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遠征

本章節 39114 字
更新於: 2024-08-17
1
凌晨三點。
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後,站在玄關前的費曼看了一眼身旁的全身鏡,隨後便緩緩推開了自己的房門。身上顯得有些過大的連身帽外套,配上外頭月明星稀的景象,令他看來有點像一名風塵僕僕的旅者。然而,如今的他卻是兩袖清風。
在確認外頭空無一人後,費曼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宿舍的走廊上。即便這棟建築物是配合他們特殊的身體所設計,因而擁有一般公寓難以想像的隔音效果,但費曼依舊不想冒險。
畢竟,被發現絕對會招來很多的麻煩。
事實上,宿舍並沒有所謂的宵禁時間,或者說,明文上沒有。對於組織成員或是任何一位在此工作的基層員工來說,在晚上出門明顯是缺乏誘因的,畢竟組織內不像都市裡的商業區一樣,充斥著各種夜幕低垂下的熱鬧環境,甚至就連所謂的便利商店,最晚也只營業到晚上九點而已。如此在一般人耳裡聽來不可思議的現況,或許出自於組織自古以來某些成員對於規律生活的莫名堅持,但無論如何,會在凌晨三點左右出門的人都是少數中的少數。除了本來就預計要在這個時間出差的外勤成員外,或許就只有那些房間裡的廁所壞掉的住戶了吧。
就這點來說,距離包立所說的軍事化管理似乎也相去不遠了,費曼不禁心想。事實上,組織裡奇怪的規定也還不僅止於此。
躡手躡腳地從三樓下到一樓後,費曼又忍不住回頭看了自己所居住的宿舍一眼。
更精確的說,是第八宿舍。
組織內被命名為宿舍的建築物一共有九棟,每一棟的外觀、樓層數、建築物內的配置都完全相同,皆是在五層樓的建築裡有每層兩間的單人房、兩間雙人房與一間四人房。而其中,每位組織成員,無論正式或實習,都享有住在單人房內的權利。
說明至此,或許有人已經注意到這其中的不尋常。是的,基層員工與組織成員是住在一起的,而同為組織成員的同事間卻有可能生活在相隔甚遠的地方。當然,這樣的配置邏輯對於內勤幹員是合理的,畢竟他們與基層員工的交流相對密切,但對於佔組織成員約莫七成的外勤幹員而言,除了能夠拓展自己的人際關係外,這項傳統只帶來了更多的麻煩。
費曼當然有嘗試在月例行會議上提出這點,希望能將所有的外勤幹員集中到其中兩棟宿舍,再讓經常一同合作以及具有師生關係的成員們同住,以解決單人房數不足的問題。然而,這類有關組織內部的改革提案不論是保守派或崇信派都不怎麼重視,不管費曼再怎麼主張提升內部效率的重要性,也很容易像這個提案一樣被其他議案蓋過而無疾而終。
遠方的路燈突然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來,讓貼著宿舍牆邊的費曼趕緊蹲下了身,警戒地朝著光源盯了好一會兒。沒幾秒後,伴隨著風切聲,一輛小貨車呼嘯而過。
費曼忍不住吐了口氣。
(一般垃圾跟回收處理的嗎……我記得他們過往兩點半左右就會全數處理完畢了啊……)
他搖了搖頭,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後,就趁著路燈熄滅的一瞬間通過了馬路。隔著第八宿舍對面的是工程部門的大樓,只要從旁邊的小道穿過去,就距離中央行政大樓不遠了。
看著大樓前光禿禿的植被,費曼突然想起,他的老師,也就是前一代的海森堡曾經說過,在他剛進入組織的時候,這片區域可是一座相當漂亮的小花園。那時工程部門的部長是兩代前的德布羅意,身為崇信派成員的他似乎在進入組織前就很喜歡花花草草,所以就利用了自己下轄的工程部門的門口附近延續了自己的園藝生涯。不過,早在海森堡這麼告訴費曼的那時,這片地就早已因長年無人照顧而陷入了荒蕪。
「實在太專注了。」
費曼還記得老師說出這句話時,臉上那略帶感慨的表情。
「他們實在是太專注了,專注到以致於自己的生命中除了與魔女的對抗外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他們好像都忘了,自己還可以是自己。就算經歷了那些不幸,我們的生命中,還是有除了漫天的痛苦和毫無感情的抗爭計畫以外的事物啊。」
費曼側著身,緩緩地在大約三十公尺長的小巷中橫移著。有些泥濘的地面令他的鞋被染上些許的黃褐色,但他仍舊硬是抬起了腿,向著久違的水泥地上踏了出去。
而等著他的,則是空曠的操場。
「專注……嗎?」
費曼跨過了六道的紅棕色跑道,踏上了綠油油的草地。
「我很清楚,人的生命不應該如此單一,如此的單向性,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他們能夠多看幾眼自己的腳邊,因為那些被他們忽略的東西,是只要生為人就不可能割捨的。但老師,」
在一片黑暗的操場中央,費曼不禁抬頭看向了天上的新月。
「在沾上了泥濘的土黃色後,我們難道還能如天真的當初一般,滿帶喜悅地看著那雙早已黯淡的鞋嗎?說到底,在踏過了那片泥淖過後,我們真的還有辦法分辨出什麼是原先的自己嗎?」
沒有回答。
費曼只是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
越過了位於操場旁的體能暨實務訓練中心後,中央行政大樓的後門就與它的其中一扇側門比鄰而對。中央行政大樓除了是首領與副首領的辦公之處外,也是月例行會議的舉行之處,可謂整個組織的中心。從一樓的正門進入大樓後,挑高的大廳周圍甚至陳列著各式各樣的介紹文,令初來乍到的新進組織成員們能夠在短時間內便了解組織的歷史與各部門的工作目標。倘若是現在的組織,肯定不會重視這種無關於魔女對抗或權力鬥爭的事吧,費曼不禁心想。
不過,他會在這種時候來到這裡,還有別的原因。
悄悄地從後門旁的樓梯上到二樓後,費曼一路貼著牆壁,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位於角落的廁所旁。行政大樓一共有三層樓,每一層都設有兩間廁所,分別落在樓層的兩個角落,除了男女廁的差異外,每間廁所在外觀上都是相同的。
三更半夜的無人廁所自然是黑漆漆的。費曼看了一眼代表男性的標誌後,微微嘆了口氣,隨後便徑直走進了一旁的女廁內,找到了從門口數來的第二間廁所,隨後——
「叩。叩叩。叩。叩叩叩。」
一陣沉默後,門內傳來了回應。
「叩。叩叩叩。叩。」
費曼點了點頭。
「叩叩。叩。」
過了幾秒後,門便自動地打開了。
「很好,人真的都在。」
費曼看著擠成一團的三人,這才放鬆地吐了口氣。
「都刻意叫我們提早半個小時了,不會有事吧。你也不想想我們待在這裡有多擠。」
玻姆扶著自己痠痛的腰,忍不住抱怨道。
費曼聳了聳肩,隨後斜眼看著一臉惺忪的奧本海默。
「這你得跟包立說,如果不是他堅持要帶奧本海默來,我也不必出此下策。」
「如果這樣還不行的話,你恐怕得跟奧本海默一起住一晚了。」
姿勢有些奇怪的包立笑著說道。
「不會,我會叫『你』跟奧本海默住一晚。我就是為了確保這附近沒有任何人在監視我們,所以才堅持要殿後的,你覺得帶著奧本海默我還有辦法做這麼多事嗎?」
「這給包立做也可以吧?講白了,你就只是不想面對奧本海默而已。」
玻姆雙手抱胸,忍不住嘆了口氣。
「唉。不管到哪裡都有人要把我當保母。」
「好了好了,既然人都到齊了,我們就趕快出發吧。在半夜四點的時候塞在一間女廁裡可不是個正常組織成員該有的行為。」
「只要是正常人都不該吧……」
包立一邊笑著,一邊將手搭上了馬桶的沖水把手。另外兩人見狀,便趕緊拉著奧本海默靠在牆邊。
「根據愛因斯坦的說法,拉下把手,並同時……」
他伸長了腳,勉強搆到了垃圾桶。
「踩下垃圾桶的踏板……好!」
一瞬間,費曼的眼前一陣天昏地暗。直到一段彷彿昏厥的狀態過去後,他才勉強睜開了眼,大口地吐了口氣。
「真該說……果然是同一個人設計的系統嗎?」
包立也忍不住用力地搖了搖頭,想辦法讓自己恢復清醒。
「不管是從出入境大樓光明正大地離開,還是從這個被秘密建置的備用系統,都免不了這番折騰啊。」
「外勤幹員的工作裡,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玻姆?你……還好吧?」
玻姆一邊摀著嘴,一副快要吐出來似的搖了搖頭。
「我們還可以說習慣了,對玻姆這種一年都不一定會出去一次的內勤幹員來說,會是這種反應也不奇怪吧。不過奧本海默倒是好像沒怎麼不舒服啊?」
被提及的當事者只是揉了揉眼,後知後覺地抬起了頭。
「……嗯?怎麼感覺周圍……變舊了?」
「那是當然,因為我們移動成功了啊。」
「這麼快?」
奧本海默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馬桶。
「可是我們還是在廁所裡啊?」
「畢竟這套傳送系統的原則,似乎是把環境相似的兩個系統做空間上的連結,既然我們是從廁所出發,那麼自然出口也得是廁所。」
一邊說著,包立一邊打開了已然褪色的木門。
「看吧。」
指著外頭與剛剛截然不同的磁磚地板,包立回頭看向了三人。
「你們……先去吧。」
玻姆一邊撐著馬桶一邊喘著氣。
「他們應該……就在外面等我們。」
包立看著費曼,兩人互相點頭後,便拉著奧本海默一起走出了廁所外。
而三男一女的接待人,就在路燈的照耀下,迎接著他們的到來。
「你們終於來了……誒,玻姆呢?」
「讓他緩一緩吧,他感覺快吐出來了。」
「原來……」
德布羅意不禁搔了搔頭。
「說實在的,我覺得這已經比平常在用的那個好很多了。在前幾次出勤的時候,我大概是出去一次就吐一次,明明回組織的時候就不會這麼嚴重的。」
他看著奧本海默,不禁眨了眨眼。
「不過看起來也是因人而異呢。」
費曼打量著周圍。
「我先確認一下,這裡確定是安全的嗎?」
「如果你是指會不會被其他人發現這點,那不用太擔心。組織跟這裡的時差是三個小時,也就是說,現在是凌晨一點,而我們的所在地,其實就是之前魔女事件發生的公園。當時才不過晚上十點左右,這附近就幾乎沒有什麼人煙,更不用說是三個小時後,天更暗的這個時間了。」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看向了一旁。
「你們想必就是玻姆所提到的文瀛天先生以及夏瞳音小姐吧?很抱歉,這麼晚了還把你們叫出來。」
夏瞳音趕緊搖了搖手。
「不會不會,您太客氣了。這麼重要的事袖手旁觀才是不正常,畢竟我們早就已經不是局外人了。」
「但您畢竟是被捲進來的……」
「不。」
夏瞳音閉上了眼,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種話請您放在心底就好了。對已經無法改變過去的當事者來說,這種藉口只是徒然地令人感到軟弱而已。」
包立不禁微微睜大了眼,隨後才瞭然地點了點頭。
「那就請您把這當作我的失言吧。恕我再問一句,請問自從您與愛因斯坦定下緊急契約以來,到目前為止過了幾天呢?」
夏瞳音想了一下。
「那是上上個星期六……已經十天了。根據愛因斯坦先生的說法,這個契約一旦訂下後,必須要一個月後才能解除,是嗎?」
「一個月只是一項概略的估計,實際上會受到接收能力者在這段時間內的行動所影響,越是激烈地做出超越一般人能力的動作,就越會延長契約的時間。我查過組織過去的記載,最長的案例持續了有三個月之久。」
「不用擔心,只要夏瞳音小姐從今後以正常人的作息生活,在第二十五天左右契約就會解除了。至於對於我的處分……」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在這些事全部告一段落之後,我自然會接受組織的調查。」
「放心,至少現在我沒有打算談論這件事。」
他接著轉頭看向了文瀛天。
「我聽了非常多人向我提及您的事,不管是魔女或偽魔女的事件,若不是有您在,組織如今會如何我實在不敢想像。但在那之前,身為狄拉克的老師,我想先向您道謝。」
包立深深地朝他一鞠躬。
文瀛天只是搖了搖頭。
「你應該感謝他自己。感謝他從未放棄自己。至於我,只是做了對我而言有意義的事,僅此而已。」
面對著文瀛天毫無變化的一號表情,包立不禁眨了眨眼。
「就如玻姆所說,您還真是……特別的一個人呢。」
「包立……」
費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啊……不好意思,是我扯遠了。如果有冒犯到您實在很抱歉。」
「如果真的如此在意效率,那麼我建議你使用正常的方式說話即可。在經歷了這一連串的事件後,我想在場沒有人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文瀛天看向了費曼。
「我想你們對於我的行為一定抱有諸多疑問,所以倘若你們有任何問題,就請盡量提出。畢竟我們對彼此的信任還是會一定程度地影響我們的合作關係,而無理解,便談不上信任。」
頓了一拍後,費曼才忍不住吐了口氣。
「既然如此,我就問你一句吧: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他緊緊盯著他。
「公理?正義?自我認同?自我滿足?我知道,你對著魔女所說出的那段話,絕不是一個膚淺的人所說的出口的,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你就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說這是對你來說有意義的事,但所謂的有意義,究竟是指什麼?」
沉默。
無論是一臉嚴肅的愛因斯坦、好奇的德布羅意、認真的包立,甚至是帶著一絲複雜表情的夏瞳音,如今都直盯著文瀛天的眼皮,等待著他的回應。
「……自我。」
閉上眼良久後,文瀛天才回答道:
「我想對我而言,得到一個關於自我的答案,便是所謂的意義。」
「自我?組織所面對的問題,可遠遠超出一個人的層面……」
他搖了搖頭。
「那是對組織而言,對你們卻不是如此。即便一個人懷有再怎麼悲天憫人的濟世思想,這一切也必須對他自身產生意義,他才有可能做出行動。我想對身為保守派一員,卻又挺身而出嘗試改變組織現況的你來說,這是再清楚不過的吧?」
費曼看著文瀛天,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思考。一個人想要面對自我,唯有如此。但僅僅這樣是還不夠的。很多時候,人非得經歷些什麼才能明白什麼,才能令思考並不侷限於自己的天地。這便是我選擇插手的原因。」
「那,組織……我們的目標呢?對你來說,難道完全沒有任何意義嗎?」
「有的。」
文瀛天微微頷首。
「只要你們仍在守護人們的自我,那我便會肯定你們的行動。只是請你記住:所謂的意義與價值,唯有一個人打從心底認同時才會真正浮現,沒有人是他人願望的奴隸,也沒有人該是自己理想的附庸。」
他轉頭看向了包立。
「請問你還要什麼想問的嗎?」
包立扶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
「不,我想不用了。剛剛的回答就足夠了,謝謝你。」
文瀛天點了點頭。
「那麼事不宜遲,在你們出發以前,我會再最後確認一遍你們這次的行動內容。首先是目標。」
「找出首領,問出她在影像無法調閱的期間到底做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並想辦法說服她回歸組織。」
「接著是任務的期限。」
「在下一次的月例行會議以前,對吧?」德布羅意回答道,「也就是下星期一,四天後。」
愛因斯坦雙手抱胸。
「準確來說,是下星期一組織時間的下午一點。理想狀態下,我會希望至少早上的時間可以用作準備會議的攻防。無論如何,即便無法順利找到首領,我們也必須在這個時間以前趕回組織參加會議。」
「再來,參加的人員。」
「愛因斯坦、德布羅意、包立、奧本海默,以及我。」
甩開其他雜念的費曼看向了眾人。
「玻姆繼續待在組織內部觀察情況,而文瀛天先生、夏瞳音小姐就和狄拉克一起留在這邊等我們回來。雖然愛因斯坦暫時失去了能力,但他在這次行動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我們會一邊保護他一邊前進。」
「最後還有通訊的方式。」
包立突然從身後的包包中拿出了一台手機,交給了文瀛天。
「無論我們身處在哪裡,這部機器都可以讓我們無視距離與當地的狀況做即時的通訊。我希望我們可以每天至少固定聯絡一次確認彼此的狀況,假使組織那邊發生了什麼,你們也可以馬上通知我們。」
「我們這邊也會和先前一樣,與玻姆保持聯繫。」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轉頭看向了眾人。
「好,那我們差不多就可以出發了吧。時間寶貴,更何況真正的麻煩是從今之後才要開始。」
「狄拉克……」
「嗯?」
「狄拉克的事情……你真的不請文瀛天幫你帶個話嗎?」
德布羅意終於忍不住問道。
包立搔了搔臉。
「畢竟我們說好了,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再來談這件事……這也是為什麼他沒有來的原因,不是嗎?」
「其實是因為佑全……那位不幸被捲進來的男孩還在家,然後包立先生又說想要見我跟學弟一面,所以他才自告奮勇地說要照顧他的。」
「原來……」
「雖然他看起來不太在意,但我想,他心裡應該有很多話想對包立先生說吧。所以,」
夏瞳音抬起了頭,認真地看著包立。
「請至少給他一些回應吧。」
包立皺著眉頭,右手扶著下巴,手指有些不安分地不停摸著他臉上的疤痕。光是這點,費曼就敢確信他是真的感到有些苦惱。
「……好吧。」
有如被打敗一般,包立微微嘆了口氣。
「那就拜託你們這麼幫我跟他說吧:辛苦了,還有,」
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恭喜你。」
2
「不知怎麼的,總覺得我可以明白包立前輩的心情啊。」
文瀛天和夏瞳音離開後,德布羅意突然這麼感嘆道。
「在還沒有自己帶過新人之前,我都覺得這種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想到真的上陣之後就搞得雞飛狗跳。要怎麼教導對方、要怎麼拿捏自己跟他們之間的距離關係,以至於到底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講,都是一門學問啊。」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我記得德布羅意你帶的是羅森,是嗎?就是那個充滿活力的小女生,我記得她在之前正式和實習成員的共同體術訓練裡表現得還不錯。」
「她確實蠻有才能的,只是我還真希望她能把她的精力也多花一點在讀書上,畢竟就算把組織成員當作一種工作,也沒辦法做一輩子啊……」
「好了,德布羅意。」
愛因斯坦閉著眼。
「早點讓文瀛天先生跟夏瞳音小姐離開可不是為了讓你閒聊的。」
「等等,愛因斯坦。」
在他準備朝著廁所走去時,包立在身後叫住了他。
「……什麼事?」
「我想文瀛天先生說的沒錯。我們必須先互相信任,才有辦法好好合作。所以,作為友好的證明,」
他伸出了手。
「讓我們暫時盡釋前嫌吧。」
沉默了幾秒後,愛因斯坦不禁嘆了口氣。
「……有那麼明顯嗎?」
「很明顯喔,愛因斯坦大哥。不管是語氣,還是表情。」
「……唉。」
他搖了搖頭。
「很抱歉,早在決定合作的當下,我就應該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只是多年來懸而未決的情緒,要想在一時之間消解,似乎也沒有那麼簡單。」
包立露出了微笑。
「光是你有這樣的想法就足夠了。更何況,過了這麼多年,我想我們也都比當時那個拚死爭論的自己要成長了許多吧。」
「……是啊。」
愛因斯坦舉起了手,握住了包立有些冰冷的手掌。
看見這一幕,德布羅意也開朗地笑了出來。
「既然手也握了,那我們就出發吧。不過說起來,我們是不是還忘了什麼……」
「對了,玻姆。原本是希望他能夠當引薦人的,結果面都見完了,他還在廁所裡。」
德布羅意趕緊衝進了廁所,打開了作為傳送門出入口的第二個隔間。
「德布羅意……嗎?」
癱坐在馬桶上的玻姆一邊喘著氣,一邊抬起了頭。
「事情……還順利嗎?」
「至少比你這邊順利的多。你還好嗎?」
「吐過幾次之後就好多了。所以,你們是都談完了嗎?」
「對啊。文瀛天說還會和你繼續保持聯繫,包立也給了他一台外勤幹員通訊用的手機,可以隨時保持聯繫。」
「什麼嘛,照你這麼說,一開始其實就不需要我,不是嗎?」
他撐著馬桶站起了身。
「說什麼引薦人,我看包立只是怕他跟愛因斯坦場面尷尬,費曼又不會打圓場才叫我來的吧。喔對,還有當奧本海默的保母。」
「不要講得那麼難聽嘛。」
包立這時才笑著走了進來。
「能夠緩和場面的潤滑劑,你不覺得這其實也是個很難得的才能嗎?」
「我看是很難得的工具人吧?啊,愛因斯坦。」
「玻姆,好久不見。先前在電話裡忘了問,波多羅斯基跟羅森他們還好嗎?」
「就……一如往常。」
他聳了聳肩。
「反正我最近也沒時間管他們,就幫他們訂了一個兩星期的讀書目標,其他時間就叫他們自己看著辦。我是完全不期待他們會乖乖讀書啦,不過說也奇怪,這幾天下來他們倒是比先前安分不少。」
「或許這代表你之前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
「我是覺得完全不是這個問題……」
他看向了五人。
「所以,你們準備好要出發了嗎?」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拍了拍身後奧本海默的肩膀。
「隨時可以。」
「既然如此,這裡就交給愛因斯坦跟德布羅意吧,畢竟他們是在場對這套系統最熟悉的人。」
玻姆站起了身,將隔間最裡面的空間讓給了兩人。
「那麼,我們就再簡單說明一下這個簡易傳送系統。」
愛因斯坦向內一站,將手搭上了馬桶的沖水把手。
「首先,為何稱之為簡易傳送系統,是因為它雖然與組織出入境大樓的傳送系統一樣,將世界各地與組織內部相連,但就如各位所知,出入境大樓有著數個精密的電腦系統運作,使得它僅僅需要一個傳送口,便可藉由調整參數讓我們去到世界各處。但簡易傳送系統沒有這麼多的附加設備。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應對緊急狀況,例如外敵入侵或是內鬼出現,也因此,這個系統的存在代代以來都只有首領與副首領兩人所知。」
德布羅意抓了抓頭。
「雖然現在的狀況不能說是外敵或內鬼,不過就關乎組織存亡的這點來說,把這個祕密告訴其他人應該也不算違反規定吧。」
包立手扶著下巴。
「不過反過來說,我們也沒有辦法確認首領在她關閉影像權限後,究竟出入了組織多少次,因為出入境大廳會留下紀錄,但從這裡離開卻沒有人會知道。」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簡易傳送系統沒有這麼複雜的功能,它的設計概念非常單純,就是提供一對一的空間移動。換句話說,在這間廁所啟動傳送系統,無論如何都只能讓使用者在組織與這裡之間移動,倘若你希望移動到其他的座標,就必須倚賴其他的簡易傳送系統。而就我們所知,這樣的傳送系統有四個。」
德布羅意將早已準備好的手機遞到了眾人面前。
「這是每個傳送門各自在中央大樓的所在位置,還有它們的出口。」
包立接過了手機,仔細地端詳著其上的畫面。
一共有兩張圖。第一張是中央行政大樓的樓層平面圖,其中以紅點標注的位置便是傳送門的入口;第二張則是世界地圖,同樣的以紅點標示出出口大略的位置。
「……看了這張世界地圖,就更可以明白你們為什麼會用『簡易』這個詞了。大概平均一個大洲就只有一個出口吧。」
「所幸這次我們的目的地距離最近的那個出口只有四、五百公里遠,否則光是交通所花的時間就非常可觀了。雖然因為那裡交通本身就不太方便,所以再怎麼快到那邊也要半天吧。」
「還有一種方法是我們直接用跑的,不過帶著愛因斯坦速度恐怕也沒辦法太快。」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就算沒有我,我也不建議這樣做。外勤幹員確實有辦法用時速四、五十公里跑一整天,但考慮到地形還有要避人耳目這一點,還是先用其它運輸工具到四、五十公里遠的地方比較實際。」
「而且我們也已經研究好要怎麼去了,火車票也訂好了,只要不發生什麼突發狀況……」
玻姆突然敲了一下德布羅意的頭。
「你最好別烏鴉嘴。冬天的火車,我閉著眼睛想都知道這變數會有多大。」
「我也有稍微看過氣象預報啦……」
愛因斯坦忍不住嘆了口氣。
「如果真的出現那種狀況,就由德布羅意來揹我,然後你們先全速趕過去吧。等我們到了,你們大概也差不多了解當地的狀況了。」
德布羅意突然抬起了頭。
「說起來,不是還有奧本海默嗎?他有辦法這樣跑嗎?」
「這你倒不用擔心。奧本海默的體術和體能成績可是可以當外勤幹員的。」
費曼露出了冷笑。
「比起這點,應該先擔心他跑一跑自己迷路。」
「我會負責看好他的啦。」
愛因斯坦從包立手中拿回了手機,指向了樓層平面圖上的其中一個紅點。
「總而言之,等一下我們回到組織後,就馬上移動到這個簡易傳送系統的入口。因為包括我在內,在場沒有人使用過這個傳送門,所以為了確認出口的狀況,德布羅意會先一個人到對面去,等到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全部的人再一起出發。」
包立點了點頭。
「這是行政大樓的逃生梯吧,代表出口的地方也會是某處的樓梯,假如我們一過去就撞上一群普通人就麻煩了。」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狀況,我會依照標準程序處理的。還有人對等一下的行動有任何問題的嗎?」
見沒有人做出回應,愛因斯坦便閉上眼,微微吐了口氣。
「那麼,行動開始!」
3
「噹。噹。噹。」
深邃幽然的低沉鐘響。
三點,米雅不禁心想,手卻還是下意識地拿出了手機,看了一眼其上的數字。
「很準吧。不要小看古老的匠人技術,早在兩百年前就能取代你手裡那台的功能了。」
湯姆叔叔爽朗的笑容閃過她的腦海。米雅朝著櫥窗內看了一眼,櫃台的位置卻是空的。也許他又在後面的工作室裡了吧,畢竟對於這座傳統鐘錶行來說,整個下午有一、兩個客人就算多了。
(兩百年……那個時候的人連什麼是網路都不知道吧?)
看著腳下以石子鋪成的路面,米雅又信步向前走了一陣。星期三的冬天午後,路上飛舞的落葉還比行人的數量多。
(完全提不起興致啊……)
米雅忍不住嘆了口氣。新鮮的空氣並沒有讓她的心情也跟著煥然一新,反而變得更加鬱悶了。在這種狀態下,就算是甜到會掉牙的提拉米蘇,嘗起來也只會覺得索然無味吧。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戴起了衣服的帽子,有些無力地靠在了牆邊。
(抱歉了店長,可是我真的不想侮辱你的甜點啊。)
酒吧。我現在這種狀態果然應該喝酒吧。不是那種騙小孩的低濃度甜酒,而是冰涼爽快,重點是喝了會醉的大杯啤酒,來個五大杯,喝到半夜再跌跌撞撞地走回家,隔天醒來之後,所有的鬱悶就都會變成宿醉了。
米雅突然有點懂那個總是醉醺醺的糟老頭的心情了。雖然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問題是,大白天的哪來的酒吧?就算是那個沒品劈腿人渣曾帶她去的調酒酒吧,也至少要學生跟上班族比較多的傍晚時分才會開始營業。更何況,她現在雖然有些自暴自棄,但也不至於膽子大到敢直接衝進一堆大叔中間跟他們乾杯。要是真的醉到不省人事,到時候被撿屍怎麼辦?
算了,還是買幾瓶罐裝啤酒回家喝吧,米雅心想。她才不想讓朋友們看見自己的哭喪臉。
「……可以嗎?」
然而,正當她插著腰,打算往回走時,一陣低語卻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從巷子裡傳來的嗎?)
鐘錶行的不遠處有一條窄巷,似乎可以通到對面的街區,但以前來吃提拉米蘇的時候,米雅都沒有特別注意過。
「……定位有點混亂,可能是因為才剛傳送不久……」
米雅小心翼翼地貼著牆邊朝巷內看去,才發現是一群穿著灰色連身帽外套的幾個人正圍成一圈,有些鬼鬼祟祟地討論著什麼。
(我該不會撞上了什麼不該看的事情吧……)
這麼想著,米雅卻還是沒有將視線移開。好奇心就有如甜點上的糖霜般危險而甜蜜。
「……你訂的是幾點的車?」
「……預計三點四十四分進站的特急列車,車站的名字是薩爾斯。這種特急列車一天只會發三班,所以如果沒趕上就要等到十二點了。」
「……沒時間猶豫了。」
突然間,其中一名灰衣人抬起了頭,徑直地往巷子的出口走來。米雅本來想轉身就跑,但腳還沒離地,對方便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小姐,我想偷聽並不是一件值得讚許的行為。」
米雅一瞬間定住了。她僵硬地轉過了頭,映入眼簾的,卻是帽簷下一道劃過整張臉的可怖傷疤。
「噫——」
「哎呀。」
包立趕緊拉了拉自己的帽緣。
「抱歉嚇到你了。小姐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吧?」
驚嚇地睜大了雙眼,米雅膽怯地微微點了點頭。
「那就好。假如你聽不懂,那就代表那張地圖上所標示的紅點位置是大錯特錯了。」
看著包立臉上變得溫和的表情,米雅懸著的內心才終於平復了一些。
「那個……」
「嗯?」
「你們應該不是什麼黑幫……之類的吧?」
「怎麼說?」
「因為你們的打扮……又一群人在這種小巷子裡……看起來不就像是什麼祕密結社嗎?」
包立忍不住笑了出來。
「確實如此。不過小姐,你好像誤會了我的意思啊。」
「……誒?」
他沉下了臉。
「你怎麼會認為我們不是呢?」
米雅的呼吸一瞬間停止了。下一秒——
「啊啊啊——」
「等等……」
包立趕緊摀住了她的嘴。
「是我的不對,拜託你冷靜點。」
但他的安慰非但沒有起效,反而讓米雅更加掙扎了起來。
「包立,是有什麼問題嗎?」
費曼有些緊張地小聲向他喊道。
「再不快點就要被發現……」
「別,你不要過來。」
包立伸手制止了他。
「越多人來只會讓她越緊張而已。」
「問題是我們沒時間浪費了啊!」
「還是我來?」
德布羅意正打算朝著兩人走去,一瞬間,一個人影卻搶在了他的前頭。
「小姐姐,要吃嗎?」
奧本海默突然將手中吃到一半的奶油麵包遞給了米雅。
「聽說吃甜的東西可以讓人不要那麼緊張喔。」
說完,他瞇著眼,大大地咧嘴一笑。
(……好可愛。)
想完,米雅臉一紅。
「雖然我沒有很喜歡吃麵包,但……」
彷彿有股魔力般,米雅完全沒想過那是陌生人遞來的食物,就這麼接過來咬了一口。
「好甜!」
她不禁睜大了眼。
「而且,好濃郁的味道!這是克林姆麵包吧。」
「好吃嗎?」
她興奮地點了點頭。
「嗯!又甜又香,我很喜歡!我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甜麵包了。」
「那就好,因為我也很愛吃。」
奧本海默開心地眨著眼。
「對了,小姐姐,你知道薩爾斯車站嗎?」
「當然知道,那可是這裡唯一可說的上是地標的地方了。」
「那可以告訴我們要怎麼走嗎?我們是背包客,本來是想在這邊隨便走一走的,結果手機的導航失靈之後就迷路了。」
「原來是這樣……」
果然是誤會了,米雅心想。也是啦,哪有這麼容易會遇到黑幫的呢……
想著,她不禁瞄向了包立。
「抱歉抱歉,我只是覺得你隨便偷看陌生人的行為很危險而已。要是下次,你就不一定有這麼好運了。」
「好喔。還真是謝謝你的提醒。」
米雅不滿地鼓起了臉,隨後便撇過了頭。
「薩爾斯車站的話……我直接給你看地圖吧。」
她拿出了手機,稍微操作了一會兒後,將螢幕秀給了奧本海默。
「喔,這麼近啊。」
「對啊,畢竟我也是從那附近走過來的。」
「太好了。這樣的話,我們應該也趕得上火車了。」
奧本海默晶瑩剔透的臉龐上又再次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而米雅也再一次地看呆了。
「謝謝你喔,小姐姐。」
奧本海默笑著向她做出了「掰掰」的手勢,隨後便如跳舞般轉過了身。
米雅這時才回過了神。
「等等,麵包……」
「就給你吧,當作小姐姐幫我們指路的謝禮。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
說完,他便跟其他的灰衣人一起,消失在了小巷另一側的轉角。
米雅有些呆愣地眨了眨眼,與手中的麵包面面相覷。
接著,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美好的一天……當然不可能。但至少,不至於是糟糕透頂的一天。」
最後,她朝著剩下一半的麵包大大地咬了一口。
「包立,下次如果有類似的事情,你跟你的那張臉就給我好好待在後頭。」
一邊朝著車站的方向跑著,費曼沒好氣地朝著包立說道。
「你和你的『創意』這次差點害死我們。」
「我的臉某種程度上是蠻創意的啦……沒,我知道錯了。」
費曼忍不住嘆了口氣。
「竟然還讓奧本海默救了你……該說你是先知嗎?竟然早就準備好了幫自己擦屁股的衛生紙。」
「你這麼說就過分了。這次的事件不正體現出了奧本海默的價值嗎?不僅有足以帶領一群頂尖工程師的聰明腦袋,還能適時跳脫框架,以常人想不到的方式解決眼前的問題——這正是我們這次需要的人才啊。」
費曼翻了個白眼。
「你高興就好。反正你得自己看住他,我可不會幫忙。」
「好好。你可真是固執。」
包立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著老友的笑容,費曼只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4
窗外是一片黑。
在火車行進的喀喀聲響中,費曼緩緩睜開了眼。
應該是在隧道裡吧,他心想,隨後看了一眼車廂前方顯示的時間。八點零五分。這個時間點的戶外確實不該如此的死寂。
悶悶的。
不只是在隧道中行駛的火車聲響,費曼現在的腦袋也是如此。這或許得歸咎於這列不停上下晃動的列車,或是自己本就羸弱的體質,無論如何,這都讓他一路上斷斷續續地昏睡與醒來。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包立,對方倒是相當平穩地沉睡著。一如往常的處變不驚。費曼不禁嘆了口氣,接著便站起了身,從包立的身前鑽過,走向了車廂的前頭。
上下震動的聲音更響了。出隧道後,淡淡的月色照進了車廂內,灑在了粗糙的藍色塑膠地板上。他靠著車廂門,閉上了眼,嘗試用這規律的聲響讓自己稍微冷靜一些。
「睡不著嗎?」
「……我還以為你是來叫我不要隨便亂跑。」
「畢竟這節車廂除了我們外就只有一個老婦人而已。其他乘客大概都在後面的臥鋪車廂吧。」
愛因斯坦靠在了費曼身旁。
「更何況,我也是會有想要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
費曼搖了搖頭。
「我都快搞不清楚誰才是保守派,誰又是崇信派了。」
「人本來就無法以單純的二分法劃分。你們和我們的合作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或許吧。」
他聳了聳肩。
「那麼,你是想跟我說什麼?同為合作夥伴間的關心……應該不是這麼暖心的理由吧?」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雖然我很希望,但確實沒有這麼單純。我想問有關包立的事。」
「如果你是想問他現在的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那很遺憾地我沒辦法回答。每當我認為似乎了解了他一些,他說出口的話或做出的行為就又會超出我的想像。某種程度來說,這跟奧本海默如出一轍。」
「在我跟他決裂前,他就是個這樣難以捉摸的人。在某些細節上保守傳統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在緊要關頭的時刻卻也能夠拋下成見,冷靜理性地思考全局。儘管我跟他的價值觀截然不同,但毫無疑問,他是一名優秀的組織成員。」
費曼眨了眨眼。
「還真是……率直的評價。那不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他的確是個有點奇怪的人,但我可以保證他的信用。」
「我不是懷疑這點,只是……」
「只是?」
「……我想知道他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看著愛因斯坦別開了視線,費曼這才恍然大悟。
「……我以為你沒辦法原諒他。因為假如他當初沒有做出那樣的選擇,現在的一切或許都會有所不同。」
「不同……或許吧,至少崇信派在組織中的劣勢不會這麼明顯,而且說不定連你也會連帶地加入我們。」
「這……」
他搖了搖頭。
「我確實對他的選擇感到很失望,但我不會恨他,至少現在不會。因為他直面自己,做出了屬於他的選擇。『一切必須對他自身產生意義,一個人才會做出行動』,這是再怎麼偉大的道理也絕對沒有辦法改變的,一個人的自我。我只能感嘆我心中的正義,與他的正直早在不知何時便產生了分歧。」
他笑了笑。
「不過也或許是一開始就不一樣了吧。只是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我沒能明白而已。」
坦然的笑容。
他應該也稍微整理過自己的心情了吧,費曼心想。比起幾個小時前彆扭的態度,如今的他明顯釋然多了。只是……
(分歧……)
費曼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覺得,一個人的正直,與他所使用的手段有關嗎?」
愛因斯坦露出了有些詫異的神情,但隨後還是思考般地閉上了眼。
「手段……很難說沒有吧。只是很多時候,正確的手段和成功的結果是很難兼得的,這也是世界的殘酷之處。」
「那……」
「不過我覺得,比起一個人的行為,我更希望能以一個人的想法來判斷他的正直與否。舉個例子嘛……」
他想了一會兒。
「有了。你知道電車難題吧?」
「當然。在分岔的兩條鐵軌上分別被綁著不同數量的人,一台火車則從岔路的另一端行駛而來。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應該扳動轉轍器,讓火車往比較少人的那邊走,還是維持原狀,讓較多的人成為它輪下的犧牲者。」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不同的哲學理論會告訴我們不同的答案,而無論什麼選擇都必須付出代價。我們無法輕易指責做出選擇者是不正直的,因為說到底,這個難題從本質上就毫無正義可言。因此,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思考過程:因為在乎,因為深刻地理解了這其中的痛處,所以陷入兩難,所以苦苦掙扎。對我來說,這才是所謂的正直。」
「……但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辦法了解對方內心的想法。」
「是啊,所以我不會隨意地評論他人。就像現在,我們又怎麼能保證,我們便是正義,而波耳和海森堡便是邪惡呢?」
費曼看了他一眼,隨後閉上了眼。
「『我們只是在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是嗎?」
他不禁嘆了口氣。
「我承認就根本來說這是真的。但難道你不覺得,這種想法是可以相當危險的嗎?它可以成為道德觀薄弱者的犯罪藉口,更可能令少數人引發世界等級的災難。」
「所以它充其量只能是個面對自我的原則,而不是什麼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就像你們所說,處理有關群體的問題,很多時候要比單純的自我更加複雜。這也是為什麼,我雖然不願指責薛丁格,卻還是得想辦法把她帶回來的原因,畢竟一個人就算完成了再怎麼崇高的自我實現,也無法餵飽路邊飢餓的孩子。」
他朝著費曼笑了笑。
「所以你就把我的請求當作一個小小任性的願望吧,聽完之後我也能夠更專心地面對問題了。」
費曼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最後才像是投降般地深吸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你不是想要關心同伴,是自私地為了滿足私慾,才佔用了合作對象之一寶貴的獨處時間,希望他幫你講故事?」
「可以這麼說。你願意嗎?」
費曼聳了聳肩。
「就像我說的,我了解的他也不多,這些年也不是如膠似漆地和他黏在一起,所以我頂多只能跟你講講我跟他的相處過程。如果你可以那我倒是無所謂。」
「沒關係。那就拜託你了。」
愛因斯坦露出一副認真聽講的表情,讓一直以來彷彿不知放鬆為何物的費曼也不禁莞爾。
「好吧。那就從我認識他開始……」
5
「結果,搞到隔天才到目的地。」
疲憊的費曼看著眼前的村落,有些無言地說道。他手上的錶顯示的時間是十二點十一分。
當然,是中午。
「確定是這裡沒錯了吧?」
他轉頭看向一直盯著手機的德布羅意。
「保險起見,請告訴我定位系統以外的依據。」
「應該不會錯了。」
德布羅意同時拿著三台手機說道。
「除了定位之外,一路上我都有用太陽判斷方位,並以步數大概計算距離,再把這些資訊跟世界地圖互相比較,已經把可能的偏誤降到最低了。」
「走錯路當然是個問題,但走對了也不代表我們真的就到了。畢竟這個叫『阿布瑟』的小村不是連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嗎?」
「喔,你說這個啊,不用擔心喔。」
德布羅意抬起了頭。
「從我們視訊通話的那天晚上,到正式出發之間不是有一整天的時間嗎?我們和玻姆就趁那段時間徹底調查過了,前首領給包立前輩的字條上寫的,『貝爾海母的阿布瑟』究竟是指哪裡。貝爾海母就像你們知道的,是昨天我們下車的那個車站的名字,事實上,世界上也只有這麼一個地方叫這個名字。阿布瑟就比較麻煩,其他被這麼稱呼的地方都離這裡起碼有上千公里的距離,當下確實讓我們有點傷腦筋。後來是靠文瀛天先生跟玻姆兩個人分別從貝爾海母鎮公所跟當地的一個類似網路社群社團的地方找到關於阿布瑟的資訊,再彼此互相拼湊才得出了結果。光是這些就讓我們搞了一整個下午呢!」
費曼露出了有些尷尬的神情。
「辛苦歸辛苦,我怎麼聽不出這其中有任何可以讓我放心的資訊……」
「所以昨天晚上我們才在貝爾海母車站附近打聽了一下消息啊!雖然知道的人也沒幾個,但他們告訴我的位置大概都是一樣的。」
「你說我跟包立去找住的地方的那段時間啊……」
「對啊,更何況我們也看過這附近的地形資料,整片都是山,能有地方容納一個小村落的,方圓十幾公里內大概也只有這裡了吧。」
「這對剛剛不停在山上繞路的我們來說,倒是挺有說服力的。」
包立笑著說道,一邊擦了擦臉上的汗。
愛因斯坦也跟著走上了前。
「如果擔心出錯,那就等一下跟村民確認吧。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與他們交涉。」
費曼點了點頭,隨後便站在山坡上,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僻靜的景色。
山環水繞。
就與費曼曾在不知何處看過的風景畫一般,以鮮綠、淺藍和幾點紅與白相點綴的單純環境。不遠處的清澈河水劃過綠油油的山脊,流進了以紅磚砌成的數間矮房之間。不大不小的農地比鄰著,其上搖曳著費曼從未親眼見識過的金黃。對在都市出生長大的費曼而言,彷彿是穿越了千年一般。
「我知道貝爾海母只是個很小的小鎮,也知道阿布瑟是它旁邊更偏僻的山谷,但我確實沒想過,這種地方竟然在如今還存在著。」
「是啊,很多類似的地方都變成高爾夫球場了。事實上,十幾公裡外就有一座。」
「不只如此。這附近的地形確實讓他們與外界的聯繫相當不易,但終究不是什麼外人無法駐足的桃花源。可是這裡竟然連一台農業用的機械用具都看不到,房子的建造方式也彷彿停留在幾百年前一般。以現代來說,還以如此落後的方式過活的人,大概只有未開發國家的貧苦村民了吧,但就算貝爾海母只是個轉車好幾次才能抵達的小站,它也終究是個鐵路可以抵達的地方啊。」
「事實證明,落後不等於貧困。不過……」
包立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嚴肅。
「這些疑問的答案,會不會與薛丁格有關呢?」
「嘿~」
德布羅意在遠方向他們揮了揮手,接著朝著兩人跑了過來。
「我們已經和其中幾個村民打過照面了,他們正在請村長過來。」
「應該沒有引起懷疑吧?畢竟這裡看起來就不像一般觀光客會來的地方。」
「一開始好像有點排斥,但奧本海默編了一套理由之後,他們好像就勉強接受了。」
「理由?」
「他說我們是一群大學生,在畢業之前想要來一趟不受一般規則束縛的壯遊,所以就決定隨便在世界地圖上畫一條線,然後直接照著那條線的路徑一路走下去。喔對,為了解釋為什麼我們會說這裡的語言,他說我們都是外文系的學生。」
「邏輯上是還說得通……但他們會因為這樣就放我們進村嗎?」
德布羅意搔了搔頭。
「這就不知道了。他們的戒心比想像中還要強,所以我們也只是說想打個招呼而已。至少如果能和村長談談,也許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啊,來了。」
他指著愛因斯坦與奧本海默站著的地方,隨後便小步地跑了過去。
費曼跟著走進一看,才發現站在三人前方的,是一名白髮斑白的老者。
「你們好。我便是這座阿布瑟村的村長,名叫格蘭。」
他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伸出了滿是皺紋的手掌。愛因斯坦也鄭重地伸手回握。
「您好。百忙之中打擾您實在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雖說是村長,其實也只是村內的大家推舉出來的和事佬而已。畢竟我全身上下,恐怕也只有這撮全白的鬍子值得別人一提了。」
他微微地張大了瞇著的眼,打量了一下外來的五人。
「你說你們是大學生,是嗎?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我聽貝莉提過,好像是高中再之後的學校。」
「是的,我們五個彼此都是同學。您說的貝莉是……」
「一個貝爾海母的女人,自稱是鎮公所的職員。」
站在村長身旁的中年男子回答道,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不耐煩。
「原來如此。這座村子雖然看起來沒有與外界聯絡,但是和貝爾海母還是有一定的交流啊。」
「只是對方單方面來接觸我們而已,根本沒人希望他們來。」
「穆德。」
老村長以他一如既往的穩重聲調制止了他。
中年男子只是「哼」了一聲,隨便便雙手抱胸,不再說話。
「實在不好意思,穆德只是個性比較直了一些。」
愛因斯坦搖了搖手。
「沒關係的。只不過,他說沒人希望他們來,難道這座村子和貝爾海母的關係不太好?」
村長笑著瞇起了眼。
「不不,沒有這麼嚴重,只是生活習慣不同而已。我們一直以來都在這裡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和外界沒有太多聯繫,所以當有外人來的時候,警戒心才會比較強吧。只不過,大家都沒有惡意,所以也沒有發生過什麼衝突。」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我可以明白。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多作打擾了。不過在離開之前,可以讓我再問一個問題嗎?」
「請儘管問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你們有看過一個跟我們一樣,差不多年紀的女生在最近經過這裡嗎?」
「女生……是嗎?」
「是的。她應該穿著這件跟我們一樣的防曬灰色連身帽外套。」
老村長微微皺起了眉頭,接著轉頭看向了一旁的中年男子。
「沒有。如果有你們這麼奇怪的人經過,我們怎麼可能會不記得?」
看著中年男子依舊咄咄逼人的表情,愛因斯坦只是微微閉上了眼。
「這樣啊。實在很抱歉,問了你們奇怪的問題。」
「她也是你們的同學嗎?」
「是,只不過她比較……我行我素一些。原本我們計劃要六個人一起出發的,沒想到她在大概半個月前就突然消失了。我們猜是她按捺不住,自己一個人先踏上了旅程,所以也只好邊照原先的計畫旅行,一邊慢慢追趕她。」
聽到愛因斯坦的這番話,村長不禁瞇起了眼。
「那真是辛苦你們了。希望她不要出什麼事才好,畢竟這附近的地形有些複雜,不當心的話可能會發生意外。」
「她也不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爬山旅行了,應該會注意的。只是……」
愛因斯坦微微抿起了嘴。
「我們確實有點擔心她。」
「如果我們有什麼消息,一定會儘快告訴你們的。」
「謝謝。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他微微一鞠躬,隨後便帶著四人轉身離開了現場。
「他們的話,真的可以相信嗎?」
回到了山坡上的大樹下方後,德布羅意劈頭就問。
「雖然我不覺得他們有對我們說謊,但那個村長的話……總有種四兩撥千金的感覺。」
「又是感覺嗎……不過確實,這座村子的狀況絕不如他所說的如此單純。那個男人,很難想像光是排外就能讓他的態度如此充滿敵意。這裡過去一定發生過什麼。」
「當然,否則我們就不會來到這裡了。如果這裡真的只是民風純樸的平靜小村,我們反而要傷腦筋啦。」
儘管德布羅意和費曼都露出嚴肅的神情,但包立依舊一派輕鬆。
「不過……」
他看向了愛因斯坦。
「關於你剛剛問問題的方式,我倒是有點意見。」
「……悉聽尊便。」
包立望著眾人。
「各位,在我們真正開始尋找薛丁格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她會來到這裡?她不惜瀆職,拋下她一心奉獻的組織,目的地卻是一個偏遠、甚至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村。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顯然這裡對首領而言有著特別的意義。」
包立點了點頭。
「就像費曼所說,這裡一定發生過什麼,而且我們或許可以大膽假設,那個什麼和她會來到組織的原因有直接的相關。」
「因為這條資訊是前首領告訴你的?」
他搖了搖頭。
「不只如此。你們回想看看,在組織裡,隱瞞自己過去的人其實不在少數,但連進入組織的原因都完全不知情的呢?恐怕就真的只有現任首領一人而已吧。」
「……確實如此。」
愛因斯坦微微頷首。
「即便我和保守派的核心人物幾乎毫無交流,卻還是透過傳言聽說過他們進入組織前所經歷的事件,甚至是你們,我也都多少有所耳聞。」
他看著包立與費曼,如此說道。
「咦,我以前沒有親口告訴過你嗎?這道疤的事。」
「你如果不親口說,我自然也不會去揭你的傷疤。只要是組織成員,多少都有這點認知。」
「……也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就算已經豁達到可以說出口了,也不可能不明白那些經歷所帶來的傷痛。」
「傷痛……」
費曼也思考般地微摀著嘴。
「也就是說,薛丁格直到現在都還無法放下嗎?」
「或許不只是無法放下。她所經歷的事件可能不如我們一般是單純的悲劇,而是更加複雜,以至於她自己都未能了解全貌的謎團。」
「又或者單單只是她的執念罷了。」
「無論如何,前首領既然將我們引領至此,就代表這裡和薛丁格一定有著很深的淵源,依我推測,她不是這裡的居民,就是與老村長所隱瞞的,這座村子的秘密有關。既然如此,愛因斯坦剛剛的問法,是肯定無法碰觸到核心的。」
愛因斯坦閉上了眼。
「我了解你想說的了,不過,我這麼做也不是毫無考慮。首先,我認為首領不太可能曾是這裡的居民。」
「為什麼?」德布羅意轉頭問道,「這樣想不是最直接嗎?」
「所以我也最先排除。你還記得嗎,包立?首領是和我們同期進入組織的。」
「嗯,那時候她的代號好像還是德布羅意吧?也就是你另類的前輩喔。」
他看著現任德布羅意笑著說道。
「不過在實習的時候她和我們沒什麼太多交集。或者說她那時候根本就是個獨行俠,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所以後來看到你和她變熟我都覺得很意外。」
愛因斯坦不禁搔了搔頭。
「其實剛進組織不久我就因為一些偶然的原因和她接觸過了。雖然很冷淡,但我們偶而還是會交談。我會如此肯定她不是村民的依據也在這裡。在這裡生活的人們基本上都不會和他人接觸,也因此對於外界的瞭解一定相當有限,就像老村長連大學是什麼都一知半解一樣。但我和那時的首領談話時卻完全感覺不到這種生疏感。她當然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但從她的談吐和行為舉止來判斷,她不只不像是農民出身,甚至可以說是有受過良好教育,在富裕家庭長大的小孩。」
「嗯……」
包立手托著下巴。
「我倒是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我第一次和她說話應該已經是我們成為正式成員之後好一陣子了,所以沒什麼感覺,不過經你這麼說,她的舉手投足的確不像是這座村子出身的人。一個人的習慣畢竟是很難改變的,就算她再怎麼努力掩藏,也不可能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但話說回來,一個富裕家庭出身的人又為什麼會和這座村子有所接觸呢?首領在進入組織前了不起也才十五歲左右,照理來說應該在什麼名門學校念書才對吧?」
「確實。」
包立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座村子所面臨的問題我大概有幾個想法,但要說和那時的薛丁格有關似乎都太勉強了些。」
「關於這點,我倒是有想到一個可能。」
愛因斯坦轉頭看向了另一側的山頭。
「但要證實這個猜測,就還得請各位協助了。」
6
大自然。
對於長年生活於都市的居民而言,提及這個詞時首先會聯想到的,或許是它令人放鬆的環境。相較於人擠人的大眾運輸工具、一成不變的辦公室生活,還有早出晚歸後窄小的公寓房間,大自然簡直就是空曠與新鮮的代名詞。在媒體與社群的發達下,芬多精一詞甚至開始出現在小學生周末出遊後所撰寫的週記上,從這點便可窺見大自然在都市生活下所被塑造的形象:能夠好好放鬆身心的休假好去處。
實不相瞞,費曼從小也抱持著類似的想法,將風景名勝與河濱公園一類的去處同樣歸類在大自然的範疇之中。不過,組織成員的工作卻打醒了他的幻想。所謂都市人眼中的大自然,只不過是另一個由人類所建造的美好花園而已。
「爾……爾……」
原始的低吼聲從兇惡的獠牙間陣陣傳出,足以烤熟勇氣的吐息卻沒能使費曼鬢角的汗滴蒸發。
(還是被注意到了嗎……相較之下,我們剛剛一路走來都沒遇到簡直是奇蹟……)
他快速地掃視了一遍周圍的環境,最後將視線停留在了自己的腳邊。確認沒有任何會發生聲響的東西後,他緩緩地向後退。
(能避免戰鬥最好,不過……)
巨大的腳掌隨著費曼的後退跟著向前,在亦步亦趨之下,一人一獸依舊保持著五步左右的距離。
(樹嗎……)
扶著粗糙的樹幹表層,費曼暗暗搖頭。
(先不論它究竟會不會爬樹,對從沒嘗試過的我來說,留在平面還是比較有利。)
在組織的日常訓練中,攀岩等垂直爬行相關的菜單自是必不可少,但費曼畢竟沒有任何實際運用的經驗,在此時考驗訓練成果實在過於冒險。
不用說,從小在都市長大又體弱多病的費曼當然不會有什麼體驗野外求生的機會,甚至連露營能學到的相關知識,他也都是在進入組織後才第一次接觸的。但說到底,外勤幹員的本職還是聚焦於跟蹤與情報收集,即便真的必須以身歷險,最多也就是接近動作電影中特務所需面對的大場面,換言之,與人有關的威脅。像這種在無人環境下的生存技能,不過是組織為以備不時之需所為實習成員開設的僅有一次的課程內容而已,而對費曼來說,那早已是超過五年前的事了。
(幸好,我都還記得。)
他握緊了手中被手汗微微潤濕的圓石,又暗暗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再一兩步……等它全身都越過那根樹幹……)
飢渴野獸的眼神隨著這段靜態的追逐,也變得越來越兇狠,越來越按捺不住性子。就在它笨重卻致命的腳掌越過費曼眼中無形的紅線後,無聊的扮家家酒正式宣告結束。
狩獵開始。
「吼!!!!!」
龐大的身軀朝著費曼撲來,讓他忍不住咂了一下嘴,隨後快速地向旁跳了一步。撲空的野獸非但沒有因為龐大的身軀而失去重心,反而是靈活地以腳掌拖住地面,硬是踩住了煞車。
(先發制人的優勢已經沒了嗎……沒辦法,那就只能試試它的反應速度了。)
對方即便再怎麼靈活,即時轉向的能力也遠遠不如身材較為嬌小的費曼。看準了這點,他一邊來回左右跳動一邊後退,閃過了對方不停襲來的腳掌後,最後來到了另一棵大樹的跟前。
眼看獵物似乎無處可逃,野獸快速地蹲低身子,鉅力萬鈞地向前一撲——
然而,費曼卻在千鈞一髮之際突然向上跳起。
身為這座森林食物鏈頂端的獵食者,當然沒興趣吃硬得難以下嚥的樹皮。它趕緊急煞,在撞上樹幹前便即時停下,再虎視眈眈抬起頭,等待還停留在空中的肥美獵物自動落回它的血盆大口。
而這也正如費曼的預期。
在起跳的制高點,他突然微微屈膝,一腳踏上了堅硬的樹幹表面,並以此為支撐,朝著對面的另一根樹幹跳去。察覺到對方意圖的野獸,視線也下意識地隨著費曼的移動方向而去。
而那張略感意外的臉,就是費曼的目標。
在接觸到第二根樹幹的同時,費曼瞬間調轉方向,將所有的動能灌注在自己的右拳上,朝著野獸凸起的黑鼻狠狠打去。
「喔嗚……」
正中紅心。
吃痛的野獸仰天哀號,費曼也趁著這個機會向後跳開。
(這樣一來應該就可以暫時封住它的嗅覺了。對它們來說,鼻子挨的這下大概就跟人被從正面噴辣椒水一樣吧。)
確定野獸暫時無法動彈後,費曼便轉過身,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現場。
「喂?有聽到嗎?」
「費曼嗎?正好,我還想說怎麼連絡不到你。」
在奔跑的風切聲中,包立的聲音相比平常有些模糊。
「剛剛有點狀況,所以沒能馬上回應。倒是你這麼說,難道是找到目標了嗎?」
「對,德布羅意發現的。其實在大概十分鐘以前他就通知我們了,所以除了你以外的其他四個人都已經會合了。我現在就把座標傳給你。」
「定位系統沒問題了嗎?」
「剛剛確認過了,應該沒問題。說到底,要是不行的話,你剛剛應該早就看到我們放的狼煙了。」
聽著包立輕快的回應,費曼掃了一眼傳過來的資料。
「收到了,那我盡快過去。等我個五……不,十分鐘好了。為了不再遇到麻煩,我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順便告訴你個消息。我們在會合的過程中,什麼奇珍異獸都沒碰到喔。所以就敬請安心享受你的旅程吧。」
「……如果我最後花了半個小時才到,就全部都算你頭上。」
在開懷的笑聲中,費曼無言地掛斷了電話。

*** ***

而最後的結果,是三分零五秒。
「……原來如此。老實說,一開始我還不太想相信,但看到這幅景象,我也不得不承認,愛因斯坦的假設很有可能是對的。」
雄偉的白色西洋別墅就這麼座落於盎然綠意的中央,與清澈的小型湖泊比鄰。遠方的綠意一路綿延,與水中的倒影合影出一幅完美漸層的風景畫。
「是啊,很難想像在那座濃密的森林旁邊竟然還有著這樣的地方,簡直可以說是別有洞天。不過,對真正的有錢人來說,或許這樣才能算是真正的度假吧。」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這也是我所能想到,富裕人家的年輕女性會來到這裡最有可能的理由。不過,實際看到之後我也覺得蠻不可思議的。」
他將手搭上了別墅外側的紅褐色圍籬。雖然是木製的,但似乎相當堅固。
「如果這裡真的跟薛丁格有關,那她可就不只是出身富裕那麼簡單了。要在這種偏遠山區蓋一整棟別墅,光是把必要的材料運來就不知得動用多少人力,願意承擔施工風險的建築業者也不是哪裡都找得到。說不定薛丁格的雙親算得上什麼政商名流哩。」
「又或者,那個所謂願意承擔風險的建商就是他們自己。畢竟……」
說到一半,包立突然停了下來,隨後搖了搖頭。
「還是等有更多線索再說吧。怎麼樣?要直接進去嗎?」
費曼冷冷地看著他。
「……提醒你一句,你想做的事一般被稱作私闖民宅。」
「但裡面應該沒有人喔,畢竟旁邊的停車場裡一台車也沒有。」
「雖然這麼說,但從外觀上看來,這裡應該還是有人在使用的。」
愛因斯坦沿著別墅的外側一邊觀察一邊說著。
「如果是兩三年以上沒有使用的房子,外觀應該會相當凌亂,更不用說湖邊相當潮溼,如果沒有定期整理的話,大概會滿滿的都是鏽蝕的痕跡吧。」
包立攤開了手。
「但我們也總不能就站在外面看吧。要是沒辦法進去調查,就算知道有這個地方也是白搭。」
「既然如此,就先繞一圈觀察一下狀況好了。就算真的得進入屋內,也最好不要留下無法恢復的痕跡。」
費曼點了點頭。
「那我去看靠森林的那一側,德布羅意負責湖邊,包立則是調查停車場那個方向。可以嗎?」
「好的!」
「一如既往的快狠準啊。」
費曼忍不住朝包立翻了個白眼。
「你則是一如既往的囉唆。」
拋下這句話後,費曼便頭也不回地朝森林的方向奔去。
(不過話說回來,這棟房子也真是大的離譜……)
一邊沿著別墅的外側走著,費曼忍不住抬起了頭。
(至少有四層樓高吧。)
靠向森林的這邊似乎是別墅的後方,所以幾乎沒有任何可以進到屋內的入口。就連唯一可以出入的門,似乎也被從裡面緊緊鎖住了。
大概是倉庫或儲藏室之類的,費曼猜想。不過,就連樓上也完全沒看到任何一扇窗戶,倒是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沒有陽台倒是可以理解,畢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鳥飛過來,但是連封閉式的窗戶都沒有……總不可能是有會飛的動物會想撞進去吧?)
無論如何,能夠順利潛入別墅的方法看來是不會在自己這裡了。正當費曼這麼想時,一陣閃光卻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從一樓的高度發出來的……)
他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扇四格式的封閉窗戶。從窗戶向內望去,裡面大約十坪左右的空間卻是空空如也。
(怎麼一副人去樓空了一樣……這裡真的還有人在住嗎?)
摸不著頭緒的費曼不禁皺起了眉頭,幾道線索卻同時開始在他的腦中轉了起來。
(雖然我沒有很期待能在這裡找到薛丁格,但仔細一想,所謂有人居住的痕跡,搞不好就是她自己弄的也說不定。她回到這裡一定有她的目的,在那期間就算是暫時住在這裡其實也不奇怪……)
突然間,一陣用力拍打玻璃的聲響卻將費曼拉回了現實。一看,卻是一雙不知何時出現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
費曼嚇得趕緊後退了好幾步。回過神來一看,才發現站在窗戶另一邊的,是一名穿著傭人服的年輕女性。
(竟然真的有人……)
她惡狠狠地盯著費曼好幾秒後,隨後便轉頭從後方的門衝了出去。
(不妙!)
費曼也趕緊沿原路往回跑,從別墅的後方繞回了正門。
「嗯?怎麼了嗎?」
站在門口的愛因斯坦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奧本海默也好奇地看向了他。
「這麼急躁的樣子,難道是碰到了什麼有攻擊性的野生動物?」
「不是,是……」
「喂!」
費曼還來不及解釋,別墅的大門就已經被用力地甩開。
「你們……到底是誰?」
少女居高臨下地站在門口,咄咄逼人地朝著三人質問道。
「費曼,這是……」
「抱歉,我調查到一半的時候被她發現,就變成這樣了。」
愛因斯坦一開始還愣了一下,不過瞬間就理解了狀況。
「不好意思,女士。我們只是一群來爬山的遊客,無意間走到這裡時發現了這棟房子,出於好奇就忍不住多觀察了一下。我們絕對沒有惡意,希望你能原諒我們的無禮。」
「觀察?」
對方明顯對包立的說法嗤之以鼻。
「原來貼著別人的房子還往裡面偷偷摸摸看的行為是觀察啊?我還以為叫偷窺呢!」
「我承認我們的行為實在有些過火,但請你相信,我們絕對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實不相瞞,我們是一群在畢業前自由旅行中的大學生,對於這趟旅程都感到相當興奮,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才會一時得意忘形了。如果有所冒犯,請容我向您道歉。」
說完,他深深地朝著對方一鞠躬。
「蛤?旅行?就憑你們這副打扮?」
「是的,你聽過背包客嗎?就是只揹著一個背包……」
「別當我白癡,我當然聽過!背包客根本就不可能有辦法來到這裡!前面是湖,後面是森林,就連唯一可以開車上來的路都陡的讓人寸步難行,難不成還有人特地載你們一程啊?要說謊也給我打個草稿!」
她一把舉起右手握著的撢子,用力地在身前一揮。
「說!你們到底是來幹嘛的!」
愛因斯坦舉起了雙手。
「請您冷靜一點。如果我們無法達成共識,那就各退一步如何?我們會馬上離開,不會再靠近這裡了。」
說完,他緩緩向後退了一步。
「別動!事情辦完就想離開,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如果想證明你們的清白,至少得讓我把你們的背包還有口袋全部都檢查過一遍!」
「這……」
這次換愛因斯坦陷入了猶豫。組織的器具實在不適合給外人看到,更何況讓對方近身會增加身分暴露的風險。
「怎樣,心虛了嗎?」
少女露出了冷笑。
「剛剛還那副義正辭嚴的模樣,怎麼到了緊要關頭反而縮回去了啊?」
費曼不禁握緊了拳頭。
(這下麻煩了。雖然背包客的藉口是有點站不住腳,但她的敵意也未免太重了。她到底在警戒什麼?)
「我數到三。假如你們不從實招來,就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
她刻意地伸展了自己的手腳,自信地笑了出來。
「我勸你們不要小看我。」
費曼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真是瘋了。難不成她練過什麼體術嗎?就算不是組織成員,這邊可是三個壯年男子……)
「要開始囉,三。」
費曼趕緊向愛因斯坦使了個眼色。對方正好也以同樣的眼神看向他。
「二。」
(沒辦法了。)
(嗯。盡量下手輕一點,小心不要傷到她。)
「一。」
費曼微微蹲低了身子。然後……
「零。講道理不聽是吧?那就用物理……誒?」
一瞬間,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小姐姐。用暴力可不好喔。」
奧本海默將臉貼到了她的面前,露出了笑容。
「什麼時候……」
「就是前一秒喔。」
「怎麼可能……你離我至少有十公尺……」
他搖了搖頭。
「就算不可能也得可能啊,畢竟就是發生了嘛。這下小姐姐就知道了吧?」
「知道……什麼?」
他調皮地伸出了舌頭。
「知道我可以不只是把手搭上你的肩膀。」
愣了一秒後,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小姐姐你想,為什麼愛因斯坦前輩要對你那麼有禮貌呢?」
「愛因斯坦……是指剛剛跟我說話的那個男的嗎?」
「嗯嗯。其實啊,他們兩個都可以做到跟我一樣的事喔。」
「不會吧……」
「就是這樣。可以使用暴力的,可不是只有小姐姐一個而已。只是啊,我實在不太喜歡這樣做呢。」
他放開了搭在對方身上的手。
「所以,就讓我們好好相處,好嗎?」
看著他如傻笑般上揚的嘴角,少女不禁腿軟地蹲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愛因斯坦和費曼才終於回過了神來。
(真是的……有夠不按牌理出牌的傢伙。)
嘆了口氣後,費曼才跟著走上前去。
「大概就像他說的那樣。假如我們要對你或這棟建築物不利,根本不需要用那麼溫吞的方式。」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著下唇。
「……剛剛各位『大學生』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是……唉。」
他忍不住瞪了奧本海默一眼。
「等等我一定要跟你好好談談。」
「誒?可是這樣不是很好嗎?不然就要打起來了欸?」
「那是兩回……」
「兩位,事後檢討請待會兒再說吧。」
愛因斯坦打斷了兩人,隨後便看向了少女。
「你說的沒錯,我並沒有以實相告,但以武力相逼也並非我們的本意。可以請你在對等的前題下與我們溝通嗎?」
「……當你們對這棟房子有所企圖的那一刻,就沒什麼對等可言了。」
她坦然地張開了手。
「來吧,要殺要剮隨便你們,我可沒有無恥到會背叛自己的恩人。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那乾脆讓我餓死在那座孤兒院裡算了。」
「……請你不要這麼說。」
「有什麼好不要的?你知道被留在那裡餓肚子的人有多少嗎?我就不信這之中沒有比我更有資格活下來的……」
「別說了!」
愛因斯坦突然提高了音量,讓少女不禁嚇了一跳。
「……幹嘛啦?突然間……」
「如果那間孤兒院的小孩聽見你這麼說,一定會很生氣的。至少我的話,絕對會。」
少女愣了一下後,不禁睜大了眼。
「你……」
沉默了幾秒後,愛因斯坦才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的事有機會再說吧。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對我們抱持著那麼高的敵意,但你的想像大概都不符合事實。因為我們只是為了找一個人才來到這裡的。」
「……找人?」
他點了點頭,並拿出了手機,找出了一張照片。
「就是這名女性。請問你見過嗎?」
少女接過了手機。
「為什麼又是穿著灰色連身帽外套……就沒有照到整張臉的照片嗎?」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這就是唯一的一張。」
「好吧……」
收起了有些傻眼的表情,少女緊盯著照片中那張毫無笑意的臉龐。
「這個人,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真的嗎?」
奧本海默興奮地問道。
「嗯,但是在哪裡……而且這張臉,跟他們好像有點像……」
突然間,她整張臉豁然開朗了起來。
「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張全家合照!」
她激動地看向三人。
「這個人,我在這棟別墅主人夫妻,也就是領養我的恩人的家裡看過。那張全家合照裡,站在中間的女生就是她!」
「中間……也就是說,是他們的女兒,是嗎?」
「這……」
少女這時反而猶豫了起來。
「看起來是,但我從來沒有聽他們提起過她的事情,只是夫人常常會盯著那張照片,露出一副懷念卻又有些惆悵的表情。我曾經想過是不是那個人已經去世了,但回想起夫人的神情,卻又感覺不太像……」
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她確實還在人世,而且我們有必須找到她的理由。包立、德布羅意,你們差不多可以出來了吧?」
少女有些驚訝地轉過了頭,只見兩人從一旁的樹蔭中緩緩現身。
「狀況排除了嗎?我想說你們可以自己應付才選擇觀望的,畢竟有的時候人多反而手雜嘛。」
德布羅意搔了搔頭。
「要不是包立前輩拉住我,剛剛你們劍拔弩張的時候我應該就已經衝出來了。」
「我們這次的主要目的是尋人,為此要避免無謂的衝突,所以包立的判斷是正確的。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從這位年輕的女士口中得到重要的資訊。」
「女兒,是嗎?這倒是和我們想像的差不多。不過,其他部分就等這位小姐站起來再繼續吧。」
包立露出微笑,朝著少女伸出了手。
「呃……謝謝。」
雖然起初被包立臉上的疤痕嚇了一跳,但少女最後還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還有,我們的問題可能會有點多,所以……」
「我知道啦,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拒絕你們了,不是嗎?那與其讓你們自己闖進別墅裡亂翻,還不如在我的監視下把你們當作客人邀請進屋。」
「非常感謝你的理解。」
「不用謝,畢竟……」
她抬頭仰望著別墅的屋頂。
「我也有,想要知道的事情。」
7
「我先去泡茶,你們先坐吧。再警告你們一次,不要隨意走動,不要亂翻,不要搞破壞。要是回來之後發現這裡變得一團亂,我就跟你們拚了!」
撂下嚴正的警告後,少女才有些匆忙地轉過身,小跑步地穿過了房門,
「她還真是神經質啊,該說真不愧是女僕嗎?」
包立開玩笑地說著,費曼卻只是無聊地翻了個白眼。
「如果真的這麼擔心,為什麼還堅持要去泡茶?難不成她還真的把我們當成客人了?」
「女僕的堅持吧?畢竟每個職人都有屬於他的驕傲啊。」
「……你敢當面這樣跟她說小心真的被轟出去。」
「哈哈。不過說起來,真不愧是有錢人的別墅啊,就連客房都這麼大、這麼豪華,我還以為是哪個五星飯店的大廳呢。」
包立摸著身後的皮質沙發,一邊環顧著四周一邊說道。
「視情況來說,一間房子的客房可能比自用的房間還要更重要,畢竟如果是招待有頭有臉的人物,內部的格局可能就是影響雙方關係,甚至是一件大事成敗的關鍵。」
即便口中所說是客觀的分析,但愛因斯坦的語氣卻依舊藏不住他內心的驚嘆。對他來說,或許是第一次有機會來到這種地方吧。
「所謂的印象嗎……但說到底,因為這種毫不相關的原因而影響決策,難道不是這些舉足輕重的人物應該極力避免的嗎?」
面對德布羅意提出的疑問,愛因斯坦點了點頭。
「一位足夠理性務實的人當然應該理解這點,畢竟他所做出的決定不只關乎他自身,但很多時候,這種問題牽涉到更複雜的,包括心理學和政治的層面。舉例來說,一位政府官員招待一名學者到他家中談論國家大事,但一進門,那名學者就看到一個雜亂無章的客廳,這時他心裡除了感覺不被尊重外,也會產生對這名官員的不信任感,也就是對方是否真的有正視這件事的懷疑。事情到這個階段,就遠遠不是這名學者夠不夠務實的問題了,而是他究竟要不要繼續浪費時間,把畢生所學交給眼前這名或許並不是很認真的人。」
「至於政治的層面就更嚴重了。你想想,就算這名學者不介意,但假如這件事在偶然間被其他人知道了呢?那個人可能會把這個勁爆的消息寫在自己的社群平台上,也有可能直接告訴媒體,不到三天,整個國家的人可能都會知道這件事:誰誰誰是個髒亂又不尊重專業的失格官員。接著在野黨和他們的支持者就會像聞到血的鯊魚一樣,開始死命地攻擊這點,到最後,執政黨為了止損,說不定就直接讓這名官員下台了呢。」
「原……原來會這麼嚴重啊。」
「當然,這個例子可能有些誇大,但在社會中,給予合作者一個好印象,還有不讓反對者有話柄可以攻擊都是相當重要的。我沒有讓你接觸太多組織內與政治較為相關的這一面,但我想,你或許可以自己多觀察一下。畢竟我們現在所面臨的麻煩,其實說穿了就是個政治問題。」
包立雙手抱頸靠在了沙發上。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可不是只要自己行得正就足以披荊斬棘啊。」
「你們到底在談論個什麼啊?我還以為能夠得到什麼陰謀的內幕,結果你們給我聽這個?」
少女一邊將茶杯放到了包立面前,一邊朝著他們抱怨道。
「讓你失望了可真是不好意思,但事實就是我們真的如此冰清玉潔。」
「呸。」
少女故意擺出一副快吐了的樣子,讓包立忍不住笑了出來。
等到將所有茶杯都擺到組織一行人的面前後,少女一手拿著剛剛裝著茶杯的塑膠空盤,另一手插著腰。
「所以呢,你們想問些什麼?」
「你不先坐下嗎?」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你看過跟客人一起坐在接待室沙發上的傭人嗎?」
「別那麼拘謹嘛,與其說你在接待客人,不如說你在審問一群偷偷靠近別墅的不速之客。這樣一想,你甚至可以對著我們翹二郎腿呢。」
「……那我可以叫你跪在地板上嗎?」
「哈哈,這就別了。總之,你站著讓人壓力很大,所以拜託你乖乖坐著,好嗎?」
少女露出了一副不情願的表情,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在正對著窗戶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拿起了藍色的茶杯輕啜了一口。
「嗯,很清爽。你平常也會泡茶給你的養父母喝嗎?」
「養父母……嗯。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喝一杯茶。」
「是嗎?聽說茶可以修身養性,不過我倒不是特別喜歡喝。如果給我一瓶可樂我可能會更開心呢。」
「……那還真希望你早點講,我就不用在你身上浪費時間了。」
看著少女冷然的瞪視,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那可不一定。就像我們剛剛說的,表面工夫可是很重要的。就算我不喜歡茶,也得喝它個一口,才是對主人的禮儀。再加上幾句違心的恭維,和對主人品味的讚美,甚至還可以幫助推動話題的進行,增加事情談成的可能性。你看,多麼的萬用。」
「……這講法聽起來就很渣。」
他聳了聳肩。
「這樣說就太不厚道了。更何況,我想你的養父母大概也懂這個道理吧。」
包立的眼神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
「畢竟身為建築公司的老闆,可是不能不明白這點的。」
少女突然張大了眼。
「為什麼你……」
「果然沒錯嗎?」
包立不禁閉上了眼。
「這樣的話,很多事情就解釋得通了。」
愛因斯坦和費曼也微微頷首。德布羅意則是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情。
「包立前輩指的,是這棟別墅的事情嗎?」
「當然那也是其中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那個村子。你還記得那裡的村民的態度嗎?」
他點了點頭。
「我當時就覺得不太尋常。」
「太過排外了,對吧?理論上,很少與外界接觸的人們的確會對外來的事物產生警戒,但如此充滿敵意與恐懼,就代表過去恐怕發生過什麼威脅到他們生活的事情。但這麼偏僻的地方又有誰會想對他們不利呢?想到這裡,範圍也就跟著限縮很多了。」
「也就是說,建商——」
德布羅意看向了少女。
「也就是你的養父母的公司想要開發這裡,是嗎?」
「……不是他們的。」
「誒?」
少女微微蹙眉。
「建築公司的事母親沒有參與,只有老爺一個人在處理。至於詳細的情況身為傭人的我也沒有很清楚,但似乎就像你們說的一樣,老爺不只是把這裡當作單純的度假場所而已。」
「老爺是指……你的父親?」
「嗯。」
回答完後,少女便低下了頭,陷入了沉默。
面對這有些沉重的氣氛,包立忍不住嘆了口氣。
「結果還是變成這樣了嗎?」
費曼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說的好像你不想談一樣。你以為我沒注意到你一開始就在試探她嗎?」
「沒事我也不想碰別人的家務事,只是想確認一下而已,畢竟她所透漏的訊息跟舉止間有著微妙的差距啊……」
為了掩飾尷尬,他刻意地咳了一聲。
「那個……我可以先問你的名字嗎?」
「……蒂雅。」
沉默了一會兒後,少女小聲地說道。
「只有蒂雅。後面的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
「好,那蒂雅小姐,不好意思冒犯,但可以回答我,你是如何被這家人領養回來的嗎?這可能會成為找到那位女性的線索。不過如果你不想回答,那我們也可以就此打住。」
垂下的瀏海遮住了蒂雅的雙眼。
「……就算我不說,你應該也猜到了吧?」
包立忍不住呼了口氣。
「真要我說的話,大概是那名女性——薛丁格因故離開後,你的養母才決定領養一個孩子吧。但從你現在的處境來看,你的養父似乎不是這麼認同這個決定。」
她緩緩點了點頭。
「他們為此吵過好幾次架,最後妥協的結果,就是我必須作為這個家的傭人才能維持與他們的生活。」
「難道當初領養你的這個決定沒有經過你養父的同意嗎?」
「嗯,一直以來都是母親自己一個人來孤兒院的。大概每一、兩個星期一次,她都會從中午開始待到晚餐前,一邊跟孤兒院的幾個修女和院長說話,一邊陪我們幾個小孩子玩。那個時候我大概才十二歲左右吧,對很多事情都似懂非懂的,看著她身上漂亮的衣服和溫柔的舉止,有一陣子我還以為她是童話故事裡,偷偷跑出城堡的公主。」
包立微微露出了笑。
「那想必她當時一定是既年輕又漂亮吧。」
「當然是沒有真的公主那麼年輕,畢竟現在的她也早已年過四十了。不過漂亮是真的,她的外表看起來至少比實際上年輕了十歲吧,直到現在,我都還是覺得她的長相不比電視上的明星遜色。相較之下,老爺大概就跟她差了十五歲左右,那撇鬍子甚至讓他看起來年紀更大一些。」
「聽你這麼形容,怎麼感覺有點像固執的中世紀貴族啊,甚至連有個小很多歲的老婆也是。」
包立又有些輕浮地笑出了聲。費曼的臉皮又不禁抽動了幾下。
「固執……是啊。」
蒂雅垂下了眼皮。
「老爺他……是個很強勢的人。某種程度來說,沒有受過教育的我能夠成為一名合格的傭人,也是多虧了他吧。雖然那段時光真的非常辛苦。」
「連你的格鬥技巧也是他教的嗎?看你剛剛那麼有自信的樣子,肯定是有什麼獨門的絕活吧?」
她臉一紅。
「反正在你們面前都跟小丑跳舞沒兩樣。而且老爺也是富裕出身,怎麼可能學什麼打鬥,最多就是有一手不錯的打獵技巧而已。那些都是我自己學的,以前孤兒院的一個修女有教過我一些,畢竟那裡實在不算是什麼安全的地方,至少得學會怎麼保護自己才行。」
費曼這時忍不住攤開了手。
「就算是這樣,一次挑戰三個成年男子也未免太有勇無謀了,甚至你還打算以命相搏……你口中的老爺應該沒有要求你必須做到這種程度吧?對你來說,他也沒有真的待你如他的親身子女,你有什麼理由非得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不可?」
「……才不是這個問題。我必須珍惜才行。」
「珍惜……」
蒂雅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的苦澀。
「幸運不幸運什麼的,都是比較出來的,不是嗎?越是在這裡生活,我就越是明白這點。跟著老爺和夫人的這段日子,雖然辛苦,雖然少不了挨罵,卻比起以前的時光都踏實的多。溫暖的飯菜;足以遮風避雨、安全無虞的居所;正當的工作;還有過去從不敢奢望的,那份打從心底感到安心的感覺。這可能是我的兒時玩伴們一輩子都沒辦法體驗到的生活,甚至那些不惜餓著肚子也要將僅有的飯菜讓給我們的院長和修女們,一回想起他們臉上努力擠出的笑容,我又怎麼好意思抱怨呢?被母親選中的我難道還不夠幸運嗎?這世上比我不幸的人不是多的是嗎?」
費曼閉上了眼。
「所以你才那麼拚命……因為你覺得不這樣,就對不起自己的這份『幸運。』」
她搖搖頭。
「即使如此,我也從沒覺得自己對得起。甚至有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行為更像是在贖罪,為了自己的無力贖罪。畢竟事實就是這樣啊。就算我把我一個月的薪水全部拿出來,也修不了孤兒院小小一片壞掉的屋頂,甚至連讓每個小孩都有一條像樣的毯子也做不到。我還能做些什麼呢?如果老爺連孤兒院都不讓我回去,那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所剩下的,不就只有這條不值錢的命了嗎……」
說到最後,蒂雅不禁摀起了臉,低到不能再低的臉龐微微發出了啜泣聲。剛剛的強勢彷彿只是假象,或許組織成員們與她之間巨大的力量差鉅,就是壓倒她心防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如此絕望,如此的令人感到虛無。
如此無能為力。
「會這樣想,或許代表你已經被你的老爺荼毒地太深了吧。」
愛因斯坦幽幽地說道。就連對這個場面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的奧本海默都驚訝地看向了他。
「有用。沒有用。這是對誰而言?你的老爺嗎?還是孤兒院的大家?」
「我……」
「是啊,沒有用。一直哭哭啼啼的你對我們來說也沒有用。你讓我們自己搜索這間房子,都比讓我們聽你的無聊過去來的有用多了。」
「喂,愛因斯坦,再怎麼說這也太……」
說到一半,包立卻突然拉住了費曼的手,朝著他搖了搖頭。
「無聊……是啊,真的蠻無聊的。」
蒂雅露出了慘笑。
「反正就算再怎麼想這些事,這一切也不會改變。沒有用,想也沒有用啊!可是……那到底什麼才是有用的……」
「全部。」
愛因斯坦看著她,堅定地回答。
「全部都是有用的。只是,不是對我,不是對孤兒院的孩子們,更不是對你的老爺。而是你。對你的自我來說,這些才是有用的。」
「可是……」
「你想說你的自我和這些受苦的人相比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當然有。不信你照照鏡子吧。浮腫的雙眼、緊皺的臉龐、還有縮成一團的嬌小身軀。你在孤兒院時,可曾像此刻一般這麼痛苦嗎?」
蒂雅不禁呆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指尖的顫抖中,其實早已不見孤兒院深夜凍人的寒冷。僅存的,只有那股對未來無限的恐懼。
愛因斯坦不禁閉上了眼。
「永遠不要把自己的痛苦與他人比較,並把它當作壓榨自己的理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自我,面對著不同的問題,也產生了不同的痛苦。否定自身而成就他人的想法是毫無意義的,它令人陷入瘋狂,最終迷失一切而只餘徒勞。你必須正視自我。唯有你思考過後認為真正有意義的事物才具有它的價值。」
他睜開了眼。
「所以,請你回答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
蒂雅不禁結巴了起來,眼神中還是藏不住猶疑與害怕。
但最後,她硬是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看向了對方。
「我……我希望能夠拯救孤兒院的大家。希望他們可以脫離自己悲慘的命運,吃著溫暖的飯菜,穿上溫暖的衣服,住在溫暖的房子裡,有著關心他們的溫暖的家人們,並露出真正感到安心的笑容。」
「為什麼?因為公平與正義是人類追求的真理?因為每個人都有應該享有基本的權利?因為社會大眾都相信這就是普世的願景?」
「才不是!」
蒂雅不顧一切地大喊。
「因為我理解了他們的痛苦,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他們露出那樣的表情,所以我要拯救他們,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這個自私的我!咳咳……」
喊到最後,她激動地忍不住咳了起來,有些痛苦地彎下了腰。
然而,愛因斯坦卻反而露出了微笑。
「看來不用擔心了。你的症狀跟狄拉克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罷了,像這樣吼個幾聲,發洩完了大概就沒事了吧。」
德布羅意看向了他。
「愛因斯坦大哥,你這些話……」
「是啊,跟他現學現賣的。」
他不禁搖了搖頭。
「沒有人是他人願望的奴隸,也沒有人該是自己理想的附庸……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對這些問題了解的夠透徹了,但他的話卻依舊能夠點醒我的天真。」
「原來……」
包立也不禁眨了眨眼。
「文瀛天先生也是以這樣的方式幫助狄拉克的嗎?」
愛因斯坦搖了搖頭。
「他說話時比我剛才平靜多了,但他就是不停地和狄拉克對話,在他不同的心境狀態下、理解到不同的道理時,循序漸進的告訴他該怎麼面對他的問題。他從不強迫他人,只是不斷地告誡對方必須思考。我想,只有無比尊重每個人的自我的人,才能如此地有耐心吧。」
「……也或許,文瀛天只是理解到,自己終究也是無力的吧。」
德布羅意忍不住閉上了眼,回想起魔女決戰時,第一次看見的那張痛苦中帶著決然的臉龐。
「不過說起來,愛因斯坦大哥倒是有一點和文瀛天很像呢。」
「……什麼?」
他笑了出來。
「就是都完全不說自己過去的事啊。理論上要說服別人的時候,不是都會拿一些自己的例子才會比較有說服力嗎?明明就是經歷過了什麼才有辦法說出那些話的,但你們卻都不會提。」
「那是……」
愛因斯坦不禁拉著帽子的前緣。
「等到有機會再說吧。如果蒂雅小姐想聽的話。」
「這個說法有點狡猾呢。怎麼樣,小姐,對於與你截然不同的孤兒院故事,你應該會有興趣聽吧?」
「你就算對同伴也不會手下留情啊……」
蒂雅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淺淺地露出了微笑。
「但是我想聽。也許你面對事情的方式真的能夠讓我參考也說不定。」
「面對……」
他不禁嘆了口氣。
「我只能告訴你,那絕對不是什麼順利克服困難後實現夢想的勵志故事。在那段經歷裡,有的只有痛苦和遺憾而已。」
「但你還是走出來了,不是嗎?」
望著蒂雅睜大的雙眼,他不禁吐了口氣。
「……是啊。否則剛剛對你說出那些話的我,就未免太大言不慚了。」
包立突然大力地拍了一下手。
「好,既然話也講開了,那這個話題就先到這裡為止吧,畢竟我們已經離原本的主題有點太遠了。」
「但能幫助到蒂雅小姐,又能增進我們之間的信任關係,這個時間花的還是很值得。」
蒂雅忍不住伸出了手。
「等等,你們幫了我是事實,但跟相信你們還是兩回事吧。我還是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啊!」
「這……」
「那就告訴你吧。」
奧本海默這麼說道,突然揭開了自己頭上的帽子。
「這,就是我們的秘密喔。」
靈性的貓耳調皮地抖動了幾下,而無言的費曼則是再次地摀起了雙眼。
8
「所以說,你們真的是特務組織的成員?好酷喔!」
有如看到什麼男團偶像一般,蒂雅的雙眼中閃爍著金光。
「不是特務組織,充其量只是做的事跟特務組織很像而已,像是隱密性、情報蒐集什麼的……」
「那不就是特務組織嗎!」
被蒂雅這麼一問,費曼不禁語塞。
「……總之,你不用期待我們會跟電影裡的特務一樣,老是在做那些耍帥的極限動作,而且……」
他自嘲般地冷笑了一聲。
「我們可是比敵人弱的多啊。」
「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故事也不錯啊,而且最後你們也達成目的了,不是嗎?」
「……是啊,只是那個故事裡我們都不是英雄就是了。」
「蒂雅小姐!」
德布羅意突然從房間裡探出了頭。
「這個上鎖的櫃子,裡面是有什麼嗎?」
「喔,那大概是老爺的獵槍吧。」
「獵槍?有錢人不是都會把獵槍擺在外面展示嗎?」
她笑了出來。
「這是哪來的知識啊?就像我說的,老爺是個很保守的人,所以對待這種有殺傷力的武器自然也就很小心,別說是上鎖了,他巴不得別人都不知道裡面有槍呢。」
他看了一眼上面的鑰匙孔。
「原來是這樣。」
「不過除去那個櫃子,這間房間也沒什麼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原先跪著的包立也站起了身。他剛剛似乎在檢查書桌的正下方。
「這房間整潔的程度也是超乎想像。看來我對你打掃技能的評價又得再往上一級了。」
蒂雅搖了搖頭。
「我除了稍微撢一撢灰塵之外,其實幾乎沒怎麼清理。老爺本來就是個很愛乾淨也很注重整潔的人,在我們平常住的房子裡,他甚至是自己打掃自己的辦公室的。」
「畢竟那裡面有他工作相關的文件,他不會希望身為傭人的你看到吧。」
「……說的也是。」
眼見蒂雅微微低下了頭,費曼又給了包立一個白眼,隨後像是要轉移話題般說道:
「這下這間別墅裡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房間我們都檢查過了,看來是沒有什麼有關薛丁格的線索。我記得你說這裡還有兩間客房是嗎?」
她點了點頭。
「是的,而其中一間就是要給大約一個禮拜後,會來這裡住的雷恩少爺用的。這也是我獨自一人待在別墅裡打掃的原因。」
「你說這個雷恩是那對夫妻的外甥,是嗎?剛剛沒有仔細問,為什麼他會自己一個人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
她突然露出了有些尷尬的表情。
「我也只是聽說啦,他好像在大學裡闖了什麼很嚴重的禍,所以就被他的父母丟到這裡來反省,大學也先休學了。老爺是說反正這裡他們也沒什麼在用,所以讓他住也無妨,只要把獵槍的櫃子鎖好就好了。」
「闖禍?是作弊還是打群架之類的嗎?既然還可以來這裡反省就代表還不到犯罪的程度吧。」
「還有一種可能。」
包立突然冷不防地說道。
「那就是,把別人的肚子搞大了。我猜得對嗎,蒂雅小姐?」
她臉一紅。
「我、我就說我只是聽說了,詳情我不知道啦!是說,問這種問題根本是性騷擾吧!」
「誒,可是你不是之後就要跟他見面了嗎?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對你來說很危險欸,各種層面都是。」
「各種層面……」
突然間,蒂雅眼神一沉。
「……去死。」
看見蒂雅的反應,包立大聲地笑了出來。
費曼忍不住嘆了口氣。
「……說真的,你這趟出來未免也太嗨了點,平常在組織裡好歹還算個正常人,怎麼一出外就像個整天上夜店的輕浮男大生一樣。拜託認真點好嗎?」
包立卻搖了搖手指。
「我當然也不是每次出外勤都這樣,但在這次的任務中交流是不可或缺的,而你和愛因斯坦又都是比較正經的個性,所以就只好由我來發揮創意啦,否則對話都像是公事公辦一樣多尷尬。」
「高明的溝通技巧和調戲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好嗎……」
費曼受不了地搖了搖頭。
「蒂雅小姐,那兩間客房以前有人在用嗎?」
「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畢竟從被領養到現在,我也只在大概四年前來過這裡一次而已,而且與其說那裡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不如說是除了床和櫃子以外空無一物的房間。」
「四年前就是這樣了嗎?」
她點點頭。
「以前老爺好像會跟朋友一起來度假的樣子,只不過那也是在我被領養之前的事了。整棟別墅裡,就屬那兩間的灰塵積得最厚。」
費曼不禁皺起了眉頭。
「娛樂室、廚房、有點鏽蝕的陽台、沒有東西的儲藏間、大的不像話的花園和大廳、還有莫名高級的廁所……難道沒有其他線索了嗎?」
他又看向了蒂雅。
「你說你今年幾歲?」
「十七,你問第二次了。」
「你是十二歲被領養的,也就是五年前……薛丁格進入組織已經是第八年了,對吧?」
愛因斯坦頷首。
「她今年二十四,八年前就是十六歲。」
「這個年紀的小孩應該已經有自己的房間了才對,更何況我也不覺得薛丁格是那種長大了還會和父母一起睡的人。難不成客房的事是那個人騙你的?」
「不,老爺不是會說謊的人,假如他有什麼不想讓我知道的事,他會選擇隻字不提,如果我問起的話他還會警告我別再追問下去。而且……」
她眨了眨眼。
「如果要說線索的話,我倒是想起了一個。」
「是什麼?」
她朝上一指。
「閣樓。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那裡就是鎖著的,母親還說那裡面大概都是灰塵,因為很久都沒有用了。」
「鎖著的閣樓啊……感覺就是這裡了呢。」
德布羅意一副豁然開朗地說著。
「無論如何,那都是這棟別墅裡我們唯一還沒看過的地方,可以說是最後希望了。」
「是啊,搞不好還能找到她偷偷回來過的痕跡呢。」
蒂雅搖了搖手。
「不可能啦,就算那位薛丁格小姐再厲害,我也不可能沒發現有人偷偷潛入的。畢竟,再怎麼說我也是個細心的女僕啊!」
看著蒂雅自信的表情,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不禁相視一笑。
「那就讓我們看看,究竟是女僕還是大小姐比較厲害囉。」

*** ***

「閣樓啊……還真是在電視劇裡才能見到的東西,如果你不主動說的話,我來回走十遍大概都不會注意到。」
費曼站在別墅四樓深色的木製天花板下方,抬頭仔細一看,確實如蒂雅所說的有一道長方形的小縫。先前他們去到陽台時便已經經過了這裡一次,但那時完全沒有人發現有這個機關。
「說起來,這裡的灰塵其實還不少啊……你難道不打算打掃這裡嗎?」
「怎麼可能?我來到這裡也才第二天而已,這麼大的房子我預計也要三天才打掃的完,而且一定是先從比較重要的地方開始掃起,像是大廳、廁所、雷恩少爺要住的房間等等,接下來是老爺和母親的房間、娛樂室之類的,最後才會輪到四樓的儲藏室和陽台。」
包立佩服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不愧是專業女僕。」
「你還說呢,要不是你們,我說不定明天早上就能完工了,現在說不定得搞到後天了。」
「但不管怎樣,你不是都會待到那位搞事的少爺來嗎?不然就沒有人帶他認識環境了。」
她雙手抱胸。
「畢竟總要先把醜話跟他講清楚,以免他把這裡搞得亂七八糟。而且那是兩回事吧,越早打掃完我不就越早休息?就連母親也說可以把工作完的時間當作自己的休假了,我又何必虐待自己?」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是是是。話說專業女僕小姐,我們是不是該去拿個樓梯什麼的?否則可是連上都上不去的啊。」
「我知道啦,樓梯儲藏室就有了,你們等我一下。」
說完,她便三步併作兩步地小跑了起來。
費曼轉頭看向了包立。
「啊說起來,奧本海默人呢?剛剛不是還在的嗎?」
「喔,他去廁所了啦。」
「又去?這都第幾次了?」
「女僕小姐泡的茶他喝了不少嘛,而且剛剛接待室桌上不是有餅乾嗎?他好像也吃了個四、五包吧。」
費曼不禁愣了一下。
「等等,餅乾?我記得這間別墅上次有人住不是四年前的事了嗎?那那些餅乾……」
「……應該不是蒂雅小姐帶來的吧,哈哈。」
包立歪著頭露出了苦笑。
「難怪奧本海默會一直跑廁所。」
「喂,來幫我一下!」
蒂雅抱著比身高還高的鋁梯,從轉角處蹣跚地走了出來。
「儲藏室果然都是灰,還好梯子就擺在門口的旁邊。」
一如她所言,她原先純白的傭人服上多了幾道灰色的痕跡。德布羅意一手接過了鋁梯,將它扛在自己的手臂下方。
「放在這裡可以吧。」
包立點了點頭,隨後用雙手撐了一下梯子的兩側。
「看來還可以用,高度也沒有問題。」
「那接下來就是鎖的問題了。你們要怎麼辦?我先說,我當然不知道鑰匙在哪裡。」
「鑰匙孔……應該就是那個洞吧?」
費曼指著長方形縫隙的短邊旁,一個大約五公分左右大的孔洞。
「至於這個看起來像是把手的東西,應該是等鎖打開之後,用來打開這塊板子的,理論上,板子的另一側應該是一道可以垂下來的樓梯,讓我們可以爬進閣樓裡。」
「所以你想說,不建議直接打破它嗎?」
蒂雅激動地看向了包立。
「當然不行,你瘋了嗎?讓你們進到這棟別墅裡只是我個人的決定,如果被老爺知道我就死定了,你還搞破壞,是不怕別人知道你來過嗎?」
包立舉起了雙手。
「只是假設、假設,如果順利的話當然不用考慮那麼野蠻的方式。」
蒂雅一臉懷疑。
「難道你有什麼辦法嗎?」
「當然,只是希望那裡面不要生銹地太嚴重才好。」
說完,他便拿出了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迴紋針,露出了微笑。
費曼不禁愣了一下。
「你該不會是要……」
「就是你想的那樣。」
他爬上了鋁梯,一腳跨過了它的頂端,隨後便閉上了一隻眼,朝著鑰匙孔裡看了進去。
「嗯……洞沒有很深,應該搆得到。」
他點了點頭,隨後便稍微掰了一下手中的迴紋針,將前端伸進了洞裡。
費曼不禁插起了腰。
「我可不知道你還會開鎖。組織的訓練可沒教過我們這種事。」
「當然,畢竟我們不是真的特務嘛,不需要去別人的家裡偷什麼機密文件,只要把魔女疑似會參與的事件關係人和線索盯緊就好了。」
「意思就是說這是你本來就有的技能?」
「這個嘛……就說來話長了。」
他抹了一下額頭的汗,隨後轉頭看向了蒂雅。
「蒂雅小姐,抱歉再麻煩你,這棟別墅裡有工具箱之類的東西嗎?」
「工具箱?」
包立點了點頭。
「就是那種放了螺絲起子和扳手的箱子,既然你的老爺也是工程出生的人物,想必也會準備這些工具吧,更不用說這間別墅還是他自己建造的。」
她想了一下。
「他的房間裡好像沒有類似的東西,但我可以去儲藏室找一下。不過那種堆了一堆東西又滿是灰塵的地方,你不要抱太大期待。」
「沒關係,反正大不了就是開不了鎖嘛,到時候方法還多的是。」
看著包立笑咪咪的臉龐,蒂雅不禁也冷笑了一下。
「對啊,反正大不了我跟你拚了就是了。」
說完,她就沒好氣地消失在了走廊盡頭的轉角。
他朝著她的背影揮了揮手,隨後又看了一眼頭上的鑰匙孔。
「不過這鎖果然不像一般的掛鎖這麼簡單。我本來還想,拿來夾出勤報告的迴紋針終於能派上別的用場了呢。」
費曼雙手抱胸。
「你還沒回答我,你到底為什麼會開鎖,我還以為你進組織前就是個普通的高中畢業生,難道你還拜過鎖匠為師不成?」
「嗯……一半對一半錯。」
他又將迴紋針深入了鑰匙孔中。
「在那場火災發生之前,我的確可以算是個普通的高中畢業生,但青少年總有叛逆的時候嘛,國中的時候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翹課呢,整天閒晃、打架鬧事也幹了不少次。」
「你原來也有過這種時候。我還以為學生時代的你會是某個奇怪社團的社長,然後整天都在幹一些奇怪的事勒。」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說好的普通高中畢業生呢?跟你的想像比起來,我的經歷還比較正常吧。反正總之,在這種犯罪邊緣的世界待久了,遇到的人自然也不會太正經。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那位前鎖匠。」
「前?」
「是啊,前鎖匠。那時的正職,則是專闖空門的小偷。」
這下,連一旁的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你們別那種表情嘛,組織又沒有規定成員在加入組織前一定要是冰清玉潔的,何況這些事情人事部當然也知道,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認可我了啊。」
「……不是那個問題,只是單純覺得意外而已。」
費曼不禁撇過了頭。
「更何況,組織成員每個人心中的黑暗,跟偷竊這種小事根本就無從比較。」
「是吧,而且我雖然跟那個人……好像叫羅沙吧,學了一手開鎖的技術,也確實幾度私闖民宅,但實際上我什麼東西也沒拿。我想,那時的我只是想追求一種快感而已吧,在黑夜裡無所遁形、不受束縛的快感。」
「……把這些荒唐的想法跟你的軍事化管理主張相比,可真是有夠跳慟。」
「畢竟人隨著年紀增長總是會改變的嘛。」
包立不禁閉上了眼。
「更不用說經歷過一場足以改變一切、地獄般的災難了。」
「找到了!就是這個對吧!」
蒂雅突然跑了回來,手中提著一個藍色外殼的長方形盒子。
「我看看……有了,我要的就是這個。」
他從工具箱內拿出一個L型金屬物件,隨後便將較長的那端放進了孔內。
蒂雅不禁吐了口氣。
「呼,還好有找到,不虧我沾了滿身灰塵,還把快三分之一的東西全都搬了出來。」
「辛苦你了,要去洗個澡嗎?」
「……我才不要在你們幾個還在的時候洗澡,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而且還需要那麼久嗎?」
「不,就快好了,只要再這樣……」
突然間,天花板傳來了喀擦一聲。
「就開了。各位讓開一下。」
眾人聞聲便讓出了空間。包立扳了一下把手後,木板果然跟著打開,而他便一邊扶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從鋁梯上走了下來。
「咳、咳,果然灰塵一堆。不過這下就大功告成啦。」
如費曼所想的木梯就這麼出現在眼前。他往閣樓裡一看,內部卻是一片黑。
「看來需要手電筒,畢竟愛因斯坦跟蒂雅小姐也要上去。」
「誒,什麼意思?」
德布羅意指著自己的眼睛。
「我們的眼睛有一定的夜視能力,所以不用擔心我們。蒂雅小姐跟愛因斯坦大哥各拿著一支手電筒吧。」
說著,他從背包裡拿出兩支遞給了兩人。
「我走前面,以免樓梯或是閣樓上有什麼被腐蝕的地方。至於奧本海默……就先不管他了,反正他知道我們在這裡。」
說完,費曼便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木梯。確認沒有問題後,他謹慎地向上爬,最後輕巧地翻上了閣樓的木地板。
「……還有,你們上來的時候最好用手遮住口鼻。除了灰塵之外,上面的霉味也很重。」
他一邊皺著眉頭,一邊躡手躡腳地向前進。乍看之下,閣樓大概有十坪左右大,四周還貼著有些褪色的淺色壁紙。費曼以視線沿著牆邊尋找,最後終於在房間的盡頭找到了一片明顯有些突兀的褐色紙板。將它移開後,房間便瞬間恢復了應有的光亮。
「好了,你們可以上來了!雖然有霉味,但地板的狀況比我想像中好,沒有發出木製地板那種搖搖欲墜的嘎吱嘎吱聲!」
聽見費曼的叫喊,眾人便依言爬上了樓梯。
「原來是有窗戶的啊……」
德布羅意有些驚訝地看向了窗外。
「當然,畢竟薛丁格也住過這個地方,不太可能是完全封閉的環境。」
「不過竟然連窗戶都要這樣遮住,這家人真的很不想讓別人注意到這個地方呢。」
包立也跟著環顧著房間內部。
「床、衣櫃、書桌……甚至還有一台遊戲機。我想這裡毫無疑問,就是千金大小姐的房間了。」
「嗯,雖然有點樸素,卻還是看的出來主人是個少女呢。」
蒂雅拿起了桌邊的小鏡子,稍微地擦了擦它上面的灰塵。
「只是我還是不懂。這麼大的一棟房子,為什麼她就偏偏要挑這裡住呢?以空間來說,明明樓下的兩間客房都還大一些。」
「雖然我不知道進入組織前的首領是個怎麼樣的人,但很顯然的,不會是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這個年紀的青少年女通常都會在房間裡擺滿自己喜愛的物品,從漫畫、模型、布偶到化妝品等等,但除了這台遊戲機外,卻幾乎看不出首領的興趣。」
「有沒有可能是老爺和母親拿走了?」
「不。」
愛因斯坦打開了衣櫃,隨後搖了搖頭。
「這裡的幾件衣服都還在。更何況,房間裡也看不出有什麼東西被拿走而空出來的空間。」
「不過衣服倒是看的出來還蠻貴的……誒,這件連身帽外套,怎麼和我們身上穿的這麼像?」
德布羅意拎出了一件小版的灰色上衣外套,看上去就和組織的制服如出一轍。
「而且相比起其他外觀華麗的衣服,這件還有點破破爛爛的……」
「那就代表她經常穿吧。把好看的衣服放在一邊,然後敝帚自珍地把自己打扮地毫不起眼,不得不說還真像她會做的事。要我猜,那些其他衣服大概也是她的父母買給她的吧?」
蒂雅點了點頭。
「母親是個很善於打扮的人,老爺也總說,體面的打扮是上流社會人士對自己和他人最基本的尊重。所以即便我對外的身分只是女僕,但我也有幾套很漂亮的衣服,是和母親出門逛街時穿的。」
「女僕比自己的千金還會打扮,還真不知道你的老爺會作何感想。」
包立一邊笑著,一邊一個接一個地打開了書桌的抽屜。
「原子筆、立可帶、雙面膠……還有幾張紙,看起來好像是作業?筆跡倒是和她會議時的簽名一樣潦草。」
「……似乎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愛因斯坦看了一眼書桌正下方,隨後搖了搖頭。
「整個房間裡也沒有任何近期有人出入的痕跡……難道這裡和她過去的遭遇毫無關係嗎?」
「出入?喔你說那扇窗戶嗎?」
蒂雅走到了窗邊,探出頭一看,正下方正好就是別墅的大門。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吧。」
「不,如果先跳上二樓,掂腳站在那個凸起的外緣上,應該就可以沿著那邊向上爬了。比起新進時期的攀岩訓練,這說不定還簡單一些呢。」
「真不愧是特務……」
蒂雅佩服地看著包立,率直的反應令一直在捉弄對方的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從灰塵來看,確實是沒什麼異樣,而且能找的地方也都找過一遍了,總不可能少女的閨房裡還有什麼暗門吧?」
費曼不禁嘆了口氣。
「也就是說,又撲空了。」
「往好處想,至少知道她的身分了啊。而且現在沒有,也不代表她之後就不會回來。以第一天的調查來說,我們的成果其實算不錯了。」
看著變得微橘的天色,包立安慰般地說道。
「……還真夠樂觀。算了,不管怎樣,先回下面……」
「喂!裡面的人,出來!」
外頭突然傳來的吼聲讓費曼不禁愣住了。他朝窗外一看,才發現有三名中年左右的男子正站在別墅的外側,一副凶神惡煞地瞪著正門。
「有聽到就回應啊!聾了是不是?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裡面有人,愚弄人也要有個限度!」
「人在這裡!」
包立這時喊出了聲,並朝著他們揮了揮手。
「看你們的打扮,應該是村子裡的人吧,特地跑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你是早上的……」
發話的那人一瞬間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隨後便沉下了臉。
「果然如此。你們果然是一夥的。」
「一夥……抱歉,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可以解釋一下嗎?」
「你不先下來,躲在那邊是要怎麼說?」
「請容我們拒絕。」
愛因斯坦從包立後方現出了身。
「除非你先解釋,你的同伴們藏在身後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一直噤聲的兩人瞬間抖了一下,身後的長條狀金屬物品也跟著短暫地露了出來。
「……是村子裡在用的農具,對吧?而且,你們顯然並不打算將它們當作農具使用。」
(也就是說,來砸場的嗎?)
想到這裡,費曼不禁警戒地蹲低了身子。
「……是啊,說起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領頭的那人聳了聳肩,隨後瞪向了他。
「反正在沒得到個交代前,我死也不會回去。」
說完,他便揮了揮手,另外的兩人就像是接到指令一般,翻過了圍籬後,朝著大門舉起了身後的武器。
「等……」
蒂雅還來不及阻止,樓下便傳來了「碰」的重重一響。
「喔,那個女的,早上好像沒看到啊?你就是這家的人嗎?」
「別再砸了!」
她急得大喊,但對方只是插著口袋。
「既然這麼疼惜,那你就給我下來啊?」
「不要衝動。」
眼看蒂雅打算衝下樓,包立趕緊搭住了她的肩膀。
「現在我們完全不曉得對方的目的,即便你願意與他們對話,也不一定能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那難道要放任他們繼續破壞這裡嗎!」
「既然這麼猶豫,要不要我來幫你們下定決心?」
那人突然撿起了腳邊的石頭,朝著他們的方向丟了過來。
「小心!」
包立趕緊將蒂雅向後一拉,而那顆拳頭大的石子就這麼砸在了窗戶的右側。
「嘖,他的臂力也未免太驚人了吧?」
就在包立不禁咋舌的同時,重心不穩的蒂雅踉蹌地倒在了床上,一瞬間揚起了大量的灰塵。她忍不住咳了幾下後,右手下意識地撐著擺在床頭的枕頭,打算重新站起身。
但這時,她卻不禁睜大了眼。
「這是……」
「包立!」
「啊,我知道!喂,我們現在就下去,所以別再丟了!」
聽見包立有些著急的喊聲,領頭的那人露出了微笑。
「三分鐘。三分鐘之後,如果你們沒有出現在門口,我們就繼續砸。」
「快點吧。」
在另外三人都快速地跳下閣樓後,包立趕緊催促了還呆在原地的蒂雅。
「……嗯。」
她點了點頭,迅速地將撿到的物品收進了傭人服的口袋,隨後便爬下了樓梯。
那是一張有些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有兩個人。站在左側、露出大大的無邪笑容的,是一名十歲出頭、留著長髮的小女孩;而照片右側、被小女孩牽著手的,則是一位年逾五十,雙鬢早已灰白的老先生。
但老先生並不是老爺。頭髮早在好幾年前,便已離這位微顯老態的一家之主而去了,現在的他,與照片中稀疏卻依舊顯得相當明顯的一頭白髮相比,可謂是頂上無毛。但最讓蒂雅驚訝的還不是這點——
而是老先生身上,與蒂雅的女僕套裝可說是成對的,黑白執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