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帝卡村與龍

　　最終，拉姆羅斯將兩人敷衍過去。教堂就在旁邊，你無法確定來往的人是否無害，虔誠的教徒或許是壞人假扮，和藹的修女可能是主犯之一。感謝朱利安的濾鏡，勇者大人的所作所為有著他無法企及的考量，不假思索地為拉姆羅斯編織好了藉口。

　　身為精靈的吟遊詩人還保有稚氣，在長壽種中她的年齡尚輕，半吊子的穩重與濃厚的好奇使她無條件支持大魔導師的作為。在她看來，故事少了冒險犯難的精神便無法推進，她聞到的陰謀濃厚的味道，快要窺見不為人知的秘密，沒有任何吟遊詩人能夠忍受讓美妙的題材從手中溜走。

　　他們還真是默契絕佳的隊伍，拉姆羅斯送走隊伍的兩名成員，思考著哪個正常的隊長會讓隊伍的成員非法闖入民宅？

　　拉姆羅斯不再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轉身進入教堂。

　　帝卡村的教堂與外面有些不同，女神像後的玻璃彩繪由兩條龍作為主角，那股怪異的熟悉感又再次冒出。拉姆羅斯多瞄了兩眼，玻璃彩繪上反射修女的身影。她整理著教堂內的書籍，眾所皆知，在這種場合的書籍大多與信仰有關，就好比修女手中的那本書。

　　象徵女神的女性身後有著一雙漂亮的羽翼，身旁是兩隻純白又漂亮的龍——拉姆羅斯鬼使神差拿走了那本書，引來修女的側目。或許是勇者的眼神太過專注，也可能來自神職人員那份莫名的責任感，修女自然地介紹起這本書的由來。

　　——那是自古流傳下來的故事，訴說著龍被女神創造的過程。

　　龍，乃世界的寵兒。

　　在那遙遠的過去，世界仍處於混沌之中，女神從無盡的黑暗中降臨，帶來光明和希望。這片大地誕生無數的生命，其中一種名為龍的生物尤其突出。女神用世界上所有珍稀的物質來構成龍——最純淨的金屬，最珍貴的寶石，最稀有的精靈粉塵，以及海洋深處的洋流作為材料。這些物質在她的雙手下熔鑄、結合，化為龍那無比堅韌且美麗的身軀。

　　獲得祝福的龍，從靈魂到指甲的一小片都將成為所有生物嚮往的存在。龍的鱗片如同鎧甲般堅硬，每一片都閃耀著不同的光芒，既是美麗的裝飾，也是無堅不摧的鎧甲；龍的血液蘊含著無窮的魔力，能治癒一切傷痛，甚至能賦予他人短暫的力量；龍的呼吸帶來了生命的氣息，所到之處，萬物生長，鳥語花香。

　　溫柔的女神撫摸著兩隻懵懂的白龍，賦予最先睜眼的龍智慧，使他能夠理解世界的奧秘，感受自然的律動；後睜眼的龍被贈與慈愛，他將感受所有美好的感情，將所有生靈視為家人；她賜予雙龍長久的壽命，使他們能夠見證歲月的流逝，保護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靈。

　　於是，最古老的龍擁有與世界一樣長久的壽命，能夠在睡夢中獲得傳承，即使只是呼吸也能獲得經驗。時間將賜予他睿智，那雙眼能看破所有的謊言；時間將伴隨他成長，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去了解並探索這個世界；時間將成為他們的祝福，他們比其他物種擁有更多的機會。

　　龍學會了飛翔，翱翔於天際之上，俯瞰著整個大地；龍學會了言語，與各種生靈交流，分享智慧與知識；龍學會了魔法，操縱元素的力量，保護自己和龍所愛的生靈。

　　然而，隨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他們不得不回到女神的身邊。孤單的龍哭泣著，流出來的眼淚讓大地的土壤變得肥沃，陸地上的生物卻沒有為之歡呼，他們圍繞在一座墳墓之前，那裡剛埋下龍的伴侶。

　　「我的孩子，你為什麼哭泣？」女神問。

　　「我愛的人總是先我死去。」龍悲傷地回答。

　　他的伴侶，無論是人類、精靈還是其他生物，壽命都無法與自己相比。在漫長的歲月中，龍一次次經歷失去的痛苦，無論多麼愛護他的伴侶，都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

　　「你擁有的時間與其他人不同，我希望你可以體會更多感覺。」

　　「不！我不想要其他人！」

　　女神心疼地看著祂的孩子，於是祂創造出第三條、第四條龍。龍的夥伴變多了，孤獨的感覺卻依舊存在。哪怕女神再如何努力尋找珍貴的寶物，也不足以製作出更多的龍。與同族以外結為伴侶的孩子，最後總會哭泣、沉浸在悲傷之中。他們擁有的時間太長，因此被獨自留下來的總是他們。

　　他們心碎了一次又一次，悠長的時間變成束縛他們的枷鎖，還不懂得何謂釋懷的孩子被痛苦淹沒。

　　「我的孩子，別哭。」女神溫柔地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件禮物。」

　　那是專屬於龍的契約。

　　能夠分享自己的喜悅與悲傷，分享自己的魔力與生命，與龍相戀的人將獲得同樣的祝福，他們將擁有同樣的時間，看見一樣的風景，直到回歸龍眠之地，心愛的孩子都不會再感到孤單。女神的話語隨著祝福落下，龍終於露出開心的笑容。

　　最後，女神從世上消失，留下龍守護著生靈。雙龍被人類圍繞在中心，露出開心而幸福的笑容。

　　拉姆羅斯沒有餘力吐槽裡頭戀愛腦的龍——即使他擁有來自女神的祝福，也不妨礙他認為教廷流傳下來的故事有百分之九十九出自人為的捏造——他盯著畫面裡頭化為人形的龍，終於找到那股違和感的由來。

　　年幼的龍除了顏色與外表的完整度以外，幾乎與強姦自己的蜥蜴人一樣啊！

　　這個發現讓拉姆羅斯瞠目結舌，唐突地拉著旁邊的修女，又連珠炮似的問了好幾個問題。疑問在腦中如同爆炸魔法一樣砰砰作響，提出的問題支離破碎，總體上圍繞著龍的誕生與龍的來歷，像極了對龍癡迷卻找不到龍的龍騎士一樣。

　　極端的狂熱分子總是讓人退避三舍，在帝卡村，有著龍之故鄉別名的村莊有太多慕名而來的巨龍愛好者。修女往後退了幾步，試圖拉開兩人的距離，支支吾吾地將一切問題推到長老會身上。

　　「這裡是帝卡村，據說這個傳說來自埃伯利帝卡大人。我們教廷尊重所有在地傳說，剛好這則傳說與女神有關，教廷審核過後沒有問題便收錄下來……長老會會比我們更清楚這篇故事的真實性。」修女說，她將手橫擋在自己與勇者身邊：「故事中的龍便是埃伯利帝卡大人當初契約的兩條白龍。」

　　修女從一旁翻出了另外一本故事說，那本書有些厚重，破舊的外皮可以看出具有一定程度的歷史。修女翻開了封面，裡頭的故事接續帝卡村成行的由來，兩頭白龍的形象更為具體，在尾頁還有三人的畫像。

　　勇者想起那雙空蕩蕩的眼眶，很難想像那張骯髒的臉在擦乾淨後能露出如此孺慕的笑容。那隻狼狽的蜥蜴人真的與畫像中的龍是同一人嗎？他們可能只是長相相似的人、偶然擁有一張相同的臉、類似的尾巴，拉姆羅斯仔細回憶不太清楚的記憶，卻想不起來是否有一對同樣的犄角。

　　長老會有問題。

　　朱利安的聲音在腦中突兀地響起，拉姆羅斯想到那張信誓旦旦的表情，也想起過去無數次的烏龍事件。他相信自己的隊友，卻不妨礙他認為隊伍內的大魔導師太想成為故事中的主角，從農村出來的勇者信奉腳踏實地，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更不認為自己會突然捲入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件。

　　拉姆羅斯開口，聲音有點乾澀：「這本書……我可以帶回去嗎？我們隊伍內的吟遊詩人對這類奇聞很有興趣，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討伐附近的毒龍，她可能會錯過閱讀這篇故事的機會。」

　　「當然沒問題，願女神的祝福與您同在。」

　　勇者看著尾頁的畫像，畫像上的三人手上有著同樣的記號。

　　與童話故事所描繪的「契約」圖示相同。

　　契約的圖案有些抽象，其中心是一個類似於心形的符號，上方有兩個像是角的尖形突出，兩側分別有一個類似數字「5」和數字「2」的符號，以鏡像對稱的方式排列。

　　朱利安也看到同樣的圖示。

　　與勇者分離的兩人藉助吟遊詩人的輔助技能，成功潛入了長老會的內部。裡頭的擺設就跟一般城鎮會有的辦公室，成堆的文件與書籍堆放在一起，小小的使魔協助大魔導師翻閱著裡頭的文件，資料在腦袋迅速分門別類，朱利安的腦袋快速運轉，將五人份的閱讀量有條有序地進行下去。

　　輕羽術讓他的腳步聲消失，消息術抹去了他的魔法痕跡，吟遊詩人小心翼翼地翻閱著古籍，不斷抖動的長耳朵可以知道此刻她的心情有多們興奮。精靈在感知上天生勝過人類，她嗅著裡頭混濁的空氣，腐爛的味道被掩蓋在木頭的香氣底下，直到此時她才相信這次大魔導師終於對了一次。

　　精靈用口型說著：「底下有空氣在流動。」

　　「我也感受到這股邪惡魔力的源頭就在底下。」大魔導師用口型回覆。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未來的歷史將證明朱利安在這次行動中的卓越表現，使他成為大魔導師輝煌歷史上的一部分。朱利安碰觸空氣中的魔力，長老會內部被古老的結界包裹，這些結界的繁複構造即使是資深的大魔導師也需要花費大量時間才能解析。

　　但對朱利安來說，這些障礙不過是教科書上的難題。

　　在過去屬於傳說的大魔導師已經不會再進步，朱利安踩著前人的經驗不斷成長，他的大腦記錄著所有閱讀過的書籍，從古至今的魔法文獻和知識被牢牢記在裡頭。

　　他成功解析、破解，甚至維持原本的結構。結界被撬開一個小角，密室總會隱藏在老掉牙的位置，即使沒有盜賊的幫助，朱利安仍然找到魔導師慣性使用的密道。

　　書櫃並沒有移開，魔法陣在眼前顯現，朱利安的手碰觸發散紅光的法陣，就像一道在半空中擴散開的漣漪。

　　芬爾留在原地幫忙把風，大魔導師穿過了魔法陣，進入通往密室的通道。

　　腳步因為法術而消失，隱蔽氣息好像成為多此一舉的行為，朱利安懷疑在這種狀態下到底哪個具有嗅覺的生物還能正常使用自己的鼻子？撲鼻而來的味道比沼澤的腐氣還要可怕。一些骨骸殘骸散落在地面，彷彿可以聽見亡靈的吶喊就在耳邊，老鼠從一旁跑過，掉落的蛆蟲奮力扭動自己的身軀，這簡直是黑魔導師的天堂。

　　朱利安敢用自己大魔導師的頭銜擔保，這裡絕對藏匿著什麼邪惡的東西！魔族？惡魔？反正肯定是類似的東西。

　　通道並不長，但建立密室的人肯定不是為了當作倉庫使用。

　　朱利安已經走到通道底端，更加濃厚的腥味從向下的樓梯傳來。他走了下去，在樓梯的岔路處選擇左邊，朱利安用了照明術，更加昏暗的空間顯現出原型，一個圓形的空間暴露在眼前。牢籠圍繞著地面上的兩個法陣，鐵鍊從牆壁、頂部、從地面鑽出，死死纏繞住綑綁在法陣中的生物。

　　牢籠裡面是屍骸，生物的周邊是骸骨，那副軀體被鐵鍊扭曲得變形，與吃剩的人類軀體形成一幅詭異而滲人的畫面。噁心感一下子讓朱利安反胃，胃袋裡面的食物在翻湧，隨即湧起的憤怒和厭惡則讓他迅速凝聚起了魔力。

　　他感受到邪惡、混沌，這隻邪惡的生物正在吞噬詛咒，長老會飼養的怪物將會毀滅和平！惡意黏稠得幾乎就要化為實體，只不過待了幾秒鐘，大腦已經隱約開始發脹作痛。他仔細觀察這些法陣，發現它們是某種高階禁忌魔法的組合，用來操縱和控制生物的靈魂和生命力，這違背了所有魔導師的道德和信仰。

　　「長老會果然是魔族派來的臥底，這難道是召喚惡魔失敗的儀式？不對，這個魔法陣的功用不是這樣，可是這裡……」

　　安靜趴伏的怪物在朱利安靠近時突然有了動作，原本閉起的眼睛張開，空洞的位置裡頭湧出黑色的液體，他發出刺耳的嚎叫，拉扯著身上的鐵鍊，動作大得差一點就用他的爪子刺穿了朱利安的脖子。

　　那雙爪子上布滿血汙，朱利安後退，魔力在下一秒凝聚成三柄利刃，隨著魔力的匯集閃耀著光芒，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紅色的半圓弧，隨著朱利安下揮的手迅速落下。事發突然，大魔導師的反應屬於反射動作，準頭並不算太好，只有一柄成功刺穿了怪物的身體，另外兩柄則意外割斷束縛怪物的鐵鍊。

　　怪物張口吐出汙血，黑色的液體在地面留下痕跡，濃烈的惡臭迎面撲來。他的身體扭動得更加劇烈，似乎試圖從鐵鍊的束縛中掙脫。烏黑的魔力帶著詛咒屬性，從怪物的身上浮現，這些詛咒的魔力猙獰得像是貪婪的化身，下一秒就要鑽出皮膚。

　　斷裂的鐵鍊中有一條原本用來束縛怪物的左手，上面的圖案被乾涸的鮮血覆蓋，隱約可以辨認出是一個古老的符文。怪物的尾巴甩動，第二條不小心割斷的鐵鍊被尾巴的力量甩飛，時間不容朱利安多想。大魔導師的目光重新放回怪物本身，他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不適，他從來沒感受過如此強烈得令人恐懼的負面情感。

　　他必須做些什麼，死亡的氣息充斥在這個混濁的空間，烏黑的魔力朝他襲來，在與朱利安的魔力碰撞以前被抵銷。刻在地面的法陣亮起光芒，新的鐵鍊破土而出，在怪物的悲鳴中重新纏繞住他的身體。刺耳的尖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朱利安看見張開的口少了一截舌頭，每聲尖叫都帶著強烈的憎恨與憤怒。他被重新壓制回地面，就像一條被迫匍匐的蟲子。

　　「朱利安，長老會的人突然回來了！快離開那裡！」

　　傳聲器發出聲音，吟遊詩人的語氣急迫。大魔導師遲疑地看著怪物，咬牙詠唱起傳送的咒文。魔力包圍著他，將地下室照耀得更加明亮，朱利安在離開前終於看清了這裡的全貌。牢籠裡的屍體穿著冒險者的衣服，他看見失蹤者配戴的徽章，看見了滾落到角落的球體原來是一顆頭顱。

　　眼前的景象讓朱利安感到一陣寒意，傳送的魔法已經準備完成，最後一刻的瞬間，他的目光定格在怪物黑漆漆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