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本章節 2796 字
更新於: 2018-11-10
帕卓白瑪平安地回到棚屋外，趴在走道上晾乾……不，重新回味陽光的溫暖。
那些孩子似乎早已將白瑪的事拋在腦後，開心地在海裡到處玩耍，她看著那些靈活在水中潛浮的孩子們，忍不住感到一絲敬佩。他們是從海中出生的人，就好像帕卓白瑪在高原中與草原相處那樣自然。
他們在魚群間穿梭，雙腳踏過細軟的白沙與滑溜的礁石，白瑪卻只回想起自己夾著馬腹、提起弓箭追著獵物的回憶。她不敢說自己開始思鄉了，但望著眼前的孩子，她的胸口也忽然緊縮起來。
……是不是自己太沒用了呢？
還記得在出發到巴海人居住的海灣之前，柯爾克問了她一個問題：「妳覺得旅行者最重要的是什麼？」
當時她思考了好一會兒。
「嗯……大概是體能嗎？」
「沒錯呢。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大概還是『正確的交流』吧。」說到這裡，他揚起一貫的溫和微笑。
「正確的交流？」
「是的。如何順著自然的變化適應、如何接納不同的習俗、以及精確的溝通。也就是說，學習不同的語言也是很重要的事……不過巴海族與妳習慣的語言差異很大，與其多造成誤會，不如先保持沈默來的好吧。」然後，眼前的少年略帶歉意的笑了。
於是，「奧欣」是問候語、「庫利姆」是感謝對方的問候，而「庫瓦克 阿庫拉克」則是「我只會說城市語」──因為他的這番話，她只學了三句話就隨著柯爾克來到海灣。
──可是，她真的沒有為柯爾克造成麻煩嗎？
「白瑪。」
──這樣……真的就可以了嗎？
「白瑪？」
她如夢初醒，猛然從地上抬起頭來。
這才發現，柯爾克正蹲在她面前，用一種略微困擾的表情看著她。
「起來吧，趴在這裡會擋到人家……」
「呃、啊！抱歉！」她連忙坐起身來，在木板上留下一攤人型水痕。
「我要去隔壁的棚屋那裡看看，他們最近想用一些海產換取物資，問我是否有推薦的貿易商，所以我可能得在那裡待一下子。妳可以在這裡休息，或是和我一起過去也行，如何？」
白瑪頓時覺得心頭一沉，就算她去了也聽不懂半句吧？
「不用了，這裡的風景很美，我就在這裡吧。」她揚起燦爛的微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妳真的沒問題？」柯爾克的氣息又離她近了幾分，伸出溫暖的雙手貼上她曬燙的黑髮。她臉微微一熱，低下頭不敢對上他的雙眼。他靠得好近，好奇怪，是不是太近了？
「沒、沒有。倒是你……」
「──柯爾克！」一個充滿精神的聲音出現在他們之間，白瑪抬頭看向聲音的主人，竟然是那個巴海族少女，她全身濕漉漉地站在兩人之間，雙手插在腰際上，燦爛地咧嘴而笑。
又是她！白瑪下意識地縮了身子。
柯爾克輕拍她的肩膀，說道：「抱歉，剛剛忘記和妳介紹，她叫芭溫；之前我待在這片海灣時，就是芭溫的家人照顧我的。沒記錯的話，她和妳一樣年紀。」
帕卓白瑪瞄了一眼那個叫做芭溫的少女。她的身材比白瑪矮小，身上穿著寬鬆的亞麻衫褲，但那對雙眼漂亮得像另一片海灣，笑容和天頂的烈陽一樣熱情──但不知怎麼地，白瑪就是會對她感到緊張。
芭溫又與柯爾克聊了起來，中間時而發出爽朗的大笑、時而又高聲哀怨地叫著，倒是柯爾克維持一派輕鬆的表情，讓白瑪完全猜不透他們究竟聊了什麼。
沒多久，芭溫像陣狂風似地跑走，跳進海裡游向另一座棚屋──這舉動讓白瑪忍不住懷疑獨木舟的實際用途──她趕緊回過頭來，發現柯爾克竟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們說了啥呀？」
「喔，她問了妳的年紀，還問妳為什麼這麼早就……」突然他顯得有些猶豫，麥色的手掌貼在唇邊無意識地磨蹭著。「抱歉，巴海人講話的方式向來很直接……她問妳為何這麼年輕就與我訂下婚約。」
白瑪呆愣在原處，突然覺得自己真是丟臉；他們在自己眼前大剌剌地討論婚約的事，而自己卻完全不知情？
「十四……十四歲很早嗎？」然而她開口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疑惑：「可是在咱族裡，最快十二歲就能辦成年禮了。」
「巴海人一向晚婚，他們通常十六歲以後才會開始找尋好對象。」
「十六歲？好晚啊。」她微微吃了一驚。「所以你們就說了這些？」
「嗯。」
然後他輕輕拍她的頭，聊了幾句之後便離開了，白瑪只好抱膝癡癡望向海面，看炎熱的太陽逐漸落下，海上的木舟來來去去，隨著夕陽拉長了黑影，涼意也漸漸濃厚。
她看著千變萬化的海景，不時抬頭想找尋熟悉的身影，才發覺此刻竟然沒有人能和她一起分享內心的興奮，好像只有她對這些事物感到新奇，像個未涉世事的笨蛋似的。
白瑪環抱著身子，悄悄發出一道嗚咽。
等夜色降臨之後，族人開始聚集起來，在屋邊紛紛掛起火把，並帶白瑪與柯爾克到海灣的沙灘上燃起營火，哼歌跳起奇異的舞姿。
他們的歌聲不但低沉且沒有起伏，讓白瑪好幾次都聽不出所以然來。相較之下，白瑪覺得自己家鄉的曲調高亢動聽多了，時高時低，有如千迴百轉的山陵線，又像平原廣闊無邊。
她偏頭看向柯爾克，在火光下，他俊逸的五官平靜而沉穩，但嘴角一直若有若無地揚起，彷彿心情很好似的。是因為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了嗎？白瑪一邊想著，一邊緊盯著柯爾克瞧，好像不管看再多次，她都永遠看不出柯爾克真正的心思。
──其實就連他喜不喜歡我，也看不出來呀。
她抿著唇，逕自紅起小臉來。
若不是因為柯爾克先主動告白，她大概也不敢去想嫁給他的念頭。
這時，芭溫又走來和柯爾克說了什麼，而且聊得比往常更久；白瑪不安地湊了過去，甚至輕輕抓著柯爾克的衣角不放──這個動作似乎被他注意到了，他停下與芭溫的交談，有些訝異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呃，沒、沒有。」白瑪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立刻像只受驚嚇的小動物縮起身子。「我只是……只是好奇你們在聊啥。」
「芭溫說，他們巴海人有個傳說，」柯爾克微笑起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他們最早的祖先是某個小國的戰士，卻因為公主被人擄走，國王悲憤之下命令他們找到公主才能回國。」
她吃了一驚。「那他們找到了嗎？」
「沒有。他們找得累了，又因為不敢回去，便在這座島住了下來；但只要一有機會，有些士兵仍會出海四處尋找公主的下落，所以巴海人與海神交換條件，一半的人變成人魚去找尋公主，一半的人留在海邊，蓋好房子等待族人光榮歸來。」
「這也太辛苦了！」白瑪驚訝的張著嘴。
「妳聽，他們現在唱的歌，就是呼喚同伴的歌聲，以免人魚們找到公主，卻因為迷失方向回不到岸上。」柯爾克換了個坐姿，一手撐著臉頰，「他們還說了很多故事，要聽嗎？」
「要！要！」白瑪綻開笑顏。
突然一名男人朝柯爾克招手，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柯爾克！」
他轉而露出無奈的微笑，說道：「抱歉，白瑪，稍等我一會。」
「沒、沒關係，去吧。」
巴海人的宴會持續進行了很久，柯爾克不時會被其他族人拉去聊天，好幾次白瑪都被晾在原處，看著火堆與夜色發愣。或許是晚餐吃的太多吧，她坐著坐著，不自覺地打起了嗑睡。火堆的暖意讓她異常熟悉，聯想起草原上的帳篷屋、掛著五色小旗的營火廣場、以及少女們敲著鈴鼓轉起圈的飛揚裙襬……
風好涼，但火光又好溫暖。
她睡意漸深，最後整個人縮在火堆面前，閉眼睡著了。
那些孩子似乎早已將白瑪的事拋在腦後，開心地在海裡到處玩耍，她看著那些靈活在水中潛浮的孩子們，忍不住感到一絲敬佩。他們是從海中出生的人，就好像帕卓白瑪在高原中與草原相處那樣自然。
他們在魚群間穿梭，雙腳踏過細軟的白沙與滑溜的礁石，白瑪卻只回想起自己夾著馬腹、提起弓箭追著獵物的回憶。她不敢說自己開始思鄉了，但望著眼前的孩子，她的胸口也忽然緊縮起來。
……是不是自己太沒用了呢？
還記得在出發到巴海人居住的海灣之前，柯爾克問了她一個問題：「妳覺得旅行者最重要的是什麼？」
當時她思考了好一會兒。
「嗯……大概是體能嗎？」
「沒錯呢。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大概還是『正確的交流』吧。」說到這裡，他揚起一貫的溫和微笑。
「正確的交流？」
「是的。如何順著自然的變化適應、如何接納不同的習俗、以及精確的溝通。也就是說，學習不同的語言也是很重要的事……不過巴海族與妳習慣的語言差異很大，與其多造成誤會，不如先保持沈默來的好吧。」然後，眼前的少年略帶歉意的笑了。
於是，「奧欣」是問候語、「庫利姆」是感謝對方的問候，而「庫瓦克 阿庫拉克」則是「我只會說城市語」──因為他的這番話，她只學了三句話就隨著柯爾克來到海灣。
──可是，她真的沒有為柯爾克造成麻煩嗎？
「白瑪。」
──這樣……真的就可以了嗎？
「白瑪？」
她如夢初醒，猛然從地上抬起頭來。
這才發現，柯爾克正蹲在她面前，用一種略微困擾的表情看著她。
「起來吧，趴在這裡會擋到人家……」
「呃、啊！抱歉！」她連忙坐起身來，在木板上留下一攤人型水痕。
「我要去隔壁的棚屋那裡看看，他們最近想用一些海產換取物資，問我是否有推薦的貿易商，所以我可能得在那裡待一下子。妳可以在這裡休息，或是和我一起過去也行，如何？」
白瑪頓時覺得心頭一沉，就算她去了也聽不懂半句吧？
「不用了，這裡的風景很美，我就在這裡吧。」她揚起燦爛的微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妳真的沒問題？」柯爾克的氣息又離她近了幾分，伸出溫暖的雙手貼上她曬燙的黑髮。她臉微微一熱，低下頭不敢對上他的雙眼。他靠得好近，好奇怪，是不是太近了？
「沒、沒有。倒是你……」
「──柯爾克！」一個充滿精神的聲音出現在他們之間，白瑪抬頭看向聲音的主人，竟然是那個巴海族少女，她全身濕漉漉地站在兩人之間，雙手插在腰際上，燦爛地咧嘴而笑。
又是她！白瑪下意識地縮了身子。
柯爾克輕拍她的肩膀，說道：「抱歉，剛剛忘記和妳介紹，她叫芭溫；之前我待在這片海灣時，就是芭溫的家人照顧我的。沒記錯的話，她和妳一樣年紀。」
帕卓白瑪瞄了一眼那個叫做芭溫的少女。她的身材比白瑪矮小，身上穿著寬鬆的亞麻衫褲，但那對雙眼漂亮得像另一片海灣，笑容和天頂的烈陽一樣熱情──但不知怎麼地，白瑪就是會對她感到緊張。
芭溫又與柯爾克聊了起來，中間時而發出爽朗的大笑、時而又高聲哀怨地叫著，倒是柯爾克維持一派輕鬆的表情，讓白瑪完全猜不透他們究竟聊了什麼。
沒多久，芭溫像陣狂風似地跑走，跳進海裡游向另一座棚屋──這舉動讓白瑪忍不住懷疑獨木舟的實際用途──她趕緊回過頭來，發現柯爾克竟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們說了啥呀？」
「喔，她問了妳的年紀，還問妳為什麼這麼早就……」突然他顯得有些猶豫，麥色的手掌貼在唇邊無意識地磨蹭著。「抱歉，巴海人講話的方式向來很直接……她問妳為何這麼年輕就與我訂下婚約。」
白瑪呆愣在原處，突然覺得自己真是丟臉；他們在自己眼前大剌剌地討論婚約的事，而自己卻完全不知情？
「十四……十四歲很早嗎？」然而她開口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疑惑：「可是在咱族裡，最快十二歲就能辦成年禮了。」
「巴海人一向晚婚，他們通常十六歲以後才會開始找尋好對象。」
「十六歲？好晚啊。」她微微吃了一驚。「所以你們就說了這些？」
「嗯。」
然後他輕輕拍她的頭，聊了幾句之後便離開了，白瑪只好抱膝癡癡望向海面，看炎熱的太陽逐漸落下，海上的木舟來來去去，隨著夕陽拉長了黑影，涼意也漸漸濃厚。
她看著千變萬化的海景，不時抬頭想找尋熟悉的身影，才發覺此刻竟然沒有人能和她一起分享內心的興奮，好像只有她對這些事物感到新奇，像個未涉世事的笨蛋似的。
白瑪環抱著身子，悄悄發出一道嗚咽。
等夜色降臨之後，族人開始聚集起來，在屋邊紛紛掛起火把，並帶白瑪與柯爾克到海灣的沙灘上燃起營火，哼歌跳起奇異的舞姿。
他們的歌聲不但低沉且沒有起伏，讓白瑪好幾次都聽不出所以然來。相較之下，白瑪覺得自己家鄉的曲調高亢動聽多了，時高時低，有如千迴百轉的山陵線，又像平原廣闊無邊。
她偏頭看向柯爾克，在火光下，他俊逸的五官平靜而沉穩，但嘴角一直若有若無地揚起，彷彿心情很好似的。是因為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了嗎？白瑪一邊想著，一邊緊盯著柯爾克瞧，好像不管看再多次，她都永遠看不出柯爾克真正的心思。
──其實就連他喜不喜歡我，也看不出來呀。
她抿著唇，逕自紅起小臉來。
若不是因為柯爾克先主動告白，她大概也不敢去想嫁給他的念頭。
這時，芭溫又走來和柯爾克說了什麼，而且聊得比往常更久；白瑪不安地湊了過去，甚至輕輕抓著柯爾克的衣角不放──這個動作似乎被他注意到了，他停下與芭溫的交談，有些訝異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呃，沒、沒有。」白瑪沒料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立刻像只受驚嚇的小動物縮起身子。「我只是……只是好奇你們在聊啥。」
「芭溫說，他們巴海人有個傳說，」柯爾克微笑起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他們最早的祖先是某個小國的戰士，卻因為公主被人擄走，國王悲憤之下命令他們找到公主才能回國。」
她吃了一驚。「那他們找到了嗎？」
「沒有。他們找得累了，又因為不敢回去，便在這座島住了下來；但只要一有機會，有些士兵仍會出海四處尋找公主的下落，所以巴海人與海神交換條件，一半的人變成人魚去找尋公主，一半的人留在海邊，蓋好房子等待族人光榮歸來。」
「這也太辛苦了！」白瑪驚訝的張著嘴。
「妳聽，他們現在唱的歌，就是呼喚同伴的歌聲，以免人魚們找到公主，卻因為迷失方向回不到岸上。」柯爾克換了個坐姿，一手撐著臉頰，「他們還說了很多故事，要聽嗎？」
「要！要！」白瑪綻開笑顏。
突然一名男人朝柯爾克招手，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柯爾克！」
他轉而露出無奈的微笑，說道：「抱歉，白瑪，稍等我一會。」
「沒、沒關係，去吧。」
巴海人的宴會持續進行了很久，柯爾克不時會被其他族人拉去聊天，好幾次白瑪都被晾在原處，看著火堆與夜色發愣。或許是晚餐吃的太多吧，她坐著坐著，不自覺地打起了嗑睡。火堆的暖意讓她異常熟悉，聯想起草原上的帳篷屋、掛著五色小旗的營火廣場、以及少女們敲著鈴鼓轉起圈的飛揚裙襬……
風好涼，但火光又好溫暖。
她睡意漸深，最後整個人縮在火堆面前，閉眼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