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的圓桌

本章節 18171 字
更新於: 2024-08-17
1
從前,有個描述起來很單純的哲學問題:如果有一個人,捨棄了他原本的肉體,只保留了自我的精神層面,其餘一切器官都由一具不需修理、不會生病,也不會隨時間劣化的機械身體替代,而且這具身體的外觀與機能都與原先的肉體別無二致,甚至更加強韌。那麼,這個可說是新生的人類,還可以被認為跟原先的人一樣,是同一個個體嗎?
客觀來說,這是個在討論「心智」,也就是人的意識究竟為何物時,會被拿出來思考的命題。人的意識可以代表人的全部嗎?還是一個人的思考、感官與他所擁有的身體的每個細小的角落,都算是所謂「人」的一部份呢?對此有點概念的人或許會發現,這個問題甚至還可以跟忒修斯之船一類有關部分與全體的哲學問題綁在一塊兒,無論如何,它絕不如乍看之下的如此單純。
至少,費曼自己是從沒這麼想過。
打從第一次在大學的哲學通識課聽到這個問題時,他就注意到了它的漏洞:生理與心理是會互相影響的。無論人的自我是不是可以與意識畫上等號,不可否認的是,人的想法與思考都絕無可能與身體機能完全劃清界線。對從小就在遺傳性心臟疾病的影響下,無法與同齡小孩擁有一樣快樂童年的費曼來說,這個道理可說是再清楚不過了。
即便不是整天臥床,大部分時間都還是只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與不甚健康的身體共處。這種靜態的生活習慣在久而久之下,自然不會養成一名凡事親力親為的積極青年,而更可能造就一個像費曼一樣,常時憂鬱又不停為此思考的靈魂。事實上,除了心臟科,心理醫師的診間也是他國高中時代經常造訪之處。自我認同和死亡,乃至於世界的虛無與荒謬,若說他想遍了青少年的腦袋瓜裡所能想到的所有哲學問題,大概也不為過吧。
當然,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哲學問題的一部份就是了。
更加強韌健康的肉體。最神奇的是,自己的心臟病竟然隨著這份贈予一同消失了。撇除不是機械還有多了奇怪的耳朵和尾巴之外,這副身體簡直是那個哲學問題的體現。得知了這點的瞬間,費曼心中的雀躍甚至可以蓋過他進入組織前不久才經歷的巨大悲傷。
(這,或許真的是新生。)
但不久後他就發現,就連這點,對他而言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了。打從加入組織、投入訓練的那一刻開始,無數的悲劇就在眼前一個接一個地陳列開來,有時甚至會壓得他喘不過氣。
自己所經歷的不幸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而已。而組織,便是為了對抗這其中,無時無刻不人為製造如此荒謬的魔女而存在的。組織不是一群傷者互舐的復健中心。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為了不讓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再次發生。
費曼不會說自己感受到了何等的使命感,但至少,他將這份工作視為自己的責任。這也是為什麼他最後加入了保守派的原因。他知道他不能再沉溺於自己的情緒之中了。不論是憂鬱,虛無,還是那份永遠無法平復的悲傷,自己都必須擁有理性面對它們的能力才行。唯有理性,才是反抗這一切荒謬唯一的方法。
「夠不夠理性我不敢保證,但肯定夠保守。從這點來看,我們加入保守派絕對可以說是名符其實。」
「我實際上並不喜歡保守派這個稱呼。當然我知道,理性而謹慎很多時候就意味著保守,但就給予人的第一印象來說,保守實在算不上什麼正面的詞語。」
「但很實際,不是嗎?」
「過於實際了。派別名稱應該要能夠傳達我們所擁有的積極意圖,而不是只是因為相對於『崇信』而取名『保守』。我們並不是一群在國會裡主張以保護主義和關稅壁壘來防止國內民眾工作被搶走的政客。我們的目標還跟非營利組織比較像,不是嗎?」
「但我們終究不是慈善團體的志工。或許我們並不擁有政治實權,但一群有著遠超一般人身體能力的異類,聚在一起可是能夠對世界造成很大影響的。從這個角度來看,用更接近軍事而非民間組織的方法來管理它才比較合理。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這個組織的組成方式太過自由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的訓練方式總是那麼斯巴達的原因?」
「在軍隊裡,紀律至關重要,當然我們的狀況更像是採取精兵策略,但上下級關係依舊不可或缺。更何況,除了一些坐在電腦前的工作之外,組織的外勤任務可不是一個某天突然得到破格身體能力的一般人就有辦法順利完成的。心態和技術層面也得跟上才行。」
「這我當然不會否認,但你一直把組織的狀況比喻為軍隊,又說現況太過自由,所以你是認為,組織成員們不應該擁有太多自身的想法,而是該如軍隊一般,服從大於思考嗎?」
費曼雙手抱胸,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這我就不能認同了,包立。倘若我們只是要聽話的士兵,那還不如把現役軍人直接拐來,效率絕對高得多。一直以來組織都選擇飽受魔女所害的受害者成為組織的一員,一定是認為這些經歷對於我們的工作有著不可或缺之處。事實上,你也從不諱言,那場大火徹底改變了你的價值觀,不是嗎?」
包立舉起了雙手。
「先別這麼激動,你聽我解釋。我當然不希望任何人的想法被抹滅,也認為它們對於一個人的自我而言有著極高的價值。但不要忘了,組織成員們被賦予的能力之大,與他們尚未完全成熟的心理狀態是不成比例的。相比起多愁善感的青少年聚眾鬧事,假如這之中出了什麼差錯,後果是我們無力承擔的。這才是我所說的太過自由。一個人所擁有的能力越大,自然也就該在他身上加上越多限制。」
「從群眾利益的角度來思考嗎……但我實在不認為,高壓管理的模式是一種好的『限制』。」
「我也不認為高壓管理是好的,即便是在一般的軍隊裡也是,畢竟人被逼緊了反而容易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我所說的限制比較像是讓成員們認知到自身所擔負的責任,以及假如他濫用自己的能力所會造成的後果。為此,明確的賞罰制度以及規律且有明確目標性的生活方式就是必須要引進的。我所指的軍隊指的是這個部分。」
撫著自己下巴的鬍鬚,費曼緩緩點了點頭。
「我大概可以理解你的想法。雖然我還是不會用那樣的方法實行就是了。例如明明有好好的床不躺,還要刻意像去野營一樣睡在地上。」
「所謂培養憂患意識,指的就是這麼回事啊。」
「就是有這種不知變通的想法,保守派才讓人受不了……」
費曼露出了有些無法忍受的表情,隨後又看了一眼同事臉上那道令人難以忽視的傷疤。
保守。是的,實在是太過保守了。費曼當然明白,越為複雜而遠大的目標,就越需嚴謹而務實的計劃與執行過程,但從進入組織以來,他眼中的保守派卻只是再再表現了它的迂腐與怕事。缺乏效率的溝通方式,不符時宜的官僚體系,還有永遠都只採取最保險作法的行事作風。波耳實在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太久了。不知何時開始,保守派早已不是兩派中比較理性的那一方,而只是一群以謹慎為藉口,將自己的地位與崇高的目標擺在天平上的一群既得利益者。
而這,或許就是上一代的薛丁格選擇她作為自己繼任者的原因吧。
只是這刻意為之的平衡,如今,也岌岌可危。
「說起來,會不會有點太久了啊?那傢伙。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超過十分鐘,卻連個人影都沒看到。該不會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吧?」
「這個部分大概是不用擔心。通常會發生在他身上的意外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你這句話完全沒有安慰到我……」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放心啦,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等他了。你不是才剛嫌太過傳統嗎?他大概是保守派裡,最標新立異的一個人了。」
「我期望的是積極而理性的作為,而不是另一種光怪陸離的行事作風啊……而且,」
費曼嚴肅地看著對方。
「他真的如你所說,是我們期待的那個,可以打破現狀的人嗎?如果真是如此,那為什麼……」
「抱歉抱歉,我好像來晚了。剛剛突然有一個系統工程師來找我,希望我能為他家庭失和的問題提供一些意見,所以就耽擱了一下。不過這裡還真是比想像中的還要空啊,真不愧是已經完全沒人使用的會議廳,但桌椅倒是比想像中乾淨……」
「咳咳……」
聽見費曼意有所指的清喉嚨聲,聒噪的青年才暫時停下了不饒人的嘴,露出了笑容。
「好像有點扯遠了。不過既然人都到齊了,那……」
他興高采烈地拉開了位於兩人對面的座位,接著一屁股坐進了黑色的旋轉椅中。
於是,遼闊的圓桌就此三分。
「讓我在此宣布,第一次的圓桌會議,正式開始!」
2
「圓桌會議……」
費曼藏不住臉上的尷尬,只是有些無言地看著眼前興致莫名高昂的青年。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歡樂啊,奧本海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準備參加什麼派對呢。」
「誒,剛剛那個工程師也是這麼說的欸。只是既然他這麼誤會,我也就沒有特意去戳破他的想像了。」
「現在這種時候,組織哪會有什麼閒情逸致去辦什麼派對啊……」
費曼冷冷地看著對方。
「你這態度,我看誤會的人其實是你吧?」
「誒,費曼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現在的氣氛不應該這麼歡樂啊!你真的知道我們是來幹嘛的嗎?」
「好啦好啦,費曼你先冷靜點。」包立趕緊出來打圓場,「一直以來你的缺點就是太過嚴肅了。」
費曼雙手抱胸。
「說的好像我們面對的問題不嚴肅一樣。」
「總之,在嚴肅地開始討論正題之前,還是讓我們照順序來吧。畢竟作為共同面對問題的夥伴,總不能連彼此的事都不了解,是吧?」
青年突然故作正經地點了點頭。
「嗯嗯,包立前輩說的沒錯。在人際關係的經營上,給予他人的第一印象總是最重要的。」
「然後現在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就是個不知事情輕重緩急的遲到大王……」
「意外狀況啦,意外狀況,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所以今後就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前輩。」
青年一邊伸出了手,一邊朝著他咧嘴一笑。
費曼不禁嘆了口氣,隨後才跟著握上了對方伸出的、滿是手汗的右手。
「費曼,六年前加入的成員,在組織裡的工作主要是外勤,但基本上,我自己出外的事前準備都是我自己處理的。跟波耳和海森堡那群掌權者一直都沒什麼交情,所以沒負責過什麼太重要的任務,相比起來,反而是旁邊的包立比較處的來。」
「這反倒比較耐人尋味啊……」
費曼瞪了包立一眼。
「換你了。」
「喔好。我的代號是奧本海默,進組織到現在是四年,主要的工作是維護預測系統還有情報收集的網站,簡單來說就是工程師啦。我一直很想出外勤,但是不管申請幾次上面的人都不讓我過。明明有關外勤的基本訓練我也不是沒做過,到底為什麼呢?」
「老弟啊,你的頭銜可是系統工程科的科長,也就是系統工程科裡除了副科長以外唯一的一位組織成員,假如你發生了什麼意外,要找人替代你的位置可說是難上加難啊。」
奧本海默歪著頭。
「好像是這樣沒錯欸。」
「而且組織不可能放任一個新手獨自處理任務,所以一定得有其他成員陪同。但既然都要帶一個累贅了,那當然是選擇自己帶的後進。」
「誒,費曼前輩也有在培養新人嗎?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他才不會做這種麻煩事呢。我幫你翻譯一下他剛剛的自我介紹:我在組織裡就是個獨行俠,因為對派系裡的主流想法有所不滿,所以包立可說是我幾乎唯一的朋友……」
「喂喂喂,我不說話你就越講越過分。」
「還好吧,我說的都沒什麼錯啊。還是你要說其實我們不是朋友?那就有點傷人了……」
「誰跟你……唉,算了。」
費曼受不了地搖了搖頭。
「我承認,保守派裡的大部分人我確實都處不來,但這不代表我是個孤僻的人,好嗎?在進入組織之前,我也是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的。還有,我不收新人不是因為嫌麻煩,是因為我知道我真的不擅長做這種事。特別是之前新進人員的年齡有下降的趨勢,變得好像不是在訓練新人,而是在教育青少年一樣。我可不是什麼充滿耐心的老師啊……」
「但照這樣的態勢繼續發展,未來組織的核心人物就全部都會是波耳和海森堡那群人的後進喔。如果想延續自己的想法,還是得找個能繼承自己的接班人才行。」
「我也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啦……反正現在說這些都沒什麼意義了,而且我們坐在這裡,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件事發生嗎?所以,差不多可以開始了吧,所謂的正題。」
「果然有費曼在,就不用擔心我們的對話會偏題呢。」
包立笑著說完後,接著便站起了身,從會議室的一角拖出了一張裝著輪子的直立式白板。
「為了讓我們的討論更清楚,就把一些重點寫在上面吧。首先當然是主題。」
他拿起藍色的麥克筆,在白板的中央寫下了幾個字:
「如何阻止波耳和海森堡篡奪組織的計畫」
「撇除我們各自對保守派內部的不滿,如今最為棘手而緊急的問題應該就是這點。你們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所有問題的核心都圍繞著他們的誇張行徑,所以都能包在一起討論。」
費曼接著看向了奧本海默。他眨了眨眼。
「嗯,沒問題。繼續吧。」
看著他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費曼的眼皮忍不住跳動了幾下。
「好,那接下來就整理一下我們這幾個禮拜觀察到的東西吧。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會認為這兩人想要篡奪組織呢?」
「第一個不用說,當然就是三個禮拜前的那場月例行會議。在原本焦點還放在狄拉克失蹤案與薛丁格突然的消失的時候,波耳與海森堡突然提出了動議,認為薛丁格的行為罔顧組織的整體利益,因此應該彈劾她首領的職務。」
包立點了點頭。
「但問題在於,他們的論據其實是相當薄弱的。他們主張首領過於意氣用事,總是將自身的價值觀與組織的整體利益置於天平的兩端,以致影響她的判斷,但事實是,她並沒有任何明顯踰矩的行為。不論是一個多月前的魔女追捕,抑或是後來發生的狄拉克失蹤案,她的行動都是經由幹部會議多數決後所授權的。當然,她在行動過程中或有思慮不周或過於衝動之處,但對於只能間接了解內情的組織成員來說,直接彈劾她絕對稱不上什麼有道理的選擇。」
「薛丁格明顯有問題的行為有兩個:擅自取消他人調閱影像的權限,還有無故的消失。但應對她的失蹤所需採取的措施,應是讓副首領愛因斯坦暫代她的職務,然而波耳卻以『同為崇信派而有徇私之可能』為由剝奪了他的這項權力。這顯然就是在缺乏明確證據的情況下先預設了薛丁格的失職,而完全沒有考慮她上述兩項的行為可能是出於其他不可抗力的狀況。無論如何,波耳和海森堡的做法都完全不符合類似狀況下應有的程序。」
包立看向了奧本海默。
「這大概就是上次的會議中發生的情況。除此之外,奧本海默,你有什麼想要補充的嗎?」
「嗯……」
青年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隨後燦爛地笑了出來。
「沒有!你們都講得很清楚了,更何況上次會議我雖然有出席,但其實到中途都還在打瞌睡呢!」
「你……」
包立笑了出來。
「沒事沒事,反正那次的會議過程也是波耳他們一手策劃的,所有的發言基本上都是照著劇本走的吧。除了我們說的內容之外,其餘的大概都只是保守派和崇信派沒什麼營養的口水戰而已。比起這個,保守派的動靜應該不止這些吧?」
包立朝著費曼眨了眨眼,暗示他接下自己的話。
費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最後,他也只是嘆了口氣。
「當然。這幾個禮拜以來,他們的小動作可是多到數不清。最明顯大概就是非組織成員的人員異動。從大概一個月前開始,包括行政人員、一部份會與組織內直接接洽的線民,甚至到餐廳的廚師和清潔人員都換了不少人。雖然沒什麼明確的依據,但就我個人的印象來說,那些被替換掉的對象都是多少對保守派內部有所不滿,或是比較認同崇信派想法的人。也就是說,這很可能不是正常的人員任免,而是一項去異存同的政治操作。我想,系統工程師那邊應該也多多少少有一些人員上的異動吧?」
奧本海默用力地點了點頭。
「的確有好幾個人收到了資遣的通知書呢,說是要削減工程部門的人數,因為現在的冗員太多了。但後來我直接衝到玻恩那裡,把我底下每個人詳細的工作內容跟他仔細地解釋了一遍,讓他知道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可以被捨棄的,所以在那之後,解僱什麼的事情也就沒有再聽說了。」
「人事部的玻恩嗎……呵。」
費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說穿了,又是一個波耳的走狗。」
「不過這其實也證明了他們無法輕易無視奧本海默的聲音。畢竟工程部門跟執行外勤任務的成員們一樣,可說是組織的命脈啊。」
費曼冷冷地看了包立一眼。
「我知道你想暗示什麼。但他恐怕不太知道。」
說完,費曼又看了一眼露出一副狀況外傻笑的奧本海默。
包立尷尬地露出了苦笑。
「說到小動作,除了人員變動之外,另一個保守派內部的舉措,莫過於一個月前,擅自決定撤回所有盯哨拉普拉絲的魔女的外勤人員。這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爭議,畢竟這明顯違反了當初首領回歸後所作出的指令。當時他們的說法是,外勤隊員回報已在數個小時前失去了魔女的行蹤,為了避免人力的繼續耗損,以及不再追究可作為不戰合約簽訂後對魔女的信任表現。但事實是,這項決定最後直接導致了組織在這之後完全無法掌握魔女的行蹤。從一個月後的現在看來,這項決定多半不如表現上看來的如此單純。當時的他們大概就已經在為此次的奪權行動做準備了。」
費曼手撐著頭。
「光是會莫名其妙跟丟人本身就有鬼了吧……不過說到他們召回的外勤隊員,我記得是普朗克、費米跟斯特恩三個對吧?」
包立點了點頭。
「再加上德布羅意就是那次任務所有的出勤人員了。」
「戰鬥狂、勢利眼和自我感覺良好的組合……」費曼不禁嘆了口氣,「能夠同時和這三個人共事也還真不簡單。」
奧本海默眨了眨眼。
「費曼前輩,感覺你很了解他們啊。不像我,連他們的臉和名字都對不太上。」
費曼攤了攤手。
「他們那個性想不讓人記住都難啊。不過對你來說,大概沒興趣的人都不會記得吧……」
「說到底,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會特別讓自己記住的,除了成天相處的人們之外,就是會讓自己產生強烈情感的對象了。不論那究竟是好感還是厭惡都是。」
「照你這個說法,大部分工作上接觸的人都會被你忘光吧。一個人哪有那麼多精力對從自己眼前經過的每個人都品頭論足啊?」
包立搖了搖手。
「那你就不懂了。有人可是以觀察他人為樂的啊。」
「我的確是不太懂……不過說到德布羅意,崇信派一群人的人影,也已經默默地隨著薛丁格消失好一陣子了。」
「我想大概有十天了吧。雖然不能排除這也是保守派的所為,但從他們的反應來推測,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是自己主動離開的機率比較高。或許面對波耳的計謀,他們也有自己的盤算。」
費曼雙手抱胸。
「對他們來說,當務之急應該是先找到薛丁格再說吧?沒有出席法庭的被告,就只有讓原告方不停指控的份而已。更不用說現在連法官都已經被對方買通了。」
包立輕撫著自己的下巴。
「不過玻姆卻還在。或許他們還是希望組織內部有個眼線吧,而且玻姆和德布羅意也都有各自負責的新人需要照顧。」
「也更有可能是知道他幫不上忙。單以每年的體能與體術訓練成績來看,他絕對是所有幹部裡最不適合出外勤的一個。只能說,組織所賦予的身體能力也還是有適性方面的區別。」
「不過對崇信派而言,我認為他還是相當重要的。愛因斯坦雖然有著與首領互補的理性,但有時卻給人一種在上位者的難以親近感;德布羅意則是典型的崇信派成員,熱情衝動同時是他的優點與缺點。相較之下,我認為玻姆便圓滑許多。甚至可以說,玻姆是崇信派在維持與基層員工的關係之間,一道不可或缺的窗口。」
費曼斜眼看著他。
「你倒是也觀察得很細膩啊。怎麼,你對他們三個也抱持著所謂『特別強烈的情感』嗎?」
包立笑了出來。
「不瞞你說,我還真的有點興趣。比起公事公辦的保守派內部,他們的相處可是耐人尋味得多。」
費曼不禁攤了攤手。
「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沒幾分鐘前還在談毫無情感可言的軍事化管理,後一秒又像個早餐店阿姨一樣有人情味起來了。」
「有趣歸有趣,面對現實中的問題還是得務實一點啊。」
「世人會把這種狀態稱為精神分裂……」費曼搖了搖頭,「好了,夠了。話題越扯越遠。」
「哈哈。既然如此,我先把剛剛有提到的點都整理在白板上吧。」
包立快速地拿起紅、綠、藍三色的麥克筆,開始在白板上振筆疾書。
「差不多就這樣吧。關於問題的背景與跡象,我們都討論的差不多了。不過我開始覺得當初應該要找一個書記來了,畢竟剛剛我們說了這麼多話,在白板上都只剩下少少的幾個字而已,有點可惜。」
「如果手痠了就直說吧,也正好讓某人多一點會議的參與感……喂,你別真給我睡啊!」
奧本海默緩緩抬起了頭,雙眼惺忪地看向兩人。
「喔,抱歉,不知不覺就……不過我有在聽喔,剛剛是講到玻姆,對吧?雖然有時候讓人搞不太懂,但他是個很好的人喔。」
「從頭到尾你才是最讓人搞不懂的那個!」
青年搔了搔頭。
「嘿嘿,好像也常常有人這樣說我。」
「……唉。」
費曼不禁嘆了口氣。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感到有些失落。原先緊握的拳頭在看到奧本海默的反應後,也瞬間有如脫力般鬆開了。
「算了。也許一開始就是我的期待太高了也說不定。說到底,這場會議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最後的掙扎吧。」
有如在附和費曼一般,一陣咕嚕的響聲從奧本海默的肚中傳來。
「啊,說起來,從昨天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吃過飯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我有帶一個麵包來,本來是打算等一下吃的,要我們各分一半嗎?」
奧本海默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
「可以嗎?」
「當然,就當作中場休息吧。畢竟有人似乎有點歇斯底里了呢。」
「你倒是樂得輕鬆……」
包立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費曼的肩膀。
「理性面對一切的能力,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稍微冷靜一下吧。」
說完,他便走向了自己放在一旁的背包,從中拿出了一小袋裝著紅豆麵包的透明包裝。
(……是啊,就如你所說。)
費曼微微低下了頭,兩隻手肘撐著膝蓋,流著手汗的雙手互相緊握著。
(只是,這件事又談何容易呢?)
費曼清楚,自己從未停止質疑過自己。形單影隻、敝帚自珍,還有似乎如今也仍在上演的紙上談兵。他的思想和抱負似乎永遠不會迎來實現的那天,只因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的那份謹慎。
那份令人恐懼的懦弱。
這或許也是自己殘缺的身體為他施加的烙印吧,費曼不禁心想。到頭來,他或許與那群自己最討厭的人們一樣,都只能活在貴族溫暖的花園裡,什麼都無法改變。憂國憂民的皇女和自我為中心的大小姐的區別,也不過就是會不會爬上花園的高牆,多看幾眼外面的世界而已。
他太容易在開始行動前就先預想結果了。徒勞似乎像刺向眼球的一根針,讓他害怕地忍不住閉上了眼。但他清楚,十公尺高的巨浪如今已經來到眼前,倘若再不睜眼,以後的視野將只剩下一片僅存絕望的藍。
所以,現在已經不是問會不會,或是該不該感到失望的時候了。他必須行動。因為岔路的兩側從來就不是成功與失敗,而是接受或反抗。
(精神分裂嗎……也許,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其實是我才對。)
他輕快地站起了身。
「喂,你們兩個,麵包差不多該吃完了吧?已經十分鐘了,難道你們吃紅豆餡是用舔的……嗎……」
一轉過頭,費曼就不禁睜大了眼。
包立一臉苦笑地搔著頭,一邊在想著怎麼向自己解釋般,眼神心虛地飄向了遠方。
而奧本海默一如既往地,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如今他的眼中,只有顯然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不速之客,玻姆。
3
坦然。
舒服地靠著椅背,翹著二郎腿,臉上的表情一副無可奈何的理所當然。這樣的一個人坐在會議桌的前方,倘若沒有多加說明,或許會有人以為這是一位被眾人拱上台擔任會議主席的野心家。
費曼突然想起了一句不知何時聽過的話:
「假如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呃……所以,你是否打算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會在這個大家理應都在吃飯的時間,出現在這間已經無人使用的會議室外頭?」
玻姆聳了聳肩。
「我在暗地裡觀察你們在做什麼,以確定你們是不是值得信任啊。哪知道奧本海默這傢伙突然跑出來吃什麼麵包,把我的計畫都搞亂了。」
「誒,現在是午餐時間,吃點東西不是很正常嗎?」
「你到底懂不懂你在幹嘛啊?算了,跟你共事這麼久,我也早該習慣你不會按牌理出牌了。」
「等等,先等一下。」
費曼伸出了一隻手,制止他們繼續說下去。
「所以玻姆,講白了,你是一路跟蹤我們到這裡,然後再偷聽我們的對話?」
「對啊,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畢竟我也沒幹什麼壞事。不過,精確地來說,我不是跟蹤你們,是跟蹤他。」
他指向了包立。
「我嗎?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呢。而且照這個情節發展,我還以為費曼又要怪罪奧本海默了。」
「事實證明,你跟他一樣兩光。外勤隊員竟然被內勤成員跟蹤,你真的應該感到羞恥。」
「喂,費曼,我可沒忘記你剛剛說我的話。我的體能跟體術成績確實很爛,但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的跟蹤技巧可是被首領和愛因斯坦都稱讚過的,他們在當年可都是組織裡數一數二的外勤成員。」
包立摸了摸下巴。
「確實,他們兩人都是跟蹤尾隨方面的專家。但愛因斯坦先不說,首領什麼都不差,就看人的眼光方面,讓人有點一言難盡啊。」
「最好有這種事啦。而且你幹嘛幫他說話,我的跟蹤技巧越爛,不就代表你越是狀況外嗎?」
包立笑了出來。
「抱歉抱歉,但你去問愛因斯坦,他肯定會告訴你這件事是真的。當年我們幾個同輩無聊在猜彼此的成績,首領可是可以幾乎所有人都猜反的。」
「猜反?是指高分猜成低分,低分猜成高分嗎?」
「就是如此。他當時還把我跟人事部的玻恩的成績完全猜反了呢。」
「不會吧?我聽說玻恩當年的成績跟我差不多欸。」
「兩位。」
費曼冷冷地看著兩人。
「我們不是在辦茶會。」
「茶會也不錯啊,近代歐洲的沙龍也是很多重要哲學家聚集交換彼此想法的場合,據說它進行的方式就像是茶會一樣。」
「到底要怎樣慷慨的主人才會把在房子外面偷聽的政敵邀請進屋裡喝茶啊!」
玻姆舉起了雙手。
「偷聽歸偷聽,但我對你們是真的沒有敵意。以現在的狀況來看,不如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你的意思是……」
包立點了點頭。
「我剛剛也說過,崇信派自己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當然,什麼都不做就是坐以待斃。如果波耳真的篡位成功,不要說是首領了,大概整個崇信派都會被廢除或併吞掉吧。」
「但既然你採取如此謹慎的方式,就代表你還無法完全信任我們,不是嗎?」
玻姆雙手抱胸。
「畢竟你們還是保守派的人啊。就算有人為你的品格做了擔保,但既然是會影響崇信派存亡的決策,我們也不得不小心點。」
「我完全可以理解。而且,光是愛因斯坦還願意敞開心胸做出這個決策,我或許就該感謝並稱讚他的無私了吧。」
一邊說著,包立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半帶苦澀的微笑。那久遠而褪色的記憶,在短暫的重見天日後,又在主人輕輕的搖頭中,被重新塞回了僅有灰塵作伴的箱底。
玻姆只是聳了聳肩,隨後閉上了眼。
「我不會過問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畢竟即便是再怎麼驚心動魄的經歷,也無法撼動如今我們所面對的事實。但為了崇信派,為了當事者,也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有一點我必須要問:包立,到頭來,你到底為狄拉克做了什麼?」
一反先前的坦然,玻姆直勾勾地盯著包立的雙眼,認真地令費曼感到有些可怖。
「我絕不是最了解他的人,甚至可以說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但即便我再怎麼遲鈍,再怎麼冷漠,我也注意到了他所面對的深沉與虛無。那些深及靈魂的痛苦灼燒著他,令他痛不欲生,甚至懷疑起了自身的存在價值。但在這個時候,陪在他身邊、協助他度過難關的,竟然是一位與他素昧平生的普通人,而不是你。對你來說,這位如此認同你、甚至會不顧一切地為你辯駁的後進,究竟是怎麼樣的存在?他說過,是你帶他走出了失去親人的痛苦,讓他找到了生存的方向,但在他面對全組織的質疑,沒有任何人願意相信他時,你卻依舊選擇了沉默,選擇了無動於衷。你是這樣一位膽小而怯懦的算計者嗎?從剛剛你們的對話我了解到,你不願意就這麼接受波耳的蠻橫,因此選擇了反抗,但你真的值得我們的信任嗎?對你來說,公平正義與他人和你建立的關係,都是可以被放在天平上,與單純的結果一起衡量的嗎?」
包立沒有回答。即便在詰問結束後良久,空氣也依舊凝結在空中,而玻姆也依然盯著他的雙眼。
「……是啊。為了我們如今面對的現實。」
包立閉上了眼,緩緩搖了搖頭。
「你說的沒錯,過去是無法解決現在發生的問題的,因為它只會製造問題等待現在的我們解決。越是被擱置而不被面對的過去,就越有可能以相同的姿態不斷重演。就像現在這樣。想當年,愛因斯坦也曾直面著我,質問過我類似的問題。」
玻姆眨了眨眼。
「是這樣嗎?我會對你說這些話完全是我自己的獨斷,和愛因斯坦一點關係也沒有。」
「正因為如此才令人感到諷刺。或許這番質疑,就是一直以來崇信派與保守派決定性的分野吧。」
「……所以,你不打算為自己辯駁嗎?」
「假如我真的是你口中膽小而怯懦的算計者的話,我想是的。但畢竟我已經恬不知恥地否定了養我育我的這個環境,我想我還是有資格為自己說點什麼的。」
包立兩隻手肘撐著桌面,十指互相緊握著。經過了短暫的沉默後,他才緩緩開口。
「如果你問我,我是否對狄拉克有所虧欠,我想我完全無可辯駁。在這一連串事件中,我讓他獨自一人面對了極大的痛苦而完全沒有對他伸出援手,這是我身為他的導師,以及他在組織裡最親近的人的失職,也令我感到愧疚。即便我從未了解那件事的全貌,但我的確礙於自己在組織中的身分,以及我對那起失蹤事件的個人判斷而沒有選擇行動,而這也是我的武斷。但同時,我也感覺到,有些事只能讓他自己思考、自己經歷才能明白。即便我再怎麼苦口婆心,令他注意到了我的擔憂,倘若他無法親身理解,他的想法與行動也就不會因此有所改變。這樣一來,我當初選擇將他帶到保守派這邊也就失去了意義。」
「意義?」
「是的。越是有某種明顯傾向的孩子,針對他的性格因材施教的必要性就越高。狄拉克的個性原本就比較情緒化,心思又相較一般人敏感而細膩,失去親人的經歷不只為他帶來了莫大的痛苦,更是足以剝奪他繼續活下去的意志。再這樣下去,不論是把這些情感悶在心底,或是自暴自棄地隨意發洩,他都只會逐漸走向毀滅。正因如此,我才必須教導他面對這一切的方式,而我認為比起訴諸仇恨,學會理性思考才能讓他的生活真正地重回正軌。」
「你……」
包立閉上了眼。
「我無意冒犯,但對當時的我而言,這是一項相當嚴肅而實際的顧慮。」
頓了一拍後,玻姆才吐了口氣。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和愛因斯坦分道揚鑣的主因吧?」
他點了點頭。
「如果說你剛剛的那段話是他當年對我的質疑,我在面對狄拉克時所抱持的想法就是回應,也是對他的反問:薛丁格所帶領的崇信派,真的能讓我們、讓整個組織走向正確的方向嗎?以個人而言,我認為她是個溫柔、細心又相當關心他人的值得結交的一位朋友,但我從不認為她適合當一名領袖。一個連自身的問題都無法面對的人,真的能在更為複雜的群眾問題上,為我們帶來最大的利益嗎?當她被迫將個人與群體擺在天平的兩端時,她真的能盡好首領的職責,幫助我們度過難關嗎?」
他搖了搖頭。
「很多事情,不是單靠氣勢就能解決的啊。」
費曼看著這位多年的老友,內心突然產生了一股不可言喻的感覺。這位時而嚴肅、時而又不太正經的同輩,從未如此坦然地在自己面前訴說自己的想法。不,費曼搖了搖頭。他從不畏懼表達,但在那些單純的邏輯論述中,卻始終不見他個人的情感。或許是認為不必要,或許是說不出口,又或許只是單純的時機未到,無論如何,那些作為包立這名個體的元素,如今費曼終於第一次地有機會了解。
而不知怎麼的,這讓他感到有些欣慰。
(果然,沒有人的想法是可以完全客觀的脫離自我的啊。)
「群體的利益嗎……原來如此。」
玻姆搔了搔頭。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啦。也就是說,你不只希望狄拉克能學會面對自己,也希望他能認知到自己身為一個組織成員所擔負的責任嗎?」
「是的。身為老師,我自認為我已經把所有能教導他的東西都交給他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認可他離開我,成為正式的組織成員。但這不代表他不再需要學習。有些事情,必須由他自己去觀看、去經歷,他才能夠真正體會。等到那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相信我曾教導他的一些道理,他自然也就能完全理解了。」
「也是啦,你不講我都忘記他已經是正式的成員了,他確實得該對自己的行為負完全的責任。」
「當然,其實我也常常在想,選擇這個時機放手會不會太早了,畢竟現在情況特殊,即便是再怎麼老練的組織成員,也難免會感到迷惘吧。不過反過來說,如今也沒什麼空間讓他繼續撒嬌了。我不可能一直護著他,也不該這麼做,既然如此,那就乾脆狠下心來吧。」
玻姆雙手抱胸,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後,突然大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好吧。給過!」
「也就是說……」
「嗯。」
玻姆一邊點了點頭,一邊伸出了手。
「之後就請多指教了。」
包立不禁吐了口氣,隨後才略帶輕鬆地露出了微笑。
「能讓客官滿意那是再好不過。」
他握住了玻姆伸出的手,有力地上下擺盪了幾下。
「好了,夠了夠了。」
玻姆趕緊甩開了包立的手。
「再繼續握下去,我的手可要骨折了。柔弱的我的小手可受不了外勤大人的摧殘啊。」
「抱歉抱歉,畢竟我最近幾次和別人握手,都是在比腕力的時候呢。」
「還是饒了我吧……」
玻姆轉頭看向了兩人。
「你們應該也沒什麼意見吧?有什麼問題最好現在就講喔。」
「玻姆也要加入嗎?好啊好啊,這樣就更熱鬧了。」
奧本海默興奮地拍著手,但一旁的費曼卻依舊雙手抱胸。
「那還得看你能夠為我們帶來些什麼。」
「那當然,我也不是來這裡蹭飯的。作為合作的見面禮,我可以把愛因斯坦跟德布羅意他們在這一兩個禮拜所做的事情都告訴你們。」
「……這對我們而言確實是很重要的資訊。洗耳恭聽。」
玻姆點了點頭,隨後就從文瀛天與德布羅意的調查開始,向三人描述了他們與偽魔女相遇的過程,以及其後與她之間長達一個禮拜的抗爭。
聽完後,三人都不禁為之變色。
「偽……魔女?」
「一個和拉普拉絲的魔女有著相同能力的怪物……這可真不是在開玩笑的。」
玻姆聳了聳肩。
「這就是組織內部在開心地分贓利益時,外頭所捲起的風暴。所以你們應該可以稍微理解我為什麼指責你們了吧?要是你們更認真地關注狄拉克的事件,這件事大可不必搞成現在這樣。」
「甚至還有平民被捲入……」
費曼忍不住捶了一下桌子。
「這是組織的失職,也是我們莫大的恥辱。」
「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但如果這能敲響你們內心的警鐘,那這一切或許就還為時未晚。這次的敵人單靠崇信派是絕對無法對付的,如果大家不能同心協力,盡組織之所有來對抗偽魔女和她背後的勢力的話,恐怕就不只是失職這麼簡單的事了。說這關乎組織的存亡也不為過。」
「在我們自己內耗到瓦解之前,災難可能就會先一步降臨嗎……」
包立一邊皺著眉頭,一邊摀起了嘴。
「會議的討論主題看來得進一步擴大了。總而言之,還是先整理一下我們現有的資訊吧。」
他走回了白板旁,在「崇信派幹部失蹤」旁,又加上了偽魔女的條目。
「首先是能力。據你所說,偽魔女所展現的異能,基本上與拉普拉絲的魔女如出一轍,是嗎?」
「這是我們的假設,雖然還無法完全確定,但這點已經在多方面得到了證實。至少她擁有與魔女一樣的變身能力,也能讓人看到幻覺,能力的限制應該也相去不遠。」
「但其他部分卻都大相逕庭,是嗎?」
玻姆點了點頭。
「個性……或許這麼說過於人性化了,但作風確實毫不相同,魔女所追求的合理性與目的性在她身上都無法看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性格表現和有如愉快犯一般意義不明的行為。」
「所以到頭來,你們對她的目的依舊一無所知?」
「階段性的目標大概八九不離十,但終極目的還是讓人摸不著頭腦。更不用說疑似在偽魔女背後操盤的幕後黑手,我們更是沒有任何資訊。」
「……那就更不用說她的存在本身了。」
包立快速地在白板上寫下「身分」與「目的」兩項欄位,而對於兩者唯一的描述都是「不明」。
「等到與愛因斯坦接洽時,我會再向他尋求更詳細的資訊。不過你剛剛提到的那兩名一般民眾……」
「一女一男,名字是夏瞳音和文瀛天。愛因斯坦在情急之下將能力交給了夏瞳音小姐,並讓她參與了接下來的行動。雖然過程有些驚險,但總歸來說她沒事;至於文瀛天……」
「就是魔女決戰那時候的高中生吧。」
費曼忍不住搖了搖頭。
「三番兩次地讓一個高中生承擔並解決我們所應該要面對的問題,這組織到底還可以多無能?」
「不管怎樣他都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而且說實話,如果沒有他,崇信派說不定早就全軍覆沒了。」
包立看著玻姆嚴肅的神情,不禁眨了眨眼。
「若真是如此,那到時候還請一定得讓我們與他見上一面。」
「偽魔女的事情固然重要,但正牌的那個也不能忽略。既然那位高中生是魔女與我們談和的關鍵,那難道你們也沒有她的消息嗎?」
玻姆搖了搖頭。
「文瀛天說,首領去拜託他關於狄拉克的事的時候,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魔女了。在那之前,魔女好像還去過他家三次。」
「親自去他家找他?」費曼不禁皺起了眉頭,「若不是魔女會與我們談和這件事本身就很離奇,我實在很難想像這種狀況。」
包立不禁笑了出來。
「你想說『簡直像對小情侶』,是嗎?」
「我笑不出來,包立。她的改變確實讓當時危在旦夕的組織得以續命,甚至讓世界暫時得到了安寧,但像她這樣能夠毀滅世界的存在擁有人性時,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好事嗎?」
「我理解你的擔憂,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更需隨時監控她的行動,但說實話,我並不認為你的想像會成真。人的自我的變化都是有連續性的,即便是魔女也不例外,要她在短時間內成為一名濫用能力以滿足自身私慾的存在,機率是很低的。更何況,她開始願意傾聽人類的想法,與她擁有了人性之間還有很大一段的距離。」
「但這確實並不尋常。」
玻姆突然插話道。
「特別是在這個時間點。」
「你的意思是……」
他攤開了手。
「你們不覺得有點太巧了嗎?魔女的異樣、狄拉克的事件,莫名出現的偽魔女和奇怪的幕後黑手,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嗎?甚至是波耳的陰謀,也能和這一連串的事情完全撇清關係嗎?」
費曼不禁站起了身。
「內神通外鬼……」
「停。再繼續下去可就要變成八卦大會了。」
包立朝著兩人搖了搖頭,隨後又用手敲了敲白板。
「……也是。」
費曼閉上了眼。
「在這裡亂猜也沒什麼意義,不如趕快決定要怎麼行動才好。」
玻姆聳了聳肩。
「行動的話,還是等愛因斯坦他們一起……」
「不,我想討論的不是行動的細節,而是方向。」
在白板上的「行動方針」四個字後,包立畫了一個僅有兩道分岔的樹狀分支,並分別在其後寫下了「有」與「無」兩個字。
而分岔的上方,則是「薛丁格」。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在想出能夠阻止波耳的計劃之前,我們得先決定是不是得先把她找回來,是吧?」
包力點了點頭。
「若想讓波耳的陰謀不攻自破,讓薛丁格親自出面絕對是最好的方式,畢竟保守派現在所主張的彈劾理由大多都是單方面的說詞,在本人面前是站不住腳的。有了她,也會使我們的反抗行動更有了大義名分。」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個說法。薛丁格處理事情的方式存在著很大的瑕疵,也的確有徇私之嫌,假如她回來之後還是沒辦法講清楚她到底做了些什麼,那隻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所以不只要找到她,還得讓她願意開口才行。不過在那之前,她願不願意跟我們回來,繼續勝任首領的職位都得打上問號。」
「無論如何,在波耳之前,我們都得先用這雙眼判斷她是否適合繼續擔任首領,擔任薛丁格才行。」
玻姆伸了個懶腰。
「說來說去,還是得先找到她才行嘛。先說,請不要對我們這邊抱持著什麼不切實際的期待,畢竟薛丁格從來都不主動提她的過去,所以我們連她是哪裡人,經歷過什麼都一無所知,再加上這幾天都分身乏術,完全沒有任何時間調查。說到這個,我實在忍不住了,奧本海默!」
認真地玩著自己手指的青年突然抬起了頭。
「嗯?怎麼了嗎?」
「還怎麼了,身為我的上級,你難道沒注意到我這幾天有多忙嗎?堂堂一個副部長,一直被叫去做基層員工的工作,你這個部長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誒,還有這種事喔?」
「誒,你當然誒,這幾天你消失的完全不見個影,一堆狗屁倒灶的事都往我身上倒。現在好了,我不會再讓你逃走了,看你是要自己出面收拾這些爛攤子,還是跟我一起做這些工作!」
奧本海默被罵得縮著脖子,有些害怕地閉上了眼。
「對不起啦……」
「哼,你還知道要對不起。」
玻姆雙手抱胸,受不了地搖了搖頭。
「好了,剛剛講到哪裡……」
「薛丁格。」
「喔對。總而言之,首領的事就不要指望我們了,如果你們能幫忙找到她,我們當然可以出面說服她回來。只是……」
他有些懷疑地看向了兩人。
包立忍不住笑了出來。
「放心,雖然我們和薛丁格也沒有什麼特殊交情,但自然是有一些想法的。否則你覺得我們這兩個禮拜都做什麼去了?」
玻姆眨了眨眼。
「你說你跟費曼?說起來,我最近確實都沒看到你們的人影,難不成你們還私下進行了什麼調查?」
「不是私下喔,是光明正大的。就這點來說,還得感謝波耳才行。」
費曼嘆了口氣。
「那是你有收穫才會這麼說,如果像我一樣花了兩個禮拜處理雜事的話,你大概也只會想罵髒話。」
玻姆還是一臉困惑。
「所以,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費曼聳了聳肩。
「簡單來說,就是波耳各自給了我們一個獨自出勤的任務。我的話,是要把這一個月內所有沒有即時處理的線人情報全部整理一遍,其中比較可疑的再親自到現場調查。至於結果你也知道了,大部分都是空穴來風。我本來也有懷疑過魔女的失蹤是不是另一場計謀的開始,但就目前來看,單純是我想太多了。」
「原來如此。不過這也代表偽魔女除了在我們這邊以外就沒有其他行動了。這倒是一項可以稍微令人安心的消息。」
包立點了點頭。
「至於我呢,則是去見了那些退休的前輩。」
「前輩?你是說……」
「雖然平常沒有機會接觸,但你應該也知道吧,成員從組織退休之後,並不代表從此就和這一切毫無瓜葛了。」
自古以來,組織成員的任免都沒有年齡方面的硬性規定,下至不滿十五歲的國中畢業生,上至已屆四十的中年人,只要符合規定,都能勝任組織成員的任務。而其中最決定性的因素,便是身體能力。儘管外勤與內勤幹員有著不同的標準,一旦成員在每年一次的能力檢驗中無法達到規定的數值,就必須強制退休。雖然也有外勤轉任內勤幹員的先例,但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接受組織的安排,前往合作的企業工作。
而所謂的合作企業,說穿了,就是過去退休的組織成員所成立,為了支撐組織運行而存在的公司。
「作為組織最主要的資金來源,也身為過去曾活躍於一線的成員們,前輩自然有權利與義務知道這項足以顛覆組織存在的巨變。雖然退下來的前代基本上都不會插手我們的決定,但當然,他們的想法對於我們而言還是相當重要的。」
費曼不禁冷笑了幾聲。
「錢在他們手裡,你跟我說他們完全不會插手我才不會信。雖然崇信派和保守派的董事也會互相制衡,監督彼此不要插手組織的運作,但私底下做了什麼也沒人知道。講白一點,波耳這次的計畫究竟是他自己的決定還是上面的人的指示也還說不準。」
「這也是我透過這次出差私下調查的另一個點:究竟有多少人已經事先知道這一連串的事件,並支持波耳的行動。就我的觀察,大概有一半以上保守派的前輩們都是知情的。」
玻姆不禁張大了眼。
「這麼多……」
「別誤會,我並不是說這些人都贊成波耳的做法,我想真正有參與波耳的計畫的應該只有少數的幾人而已。」
「那又為什麼……」
「大概是在試探吧。」
費曼閉上了眼。
「即便波耳的行動真的成功了,他也勢必得獲得一大部分退休老人們的支持才能維持組織的運作,如果反而被他們杯葛的話那就功虧一簣了。所以他和他的合作者才會適度地放出消息,讓那些可能會支持他們的人,還有那些『保守派』——我指真的字面意義上保守到不會想反抗的人有一些心理準備。我想波耳的合作對象應該也早就在布局要怎麼在董事會議上拿到主導權了吧,先放出消息試探到底誰是敵人誰是盟友,才能讓一切都好好地掌握在他們手裡。」
包立點了點頭。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崇信派的前輩們幾乎都被蒙在鼓裡,因為既然沒有合作的可能性,那不如到時候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說到底,波耳派我去見前輩們其實也只是虛晃一招,在表面上給那些不知情者一個交代,讓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魔女的事情上,就更不容易發現暗地裡的陰謀。」
費曼沉下了臉。
「但反過來說,這也是波耳那傢伙自大的地方。」
「是啊,我可不是他的棋子,他或許覺得這是個把我調離組織內部的好理由,卻殊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才能施展我的拳腳。而且,前輩們可是也經歷過那些嚴苛的訓練的,又怎麼可能乖乖的如他所想,安分地當待宰的羔羊呢?裡應外合可不是他的專利啊。」
玻姆眨了眨眼。
「也就是說,有前輩會支持我們的行動嗎?」
「講支持可能太過了,畢竟那時候連粗略的計畫都還沒一撇,只是我們彼此之間交換了一下情報而已。不過你口中的前輩,其實就是前一代的薛丁格喔。」
「你是說那位獨排眾議,將薛丁格的位置傳給大姊的前任首領?」
玻姆摀著嘴,微微點起了頭。
「如果是那位的話……」
「看來你對他的事蹟也有耳聞啊。是薛丁格主動跟你們說的嗎?」
他搖了搖頭。
「不,她真的很少提以前的事,是愛因斯坦告訴我們的。在我們還在實習的時候,有一次德布羅意突然問起了他剛進組織時的事,他就大概跟我們提了一下,還提醒我們盡量不要在首領面前提起這個話題。」
「諱莫如深的過去嗎……」
費曼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讓我對她的個人檔案越來越有興趣了。」
「那些資料不是都必須經過申請之後才能閱覽嗎?」
「是啊,但就連這條規定也是這代的薛丁格上任之後才訂定的,在那之前只要是正式成員都可以隨便看。當然,以我個人來說是贊同這條規定的,畢竟就算是一般企業,也不會允許主管隨便調閱下屬的履歷,除了隱私方面的考量之外,也是避免職權騷擾,更不用說在組織裡,多的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經歷的人。」
「而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玻姆緩緩閉上了眼,隨後轉頭看向了包立。
「關於首領的過去,前一代的薛丁格究竟告訴了你什麼?」
包立搖了搖頭。
「其實沒有什麼。他在聽到了薛丁格失蹤的消息後,只是給了我一個地名,說去到那裡大概就可以找到她了,至於她的過去,他沒什麼好對我們說的。」
「總不會他也不知道吧?」
「那是不可能的。」
費曼露出了嚴肅的神情。
「因為他,就是那個把現任薛丁格帶回組織的人。」
玻姆不禁張大了眼。
「那他選擇大姊作為接班人也是……」
「誰知道,但當時確實很多人都質疑這點,現在看來,或許真的有什麼內情也說不定。無論如何,既然他都選擇把線索交給我們了,至少應該不會是假的才對。」
包立閉上了眼。
「畢竟現在,我們也沒必要急著去碰這潘朵拉的盒子,先找到薛丁格才是第一要務。更何況……」
憑著印象,包立在白板上寫下了幾個字。
「啊,這個名字!」
安靜了好一陣子的奧本海默突然跳了起來。
「玻姆玻姆,你還記得嗎,那瓶葡萄酒。」
「葡萄酒?喔,你說之前勞倫斯帶來的那瓶,我記得那是他休假完從老家帶回來的吧?」
「那瓶酒上,就寫著這個名字喔。」
「誒?」
玻姆不禁眨了眨眼。
「酒瓶上的字……等等,勞倫斯的老家不是在……」
「是啊。老家。」
包立不禁閉上了眼。
「這個地名,不管怎麼看,都是某個地方的鄉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