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章節 9141 字
更新於: 2025-02-17
那道刺眼的金光在我眼睛烙印上揮之不去的黑色殘影,眼皮像是黏在一起,使勁睜也睜不開,而我的四肢動彈不得,像是頭腦夢醒但身體仍在沉睡,那令人不安的數分鐘。

在我眼中,透著微微的黃色光曙,和好似雲霧的黑影攪和。連自己的呼吸、心跳都感覺不到,是死了嗎?這就是往來世的路上?十八歲的笹田彩,就這樣停留在青春之後、未達成人的過渡期?我回想起方才在生日蠟燭前所許的願。

「希望這天可以永遠不要結束,一直保持著這股暖心的幸福。」

果然是個death wish啊……

忽然,黃與黑混合出白光。在彷彿天地混成、萬物初生之時,光影勾勒出廣闊、無盡的長廊道,再漸漸地、漸漸地,更加清晰,型塑出有光和影的白色教室走廊,朦朧得像是場景畫草稿。啊,這就是尾產亭高校的頂樓走廊,青春中難以忘卻的場景,也使我在收到CCD相機後,不斷用這背景拍出不同意義的相片——如果留在這裡,直到時間的終結,那春宵就無句點。

這就是我專屬的、永恆的拜占庭,我正航向它,如追求不朽的葉慈一樣。——而耳邊傳來微弱的下課談話聲。隨後,天真、可愛的聲音,是小佐目。

「小彩,你覺得韻洲振怎麼樣呢?」

「怎麼樣?」「南方的漁港……濱海小鎮,很適合玩水、吃魚吧。」

「不是呦,我是說**『**韻洲振**』**這個名字。」

「你想要我……拆字解析?」

「沒錯,很有趣喔,也許小彩的文學知識有不同的見解呢,說說看吧。」

「韻……就是韻律、神韻吧。而洲,就是四面環海的渚,更具體點是汀洲吧,河邊、岸邊水淺,突出水面的沙洲。那這樣,韻洲就是名為韻的沙洲。」

「前面都是暖身題喔。那振呢?」

「振?那就是律動,名為韻的沙洲在潮汐間律動的樣子,還真詩意呢。」

「是啊,小彩真聰明呢。不過我想了一下,這個叫韻的沙洲真的存在嗎?」

「沙洲?嗯……韻洲振是岩岸地形吧,連帶附近的若狹大島。」

「答對囉,所以韻洲並不是沙洲呢,那振呢?可不只一個意思呢。」

「振?」

「是呀,振還有充作的意思。」

「充作?假裝?我想想……是偽裝的意思嗎?」

「答對,在我看來,韻洲振拆字解析的話,就是個『偽裝成名為韻的沙洲的地方』呢,真奇幻吧,神明大人在夢中告訴我的呢。」

偽裝成名為韻的沙洲的地方?這麼微妙的話只會出自北所同學的口中。

「神明大人說的?小佐目,那神有說為什麼韻洲振要偽裝嗎?」

「這可是本能吶,韻洲振就像是寂寥的世外桃源、避世聖地,潛伏在瀨戶內海的岩岸邊,時不時的,它就會發出黃色的信號光來吸引我們,我們這些苦悶的學生來拋開重負,沉浸在海風的悠閒中。像是在呼喚呢。」

「溝通?真有趣呢,小鎮會與我們溝通嗎?」

「當然會呦,溝通是萬物的本能,不論是人、家畜、建築還是魚都具備。說到溝通,啊!也許旅程可以見到『藍螢光』……很夢幻的自然景觀喔。螢火魷從深海出來產卵時,會用藍光來向同夥警告掠食者的出現,甚至群聚發光來嚇跑大魚呢。當地的漁港沿岸就會出現亮藍螢光,漁民會趁機捕捉螢火魷,小彩生日時可能沒有藍螢光,但還是能吃螢光魷喔。」

記得那時是某次午休,北所吃完滿是魚與醃漬物的便當後,躺在我大腿上休息,像個興奮的小孩子幻想著幾週後的假期。看著他如夜間海水的黑瞳,目光會被吸走,於是我閉上眼,幻想韻洲振的樣子:金黃色的天空、亮藍色的潮水。

而那份幻想今已成真。我眼前的高校走廊、韻洲振的幻想都再度混合成黃黑斑駁的光影,金光再次從眼皮透出時,知覺也漸漸恢復。我感覺到肩膀被用力拍擊。

「下午的……課要開始了嗎?」

「彩,笹田彩,醒醒啊。」

「我……彩……。」

這些敲擊使心臟開始砰然跳動,睜開眼睛的我如大夢初醒,空洞地盯著眼前的北所佐目。他試著攙扶我起身坐著,邊連忙詢問我有沒有不舒服的點。

「我在哪裡?」

「還在韻洲振,不過不是在我們當初抵達的小鎮了。彩,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頭好沉重,感覺像睡了一輩子。怎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眼神一直游離不定的他,不帶自信地開口:「我找不到解釋,也許這是神明大人降下的,除此之外我真的無話可說吶。」

我不停磨蹭朦朧的雙眼:「眼鏡呢?沒有眼鏡我什麼都看不到。」

他伸出纖細的手,在其之上,是我整個高中三年戴著的銀圓框眼鏡。自小我就有近視,得要戴上才能看清楚周遭萬物,沒了眼鏡,就只是一個慌張探路的盲人。

戴上後,我環顧四週,從塔頂的鐵欄桿縫隙中看著今昔非比的韻洲振,好似被一把火給點燃,四處都是瀰漫的沙塵和炙熱的日光,小鎮宛如荒廢多年,牆面斑駁、塵埃積累,遠方的海不再清晰,霧氣在上面蒸騰翻滾,拍打在岸上的波浪在低吼著,而帶著鹽味的風刺激著鼻腔;居然連北所佐目也無法詮釋這些異狀,這讓我不禁冷顫起來,焦慮從大腦沿著脊柱往下攀爬。

我掩著雙眼,不禁哽咽:「北所同學,我好害怕。我們...…會一輩子困在這嗎?」

「也可能這都只是夢,一場中暑時做的噩夢,只要等著醒來就沒事了,彩。」

他緊緊抱著我,體溫往胸口傳來,那股熱流與外頭的酷暑不同,是真的血肉之軀才有的溫暖,多多少少讓我心安。

我把披在軀幹上的綠色薄外套還給佐目後,試著雙腳站起,儘管全身上下都沉旬旬的。佐目在一旁攙扶,讓我看著這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轉頭一望,看到那斷開的鐵欄桿時,我驚呼出來:「我的老天!姜子、沙紀,他們還好嗎?」

「還好,AC不知為何還能連線,只能連絡上他們兩個。對外的聯繫都斷了,可能只有無線電才能接通呀。他們摔下去後沒什麼事,姜子有點擦傷,醒來後在魚市場附近,就在那休養,他們說你醒之後可以試著去碰面,看接下來能怎麼辦。」他深深嘆一口氣,「真無奈呀。」

「那就只能前進了。」

為了安慰他,我在自己的外套口袋裡翻攪出一顆橘子軟糖,把那鋁箔包裝拱在手心後,牽起佐目的手來遞給他。他接起軟糖,露出淺淺的微笑:「謝謝你,彩。對了,你的相機我放在背包裡,它們沒事呦。」

我們拾起行囊,牽起對方的手,他另一隻手抓著小巡娃娃,一階一階沿著螺旋走下鐵階梯,往會合點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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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悠閒的濱海小鎮氛圍無跡可尋,建築物的窗戶要不是破裂,就是釘滿木板,杳無人煙。蟬不再鳴叫,鳳凰木也不再盛開,連一旁的販賣機也鏽蝕得像是十年多無人使用,一切的一切真如佐目所說,像是暈眩中的怪夢,已經難以用文字來爬梳我紛亂的情緒。我鼓起勇氣提問:「佐目,有件事我很在意。」
「怎麼了呀?」
「我頭還有點暈,但還是在害怕這一切異象,是不是和我有關?」
「和彩有關?怎麼可能。」
「佐目還記得嗎?我的生日願望。」希望這天可以永遠不要結束,一直保持著這股暖心的幸福。字字句句在我砰然跳動的心中迴盪。
「我只記得彩說認識我們是高中最快樂的事情。」
「那個,我想這個願望是一語成讖……」

在我前面的他停下來,沒說什麼,此時他的背影略有駝背。他轉過頭,用暗沉無光的黑眼睛看著我。

「這怎麼樣也解釋不通,怎麼可能彩許了個願就發生這些怪事。別多想吧,這樣也不會讓事情更好。」
他握住我的雙手,試圖讓我別胡思亂想。這是我的老毛病,也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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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比昨天還要長,體感上過好久,走到海產市場會是猴年馬月的事吧。我為了維持尚存的現實感,拿起CCD相機的相簿瀏覽,看著從電車到車站,到姜子在鳳凰花前的照片,再到魚市場、夜晚的海邊、民宿、生日餐和塔頂。
「這是什麼,1970?」我不由自主用氣音驚嘆。相機的功能正常,唯獨日期出了錯誤,每張圖都停留在6月11日,而年份是1970年,此時發生故障更讓我毛骨悚然。再次環顧身旁的韻洲振,我肯定我還在現代,而不是1970那個我父母才剛出生的年代。
我關掉相簿,用相機觀察周遭,不管拍出多少照片,日期都是一樣的,而且冷色系的畫面拍下的金黃場景,特別詭譎。

「吶,相機好像壞了。」
「怎麼壞的呢?」
「照片的時間都停在五十多年前的6月11,我還沒出生呢。」
「五十多年前?你是說1970嗎?別擔心小彩,那應該是照片資訊出問題後顯示的預設日期。」
「是這樣啊......而且,時鐘過得好慢,體感上,我感覺像是走15分鐘了,跟上學的時候一樣。」
「體感時間不準喔。」
「那佐目呢,你不看時間怎麼知道什麼是準確的?」

他停下腳步,而我也跟著駐足。此時的波浪聲正與我無法平靜的心跳共鳴。
心無波瀾的他伸出雙手,帶著微笑擁抱著大海:「身旁的海一直在流動,我們也在用平常的速度前進,沒有停過,神明大人也會期望我們繼續前進。我倆只是忘記來時的路在深海迷路的魚罷了,不是海流在變。」

「好。」也許是我多慮,也許真如佐目所說,萬物都沒有移動,而是我自己變了,而誤以為萬物在與我移動。
什麼呀,真像是中暑呢,肯定是熱氣蒸驣、金光刺眼,使我放棄思考這麼本質本位的問題。可真成為了柯勒律治筆下的人物呀。擦一擦眼鏡,我把相機放一旁,繼續和北所同學並肩而行。

終於,我們抵達魚市場的入口。在幾公尺外,除了瀰漫的魚腥味外,我和佐目聽見熟悉的爭吵聲,硬生生把我倆拉回現實。是姜子,他又在發牢騷,而伴侶沙紀當然在安撫他,只是兩人耐心聽起來已經被消磨殆盡。

「你找不到止痛藥嗎。」

「親愛的,你現在吃止痛藥也沒辦法不痛,而且,我已經找過了整個市場...…」

「那該找仔細點吧,星野君。要不是人家摔傷不能走路,這麼大的商圈怎麼可能找不到急救箱。」

「我說真的,這裡什麼都沒有,跟廢棄了一樣。」「你需不需要我幫你檢查一下傷口,姜子,確定繃帶沒有滲血。」

「這倒不用勞煩您了,人家不想被碰。那北所和笹田君呢?他們有回信嗎?」

北所用力踏了幾步,宣告自己到達。「我們到了呦。」

在凌亂的保麗龍保冷箱和帆布後面,沙紀看到我們,高興地站起來迎接。而疼痛中的姜子不顧身上的連身裙多麼昂貴,直接躺在磁磚地上,也許已經沾染到雨水和魚的血水。

「太好啦!我們等你們好久了。」

姜子微微點頭,似乎要遮掩先前的失態而壓低草帽帽緣,顯然沒有力氣打招呼,他拿起旁邊大瓶的飲用水,示意要我們喝點:「外面很熱吧,喝吧。」

佐目一手就接過寶特瓶:「謝謝赤松同學,魚兒果然離不開水呀。」

沙紀坐上保麗龍箱堆,開心地望著重逢的我們:「好好補充體力吧,你們倆到這裡一定耗了很多水分,小心中暑啊!路上有遇到什麼異狀嗎?」

「你們看到的奇景應該跟我們差不多吧,至少沒有怪物、沒有殭屍。」佐目說。

雖然兩人看來很冷靜,而沙紀充滿勇氣,但我仍開口:「我的相機,好像有點問題,上面日期都是錯誤的,從我們剛出遊拍的到爬塔時都是這樣。」隨著不安又再湧上,我雙手握緊CCD相機。

沙紀略帶思考轉向佐目:「北所同學,你有看過了嗎?」

「應該是照片的資訊出了錯誤才會這樣。」

「這樣啊。」沙紀又恢復信心,拍著我的肩膀,他說:「別擔心,小彩,等回到了民宿,我們看看怎麼修理相機吧。這禮物是去年佐目送給你的,當然要盡我們所能來維修。」

「感謝……。」

「如果我記憶力沒出錯的話,一直往北就可以回到民宿的街區。而且那個在塔上見到的『指明星』還在呢,就在北方,也就是說只要跟著指明星,也許就可以逃離這鬼地方。對了,你們身上有止痛藥嗎,姜子需要一些。」

「啊,有。」我翻著背包,拿出平常頭痛會吃的藥,交給一旁臥躺的姜子。

「真是幫上了大忙。」「萬分感謝,彩。」

整裝和商討往民宿的路程後,我們走出水產市場,拍走身上的魚腥味,儘管面對異象心中滿是不安,四人齊聚後,我暫且卸下心中的巨石,相信這次也會像其他次課後探險一樣,四人克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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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後,我身後傳來了細微的鈴鐺聲,令我好奇地回頭望,路上竟矗立著一個人影。

驚嚇的我差點跌落在地,韻洲振居然有除了我們四人以外的陌生人?難不成是當地居民?而我才剛要轉頭呼救,他們竟已不見蹤影。

「佐目!星野同學!你們……這裡有陌生人啊。」我驚慌地喊著,卻得不到回應,彷彿只剩我與對方。

鈴鐺聲愈發清澈明顯,我只好握緊拳,看向對方,做好逃跑的準備。

「那個……你是什麼人?怎麼了嗎?我們迷路……」

見那身影緩緩走來,我才驚覺:他的穿著好像是異域來的。全身被沙塵色的長袍和皮革護甲給包裹,臉和脖子圍上天藍色的圍巾,遮掩著面孔,而衣物上插著熠熠生輝的鱗片來裝飾,像是遠行的沙漠戰士。他在十步之外的十字路口中間與我對峙,我不禁發抖起來。

他往一旁的天邊伸出手臂,一隻老鷹應聲降落在護腕上。身上染著沙塵的鷹,喙裡叼著條腐爛的魚,而牠躁動不安地躑躅,嘴中的魚也掉落在已然廢棄的街上。

我緩著急促的呼吸,對著「馴鷹人」詢問:「閣下到底是誰?」

馴鷹人答覆的聲音朦朧不清、粗糙難辨,然而在傳到耳裡後,我腦中竟能一字一句,清晰地聽明白他的言語:

「余即爾,爾亦為余,然今日何以殊途而相見?物像本一,因鏡而二,使物像不復合,若爾與余永隔;韻洲本無紛擾,塵埃振而異象生,金光如焚。爾竟若盲,未見己所置之鏡?願君,與彼共攬奼紫嫣紅,芬芳萬日、不散不滅;然,韻洲振非流連之所,不可托些……歸來兮!」

——物像本一,因鏡而二。這什麼意思?一切是我造成的?而我困在這裡,卻被奉告不要流連此處?

迷路的魚的比喻還是無法壓下我的懸念,使我深深困入自我譴責的窘狀。

此時,馴鷹人抬起持鷹的手,讓牠飛往一旁某個建築門前,那店面看起來是精美的咖啡廳,但除了深褐木大門,其他窗戶都被封死了。

「我該怎麼做?請告訴我要怎麼找到他們。」我對著那神秘人物無助地詢問。

而圍巾下的雙眼直直看我,堅定地指著那道門。老鷹也時不時呼喚我過去。

「佐目在裡面嗎?那我......我進去囉。」

我的聲音微微顫抖,但還是踏出步伐,走向門扉。

就在我伸手觸及門把的瞬間,一陣寒風迎面撲來,裹挾著某種陌生的氣息,隱約帶著熟悉感。猛禽不再啼鳴,羽毛貼伏,彷彿是無言地為我送行。

我推開門,跨過門框——刺眼的白光洶湧而來。

太亮了,甚至有些刺痛,使我不得不閉上雙眼。而風,風又起來了,不同於韻洲振的海風,這股風帶著無機味道,像是密閉空間的空調。我皺起眉,嘗試感受四周,但意識像被某種力量牽引著,不容我抗拒地向前墜落。

「這是哪裡?」耳邊,忽然響起笑聲,似乎是在回答我的問題。

細碎的談話聲、咖啡杯輕輕碰撞桌面的聲響、偶爾穿插的背景音樂……這些聲音混雜交織,如同一道溫柔卻陌生的波浪,緩緩拍打著我的感官。我睜開眼,扶了扶眼鏡,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

木質的桌椅、牆邊的手繪黑板、空氣中飄散的咖啡香氣——這裡是……尾產亭高校附近的咖啡廳?怎麼可能?剛剛,我明明還在韻洲振……。

我的目光掠過窗戶,外頭天光正盛,陽光灑落在騎樓地磚上,透過玻璃映進來,與沁涼的冷氣交織出一種異樣的不真實感。

我的十七歲,就是在這裡度過的。這家咖啡廳,佐目和我幾乎每天放學後都會來,一邊溫習功課,一邊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但為什麼,我現在回到了和歌山?回憶……開始滲透進現實了嗎?

我還沒能從錯亂的思緒中理清頭緒,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笹田彩,這裡這裡!」

那是北所的聲音,帶著少女的稚氣與活力,從室內傳來。

我的心猛然收縮了一下。

——佐目?我下意識地朝聲音的方向走去,腳步輕淺,像是生怕這一切只是某種脆弱的幻影。

幾步之後,我看見了他。

真的,是北所佐目。我胸口彷彿被溫熱的情感填滿。

「佐目……你居然在這。」我快步穿過桌椅間向前。

「北所佐目,」我盯著眼前那個熟悉的女高中生,試圖讓自己確信:「你一直都是黑髮對吧?」

他愣了一下,笑出聲來:「這什麼問題?你不是每天都看得到嗎?」

可是在咖啡廳另一邊坐著的那個人……他擁有截然不同的、毫無生氣的白髮。

我壓下莫名的顫抖後入座:「佐目,你居然在這。」

「當然啦,是你約我過來咖啡廳的,爽約的話,神明大人會不高興的。」

「約?我們不是……我們不是剛說好要往民宿前進嗎?要逃離韻洲振。」

他一臉疑惑,半開著嘴巴看我:「逃離韻洲振?」

「對啊,我剛跟你們走失了,還看到好奇怪的人,像是從沙漠出來的一樣。」

我們沉默以對,而他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什麼呀,小彩,你在整人嗎?是參考什麼作品啊?如果畢業後想去韻洲振旅行的話,我們可以計畫一下呦。」

我疑惑地拿出手機看時間,一切功能正常,但日期是2023年的6月11日。莫非我真的穿越時空了?

「小彩,怎麼了嗎,你看起來有操心的事情。」

我勉強擠出微笑,這邊的「佐目」似乎不是跟我去韻洲振的佐目,「啊,沒事,我父親在傳訊息給我說幾點回去。」

「先點飲料吧,我好渴喔。」

真的回到了高二那年的和歌山市嗎?這裡沒有韻洲振的金光,只有午後透過玻璃映進來的陽光,一切都太過熟悉,熟悉到讓我無法懷疑。佐目坐在我對面,喝著綠茶,店裡依舊充滿喧囂,我們還是聊著那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從太空到魚群,從未真正觸及現實。

可我的內心卻有些躁動不安。我一直檢查手機上的日期,今天確實是6月11日——17歲生日那天。也是他……為我準備禮物的日子,只好被動地照著劇本演下去了。

「小彩怎麼在假日會特別找我出來啊?段考也結束了啊。」

「只是待在家裡無聊而已,父母因為公司的關係到京都去了,家裡只剩我一個。」

「這樣呀,一個人吃飯很孤單吧,要不要我們之後去神前車站附近吃點中華料理,再回去日前宮探索。」佐目攪拌著綠茶裡的冰塊,不斷冒出沁涼的清脆聲響。「還是?你想不想來我家開睡衣派對,好久沒舉辦了呢!」

「啊。」我害臊地說:「我怕會麻煩到你的家人,中華料理我就很滿足了。」

「那好吧。」佐目手扶在臉頰旁,帶著有點玩味的微笑打量我:「不過今天是大日子吧,彩看起來特別不安,也一直在看手機。」

「我……。」

他從側背包裡拿出一個黑色的小包裹,推到我面前。

「生日快樂,小彩。」

我愣了一下,「給我的?」

「嗯。」

「謝謝。」指尖在包裝紙上來回摩挲,然後小心翼翼地拆開。

裡面是一台珍珠白的 CCD 相機,雖然是舊款,但保養得很好,鏡頭乾淨無塵,鋼琴烤漆外殼的磨損痕跡恰到好處,像是經過時光篩選後仍舊值得珍惜的物件。

「這是……?」

「家裡放著沒人在用,想說你應該會喜歡。彩每次都用畫的或寫的來記下回憶,有了相機之後,回憶更能被好好保存吧。」

我怔怔地望著手中的相機,這台機器的重量滲進掌心,比起手機鏡頭,它顯得更為沉重、更為溫柔,彷彿能真實地捕捉時間的流動。

應該說些場面話的,應該道謝、應該微笑、應該表現出符合這個場景的喜悅。但話語在喉嚨裡翻滾,怎麼也擠不出來。這樣的禮物,這樣的時刻,真的會存在嗎?真的會有人……這麼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什麼嗎?不論是這時還是那時,我都無法把喜悅化成言語,也無法順利回應佐目的好意。

——好想逃避這一刻。

「彩,你不喜歡嗎?」佐目歪著頭問道。

我抬起頭,看向他的雙眼——黑色的,如同夜晚的海水,深不見底。但裡面有某種東西在翻攪,不帶防備,也沒有遮掩。

我知道這不是過去的「北所佐目」,而是某個回憶使然的存在。

「……喜歡。」我聽見自己說,「喜歡得不得了,謝謝你的禮物,以後我會多用它幫你們拍照的,佐目。來,讓我測試一下。」

指尖輕觸快門鍵,金屬質感涼涼的,我舉起相機,透過取景框凝視冷色系的他。不知何時,他的笑容收斂了,眼底的光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而右下角的橘色方正字顯示:2023-06-11。

按下快門之後,我專屬的庇護所,沒有老化、沒有擔憂的永恆之地——拜占庭,就隨著第一張照片成像,被創造了出來。

我裝作開心,跟他分享第一張照片。但他看來不是太興奮,不如以往。

「彩,」他低聲說:「你剛才,是發自內心的嗎?」

我怔了一下,握著相機的手指微微發緊。「什麼?」

「你的話。」他仍然盯著我,語氣卻變得不尋常,「『喜歡得不得了』,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我突然感到不對勁,喉嚨裡像卡著什麼東西,卻難以啟齒發言。

「當然啊,這台相機……」

「但你的表情,完全不像是收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的人。」他語速加快,語氣也帶著焦躁,「言語和文字對你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吧?」他站起來,氣憤地低頭質問:「但為什麼,為什麼你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情感呢?為什麼?總是要像個枯葉魚一樣偽裝自己?」

「枯葉魚」——這個詞,像一把冰冷的鉤子,狠狠勾住了我的心臟。

我下意識退後一步,「我……。」

「別裝了。」他忽然站起來,身體向前傾,雙手撐在桌上,聲音變得又低又冷,「你很害怕這個世界吧?無時無刻不活在自己腦內編織的劇本裡,活在那些書寫的詞句、記憶的片段中,活在你認為合適的庇護港裡。」

「……。」

「所以當現實找上你,你總是遲疑,總是保持距離。因為你害怕,害怕自己一旦真正踏入現實,就會發現一切根本不如你所想的那麼美好,不如你的內在世界那麼完整。你寧願讓真心話窒息,也不願讓它暴露在這個粗糙的世界裡。」

「佐目,我……我希望你不要難受,但我……」

他忽然抬起頭,氣憤地瞪著我,「夠了,笹田彩,不要再假惺惺了,真心,亮出來啊!」

此時我才發現,白髮瀏海稍稍遮掩了他流淚的純黑雙眼,底下卻能見不到任何瞳孔的形狀,只有宛如混沌的漩渦,不斷把我的理智給吸取進去。

「卡!」在咖啡廳外,一個與我聲音雷同的指令傳來:「笹田彩,你是不是忘記了劇本?要好好背下自己的台詞呀。」室外的燈暗下,我和佐目錯愕地左右環顧,才發現我們被麥克風、燈光、攝影機給包圍,好似正在攝影棚當中。

而一位高挑的女子開門走進來,他有著深棕色的捲髮、下緣滿是黑眼圈的深綠雙眼,他是我,就像是鏡子中的倒影,站在我倆面前,只是沒有眼鏡。這位笹田彩看起來已經25歲以上,身上穿著簡約、俐落而透露自信,他的氛圍、打扮,處處都不像我。

他面露失望,一手對空比劃:「北所小姐是用無遮掩的情感在演出的。笹田,你少壓抑自己吧,多透露內心話,不要空留對方在發洩。」

我還來不及解讀他的話語,甚至對於當下的情境,一點頭緒都沒有。

「好,那我們再來一次。」

他彈了一聲響亮的指,剎那間,沒能再看佐目一眼,我就回到了咖啡廳門前,而老鷹也在一旁原地踱步。

我苦笑,拿下眼鏡用襯衫擦了擦,確保自己還是理智的,再繼續苦笑,最後雙膝重重跪地。我大概是瘋了。難不成這真的是在拍片?或是什麼精心製作的整人企劃?而我真的要照「劇作家笹田彩」的劇本演出才能逃離這裡?

——佐目,北所佐目。我握著CCD相機,不停低聲呼喚他。但冰冷的相機沒有佐目的溫暖,而裡面一張張的照片,紀錄的只是當下的光景,而不是佐目的生機盎然。

什麼內心話,什麼自己的台詞,什麼「真心」啊,這一切都沒有道理,像是一團攪和起來的毛線球一樣紊亂,就算是小說,我也難以想到這種光怪陸離的劇情。

回頭望向街上,金光和沙塵仍未散去,而佐目他們和馴鷹人不見蹤影,只聽見那猛禽如催促般的低聲嚎叫,不斷在無盡的海浪聲中迴盪。

——爾竟若盲,未見己所置之鏡?我一直想起馴鷹人的話,這些災變都是我招致的,那就只有我能結束一切,找到真正的佐目、沙紀和姜子。

我起身,拍去直筒褲上的沙塵。我,笹田彩——不是那個劇作家——現在就像是〈古舟子詠〉中,那名射殺信天翁而受海上災厄所困擾的水手一樣,決定暫且停止不信(suspension of disbelief)。我長嘆一口氣,抓起門把,事到如今,不論門後等著我的是福是禍,就算是表演也得逢場作戲——倘若這劇本是自我編織的縲絏,那我定要照著佐目口中神明大人的旨意,用真心和熱情親手撕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