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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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8-04
「十八歲生日只有一次吶。」沙紀的話在我腦中如咒語般迴盪;6月10日的晚上10點,成年的日子正在逼近,我們四人在海岸玩著仙女棒。沙紀和姜子有說有笑,像是揮舞魔杖,在互相切磋。

我怕火,只是拿得遠遠的,看著火花綻放、黯淡、再融化在深綠的夜裡,而飄散在浪花漂泊的海,與散滿星辰的夜幕間,燃煙為景色添上一絲朦朧——就像是詹姆士·惠斯勒所繪的黑金夜曲。

「小彩,拿起來揮才好玩呦。」

佐目抓住我的胳膊,打斷我的呆滯,親切地引領我用仙女棒畫圈、舞動:「就是這樣,沒什麼好怕的。」也許是錯覺,佐目的掌心在傳導暖流,就像是一直以來,帶領內向的我在三年的春宵裡體驗各種美好的那隻手,夏夜的風不是特別寒冷,反而,好溫暖啊——仙女棒的火光、北所的手。

他烏黑的眼眸在火花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比天穹上的一等星還耀眼。我開心地與他同樂,把煩惱、害怕拋諸腦後而放空。
佐目微笑著說:「這樣揮的話,會留下好看的光影。」

「啊!我應該要開長快門相機拍下來的,真是的。」

「之後幾天還可以來海邊,沒關係的,小彩。」

「好啊,到時候就可以合照了。說到這個,星野和赤松同學呢?」

才過了幾分鐘,兩人居然就在我不注意時消失。「他們說要回去民宿準備明天的行程,叫我們先繼續玩。」

「還真突然……」

北所突然摸上相機,說:「來看剛才魚市場的照片吧。現在是屬於兩人的時間喔。」

「沒問題!當然可以。」

這舉動令人心跳漏一拍,我倒是欣然接受了。

佐目和我坐在路邊面海的長凳上,只有孤單的暖黃光路燈照著看相片的我倆,「晚餐的道氏深水蝨炒飯真的很好吃欸,像是螃蟹但更硬一點。我可以靠在小彩肩膀上嗎?」

「請。」我移一移肩膀,方便他躺上來。繼續看著CCD相機上的照片,照片中有著佐目的白髮醜娃和我的晚餐,還有被煮得通紅的甲殼動物。在魚市場時,我看見海產箱有著爬行的大王具足蟲,驚呼一聲,反而吸引北所注意,家裡是水產店的他,興奮地糾正並解說著這隻「道氏深水蝨」的習性,「這很稀有啊,小彩想吃了它的話不能錯過。」我拍了好幾張,像是看著女兒出遊。

看著像是海蟑螂的生物,嘗鮮感和畏懼同時湧上來,但在小佐目的推薦下,我選擇道氏深水蝨炒飯當晚餐。在那九張塌塌米大的民宿房間,中央的餐桌上擺滿各式的海鮮料理和醬汁,而那份炒飯因為浮誇的甲殼動物和擺盤特別搶眼,當然值得多拍幾張,他放上白髮醜娃後,更像是傻氣的獵人在跟巨大且面目猙獰的獵物合照。

我挖口肉,放進嘴中,一股濃烈的海味浮現。「啊,好像是蟹膏的味道。」被勾起好奇心的三人,也紛紛跟我要了一口,北所的眼神特別有朝氣,看來他是為了跟我乞食才推薦的,但誰能拒絕他撒嬌的眼神呢?

心思回到面前的他:「你怎麼沒帶小巡醜娃出來呢?你想帶它拍照吧。」我看著相片問佐目;那個白短髮的角色是虛擬歌姬——野上巡。

「小巡頭髮是白的,會髒啦。」他又滑了其他的旅遊照片,「上大學後,想要繼續留短髮,再染成純白的,像是小巡的顏色。」

「好特別喔,很適合你喔,小佐目。」

他興奮地從我身上彈起,「我要加入電子音樂社,像師匠平澤進一樣,穿著前衛服飾在台上表演。」

北所站起來,在好似聚光燈的路燈下,模仿歌手邊彈琴邊演唱,我被這逗趣的樣子弄笑了出來,「我會很期待你在筑波大學的樣子呢,真希望可以常常出來見你。」

「新幹線很快就能到茨城吧。無聊的時候也能在AC伺服器上視訊啊,小彩。」

「大家分開後會更常用AC吧。」但我好想實際與佐目見面。我說不出這句話。

佐目瞄了一下手機,「時間不早了,回去吧!一起睡覺。」

是不早了,11點半,SNS彈出一則有著我的頭貼帶著派對帽的通知:您的生日要到了,我們等不及為您慶祝。我和北所沿著海邊走回民宿,聽著未停止的蟬聲,路過一支一支的路燈;我倆的黑影時長時短,時而面向、時而背對,兩人沒有發話,就這樣盯著腳下踩的陰影也挺放鬆。

當我推開房門走進去,砰!砰!兩聲。

「生日快樂!」

星野和赤松同學拉著彩炮,歡欣鼓舞地把我拉進民宿裡,而佐目在後面推著。我還沒反應過來,還在整理髮絲間的彩帶,就被推到餐桌前。

「我們的壽星終於到啦!慶祝時間!」

「這就是18歲壽星的禮物喔。」姜子欣快地介紹桌上的擺設,有著一艘寶船造型的木盒,蓋著蓋子,上頭插著「18」字樣的蠟燭,而小巡醜娃在一旁,還有著各式各樣的冷盤小菜和飲料。

直覺反應下,我拿起CCD相機開始錄影:

「現在是2024年6月11日,我們在和歌山縣韻洲振町慶祝笹田彩的18歲生日。……」姜子在開場同時,沙紀笨拙地用打火機點起蠟燭,而佐目在鏡頭外面讓小巡跳舞。之後一同唱了生日快樂歌,沙紀高興地拍著大腿和桌子。

「那麼壽星,請發表感言,還有吹蠟燭許願吧。」

他們三人都湊到鏡頭裡,雀躍地期待我開口。

我把相機交給佐目讓他錄影,有點地搔著臉頰,「這個……」我還在腦中翻著演講稿:「今天能跟大家聚在一起慶生,我很開心。畢業典禮後,能像這樣聚會的時間不多,不管是課後活動還是臨時起意的出遊。總之……」

他們的期待不減,好,繼續:「認識你們是我高中三年最快樂的經驗,這個生日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我希望這天可以永遠不要結束,一直保持著這股暖心的幸福。」

雙手合十的我,閉眼前偷瞄佐目一眼,滿腦子其實都是他,和永遠不會結束的幸福。這樣的祈禱下,我吹熄蠟燭,隨後就是眾人的掌聲。

我將起身出行,不論日夜,聽見灣岸邊的湖水低聲潺潺。葉慈的茵霓思微詩又在我耳邊傳來。

睜開眼睛,寶船的蓋子打開了,裡面是滿滿的綜合生魚片,我高興地驚呼。

「看這邊,成年就是該喝酒啊!這些夠我們狂歡一夜了。」沙紀拿出幾瓶鐵鋁罐裝的調酒,原來他自己先喝了點。

「別喝到醉爛就好啦,免得造成店家困擾。」姜子補充著。

看著佐目開心地喝酒,我拿起筷子,愉悅地吃著生日餐,這就是充足、幸福的感覺啊。

隨著快門連閃、觥籌交錯、談笑歌唱,慶祝到了半夜;在這裡,我們都不是需要管教的高中生啦,赤松喝的昏昏地,而北所和星野在一同唱歌、聊天,我只是偶爾插話,興致起來時也會哼歌。後來,北所也有點醉,靠著我的身體,滑著手機上的插畫網站,一邊和星野應答。喝醉的他,臉頰有點紅暈,好溫暖呢,我手順勢勾上佐目的肩膀,感覺自己臉也有點紅啦。

如果我們的感情像是星野和赤松一樣,無須遮掩、坦承相愛,這樣就好了。

「我們剛交往的時候,都是偷偷躲在頂樓走廊瞎混,沒想到就被你們遇見了。」沙紀在回想當初我們四人相見時。「在那之前,還以為不會特別認識你們倆人。小彩和佐目散發著資優生的氣場啊,放學都會在咖啡廳或圖書館看到你們自習。」

「沒想到你們看得到我們『電波組』呢,哈哈,那時候的頻率對到了。」

佐目說的電波組是我們的綽號;因為平時嘴裡都是上達銀河系,下至原子核的話題,我們之間總像在用同學難以對上的異常電波交流,發電報似的,才傳出這個綽號。

我接著說:「那時我記得姜子遇到低血糖和月事很不舒服,還好我們可以幫忙。」

「對啊,真是幸虧有兩位的幫助。」

繼續喝酒閒聊一下子,生魚片和酒瓶也被醒來的姜子收拾,夜也深了 ,我們四人便熄燈睡覺。

在榻榻米上的棉被睡覺,在外過夜,這些都是第一次呢。

另外兩人早就熟睡,我面向還在看手機的佐目,「晚安。」「晚安,小彩。」

在酒精的催眠下,我陷入夢境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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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呼嘯的風聲,是在一座高塔上。

北所和我分享著午餐菜色,烤秋刀魚、海膽煎蛋、章魚小香腸,邊吃著邊談天。

就像是高中的那些日子,與北所在各個教學樓頂樓人煙稀少的走廊吃午飯,不過是在鐵塔上。四周什麼都沒有,只有太陽——或著是特別明亮的星亮著,藍光照亮一整片天。

他笑著,我想夢裡的我也是吧,也許願望在夢境實現了。

忽然,眼前愈發黑暗,北所上前關心我,但於事無補,雙眼被湧上的雜訊給蒙蔽的我伸出手,但怎麼叫喊都無法出聲。

「別走……。」

當我回過神,已回到漆黑一片的民宿客房當中,僅能靠窗外的燈光看出房內的依稀能辨的輪廓。

「小彩做惡夢了呦。」我轉頭一看,佐目還在用著手機。他用氣音說著:「你剛才在冒冷汗,還說夢話了。」

「可能,可能我睡不習慣地舖。你還不睡覺啊?」

「習慣睡前看些無聊影片催眠。其實,我蠻想去夜遊的,現在深夜三點,濱海小鎮的深夜迷走,想想就解壓。」

我轉頭看了熟睡的姜子和沙紀,「好啊,去散散心吧。」

「太好了捏。」

我們在AC伺服器傳訊息:我們去夜遊,定位開著喔,要來的話可以出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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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防波堤上吹拂的風確實刺骨,就算是外套也過於單薄。在這上面可以遠眺燈火闌珊的韻洲振市區,這種光害甚少的鄉野,星空特別耀眼,只是漁港的人造光還是奪目。我和佐目牽著手,在空曠無人的堤防上閒晃,時而看著夜空,時而看著停泊的漁船,但心思仍在北所身上。畢竟這次不只是慶生,也是分道揚鑣前的出遊,若我無動於衷,那就也許以後真是再無交際;也許是觸景傷情吧。

「小彩,你許願時,是希望今天永遠不要結束吧。」

我看到他的黑色眼眸在冷光的照明燈下特別顯眼,另一手抓著小巡醜娃。「別介意啦,我只是……當下有點語無倫次。」

「小彩有沒有話想要說的,現在只有我們,可以放心說喔,你的表情暴露了一切。」

「好好好,確實有點心煩。」吞了口水,繼續:「我是十八歲了,是成年人,但高中時那些美好,讓我不願面對這件事。姜子和沙紀會在和歌山,但你在茨城,我在大阪。我希望可以當一輩子……」

愛人。但這句話在喉中難出口。「好朋友。」

北所面無表情看著我,反而是如訴的風聲、潮聲愈發強烈,「沒關係,我會常常去找小彩的,我發誓。AC語音也很方便。呀,今天光害不強,來去看個星星吧。」

「好。謝謝你,小佐目,能一直依賴你是我的幸福。」

佐目露出大大的微笑:「那就是朋友的意義。走吧,堤防的那頭有座鐵塔,上面風景應該不錯。」

我轉頭看他所指方向,在那確實有座高約四層樓的鐵塔,也許是燈塔或瞭望台吧。「這樣爬塔是可以的嗎?」

「別怕,那沒有圍起來,應該是遊客用的,再說沒有監視器或警告標語,這也沒有人,誰能攔我們?」

「那走吧!」我放心地繼續牽著佐目的手,好暖和。

走近微微被岸邊光照亮的鐵塔,那是幾何結構明顯、鮮少贅物的瞭望塔,有著迴旋鐵樓梯可以走上去。我看看周圍,沒有警戒告示,儘管不像是優等生該有的想法,沒人看見就不算違規,應該吧。此時回想起夢裡的高塔,對!這是夢見之地!

「看起來很堅固,走吧。」「嗯。」

當我要走上樓梯時,岸邊的一面銹蝕的白色告示吸引的我的注意。

「懇請協助:
如在韻洲振港口、海岸周邊發現可疑人士、奇怪物品;抑或是發現魚屍漂浮水上、水質明顯變化等異常,請迅速聯絡以下單位:
國土交通省 近畿地方整備局 和歌山河川國道事務所 0XX-XXX-XXX
和歌山縣 韻洲振警察署 0XX-XXX-XXXX」

我不假思索,只是普通的告示牌嘛,有北所在,沒什麼好怕。

「喂!北所。笹田。」

突然被叫著姓氏,我倆都嚇到,原來是姜子和沙紀兩人。我們四人高興地碰面。

「太狡猾了吧,偷偷約會不找我們。」沙紀調侃地說著。

「哪有,不是約會啦。明明就有在AC跟你們說。」

「你們這麼晚在幹嘛呢?」姜子好奇地問。

「北所說想要上去塔頂看星星,難得夜遊嘛。」

「哎呀,十八歲了,就想做點刺激的事情,走吧!」

「看星星也不錯呢,來吧。」

我們走上了階梯,身體好的沙紀是領頭人,確保階梯穩固,在他身後的是姜子。我跟著北所,一階一階往塔頂爬上,鏗鏘的金屬階梯聲,彷彿可以在海面激起漣漪。抬頭看,迴旋的階梯與鐵架直直往上延伸,就像是高中專科大樓的樓梯間,是每個中午都會經過的場域,只是少了玻璃帷幕遮擋,特別涼爽、開放,好似要前往與地面的韻洲振不同的境界;就好像葉慈常提到的「迴旋」。

果然,高處不勝寒。深夜岸風像冰冷的毒蜂,來回穿刺在臉龐,呼嘯而過的殘影若不能見,也會在耳邊留下不可捕捉的嘯聲。

我們四人立在瞭望塔之上,望著寂寥的太平洋;而我拿出CCD相機拍照——黯淡的沙灘往遠不可及的遠洋延伸,兩片灰幕交集在浮動的暗潮上,偶爾在迴盪風聲的夜空中,雷達站和標記點發散著耀眼的紅光。海面上水波蕩漾,湧上陰鬱的浪潮,而此時星空不知為何,似乎被一層灰幕給壟罩,不如在地面時觀看耀眼。是高處的光害更強嗎?

四人不發一語,彷彿都不在這兒,這片毫無人籟之境。

「奇怪,夏天晚上不是該看見銀河和大三角嗎?」星野同學打破了寧靜。

赤松隨後接話:「來拍張合照吧,不虛此行。」

「好哇好哇,好浪漫呦。」「好好。」「嗯。」

四人背對著海,CCD的取景框讓海更加地蒼藍,而我們的臉還是有光源照著。微笑著按下快門,連北所的小巡也入鏡,這張也要印下來保存。我們都笑得好開心:姜子眼睛都瞇著了,沙紀有著大大的露齒笑,佐目抱著小巡放在臉龐比著耶,而我靦腆地擠出一點微笑。

不過,我們身後有一顆明亮的黃色光點,這就奇怪了,看起來不像燈塔或光源,不會在海遠方的天空出現。

「奇怪,在那裡!」發現異狀的沙紀,指向遠方的光點,那是一顆異常耀眼的黃色指明星。「是北極星嗎?剛才在嗎?」

「不。我們面對的是南方,不可能。」佐目的語氣聽來有幾分嚴肅,而星體更加明亮。

突然,嘯地一聲,禽鳥的喊叫從遠方傳來,我們正驚慌地找尋來源時,一隻暗夜中反射金光的猛禽飛來,掠過身旁,還來不及叫喊,飛鳥直直往光源飛去。無計可施的我們,直勾勾盯著它;那指明星像是煙火炸開,火花四射,把整片夜空渲染上一片亮橙色。

韻洲振宛如熱帶的真晝當空,籠罩在刺眼的金光,和乾燥的沙塵味中。我遮掩著雙眼,彷彿在夜中被頭燈照射的鹿,無法動彈。隨後,我感到北所抱著我,但聽不見他的聲音。

姜子發出淒厲的喊叫,我強忍光線照耀,睜開眼,然而這畫面深深使我畏懼:「我看不到!」他緊緊摀著雙眼,像是被灼傷,而沙紀上前,想幫他擋住光線,卻被對方揮手拍開,而後他驚慌失措地往後踉蹌、傾倒,沙紀欲抓住他,對方身子竟壓斷欄桿,兩人不慎摔下去!「天啊!」

我衝向前,想要強忍刺痛抓住沙紀,但佐目「彩!不要!」的一聲緊抱住我,不讓我冒險。

轉頭看他,佐目的黑色瞳孔裡沒有一點光芒,表情猙獰,而金光更加強烈;在佐目的緊抱下,極度不適的我斷去意識。

「一切都崩落,再無核心可以掌握;只剩下混亂,漫溢世間。」

宛如身處熱帶的暈眩中,腦海只有這幾句詩詞在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