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金枝

洛倫佐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城堡，拉爾夫早就在等著他了

「怎麼一臉無奈的樣子。」「您既然知道外面有危險，為什麼還……」

拉爾夫笑了笑，「知道你不放心一定會跟著她，但看她的表情似乎被嚇壞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白天跟在奧奇德背後的不只自己，拉爾夫也時刻關注著她

「恕我直言，這麼放任下去她永遠學不到教訓。」

「這個年紀的孩子到處亂跑很正常，也該好好保護，她為提埃做了這麼多，讓她任性一點也無妨，她生性自由也明事理，派幾個人暗中看護她，發現了應該也不會多介意。」

「是，我這就去安排。」

洛倫佐其實也能猜到拉爾夫應該是把奧奇德看成自己女兒了，案瘟疫蔓延到提埃的時間來看，奧奇德應該是比拉爾夫的女兒還大幾歲，但奧奇德的身形相較提埃本地人來看確實比較嬌小一些

「對了，奧奇德向我要求獎金做為生日禮物，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我……我沒什麼想要的。」「真是個清心寡慾的人，活著還要是有點慾望。」「是。」

真是……這小子是木頭嗎？

「時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是。」

其實今天洛倫佐會看見奧奇德被人跟蹤純粹是個意外，今天是周五，一般在城裡巡邏不會有什麼危險，再加上自己的身手也有自信，平時他是不穿鎧甲的，結束巡邏後就會直接去書店和咖啡館待到晚上再回去

當時他看見幾個人行蹤鬼祟就跟了上去，一跟上去就看見一個很像奧奇德的人影在大街上閒逛，最近他也聽了不少有人想報復奧奇德的傳聞，雖然只是一點風聲，但洛倫佐也不敢大意，於是躲在小巷裡跟了上去，誰想到走到半路她突然向被什麼東西嚇到往回走

不會是被我嚇到吧？雖然對她挺不客氣但也不至於……那條路是去商會的，她應該是去寄信的吧？不會在信裡跟克萊兒說這件事吧？

他腦子裡浮現各種各樣雜亂的想法無法停歇，一直到回到寢室躺到床上腦子裡才稍稍平靜一些

好在今天其他人都出去喝酒了，宿舍裡很安靜

他摸出今天買的書，在這個知識大多由教會把空的時代，能買到什麼書全憑運氣，他也沒想到自己真的能把一整套《蒼火之影》集全，其中一半還是在教會眼皮子底下蒐集來的，但這是最後一本了，也不知道接下來可以看什麼

「奧奇德之前是不是讀過什麼兵書……」

不行不行……要我開口跟她要東西？絕對不行！她只會想方設法戲弄我！

這時有人來敲門，洛倫佐滿腔煩躁正愁無處發洩，以為是直屬部下在外頭醉酒鬧事，結果

「哈摟～」

「奧奇德？」

嘖……

「妳來幹什麼？」

她拿出一疊紙，「我這個禮拜會留在城裡，這個是我之前提過的《孫子兵法》的第一篇加上白話，看不懂可以拿來問我。」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想聽漂亮話還是實話？」

「隨妳。」「想幫助你在戰場和職場上都取得成就。」

洛倫佐猶豫了一會接過紙張，「好吧，謝謝妳的好意。」

看著奧奇德一臉驚喜，他實在有點煩躁

是不是又在驚喜我竟然會道謝了，原來在她眼裡我是這種人嗎？小孩子就是這點麻煩……

———

這天回到房間後我看見門縫裡塞了張紙條

嘴上說不要，心裡還是無法克制好奇心去讀了我給他的《孫子兵法》，而且竟然真的看不懂來問我了

這是個非常好跑去宿舍找洛倫佐的藉口，想看看他的房間到底是怎麼樣的，不過這個時間可能還有點早，那就去買點咖啡豆送他

晚上洛倫佐回來，看到我一臉厭世，「妳在這裡做什麼？」

「你不是問我問題嗎？有些事情還是當面說比較清楚。」

「這個理由我接受。」

他開門讓我進去，有點嚇到了，我靠，他房間比我的衣櫃還整齊，不過說是整齊，實際上是乾淨，真的一點雜物都沒有，跟沒住過人一樣

「進來吧。」

「你太不信任他人了，通常會在住所擺出來的東西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性格和喜好，是獲得認同的手段……但你反而把東西都藏起來了，你在害怕什麼嗎？」

「與妳無關。」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黑色封皮的書，叫《蒼火之影》

「那本書不是給妳這個年紀的孩子看的。」「情色小說？」「與妳無關。」

他把書收回櫃子裡

「這就是我不喜歡把東西放出來的原因。」

「好吧……所以你是看不懂『道』和『法』的意思嗎？怎麼跟你解釋呢……」

沒有相應的文化背景，要理解「道」這個概念還是挺困難的

「『道』這個字單拿出來解釋，具體一點來說就是生活經驗的總結，結合前後文來看是：『人民與君主都有共同的想法和目標，都可以為了這個共同的想法和目標搏命而不退縮。』，所以道在這裡的意思是指『凝聚的意志』。」

「妳不覺得妳的解釋更抽象了嗎？」

「好吧……道德是什麼你能解釋嗎？」

「普遍的共識？對於人是否應該做一項行為的共識。」

「那也是一種『凝聚的意志』，這個意志是哪裡來的，其實是來源餘人內心深處的情感，就像看到一個人受傷，腦子裡會不受控制的彈出『痛』的想法，心裡深處也會跟著不舒服，這叫做同理心，也是來自於你自身的經驗總結，而大多數人知道做出什麼樣的行為會讓他人表現出不舒服的感覺，我們會下意識地去避免，久而久之就形成所謂的『道德』。」

他陷入沉思，臉上的表情從迷茫，到猛然意識，再到驚喜，接著看著我的眼神帶著一點複雜

「好，你理解了，下一個是『法』，所謂的法就是規章制度的意思。」

「這個我理解。」

「那下一段也理解了？」「理解了。」

「你解釋看看？」「打仗最重要的，首先最重要的是上下凝聚一心，第二重要的是有能力的將領，第三是自然條件，第四是按規章執行……」

「不愧是有實戰經驗的人。」

「可算說了幾句好話……所以在妳的語境裡，兵和士是不一樣的？」「當然不一樣，士具有管理的權力。」「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嗎……」「習慣就好了。」

洛倫佐之後安靜了一會，然後拉開抽屜把《蒼火之影》的第一冊拿給我

「確實是情色小說，裡面還有……」「我知道，BDSM之類的嘛。」「反正妳的心態也不會更扭曲了。」「喂！」

討人厭的傢伙

「反正我知道了，離開提埃城前會還給你的。」「嗯，還有，最近下城區有人盯上妳了，你自己出門小心點。」「好喔。」

這時我注意到洛倫佐放在牆邊的箭筒，「我一直想問妳，為什麼你的箭矢沒有聲音？」

從他有別於其他人紅色或白色的灰棕色箭羽中，我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推測

箭羽的作用是利用空氣動力學的原理穩定箭矢，使其在高速前進的情況下減少翻轉，但缺點是會造成噪音，就像大多數的鳥類一樣，老鷹滑翔也是如此，但確實有一類鳥飛行時幾乎沒有任何噪聲，那就是鴞形目，也就是俗稱的貓頭鷹

「妳不會想聽的。」

「我有個推測，如果猜對了告訴我，沒猜對就不用說了。」

寫下猜想遞過去後，洛倫佐點頭

「確實是倉鴞，有時也會用大灰鴞或斑點鴞的羽毛，妳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貓頭鷹的羽毛有一種肉眼看不見的特殊結構，可以使氣流平緩滑過，降低不規則氣流造成的噪聲……」

一般鳥類的羽毛是無數根羽小枝相互鉤疊形成的，會形成一個平整的表面，而貓頭鷹則多出像梳子一樣的直立絨毛結構，正是這種結構穩定流過羽毛表面的氣流，進而減少噪聲

「雖然人類的眼睛不怎麼樣，但觸覺，尤其是手的觸覺還是很發達的，你可以摸摸看一班鳥類的羽毛和貓頭鷹的羽毛有那裡不一樣。」

「人的觸覺比其他動物發達嗎？」

「對喔，因為我們最大的器官是皮膚，而且大量裸露在外，人類之所以有別於其他動物也是因為我們有自然界最發達靈敏的前肢，這使我們有辦法使用和打造工具。」

人類可以想像沒有視覺的世界，那是一片黑暗；可以想像沒有聽覺的世界，那是一片死寂；可以想像沒有嗅覺的世界，那是食之無味；可以想像沒有味覺的世界，那是寡淡如水，但人幾乎無法想像沒有觸覺的世界，幾乎無法說清哪些感覺是由觸覺帶來的

「真的假的？」「哪天有戰俘就給你展示一下人被剝奪觸覺到底有恐怖。」

「我們提埃人不做這一套。」

「啊？那犯人或間諜也可以。」「妳就是整個提埃最像間諜的人。」

「Yeah, I spy you for years.」

洛倫佐選擇忽視這段我說的話，應該是聽不懂

「反正謝謝你的書，我回去啦～」

翻了幾頁後發現還挺有意思的，有點像張愛玲＋銀翼殺手的感覺，華麗中帶著頹廢，過度鮮豔導致視覺麻木的蒼白

故事開頭是男主角柏斯特的自白，在日記裡坦承自己和公主的私情，並不是帶著迷茫、恐懼或懊悔自責，而是一種扭曲的得意與欣喜

他把公主比喻成一隻白孔雀，美麗純潔卻也相當的愚蠢

……她就像孔雀一樣，不過也只是隻尾巴長點的雞。

男主角是皇宮裡的馴獸師，其實也相當於動物園裡的保育員，他熟悉各種動物的習性，而在他眼裡，人不過也是動物

一看就知道是懂得操控人心的主，但他的操控並不是來自於他的病態心理，而是來自於他本身的行為模式，他日常與動物為伍，自然會把人類變成自己最熟悉的相處對象，也用同樣的相處模式對待人類

他壞嗎？不壞，但也絕對稱不上善良；他變態嗎？有點，但我的思維模式其實和柏斯特相差不差，我變態嗎？

好像確實有點

總之，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也不是什麼十全十的正常人，但正常人多多少少有點精神疾病的症狀，例如偏執、躁狂、自戀之類的，完全沒有這些症狀反而不像正常人

而且只要作者文筆好，三觀也會跟著跑，例如鼎鼎大名的漢尼拔．萊科特醫生

———

幾天後我就該去林場了，也順便把書拿回去給洛倫佐

要表現的像下屬……要害怕、尊敬……

「布萊希克大人，這是之前向您借的。」洛倫佐看了一眼，「喔。」他伸手拋了什麼東西給我

我後退幾步還是沒接住，那個東西精準的落在我頭上，以我對他的了解來看絕對是故意的

「啊！」「放書桌上，離開前把門鎖好。」

剛才拋給我的是他宿舍的鑰匙

這麼信任我的嗎？

「是。」

蹦蹦票跳的來到他的宿舍，開門進去把書放在桌上本來就打算要離開了，但瞥了一眼他的床，我突然有個邪惡的想法

不知道他聞起來是怎麼樣的……

我小心翼翼的關上門，然後湊到他的枕頭旁邊深深吸了一口

是手沖咖啡的酸香，帶著一點花香和巧克力的餘韻

好好好，見好就收……

我按耐住心裡那種得逞的快感，關上門鎖上跑回訓練場，把鑰匙還給他

「洛倫佐大人的眼神都變得溫柔了呢……」「那個小女孩會是洛倫佐大人的妹妹吧？」「欸？」

「聊什麼！」洛倫佐大喝一聲，「今天結束訓練後多跑五圈！」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一點紀律都沒有……教會騎士團就好的多。」

接著他看向我，「妳還在這裡做什麼？」

「惶恐，沒有您的許可不敢走。」「允許妳離開。」「是。」

回去之後就開始收包包，艾貝爾在我回來之前就已經去往林場了，所以這次是我自己一個人去

馬蒂爾達特別抽空來找我，「妳又要出門了嗎？」她看起來狀態不太好

「嗯，明天出門……妳不要想太多，人年紀大了確實多多少少會有點毛病，這是很正常的現象。」

「是嗎？」

「是啊。」

「我父親的病……是能治的好的嗎？」

治不好，只剩一年的時間，但這樣的真相還是過於殘酷了，也許對我無法控制的死亡，還是裝傻衝楞比較好

「我也不是專職的醫生……不知道。」「這樣嗎……」

「嗯……不過讓他保持開心可能有點幫助，人在高興時身體會產生一些特殊的物質，對身體的器官產生刺激使他們活躍。」

「我明白了，謝謝妳。」「不會。」

這回拉爾夫是派提埃的國民警衛隊隊長阿諾護送我，這是個有點過於熱情的大哥，性格豪爽，但就是感覺腦子不太好使，是典型的熱血笨蛋那一類

一路上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我倒是還好，可以發呆把他的聲音當背景音，但無極就很崩潰了，我能感覺到牠很焦慮，只好請牠忍耐一小段時間囉

「妳今年幾歲啊？」「九，你呢？」「二十二。」

「什麼？！！！」

是，我是知道阿諾從一開始就是警衛隊的總指揮，他也一直都是長這個樣子，但他的形象和年紀小一點的洛倫佐完全挨不著邊，跟拉爾夫和巴奈特的感覺差不多，都是那種非常壯碩的體型，差不多等於一點五倍大隻的巨石強森，至少以我的視覺來看是這樣啦

而他才大洛倫佐五歲，五歲啊！這張臉，這體格，別說大十五歲，大五十歲也不違和

「欸？怎麼了？」

「沒……沒有，您的長相比較……成熟一點。」

「啊哈哈，謝謝妳。」

說到這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星芒騎士裡除去狄恩，年紀最大的是利奧波德，當時看大家一波推算有被震驚到，雖然才大維拉米爾半年而已，但拉爾夫的外表看起來卻是最「成熟」的那個，而利奧波德不管是二十幾歲還是四十幾歲都沒差太多，穿的衣服和眼神略有不同而已，簡單來說就是有沒有遭受過生活毒打的差別

別以為公爵的位子好坐，奧萊是農業區，歐洲自古以來就有「君權神授」這一種概念，在天主教尚未成為主流信仰的地方，尤其是英國和北歐，國王被視作神尊敬、供奉，是品格高尚、力量強大、自願奉獻、聖潔高貴的人，必須為那一年的氣候和收成負責，如果豐收，那大家就快快樂樂的獻祭糧食，而如果作物歉收，那獻祭的就是活人，最好的祭品就是世間最好的祭品—國王本人，當然，也有獻祭王子或是「代理國王」的

至於代理國王，就是找個人，讓他當一段時間的國王，想幹什麼都可以，包含睡王后之類的，等祭典時將其殺死

所以瘟疫這件事情也應該算在利奧波德身上，奧萊的信仰也更接近這一類，天知道他那個時候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找個時間來研究一下這個大陸的民俗信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