印?)
雖說可以想到幾種可能性,但如今都無法證實。苦思了一會兒,他最後還是決定先連絡包立。
「喂?你有發現什麼嗎?我想也是,不然你就會先通知我了……對,你先過來,我現在大概在東偏北50度方位的地方,離出發點大概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你先確認定位系統可不可信吧,總之,趕快過來。」

*** ***

「嗯……我想不會錯。這應該就是她留下的痕跡。」
包立盯著燒焦的痕跡,一邊撫著下巴一邊說道。
「這裡不管是離村子或是別墅都很遠,不太可能有其他人闖到這裡。更不用說在危機環伺的森林裡生火,這種事大概也只有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首領大人才做得出來了。」
「而且她竟然也不怕失火。這裡可到處都是天然的易燃物。」
「不過既然是為了食物,那或許代表,她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早就已經斷糧了。你之前也說過,她不太可能在身上帶太多食物,畢竟會影響她的移動速度。」
費曼點點頭。
「但她這樣也撐不久。」
「是啊,畢竟這樣耗費的體力實在太大了,就算我們擁有這副身體,終究還是遠遠比不上大自然天然的獵食者。」
包立突然摀起了嘴,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爬到樹上看一下。」
說完,他便突然攀上了一旁的樹幹。
「喂,你要做什麼?」
包立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專心地觀察枝幹的紋理,一步一步地爬到了三公尺外的高空。
「幸虧這個季節樹葉不會太多,不然反而是個麻煩。呼,這上面比底下更冷啊。」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卻也為這股新鮮感忍不住笑了出來。
費曼雙手抱胸。
「所以,你要解釋了嗎?」
「別急嘛,一遇到無法掌握的狀況你就會忍不住歇斯底里起來,這是你的壞習慣。放鬆放鬆,我們現在可是偵探,緊繃的情緒可是不利於發散的思考啊。這點,反而是奧本海默做的最好。」
「……如果偵探指的是像他那種我行我素的傢伙,那我寧可當無聊卻盡職的警察。」
「哈哈,還真是死板。話說回來吧,我們剛剛不是在討論食物的問題嗎,我們應該都同意,繼續在森林裡遊蕩對薛丁格很不利吧。」
費曼點點頭。
「早在開始調查的時候我就這麼認為了。」
「我那時倒不這麼想。我覺得以薛丁格的心理狀態來說,在森林裡打游擊的機率很高,因為這裡不但離村子近,而且一旦熟悉了之後,也方便她躲藏。當然,我也不認為她在這兩個禮拜間都會這麼做,所以我才說她的計畫可能已經進入了下一階段,而我們的搜索目標就是找出這項計畫可能的足跡。但現在狀況又不同了。假如她已經窘迫到必須生火,那比起繼續打游擊浪費體力,找個能暫時待著的地方顯然更實際,而我現在站在樹上眺望,就是希望能找到這樣的地方。」
說著,包立便一手放在眼睛的上方,一邊左顧右盼,希望能找到最符合的目標。
「以目視來說,離這裡最近的山崖,大概在東偏北和西偏北方各有一處。這森林真是比想像中的還要大得多啊。」
費曼不禁皺起了眉頭。
「山崖?」
「是啊,畢竟待在樹上不太能讓人安心,也總不成在地上挖個洞吧,相比起來,如果能找到一個小洞穴的話,就只要防範出口就好,比較可以放心休息。而且就算沒有洞能進去,山崖邊也比四面都得防範的森林中央要來得安全。」
在包立解釋的同時,費曼也跟著爬上了樹頂,朝著他剛剛所說的方向望去。
「十五……不,這可能有二十公里以上。看起來比村子遠得多。」
「但比起我們來回跑動的距離,這應該算是蠻近的吧?雖然跟一場半馬也差不了多少了。」
包立輕鬆地笑了出來。
「……說的也是。」
費曼閉上了眼。
「的確算是近多了。如果跟我和薛丁格,或是奧本海默的想法相比,更是。」
6
「好舒服啊~」
奧本海默大大地將雙手攤開,對著迎面而來的風說道。
「好久沒有吹到這麼舒服的風了,在進組織的這幾年都只能吹辦公室的電風扇呢。」
「組織?」
走在前方的盧榭一瞬間回過了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啊,指的是那個叫大學的地方嗎?那棟建築物原來沒有窗戶啊?」
「不是啦,只是他……呃、太喜歡待在教授的研究室裡了,只有那裡沒有窗戶,其他地方還是有的。」
德布羅意有些尷尬地解釋著,一旁的奧本海默卻似乎連盧榭的問題都沒注意到,只是享受地閉著雙眼。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我倒是覺得這陣風有一點冷。看來你們這件衣服比看起來還要保暖呢。」
對方一副興致盎然地說著,同時還緊緊地盯著他的衣服不放。德布羅意不禁開始擔心他會不會請求自己把連身帽外套給脫下來,因此趕緊轉移了話題。
「說起來,你認識那位道瓊先生嗎?大概三十幾歲左右,是一個看起來很精鍊能幹的一個人。」
「當然,他也算是村長的助手……不,說是顧問可能更精確一些,畢竟村長也不是什麼都懂,所以他有時候也會提供一些專業的建議。他雖然看起來有點凶,但其實也是個很好的人。」
「的確,即便他不是很贊同我們進入村子,卻也還是給了我們不少忠告。」
「還有這種事啊。」
盧榭不禁眨了眨眼。
「不過,這也蠻像是他的作風的。」
「你指的是哪一部份?」
「都是吧。他是個很小心的人,也常常會提醒別人要謹慎一點。像前幾年村子裡突然有幾個人發了高燒,在家裡倒臥不起,他第一時間就察覺不對勁,趕緊請村長把他們全部都關在同一間屋子裡,調查過後才發現他們好像都碰過同一隻森林裡的動物。道瓊先生說可能是那隻河狸接觸過了什麼其它的人,將對方身上的疾病一併帶了過來,才導致那幾個碰過了它的村民也跟著生病了。如果不是他的機警,說不定那時整個村子都無法倖免於難呢。」
聽著盧榭敘述的往事,德布羅意不禁顯得有些驚訝。但後來,率先開口的卻是一旁的蒂雅。
「道瓊先生的決定確實很正確呢。即便沒有學習過相關的知識,卻還是能明快地做出判斷。如果不是他異常聰明,就是他在哪裡聽別人提起過類似的事件吧。」
一邊說著,蒂雅一邊露出了微笑。
「例如說,另一個突然拜訪村子的不速之客。」
「這……」
雖然盧榭極力掩飾,但德布羅意還是看得出他眼中的猶豫。
「或、或許吧,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畢竟就算有外來者來到這裡,可能也只是來問個路,不一定會通報給村長。說、說起來,我們也差不多到了,就是前面的這間房子。」
他向前一指,轉角的前方是一間外觀規模不小的茅草屋。
「看起來還蠻氣派的嘛,我本來還擔心會不會太小呢。」
彷彿是在呼應蒂雅的期待般,盧榭也跟著加快了腳步,在最前頭推開了屋子的大門。
「唔,裡面也蠻寬敞的。而且雖然東西不多,卻比想像中還要溫暖。」
她轉過了頭。
「該不會這間房子就是盧榭先生蓋的吧?」
他趕緊搖了搖手。
「我主要的工作是修,不是蓋房子啦,再怎麼樣我也只能算是其中一個工人而已,比起幾個厲害的師傅,我還差得遠呢。」
「是這樣啊。不過,我也蠻好奇這間屋子平常是在做什麼的,畢竟你們平常也不會有什麼客人不是嗎?」
盧榭點了點頭。
「是啊,這裡其實原本是糧倉,幾年前因為有人覺得離中央區太遠,所以就搬走了,但留下來的空間實在太大,也不知道要拿來做什麼,所以最後我就稍微改造了一下內部,讓它變得可以住人。」
「誒,那不等於就是你蓋的意思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
「我也只是清理了一下,再加上幾個架子、櫃子和床板而已。就像你說的,這裡除了大以外,其實什麼都沒有,頂多就是有人的房子需要修理的時候,稍微來住個兩三天而已。」
「不管怎麼說,至少現在管了大用。這裡看起來還蠻乾淨的,該不會也是你自己清理的吧?」
「呃,偶爾吧。有的時候我也會來住,因為我平常住的地方靠河邊,雨季的時候還蠻潮濕的,如果受不了那些蟲子的話就會先來這裡避一避。」
蒂雅不禁笑了出來。
「那這裡等於是你的秘密基地囉。那還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借我們幾天用。」
盧榭臉一紅。
「不、不會啦。比起這個,其他幾位覺得還可以嗎?可能跟外面的房子相比沒辦法那麼舒適……」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不,這樣就足夠了,這裡甚至還有基本的盥洗設備,雖然和我們在外面使用的有所差異,但只要習慣了就不是問題。」
盧榭點了點頭。
「你們能夠接受就好。那麼,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你要回去了嗎?」
「是啊,我還有點事要跟村長確認一下。對了,得先讓你們知道要去哪裡才能找到我才行,嗯……」
奧本海默突然舉起了手。
「我我,我跟你去。就帶我去你工作的地方吧。」
「你說辦公室嗎?嗯……好吧,雖然我也不一定會在,但我都把行程寫在桌上,你們看了應該就會知道了吧。如果還是不清楚在哪裡的話找人問一下應該就行了。」
還沒等盧榭說完,奧本海默就等不及地衝了出去。
「在路上你要告訴我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喔。」
「等等,不是那邊……抱歉,我會把他找回來的!」
在盧榭追上去後,屋裡瞬間就只剩下有些愣住的三人。
蒂雅不禁眨了眨眼。
「……還真是天外飛來一筆。」
「就這麼讓奧本海默去真的沒問題嗎?」
德布羅意不禁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關係。他只是面對事情的方法有些不同,卻自有一套系統,否則,工程部門也不可能由他來管理。」
他不禁露出了苦笑。
「玻姆可能不太能同意這段話。」
「無論如何,他至少先暫時引開了盧榭。雖然他好像原本就沒打算盯著我們就是了。」
「我也有點意外。照理來說,他們不是應該很警戒我們的一舉一動才對嗎?」
蒂雅聳了聳肩。
「誰知道那個村長到底在想什麼,不過至少,我們現在能好好地討論一下了。」
愛因斯坦看向了蒂雅。
「在實際談話過後,你認為盧榭先生是適合我們坦白的人選嗎?」
她點點頭。
「跟我一開始想像的差不多。他對外來者沒有明顯的敵意,又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聽到我有意無意的試探會感到動搖。只要在適當的時機推他一把,應該就有機會讓他全盤托出了。」
「呃,蒂雅小姐。」
德布羅意這時忍不住出聲。
「我能問你一個,呃,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不要是太奇怪的都可以。還有,直接叫我蒂雅就好了,畢竟我們還要相處好一陣子。」
德布羅意不禁愣了一下,隨後才點了點頭。
「好,那,蒂雅。你給人的感覺,是不是跟之前不太一樣?」
她微微挑起了眉。
「有嗎?我是沒什麼感覺。」
德布羅意搔了搔頭。
「該怎麼說呢,從一開始你對我們充滿敵意,到後來陷入消沉,最後豁然開朗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擅於表達而且有點消極的人。也許是這樣的人我見過很多吧,畢竟長時間有著心裡煩惱的人,大部分都會變得有點內向而自卑。但從昨天到現在,你有點讓我刮目相看了。你不只很有想法,而且也很積極地將它們付諸實行,我都有點想問你是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了。」
聽見對方如此率直地稱讚自己,蒂雅的臉上不禁泛起了一層紅暈。
「沒、沒有像你說的這麼了不起啦。我只是……覺得不能再消沉下去了。孤兒院的大家也都很開朗、很積極地過著每一天,一想到我比他們來得還要更幸運,我就沒辦法忍受自己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但對你來說,我們的行動真的有這麼大的意義嗎?雖然我和愛因斯坦大哥都在,但你應該也清楚,這個可說是直闖敵營的計畫究竟要冒著多大的風險。我知道首領現在可以說是你的姊姊,但畢竟你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和你在孤兒院遇到的人們相比,甚至可以算是一個陌生人吧?那……」
「不是這樣的。」
蒂雅搖了搖頭。
「對我來說重要的事物,不該只有這樣。我絕對無法忘記孤兒院的大家,但如果我真的只將母親跟老爺當作天上掉下來的大禮,視其為拯救大家的工具的話,那這一切或許才是真正的不幸吧。」
「即便他們並沒有真正地把你視作家人?」
「……是啊。」
她不禁閉上了眼。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更讓我明白了我的心意。既然老爺至今仍不願意將我當作家人,那我就必須更努力地讓他認可我,而不是繼續欺騙自己並不在乎。雖然說出來有點羞恥,但我想要得到他的關心,希望他能真正把我當作他的女兒,為此,我就必須更加了解他、了解這個家才行。」
「了解……嗎?」
看著蒂雅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德布羅意不禁像是想起往事般,有些佩服地點了點頭。
「相信你這麼勇敢地面對自己,最後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答案的。」
「……謝謝。怎麼感覺場面變得有點肉麻啊,哈哈。」
她不禁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難為情地笑了出來。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不是嗎?」
愛因斯坦也在一旁露出了微笑。
「畢竟對我們這些總想靠自己解決所有問題的人來說,最不缺的或許就是嚴肅和沉默了。啊,但費曼可能不會同意我這段話。」
「幸好他不在。」
「是啊。」
說完,三個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其實,除了我剛剛說的那些之外,我也確實很好奇,薛丁格小姐究竟遭遇了什麼。我想她所面臨的痛苦與掙扎,也絕對不會亞於我吧,至少以執著的程度來說,我應該還遠遠不及她。」
「我想組織裡的大部分人應該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情感。即便有,大概也像我一樣,隨著時間漸漸淡化了吧。然而,就算已經過了八年,她卻還是沒有真的放下。即便找到了她,要怎麼說服她又是另一個棘手的問題了。」
愛因斯坦不禁吐了口氣。
「總之,還是先回歸正題吧。實際進到村子過後,你們對這裡有什麼想法?」
「想法嗎……」
德布羅意思考了一會兒。
「可能就是……真的很樸素吧,這裡的生活。整個環境都彷彿停留在工業革命前的農村生活,雖然細看還是能發現一些比較現代化的物品或技術,但總體而言就像是穿越到了過去一樣。」
「我倒是對我們和這裡的人的溝通如此順利感到有點意外。如果他們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和外界接觸,那連語言或是平常談話中對我們來說理所當然的常識應該都會出現代溝才對,但感覺卻沒有很明顯。」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你們所說的我也都同意。這座村子固然保持著相當傳統的雛型,但從某些細節上,還是可以看出它並不是存在另一個時空的世外桃源。它和外界顯然還是保有著最低限度的接觸,令他們不至於與整個世界脫鉤。」
「也就是說,排外只是一層包裝嗎?還是……」
他搖了搖頭。
「考量到八年前的事件,恐怕沒有這麼單純。你們有注意來到這裡的一路上村民對我們的態度嗎?」
「嗯,稱不上是友善,但要說有敵意卻也不至於。要形容的話,不如說是好奇與警戒參半的反應吧。」
「而這正也是一般人面對初見的人事物會有的正常反應。那麼,我們一開始又為何會覺得這座村子很排外呢?」
德布羅意想了一會兒。
「主要是因為那個中年男人咄咄逼人的態度吧。還有,村長雖然禮貌,但總覺得他是想用那套客套的應對讓我們知難而退。當然,剛剛就沒有這個感覺了。」
蒂雅手托著下巴。
「再加上攻擊我們的、那個叫希斯的男子……至少可以確定,排外的情緒絕對是存在的,但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對於你的論述,我倒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我認為排外的情緒和八年前的事件應該要分開討論,因為村子的改建計畫勢必會影響到所有村民的生活,會覺得反感與排外情緒的關聯性我想沒有這麼大。換個角度講,即便發生了八年前的事件,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因此變得排外、對外人產生一視同仁的敵意。」
「但我們不就是來調查八年前的事件的嗎,那為什麼村民們反應還能這麼心平氣和?」
「大概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吧。」
蒂雅閉上了眼。
「在一開始便知道我們與那棟別墅相關的,只有村長、道瓊先生、娜絲妲小姐和那位婦人而已,只要村長指示他們不要隨便外傳,那麼對其他村民來說,我們就只是突然被邀請進村的外來者而已。就算覺得奇怪,就算有所猜測,頂多也只是停留在警戒的階段,不會真的豎起敵意。而這也側面應證了愛因斯坦的想法。」
德布羅意不禁雙手抱胸。
「但如果是這樣,那所謂排外的人又到底是誰呢?他們真的是我們最需要調查的人嗎?」
「我想不會錯的。你還記得剛剛盧榭先生提及的『中央區』這個詞嗎?」
「好像有點印象。但中央區或郊區,這種分類不是城市才會用的嗎?難道這個小村莊也這樣分?」
「剛剛不是有提到嗎?這座村子或多或少是有受到外界影響的,那麼不只是物質,連制度層面也有可能吧?」
「制度?」
愛因斯坦張開了手。
「盧榭先生說過,糧倉的遷建是因為距離『中央區』過遠,而我們可以根據這點做出兩種推測:第一是這座村子的人口分布是由中央向外輻散的,也就是中央是人口最多的地方,因此糧食的需求也最大;第二則是階級。一如我們對城市所謂蛋黃區與蛋白區的理解,居住地越靠近城市中央的,往往是較為富裕的一群,而同樣的概念放到村子,就是地位越高者會越靠近村落的中心。」
「而如果是後者,就能夠解釋為什麼看到我們的人似乎都不怎麼排外。因為他們在村子裡只能算是一般民眾,和擁有一定權力地位的人相比,他們不需要維護自己的特權,自然也就不需要擺出一副強硬的態度來面對外來者。」
說完,蒂雅也不禁點了點頭。
德布羅意眨了眨眼。
「蒂雅,你思考得好深入喔,你講的我幾乎都沒有想到。」
她突然臉一紅。
「沒、沒有啦,我也只是順勢想了一下而已。」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不,你的邏輯相當清楚,而這點事實上讓我有些意外。從進入村子後到現在,你所展現的知識與思考能力已經超出一名孤兒院出身的孩子所會擁有的了。難道……」
「嗯。」
猶豫後,蒂雅緩緩點了點頭。
「母親有讓我上學,雖然只是函授的形式,但明年我就會拿到同等於高中的學歷了。回想起來,一開始還想說要不要從小學開始念呢,還好國中的入學考有考過,也都能跟上進度,這些可能都得歸功於有堅持讓我們學習的院長吧。」
看著蒂雅懷念的表情,德布羅意也不禁笑了出來。
「那麼,你就快跟我一樣了呢。我也是高中畢業,甚至連大學也沒去就進到組織了。不過仔細一想,組織裡的大家也幾乎都是這樣,最多就讀到大學中輟而已。」
「愛因斯坦先生也是嗎?」
他點了點頭。
「有貴人資助我去讀高中,後來我再靠著自己拿到了大學的獎學金,但我也只讀了一年多就輟學了。」
「我記得包立前輩跟費曼前輩也都是類似的經歷。不過也有些人是更早就進入組織了,像是羅森跟波多羅斯基都是國中還沒畢業的年紀就進來了。」
蒂雅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那不就跟我當初被領養的時候差不多嗎?」
「對啊,所以他們也蠻辛苦的。只是,負責帶他們的我和玻姆也不遑多讓就是了。」
德布羅意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有點扯遠了。總結來說,如果去中央區的話,我們就比較有機會找到些什麼,是這個意思吧?」
「我想八九不離十。假如這座村子真的存在階級制度,地位更高的他們也必然會掌握比一般居民更多的資訊。但同時,也代表我們必須更加謹慎。」
說完,他便看向了蒂雅。
「如果是心理層面的話,我已經做好準備了。我比較想問的是,假如真的出了什麼狀況,德布羅意有辦法一次保護我們兩個嗎?」
「誒……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只要不要突然冒出什麼手槍或砲彈之類的東西,再不濟我也能一次抱著你們兩個人逃跑。」
蒂雅攤了攤手。
「如果那種東西真的出現,那就代表我們被捲進一場世紀騙局之中了。」
「所以不太用擔心啦。只是你要記得,一定要待在距離我一公尺的範圍內,我才有辦法保護你,如果得進出門的時候也最好讓我走在前面,以免發生什麼不可預期的事。」
她點了點頭。
「當然,我可沒有在這裡就結束的打算。」
「不用講的這麼誇張啦!我只是要提醒你,在做出選擇之前最好想清楚一點才好。」
一瞬間,德布羅意的臉上露出了有些複雜的表情。
「畢竟,衝動的行動背後,往往是失敗後令人難以接受的代價。」
7
「所以,我們有什麼計畫嗎?」
在走出了盧榭為他們安排的住處後,德布羅意朝著兩人問道。
「嗯……總之,得先有個名目才行,畢竟我們在別人家的地盤逛大街,要是被找碴總得說出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找人這個理由我認為是最合適的,人選的話我想可以從道瓊、盧榭和娜絲妲三個人間做選擇。」
「為什麼不直接說要找村長?這樣不是比較直接嗎?」
他搖了搖頭。
「我們在解釋的同時,人們會同時知道是村長讓我們進村的,假如我們還說是要找村長,那很有可能會變成一群人跟著我們去跟村長理論的狀況,那場面就會變得相當混亂,而且村長自己也會變得沒有台階下。」
「可是那三個人難道就不會變成這樣嗎?」
「至少炮火會分散一點吧,畢竟就算他們支持村長的選擇,最終的決定權也終究不在他們手上。」
蒂雅一邊觀察著附近的景象,一邊回答道。
「唔,這麼說也是。那麼,你們覺得選誰比較好呢?」
「在決定這點的同時,我想我們也必須考慮找人的目的。我個人是有兩個想法。第一個是地圖。撇除藉口的因素,我確實也希望能得到一張村子大略的平面圖,幫助我們更系統性地決定調查的方向與順序;第二則是希斯和他的兩名跟班。如果能找到讓他們願意開口的對象,或是至少從了解他們的人口中問出一些資訊,對我們都會有幫助。」
「也就是說,藉口不只是藉口,還希望能一舉兩得是嗎?」
「理想上是如此,但很有可能不會這麼順利。無論如何,試探村民的反應才是我們的主要目的,所以裝出一副不知道要找誰,所以三人都想試著問的態度,或許也能看出他們各自在這些村民眼中是個怎麼樣的人。」
想了一會兒後,德布羅意才微微點頭,隨後又看了一眼手上的錶。
「一點,太陽又在我們的前方,所以是西邊……我們前進的方向,沒有問題吧?」
「不用擔心,我一直都有在觀察。從進入村子後到與盧榭先生分開前,我們一路都是沿著南北方向行走。而我們的住處,已經幾乎可說是村子的最東側了,所以只要一直朝西,理論上就可以到達中央區。」
「而且你仔細看,其實周圍的景色比起剛剛有著些微的不同。雖然都是田,但糧倉的附近看起來就比較多雜草,有種沒有好好整理的感覺,對比這裡明顯整齊很多,顏色也比較鮮豔的作物,就可以感覺出這裡的人的生活條件應該比較好。」
「真的欸!」
德布羅意眨了眨眼。
「我一直在想剛剛的問題,所以都沒有注意到。」
「這也是你必須學習的地方,德布羅意。」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雖說外勤幹員比較少有單人的任務,所以你過去觀察力不足的問題才沒有顯現出來,但光靠優異的體能與跟蹤技巧是無法成為一名頂尖的幹員的,你一定得時刻提醒自己這點。」
「是,我知道。無法一心多用一直以來都是我的罩門……」
蒂雅不禁笑了出來。
「那奧本海默感覺很適合跟你一起出任務呢。」
「誒,為什麼?」
「因為他雖然有點奇怪,但卻意外的蠻聰明的,不是嗎?這樣一個負責思考,一個負責行動的組合不是不錯嗎?」
德布羅意搔了搔臉。
「這樣我的確就不用胡思亂想了啦……但他那麼容易放空,要是被偷襲的話,我也救不了他啊……」
「哈哈,說的也是,而且他的行為也太不受控了。就連我們留在大門上的指示,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好好遵守呢。」
「他能不能自己回去我都不敢保證……」
說到一半,他突然打住了自己的話。不動聲色地觀察觀察了一會兒後,他才小聲地開口:
「周圍的氣氛變了。」
「我也注意到了。聚集在我們身上的視線明顯比起剛剛更多,而且更加充滿敵意。」
愛因斯坦一邊放慢了腳步,眼神也跟著變得銳利。
「蒂雅,你站到我們兩人的中間。」
「誒,可是……」
他搖了搖頭。
「不用擔心我。即便沒有特殊能力,我的近身格鬥技巧也足以保護自己,反觀你身為女性,很有可能會成為衝突中攻擊的首要目標。」
遲疑了一會兒後,蒂雅才緩緩點了點頭。
「除了氣氛之外,附近的耕田也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密集的建築物。我想我們應該到了。」
愛因斯坦微微頷首。
「仔細看這些躲在暗處的人們,身上的裝扮也與先前見到的農民們有所不同。從斗笠、麻衣到更細緻的棉製衣物和飾品,外表便是顯示階級的一項相當直接的方式。」
康莊大道。
雖然之前的田間小路走起來也是暢行無阻,但和那時自然的空曠感相比,如今的街道卻更給人一種萬人空巷的感覺,彷彿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港口城市中,誤闖進當地黑幫的地盤般,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的那種壓迫感和隨時可能陷入槍林彈雨中的肅殺之氣。
「……這個狀況,或許比想像中還要更不樂觀。」
愛因斯坦一邊警戒著,一邊又朝著蒂雅靠近了一點。
「溝通……如果完全沒有人願意走到我們面前,那一切都無從開始。」
德布羅意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要主動上去搭話嗎?」
「不,先按照原定計畫吧。主動上前可能會使我們的藉口不攻自破,更可能會給對方一個出手的理由。」
他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
「而且如果在路中央,發生了什麼要逃走也比較容易。」
在這可謂開放空間走秀的現場,蒂雅在兩人的保護下,依舊專注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這裡的建築,雖然基本上也都是木製的,但比起村子外圍卻來的高得多,大概都有兩到三層樓。外觀上來看,建築雖然稱不上新穎,但也都保存得還不錯,沒什麼腐化的痕跡,這究竟是技術,還是單純這裡的氣候幫忙呢?)
三人持續在微寒的街道上走著,極盡謹慎地維持著不快也不慢的步調,深怕一個突兀的舉動成為開戰的第一聲槍響。德布羅意甚至在腦中進行了好幾遍抓著兩人逃離現場的沙盤推演,同時盤算著兩側建築的樓高是否足以讓自己抱著他們跳上屋頂,像武俠小說描寫的那般飛簷走壁。
(希望是我杞人憂天,但……我們,是不是可以說是狼入虎口了啊?)
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如此僵持的狀態持續地意外得久,直到德布羅意的兩隻手掌都完全浸濕在冷汗之中時,蒂雅低聲的叫喊才終於將他拉回了現實。
「喂,你們看前面,好像有什麼東西。」
德布羅意抬頭一看,才發現一座石造的建物正聳立在道路的中央。
「那是……」
突然間,陣陣水滴如天女散花一般,從中心的石柱向外綻放,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最後落回底部的圓形水池之中。
「噴泉?可是為什麼……」
「這更證明了這座村子不是什麼宛若隔世的世外桃源。總之,先走到噴泉旁邊吧。」
愛因斯坦冷靜地說著,隨後依舊裝作泰然自若地緩步向前。
走進後他們才發現,噴泉的周圍原來是一個圓環,包含德布羅意他們走的那條路在內,一共有三個街道各自通向不同的方位。
「……原來如此。」
站在噴泉旁的愛因斯坦忍不住皺起了眉。
「中央區……而這裡可謂是中央區的中央嗎?看來是逃不掉了。」
突然間,一大群人從三人剛剛來的方向迅速包圍了整個圓環。短短五分鐘內,偌大的廣場便擠滿了手持斧頭和鈍器的男性。
德布羅意和蒂雅見狀,不禁大驚失色。
「這是……」
「別慌。」
愛因斯坦趕緊出聲安撫。
「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嘗試與他們交涉了。要是有任何害怕或退縮的反應,反而會讓他們的情緒更加高漲。」
與此同時,一個男人在些微的鼓譟聲中,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喂,你們兩個。還記得我吧?」
「……您應該是穆德先生吧?」
他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虧你還記得。沒想到才不過一天,就又得見到你那副嘴臉。」
「如果有所冒犯請容我致歉,但可以請您解釋一下現在的狀況嗎?我實在無法認為被接近一百人包圍是一種友善的表現。」
「這是我、或是在場的所有弟兄們才要問的問題。你們為什麼,又憑什麼出現在這裡?」
他面露凶光,瞪大雙眼的表情比起前一天的生人勿近又更加令人感到可佈。
愛因斯坦平靜地回道:
「這是經過你們村長的許可。」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群瞬間響起了一陣騷動。
穆德沉下了臉。
「就算是你應該也明白,無聊的藉口沒有任何意義。」
「沒錯,此刻的謊言不具有任何意義,只要你們查核為假,被包圍的我們瞬間就會成為俎上肉。」
「……你是想藉由這番詭辯來讓我相信你?」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我是想讓你明白,我們沒有任何耍花招的餘裕或本錢。」
看著對方冷靜的反應,穆德不禁咬著牙,瞪著三人一會兒後,才不情願地啐了一口。
「帕羅!」
「是!」
一名略顯肥胖的中年男子從人群中站出來回道。
「找個人去問清楚,都信不過的話你就自己去。」
「是,知道了!」
他微微鞠躬,隨後便轉身穿過了人群。
「……這就是『中央區』的人們的互動方式嗎?」
蒂雅突然冷不防地說道:
「我們家老爺都還沒有像你這麼頤指氣使。」
「閉嘴!」
穆德朝著她吼道。
「雖然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一個小女人家就給我閉嘴在旁邊看!」
「什……」
蒂雅一瞬間想衝上前,德布羅意見狀趕緊拉住了她的手臂。
「冷靜點!」
他用氣音喊道。
「現在這個局面,只要一個起爆劑,一切就有可能全面失控啊!」
「可是從他會採取這種手段來看,也沒辦法保證村長就能解救我們啊!他如果在那之前就惱羞成怒的話……」
「不用擔心,愛因斯坦大哥會想辦法的。」
德布羅意雖然緊張,但也勉強露出了充滿信心的微笑。
「他會向你證明,外勤幹員絕對不是只有四肢發達而已。」
「喂,在那邊竊竊私語什麼!還搞不清楚狀況嗎?」
穆德朝著兩人吼道,臉上的不耐依舊沒有因為命令的下達而消除。
「呃,沒有……」
「既然穆德先生也選擇耐心求證了,那不如就先放下那高高在上的姿態吧。」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畢竟,我們可還不是你的囚犯。」
「哼,你倒是挺老神在在的嘛?難道你忘了,比起囚犯你還更像個俘虜嗎?」
「擅自將我們的出現當作宣戰是你們的想法,我們自始至終都抱持著友好、願意溝通的態度,即便是現在,平靜的對談也都還不遲。」
穆德冷笑了一聲。
「看來你在半夜闖空門被抓到的時候也會這麼說的啊。」
「無論如何,開誠布公就是我們所能展現的最大誠意,至於願不願意接受還是你們的選擇。只不過,我想你們應該也不願隨意行使暴力吧。」
「當然,暴力再怎麼說也只是一種手段而已,誰會沒事還用上它呢。」
懶散地聳了聳肩後,他突然銳利地瞪向了愛因斯坦。
「只不過,它是一種很有效的手段就是了。」
「要毀壞一切,或許,但要建立關係的話,溝通無疑才是那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方法。只在意效率和立竿見影的成果,往往會讓自己囿於狹隘的認知,而放棄更多的可能性。」
聽著愛因斯坦極為不合時宜的正論,穆德不禁「嘖」了一聲。
「廢話了這麼多,那你還在等什麼呢?不是很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嗎?那就拿出來啊,你所謂的誠意。」
穆德輕輕一抬手,周圍的人群便紛紛舉高了手上的武器,在重重的陰影之下,似乎只要一揮,三人就會輕易地在短時間內被純粹的暴力輾得不成人形。
「當然,我本來就有此打算。」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隨後以眾人看不出的細微動作輕輕呼了口氣。
「首先,請你告訴我,在這兩周內,這裡是否有人失蹤了呢?」
8
「等等!」
「又有了嗎?」
費曼點了點頭,隨後馬上跑到一枝不粗也不細的樹幹旁。
「這裡。雖然沒有很明顯,但看的出來是被爪子抓過的痕跡。」
包立也跟著靠近一看。
「嗯……確實,大小也符合人的手掌。那就是第三個了。如果不是把注意力完全放在樹幹上,還真的發現不了。」
從發現升火的痕跡到現在,也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太陽也早已從東升轉為西落。費曼快速地掃了一眼先前拍下的照片,隨後才將手機對準了爪痕,按下了快門的按鈕。
「我再爬上去拍一張。」
包立點點頭。
「以我們現階段的目標來說,拍照確實很有幫助。比起先前土法煉鋼的地毯式搜索,現在更重要的是確保我們確實有在照著線索的指示前進。」
「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費曼迅速地朝著山崖的方向連拍了幾張後,便直接從樹上跳了下來。
「從我們發現升火的痕跡開始,我們幾乎是以直線朝著你所說的山壁前進,而在這段過程中發現的三個爪痕,也可以證明薛丁格當初也是沿著這條路徑移動的。」
「而且,從她每隔一段時間便爬上樹來看,她應該就是在確認前進的方向。而只要繼續朝著這個方向走,就一定會碰到那個山崖。」
說完,包立又朝著費曼點了點頭,兩人便同時加速,繼續朝著他們的目的地跑去。
而抵達時,時針又已多轉了一圈。
「……不得不說,你目測距離的準度真的有夠差。我相信我們已經跑了五十公里了。」
包立一邊擦著汗一邊笑道。
「抱歉抱歉,只能說還是普通人時的經驗有時候會影響判斷啊,畢竟我們的遠視能力已經今非昔比了,但腦袋卻還是同一顆啊,再加上外勤任務也很少碰到這麼寬廣的空間,沒什麼讓我練習空間判斷的機會啊。」
「我只能說,如果這次還找不到東西,那就是真的麻煩了。你剛剛指的另一個方向跟這裡幾乎是夾90度。」
「我倒是蠻有信心的。」
他抬頭看了一眼身前的陡壁。
「只要薛丁格不要瘋起來,真的爬到了山的另一側的話。」
在這片四季並不分明的巨大原生林中,即便是冬季,草木的生長也並沒有受到明顯的抑制。而這片峭壁上也是如此。雖稱不上鮮豔,但在花草的點綴之下,原先單調的石壁也變成了一張充滿自然美感的三色風景畫。
「要分頭調查嗎?依這座山頭的大小,山壁搞不好綿延了好幾公里。」
「還是共同行動會比較好,畢竟我們也沒有把握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費曼不禁看了包立一眼。
「你是指薛丁格……」
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要暗示什麼,只是,對自己無法掌握的狀況,還是謹慎一點為妙。不論是預設立場或是過度樂觀,都比不上實事求是地用雙眼親自確認一切。」
他閉上了眼。
「而這,才是我真正認同的保守。」
聽到這裡,費曼忍不住聳了聳肩。
「如果回去之後能推翻波耳那群人,我第一個會做的就是把保守派改成務實派。」
兩人由右往左,一路沿著山崖的腳下快步前進,一側是幾乎與地面垂直90度的峭壁,另一邊則是茂密繁盛的森林,在感受這不可多得體驗的同時,兩人卻也迎面承受著未知的壓迫感。
費曼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出來。
「呵……不要預設立場。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難如登天。說不定爬上這峭壁都還簡單些呢。」
「怎麼?忍不住開始想像起來了嗎?明明之前調查跟趕路的時候都沒想這麼多的。」
「這不就是保持『務實』最難的地方嗎?當一個人腦袋淨空,專心致志的時候,要專注在目的上本就不難。麻煩的是我們都不是局外人,要擺脫自己不斷冒出的情緒面對事情,根本是天方夜譚。」
包立突然噗哧一笑。
「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坦率?我還以為這些想法,你打算一輩子都把它們藏在肚子裡呢,畢竟在出發前的你就是這麼彆扭。」
「是嗎?」
費曼依舊專心地看著前方,一邊吐了口氣。
「誰知道,可能是我累了吧,畢竟發生了這麼多事。雖然我們的任務可能都還進行不到一半就是了。」
「如果光是累了就能讓你放下矜持那才好,畢竟狄拉克可是連主動表達這些想法都做不到啊。」
「拿我跟他比也未免太過了。我頂多是煩惱,他那個樣子已經可以說是抑鬱了吧?」
包立搖了搖頭。
「煩惱跟憂鬱只在一線之隔而已,本質上都會讓人鑽牛角尖。你知道務實最矛盾的地方是什麼嗎?跟睡覺一樣,如果你越執著、越是鑽牛角尖地想要務實地面對事物,你的行為卻反而是越不務實的。因為你把務實當作了不得不達成的目的,而不是幫助你面對問題的手段。」
「……你這套說話方式是跟那個普通人學的吧。你跟愛因斯坦都中毒的有點深啊。」
「管他的,總之,這就是一個人所能做到的極限。只能強迫自己相信,只能一個人無力地以卵擊石,但卻很難真的改變什麼,甚至不要被世界改變就已經偷笑了。只有一群人互相了解彼此,共同站在同一陣線時,人的影響力才會顯現,他們的心理也才能足夠強大,足以面對種種的不合理與困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是黑夜的大海中唯一的一盞燈塔,因為他們能夠肯定自我,肯定自己的所經歷的一切是有價值的。」
費曼忍不住撇了包立一眼,但他只是嚴肅地看著前方,堅定卻也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仰起了頭。
「……是啊。在務實地面對困難前,也許我們都該務實地面對自己。軟弱無力又充滿自我懷疑,唯有深切地了解自己之後,固執的我們才能明白同伴的可貴吧。」
「這樣想來,那個叫夏瞳音的女孩或許比我們更早就參透了這點呢。」
包立笑著閉上了眼。
「『理解可以帶來救贖』,她似乎一直是這麼相信的。」
費曼微微皺起了眉。
(不管是她還是叫文瀛天的那個高中生,到底是什麼來歷?)
突然間,兩人都同時停下了腳步。
「包立。」
「嗯。看來我們是賭對邊了。」
緊緊盯著大約五十公尺外,明顯比起周圍看來要暗上許多的凹陷處,費曼謹慎地貼緊了牆。
「你繞到洞口的正前方,等就位之後,用手機發一個訊號給我,我們再一起發動突襲。如果發現什麼不對勁,就直接用喊的。」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便快速地沒入了一旁的樹林中。
費曼繼續小心翼翼地沿著山壁橫移前進,直到剩下大概五公尺遠時,他才悄悄蹲下,等待著包立的信號。
(洞口看來有大概三公尺寬,高度也差不多,深度應該不會太深。周圍看來倒是沒有什麼異狀。)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不要預設立場,保持冷靜,他不斷地這麼提醒自己。即便等一下眼前出現了再怎麼令人難以接受的畫面,也不能忘記自己的任務和職責。
組織的未來,便握在自己的手中。
在感到手機傳來震動的那一刻,費曼便迅速地起身,以驚人的瞬間爆發力沖到了洞口前,與同時抵達的包立朝著洞內大喊:
「不準動!無論你現在正在做什麼,立刻停止手中的動作,舉高雙手!」
沒有回應。
除了從洞內傳來的悠悠迴音外,只有身後鳥類被嚇到飛起的振翅聲,響徹兩人的耳內。
「……看來人是不在。總之,先進去看看吧。」
兩人稍微放低了戒心,躡手躡腳地走進了洞內。
「唔……這個味道……」
費曼忍不住摀起了自己的鼻子。
「青苔……不,不只吧,這感覺還帶著一點屍臭味。」
「你看那裡,有骨頭。就跟還在森林裡的時候一樣,她有出去打獵,然後把獵物帶回來處理。」
「至少證明了的確有人待過這裡……抱歉,我出去吸一口氣。」
費曼轉過身去,微微乾嘔了一下。
「喂喂,你這怎麼行,連我們的大小姐都能忍了,我們可才進來沒多久啊。」
「呼……別調侃我了吧,你還是趕快看一下那些骨頭到底有多少吧。」
「當然。嗯……這次的獵物中有比較大的動物,如果從骨架的大小和數量判斷的話……三,不,可能可以吃個兩天吧。」
費曼轉頭過來的表情中顯得有些驚訝。
「這麼少嗎?」
「或許吃少一點可以撐比較久吧,但這樣做實在沒什麼道理,薛丁格現在的行動模式需要消耗的能量肯定很大,除非她選擇一直待在洞穴裡,不然省吃儉用的進食方式只會讓她越來越力不從心。」
「她是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不動的,畢竟最急的人就是她……」
費曼這時也皺著眉回到了洞內。
「也許我們該從她的角度來思考事情了。來到這裡的她,最有可能想的是什麼?」
「嗯……」
包立蹲著思考了一會兒。
「首先,打帶跑的游擊戰看來已經行不通了,即便是以這裡為據點來回村子也太遠,所以勢必得找一個離村子更近的地方。」
「……而且,還要可以容納她的人質。」
「嗯?」
費曼看向了包立。
「我剛剛一直沒有仔細對你說,但其實我一直擔心的,是在這裡看到薛丁格抓來、並已經審問過的肉票。畢竟對她而言,能夠調查八年前事件的方法很有限,她沒辦法在村子裡自由行動,時間又已經過了這麼久,那剩下的方法,大概就只有直接抓人來問了。只是我那時沒想到,即便是對她而言,扛著人質跑上五十公里也太過不實際了。」
包立手扶著下巴。
「所以你才說要從她的角度思考啊……其實我到剛才都還以為,你是害怕看到屍體。」
「再……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吧……」
看著對方嚴肅的表情,費曼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
包立站起了身。
「不過審問嗎……經你這麼一說,確實是有可能。也許薛丁格一開始就是想直接在森林裡質問綁架來的人吧,只是後來發現行不通才選擇退守。」
「畢竟要讓人乖乖就範本來就沒那麼容易,要不是對方會嚇得歇斯底里,要不是就像那個三人組一樣,死也不願意開口。不管怎樣,審問都需要時間,而這絕對不可能在危機四伏的森林裡做到。」
「但也不會是在這裡,所以她才沒待多久就選擇離開……」
包立環顧著四周,開始沿著洞穴的周圍走了起來。
「如果有什麼遺落物之類的東西就好了……不然的話,還是得全靠愛因斯坦他們啊。」
費曼也跟著從另一側查找,微暗的光線讓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至少在我們回去之前,希望他們別太躁進才好,畢竟那邊能稱著上戰力的只有德布羅意一個人,就算奧本海默可以看好自己,一個人要保護愛因斯坦和蒂雅小姐也實在太勉強了,引起衝突絕對是最下下策。」
「你也太沒信心了吧?奧本海默就算沒有受過外勤幹員的技巧訓練,基本的體訓和身體能力還是讓他在打架時不會落居下風,至少揹著一個人逃跑不會是問題的。」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誒?」
突然間,費曼不禁睜大了眼。
「包立……你來看這個。」
「找到什麼了嗎?我看看。這是……」
他瞇著眼盯向籠罩幾層陰影的石牆。
「一個字嗎?好像是……『我』。」
「寫了什麼是其次,這個像刻字一樣的字跡,應該就是薛丁格弄上去的吧?」
「嗯,雖然因為寫在牆上所以有點歪起扭八,分辨不出字跡,但除了她應該也不會有別人了。然後……」
他用手朝著字左右抹了幾下。
「這不是用刻的。」
他將被染黑的大拇指伸到了費曼面前。
「可能是某種墨水,不管怎樣都還沒乾,也就是說,這是不久之前才弄上去的。」
費曼也跟著抹了一下,仔細地觀察,並用食指和大拇指互相摩擦了好一會兒。
「……好像有一種顆粒感。難道……是炭筆?」
「你說的是畫畫用的那個?可是為什麼?」
費曼琢磨了一會兒。
「我記得炭筆是細樹枝經過燃燒而成的,在森林旁的村子自然不會缺乏製作的原料,反過來說,他們也無法取得一般我們使用的各式顏色的原子筆或是其他可以用來寫字的墨水。那麼,推測他們是使用這種炭筆來當作記錄文字的工具也不為過。」
「而薛丁格的身上也帶著一支……或許這支炭筆,就是她打算用來找出八年前事件真相的關鍵。」
費曼掏出了手機。
「總之,這是個很重要的線索,我先把它照起來。我想,應該也是村子裡地位較高,負責管理各項事物的人才會擁有這種炭筆,光是這樣,就可以讓搜查的範圍縮小很多了。」
「不過,留存了八年的線索嗎……」
包立不禁仰起了頭。
「我們的首領大人可真是超出想像的執著啊。我猜,即便是愛因斯坦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吧。」
「一個人都可以隱瞞自己的過去那麼久了,再加個頂多五公分長的炭筆又有什麼?而且,她現在對我來講也還不能算是首領。」
「是是,畢竟這位『前』首領,還沒有通過我們的廉政考察呢。」
「如果是廉政考察,我早就在她的檔案上打個大叉了。」
費曼一邊將手機收回了口袋,一邊聳了聳肩。
「畢竟不管怎麼看,她現在都只是個為了執著忘記職責的,任性的大小姐而已。」
9
「失蹤?」
穆德微微遲疑了一下,一瞬間,現場的氣氛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你這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是想要表達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只是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而已,因為根據我的推測,你們或許已經有人失蹤了。」
穆德死瞪著愛因斯坦。
「我就是問你,你那該死的推測是從哪來的?」
「我可以向你說明,但前提是你願意在暫時相信我的基礎下與我對話。並不是要求你全盤接受,事後你也可以像剛剛一樣派人確認真偽,但至少在那之前,請不要急著否定我。」
「你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嗎?」
「不,只是確保我不會在說了一長串之後,又被你指控說是一派胡言罷了。」
愛因斯坦堅定地看著對方,眼神中表現出不會輕易退讓的態度。
「呵,好吧,反正在等帕羅回來之前,我們也只能互相乾瞪眼。既然如此,就讓我來聽聽你到底作何解釋吧。」
「一切的來龍去脈有點長,希望你能秉持著理性自持的態度做一名有耐心的聆聽者。」
隨後,愛因斯坦便不疾不徐地將早前對村長說明的內容再向穆德解釋了一遍,包括他們結識蒂雅的過程、希斯等三人的來犯以及他們進入村內的理由。當然,關於薛丁格以及八年前的事件他都隻字未提。
聽完,穆德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希斯……是琉涅那邊的小鬼吧。嘖,淨會找麻煩。」
「你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哼,只能說如果你的故事是編的,那要不就是你對我們的事先調查極其完美,要不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而且還是特別肥美的那種。」
「你應該也清楚,像這座村子一般如此封閉的社會,即便是要調查也無從做起。」
他聳了聳肩。
「是啊,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故事在我聽來還是很瞎扯淡。隨便把不認識的人邀進自己家?是嫌自己過得太安逸了是不是?哈,不過,既然都可以不要命地跑來這裡了,可能真的是大小姐嫌自己的生活太好過了吧。」
穆德鄙夷地對著蒂雅露出了冷笑。
蒂雅陰沉地回瞪著他。
「……你還是聽他說完吧。之後你就不一定笑得出來了。」
「好啊,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倒是要聽聽看,有人失蹤又跟這串故事有什麼關係?」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既然你是第一次聽說希斯等三人製造的衝突,那麼我想,你應該也還不明白他們這麼做的動機吧。」
「哼,那幾個兔崽子的行為我本來就沒懂過,只是到處惹事生非罷了。」
「我倒是認為,他們這麼做一定有其理由。即便中間可能有什麼誤會,但他們將矛頭指向蒂雅,也就是別墅的主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想說什麼?」
「他們的利益遭受損害,而嫌疑人便住在那棟別墅內……那麼這項『利益』指的又是什麼呢?住在幾十公裡外的別墅主人,又能夠以什麼樣的方式損害村子的利益?農作?獵物?水源?但從我們進到村內後看到的樣子,似乎也不像。」
「……住嘴。」
「那麼,換個角度想,從別墅的主人這邊看呢?他又能對村子造成什麼威脅?他最大的優勢,就是這棟佔地超過100坪,足足有四層樓高的別墅。那麼,假如他有辦法擄獲人質,是不是就代表他也有能力監禁他呢?」
「我叫你住嘴你是聽不懂嗎!」
突然間,穆德一把抓住了愛因斯坦的衣領,將他扯到了自己面前。他身後的村民們見狀,也跟著步步進逼,以銳利的鐵具在三人周圍架起了天羅地網。
「……你到底知道些什麼?說!」
穆德佈滿血絲的雙眼似乎要將愛因斯坦整個人吞噬一般,但他卻依舊只是冷靜地看著對方。
「你似乎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閉嘴!就是你們吧!拐走舞夏的人!那件事都過去八年了,你們竟然還……」
愛因斯坦舉起了雙手。
「剛剛所敘述的內容只是希斯等三人的觀點,並不代表事實的真相。我們並不是誘拐事件的兇手,我……」
還來不及解釋,穆德便一把搶過了離他最近的人手上拿著的長矛,將它抵在了愛因斯坦的脖子上。
「最後一次機會。說,還是不說!」
在衝突一觸即發的懸崖邊,德布羅意的後頸甚至可以感覺到鐵器的冰涼。
他死命地閉緊了雙眼。
(拜託……)
「所有人,散開!」
一瞬間,一陣宏亮的聲響響徹了整個噴泉廣場。眾人回頭一看,才發現街道的中央站著三個人影。
「娜絲妲小姐和盧榭先生……還有村長!」
「嘖。」
穆德不甘願地咂了一下舌頭。
「喂,照她說的去做。村長來了。」
短短的五秒內,上百的人群迅速散開,在三人和村長間開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村長撫著自己的鬍鬚,露出了和藹卻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對各位實在很抱歉,想必是居民們和我們的客人之間產生了什麼誤會,才會導致這樣的衝突吧。這一切都是我沒有妥善傳達訊息所導致的,是我個人嚴重的失職,實在非常抱歉。」
說完,他便向眾人微微鞠躬。
「村長,不能這樣啦,我自己來就好了。」
盧榭趕緊扶著他起身。
「必須向中央區的各位道歉的是我,是我沒有搞清楚我的職責,所以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他也跟著向眾人深深一鞠躬。
穆德這時才有些不耐煩地走上前。
「狗血的劇情就免了,解釋一下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村長看向了娜絲妲,而她也點了點頭。
「想必各位應該已經聽這位先生解釋過了,包含他們三位在內的四人是村長邀請進村的客人,而緣由我們稍後會再進行說明。」
「……希斯那小子襲擊了那棟別墅,這是事實嗎?」
「看來這點他們也向你們說明過了。是的,這是事實,事情就發生在昨天晚上,而身為嫌疑犯的希斯等三人雖然沒有正面坦承犯行,卻也並未做出任何辯駁,因此目前他們都被關押在反省室,等待月例行大會的裁判。」
穆德死瞪著娜絲妲。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足夠嚴重了,難道不是嗎?」
「這……我不能否認……」
「那為什麼我第一時間沒有得到消息?難道八年前的教訓對你們來說還不夠嗎?蛤?」
面對勃然大怒的穆德,娜絲妲一瞬間顯露出了慌張。
「我……」
「穆德。」
村長朝著他搖了搖頭。
「沒有人會忘記的。只要還存有一絲惻隱之心,就不會將當年的那件悲劇當作單純的往日雲煙。那確實是非常重大的教訓,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你的意思是……」
他睜大了眼,隨後摀著嘴,忍不住皺起了眉。
「……好吧。我就等一下再來聽你解釋為何如此判斷。」
村長的表情變得和緩了些。
「謝謝你的冷靜。」
「但,我有一個條件。」
他回身指著愛因斯坦三人。
「在我,或是其他領導者得到任何可以接受的合理理由之前,這三……不對,總共是四個人吧,都必須安分地待在一個地方不準動。」
「等等,那不就是軟禁嗎?我們為什麼……」
在她衝上前理論之前,愛因斯坦迅速地攔住了情緒激動的蒂雅。
「如果只是在你們溝通完畢之前,我們可以配合,但在那之後,請不要毫無理由地限制我們的行動,否則,我恐怕就無法向你保證我們會安分地遵守這項規定了。」
「哼,還談條件,要是你們真的敢破門而出,以為我們沒有方法能治你們嗎?」
「穆德,夠了。毫無善意的溝通是不會有結果的,只會無謂地製造衝突而已。我想,這也是八年前的事件帶給我們的教訓之一。」
穆德有些不以為然地撇過了頭,卻也沒有繼續再說下去。
老村長面向了三人,微微低下了頭。
「實在很不好意思,是我們一開始沒有說清楚村內的狀況,才會導致現在的結果。真的很謝謝你們的配合。」
「不,這沒什麼,也是我們自己思慮不周,就當雙方各退讓一步吧。」
他點了點頭。
「那麼,盧榭,就請你繼續履行你的職責吧。」
「是。」
「你也聽到穆德說的了,幾位客人在預計明天召開的緊急會議之前,都必須待在屋內不能外出,這段時間內,就請你與他們待在一起吧。關於你的其他工作,我會請娜絲妲妥善安排的。」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先前被烏雲籠罩的太陽如今也重現了它刺眼的光亮。
「時間也不早了,為了避免產生其他誤會,請各位及早動身吧。」
說完,村長便緩步地跟著穆德走向了廣場的中央。
「對了。」
剛剛都保持沉默的德布羅意這時才突然想到。
「奧本海默呢?」
「喔,你說那位跟你們一起來的先生嗎?他……嗯?剛剛還在的啊。」
「嗨,你們叫我嗎?」
奧本海默突然從後方出現,讓德布羅意不禁嚇了一跳。
「你又跑去哪裡了?」
「嗯?我跟盧榭小哥一起去他的辦公室啊,然後又發生一些事,後來我們就來了。」
「不是,我是說我剛剛都沒看到你啊,村長在說話的時候你在哪裡?」
「喔,你說這個啊。」
他指向了後方,眼睛閃閃發光。
「你看你看,這裡的建築啊,很有趣喔,他前面的欄桿啊,上面的紋路都……」
聽到這裡,德布羅意不禁無奈地露出了苦笑。
(費曼前輩的心情,我現在似乎稍微能夠理解了。)

*** ***

「那麼,就請各位好好休息吧。雖然對你們來說時間或許還早,但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我們來說,也差不多是收工的時候了。」
回到暫時的住處後,盧榭這麼對著三人說道,隨後便隨意地在大門旁靠著牆坐了下來。
德布羅意看了一眼手錶,時間確實已經過了四點。考量到現在是晝短夜長的冬季,白天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個小時。
(即便沒有剛剛的突發狀況,今天的調查工作確實本來就該告一個段落了。問題在於……)
他不禁撇了一眼盧榭,而看似無所事事的他卻也馬上和自己對上了眼。
「怎麼了嗎?是這棟屋子還有什麼不了解需要我介紹的地方嗎?」
「呃不,這個一目瞭然,而且以我個人來說,有個躺著睡的地方就可以了。」
他迅速地和愛因斯坦交換了眼神。對方似乎也知道如今的問題所在,並看出了自己的意圖,於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盧榭先生,可以請你出去一下嗎?就待在門口就好,因為我們接下來討論的內容不太方便外人聽到。」
對方猶豫了一下。
「我可以問理由嗎?畢竟你們現在討論的內容,應該和你們在村內進行的調查有關吧。既然如此,我想身為東道主的我們,也有權利知道你們的調查結果。」
「是的,但事關我們和那位友人的隱私,所以我們還是希望你能給予我們一些空間。如果你或是村長想要知道我們之前做了什麼,我可以之後再向你說明。」
儘管早已察覺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德布羅意還是保持耐心地把該講的話給說完。
「抱歉。」
盧榭一邊搖著頭一邊站起了身。
「我沒有辦法答應你們,因為觀察你們的一言一行也是我的工作。」
「……你之前的態度並不是這樣的。」
他呼了口氣。
「因為那時我並沒有搞清楚我的職責,所以才會造成你們和中央區的居民間的衝突。這是我的失職,我不會再犯了。」
「光明正大地把監視說成是工作,你倒是也蠻敢講的。」
蒂雅這時突然插話道,低沉的聲音似乎是在壓抑一路以來的不滿。
「這……」
盧榭似乎被蒂雅態度的轉變給嚇到了,但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為自己辯護:
「畢、畢竟你們初來乍到,再怎麼樣村長也不可能全盤相信你們,而且既然你們說要調查朋友的失蹤,那應該沒什麼不能讓我們知道的,不如說和我們交換資訊才可以更快地達成目標,不是嗎?不在乎生活的品質卻在乎隱私,太奇怪了吧?」
「所以我們說了,事後會和你們交換意見,在不在乎隱私也不是你們能決定的,我有說錯嗎?」
蒂雅瞪視的目光與盧榭的雙眼四目相接,讓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不行。」
他死命地搖著頭。
「我已經造成了那麼多人的麻煩,不能再隨便讓步了。」
「意思是你也不演了就對了?你就是被派來無時無刻監視我們的,比起客人,你更把我們當成嫌疑犯,是嗎?」
他撇過了頭。
「……你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否認。」
「喔,這樣啊。」
蒂雅雙手抱胸,沉默了一會兒後,回頭看向了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
「我要出手了。兩位有什麼別的意見嗎?」
「出手……」
德布羅意看向了愛因斯坦,而他只是搖了搖頭。
「這個方案本來就是蒂雅提出的,判斷的權責也自然在你手裡,我們不會說什麼。不過,」
他閉上了眼。
「請你謹記,唯有在理性下所做出的判斷,才能稱之為選擇。你必須決定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情緒,而不是讓情緒決定你是什麼樣的自己。」
聽到這串話,盧榭不禁愣了一下,卻只見蒂雅微微點了點頭。
「我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態。如果不解決他的問題,我們就沒有辦法繼續向前。」
看著蒂雅決絕的眼神,愛因斯坦頷首。
「最後,請不要吝惜我們的幫助。請記住,我和德布羅意一直都在這裡。」
說完,他便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再插話。
「謝謝。」
蒂雅以沒人聽得見的音量小聲地說道,隨後便重新看向了盧榭。
「我問你,你說你一開始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職責,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盧榭這時才回過神來。
「就、就字面上的意思,沒什麼特別的。」
「裝傻嗎?那我換個問題。你聽到村長說要讓我們進村,第一時間的想法是什麼?別給我說你沒什麼想法喔,有人沒事會邀請別人在自己家裡逛大街的嗎?」
「這……」
他不禁猶豫了一下。
「的確,我一開始是覺得很奇怪,但畢竟是那位村長的決定,那一定有它的道理在。」
「什麼都沒想啊?即便照顧我們的工作落在了你的身上之後還是一樣?」
蒂雅搖了搖頭。
「不對吧,我可是有提示過你的喔,你難道忘了嗎?我們應該不是那個唯一的不速之客吧?」
盧榭微微睜大了眼。
「那是……」
「那是你第一次裝傻,對吧?我們都看的出來喔。某種程度上,也不能怪你會不了解村長的用意就是了,畢竟你雖然好像蠻擅長照顧人的,但要說演技,可就真的太拙劣了點。」
「我……」
他稍微掙扎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地吐了一口氣。
「的確,即便愚鈍如我,也不是渾然未覺。但就像你說的,我真的以為村長只是派我來照顧你們而已,所以我剛剛也沒有說謊。」
「嗯,那麼你察覺的又是什麼呢?想必就和那位『不速之客』有關吧?畢竟你聽見我的試探時,表現出來的不是驚訝或困惑,而是一副想隱瞞什麼的樣子呢。」
「這……不行,我真的不能再說下去了。我……」
他踉蹌地想往後退,背卻在這時抵上了他自己所改造的外牆。
蒂雅輕輕地搭上了他的肩。
「何必這麼排斥呢?難道跟穆德先生一樣,你也覺得我們是壞人嗎?」
「不,可是……」
「不?為什麼不?」
看著蒂雅炯炯有神的雙眼,盧榭不禁撇過了頭。
「……因為你們,或者說是他的眼神吧。」
他指著愛因斯坦,有些猶豫地說道。
「老實說,一開始他讓我覺得很有壓力,因為我要一個人面對不知作何居心的你們,他話不多,卻又一直維持著很嚴肅的表情,讓我不得不繃緊神經,深怕在你們面前犯錯。但隨著時間過去,我發現他偶爾也會露出放鬆的樣子,儘管時間不長,但那個表情卻總讓我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那張似乎有點釋懷卻又半帶惆悵的表情,我只在村長的臉上看過。」
「……原來如此,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雖然我無意評價自己,但會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的確無法單單以好壞來評斷他的為人。」
「……就是這樣。當然,還有那個叫奧本海默的人也是,我想這麼單純的人應該不至於會想要對村子做什麼壞事吧。」
「這聽起來更有說服力一些,畢竟他似乎真的就是這麼沒有心機。不過這麼說,我難道才是最像壞人的那個嗎?」
「……我沒有這樣說。」
蒂雅微微一笑。
「那麼就沒有關係了吧?讓都急著解決問題的我們互相交流一下,說不定兩邊的煩惱就都這麼迎刃而解了呢。」
「……問題?」
「是啊,既然有這麼多線索了,那麼你應該也發現了吧?為什麼村長要讓我們進村。」
他愣了一會兒後,隨即睜大了眼。
「難道!」
「沒錯,身為一村之長,當然不能出於賠罪這種理由放我們這些陌生人進村,即便他是個人再好,再講道義的老人家也一樣。想必他那時候就已經隱約察覺到了吧,我們和那位「不速之客」……或者說,失蹤事件的關係。」
「連這個你們都……」
他不禁咬住了下唇。
「那些事,難道真的是你們做的?」
「當然不是,如果我們是綁架犯或挾怨報復的你們的仇人的話,應該好好地躲著才對,直接在你們面前現身簡直是狼入虎口。」
「……也是。」
他不禁呼了口氣。
「可是我還是不懂。如果村長覺得你們知道些什麼,那又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其他人也就算了,既然都指派我來照顧你們了,不是應該至少告訴我他的想法嗎?」
「嗯……雖然只是我的猜測,但我有在想,他會不會是故意的。」
「故意?」
這次,連德布羅意都忍不住感到困惑。
蒂雅看向了愛因斯坦,但他只是不意外地點了點頭,讓她更有信心地豎起了手指:
「你們仔細想,為什麼村長要直接放我們進村?如果覺得我們和失蹤事件有關,直接開口問不是更快嗎?」
德布羅意扶著下巴想了一會兒。
「應該是因為還對我們存有戒心吧。雖然八成不是犯人,但在這種時候要求進村也不知道是想做什麼,還不如先觀察一下,反正村子裡的每一雙眼睛都在我們身上,就算想做什麼壞事也很難。」
蒂雅點了點頭。
「你跟我的想法其實很接近了,但村長恐怕不只是想『先觀察一下』而已。如果主動創造機會讓我們自由行動的話,不是更能夠知道我們想幹嘛嗎?」
他眨了眨眼。
「……原來如此。這也是他什麼都不跟盧榭先生說的原因吧。如果他知道了村長的用意,會反而太在意這點而表現地不自然。反過來說,不會想太多的盧榭先生也正是最適合這項任務的人選。」
說完,德布羅意也不禁看向了他。
「只是這樣說,對盧榭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就是了。」
「唔……」
盧榭不禁抿起了嘴。
「雖然有點不甘心,但確實,你們說的沒有錯。被蒙在鼓裡我也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還沒辦法讓村長放心而已。」
「不過這樣說的話,難道連我們會去中央區,甚至和穆德先生他們發生衝突也在那位村長的意料之內嗎?」
蒂雅聳了聳肩。
「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如果這也是他計畫的一部份,就代表他把中央區的人們蒙在鼓裡也是有意為之的。真是如此就有點恐怖了。甚至會讓我懷疑,他是不是還藏著什麼更大的秘密……」
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
「例如,薛丁格的所在。」
「呃……應該不至於吧。」
德布羅意搔了搔臉。
「畢竟這樣就等同於村長在自導自演了。不管這中間有什麼樣的陰謀,這樣做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好處。」
「陰謀什麼的……不可能的。」
盧榭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
「村長一直以來都為這座村子鞠躬盡瘁,帶領我們走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不要說私利了,大部分時候他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好,就只是一心想著如何讓收成更好、如何讓村子變得更和諧。沒有他的話,我們連和中央區的人好好溝通都沒辦法,更不用說是什麼月例行大會了。」
看見盧榭難得一見的堅定神情,德布羅意趕緊舉起了雙手。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一個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沒有親自說出口的話其他人是不會知道的。村長的計畫不見得是為了私利,但他還是有可能出於其他考量而隱瞞些什麼,就像他沒有第一時間就跟你說明自己的想法一樣。要當一村之長肯定不簡單,不是什麼事都坦蕩蕩的做就可以解決的,而如何拿捏這些事情,就是屬於村長的智慧了。」
「……你說的對。」
盧榭低下了頭。
「這也是為什麼村長到了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的原因。當他思考著更深遠的未來時,我還是只能注視著眼前,總是患得患失地想著自己有沒有做錯,有沒有符合別人的期待。他的智慧實在太難學習了,我……實在做不到。」
「這也正是為什麼你不該再自怨自艾的原因啊。」
蒂雅搭上了他的肩,安慰卻又認真地看著他的雙眼。
「你為什麼會想要做好一件事?是為了不再做錯事情而賭氣嗎?還是為了跟上某些人的期待?甚至只是覺得愧疚而想彌補什麼?如果是這樣,那我建議你趕快收手,但假如不是,那就不要再繼續鑽牛角尖了。拿回屬於自己的主導權,把心力放在你真正想解決的問題上吧。」
盧榭有些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微微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以我的立場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懷疑你們的理由了,只是……要不要告訴你們詳情,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決定的。」
「實際上決定要怎麼做的也只有村長一個人吧?只要你能說服他,那……」
他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得更有自信一點,但這種事不能開玩笑。我會幫你們說服村長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們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們。」
蒂雅不禁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我怕的是等他們會議開完之後,我們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啊……」
「既然如此,我有一個提案。」
愛因斯坦這時突然出聲。
「現在你沒有辦法向我們說明失蹤事件的詳情也無妨,但能請你告訴我們,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誒,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他搖了搖頭。
「除了肇因是你們與那棟別墅主人之間的衝突外,我們所掌握的,就只有這張照片而已。」
他拿出了收在背包內的、小時候的薛丁格與那名管家的合照,並遞到了盧榭的眼前。
他端詳了好一會兒後,突然睜大了眼。
「這個人……該不會是……」
「如何?你認識他嗎?」
他搖了搖頭。
「我沒有親眼見過這個人,但根據村長和道瓊先生當時和我說明的外表,八成是……」
「……能告訴我,這位男性目前的狀況如何嗎?」
盧榭不禁摀起了臉,隨後緩緩地吐了口氣。
「很遺憾地,他已經去世了。而他的死亡,正是村長這些年一直掛在口中的,我們必須一輩子記住的慘痛代價。」
三人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是由蒂雅率先開口:
「能告訴我們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後,緩緩點了點頭。
就此,盧榭的記憶被拉回了那個朦朧褪色、對一切都還後知後覺的,天真的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