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下定決心
本章節 5061 字
更新於: 2024-08-01
拉姆羅斯成為勇者的時間並不算短,也說不上資深,本質上,他仍然是純樸的農家之子。他們一家住在和平的郊區,沒有被戰火波及,也沒有遭遇過流寇,孩提時期的他曾抓著樹枝說著未來想當英雄,實際上也不過是「因為很帥氣」而隨口說出的話語。
即使不想承認,但拉姆羅斯知道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遠大的夢想,也沒有非得做什麼驚天動地事情的決心。他的未來不會驚心動魄,他已經想好在父母年邁時繼承家裡的農場,那座農場的畜牧品會成為鄰近村莊最好的貨,有錢人偶爾會來這體驗農家樂,揮霍多得花不完的金錢。
因此當他被告知自己是勇者的一員時,腦中想得不過是可以幫家裡多賺一份外快,或許還能靠這響亮的名號受到大姊姊們的青睞——畢竟,他所獲得的祝福不過就是力氣大與抗揍罷了。
一點也不帥氣啊。
錯亂的資料攤開,散落在桌面上,每一張紙上都寫著沉重的紀錄。拉姆羅斯全身心都在抗拒讀懂文字,組成起來的句子令人恐慌,彷彿地面開始扭曲,靈魂開始下墜,更像是一條冰屬性的毒蛇纏繞住身體,在耳邊嘶嘶吐著蛇信子。
空間壓抑得連書本翻閱的聲響都過於明顯,吟遊詩人總掛在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荒唐感不斷湧出,有誰會相信住在這的所有村民都是不知情的共犯?
他看見龍,看見過去,看見契約,也看見真相。
如果再早個十年,拉姆羅斯還是剛出社會的毛頭小子,一時燃起的熱血就足夠沖昏理智,恨不得立刻揭開所有陰謀。即使只是一根鋤頭,他也會拿起手邊的武器,衝到村長前,最不濟也得狠狠甩上一個耳光。
他曾在酒吧與酒友討論過腐敗的貴族,嘲諷過那些迂腐的官員與吸血的商人,卻從來不曾想過距離自己無比遙遠的黑暗近在咫尺,近得彷彿正將他扯入漩渦中心。說比做永遠還要簡單,口乾舌燥也不足以形容現在的感受,等到混亂的腦袋終於冷靜下來,發燙的後腦終於停止脹痛,拉姆羅斯才找回思考的能力。
他已經過了衝動的時期,只是個普通的成年人。
「難怪……難怪帝卡村的土地能快速地恢復生氣。」芬爾喃喃自語:「失去養分的大自然獲得龍的生命力,戰爭與魔導器帶來的汙染被轉嫁到龍的身上,雙龍不是離開了,是被拿來當祭品,埃伯利帝卡從一開始就打算讓雙龍為人類犧牲!」
「才不是!」精靈的結論被大聲堆翻,大魔導師從傳送陣中走出,轉移的暈眩讓他的身形不穩,他晃了幾步,被拉姆羅斯扶住。「埃伯利帝卡大人是偉大的大魔導師,他的研究讓魔法的普及度上升,王國曾想受封他爵位,大人也因為帝卡村的存在婉拒邀請。像這樣的人、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情!」
朱利安吼著,先前努力壓抑的噁心感終於爆發出來。大魔導師摀著胃吐出酸水,密室並不如自己想像的簡單,地牢之中有無數人類死去,他們被拿來當作怪物的糧食,也許還不僅僅於此。但這一定有原因!紀錄在歷史上的偉人怎麼可能會有邪惡的舉動?
「也許,你應該先看過這些資料。」芬爾說:「帝卡村之所以能靠龍的素材起家,全靠契約壓制雙龍。歷代的村長是埃伯利帝卡的直系血脈,他們依此操控契約,用各種手段從龍的身上奪取素材,將他們當作取之不盡的寶物庫。」
吟遊詩人拿出謄寫出來的手抄本,羽毛筆與羊皮紙飛舞在半空中,隨著芬爾的魔力開始動作。她以最快的速度將辦公室裡的文件複製下來,更多的證據來不及帶走,精靈所節錄的內容也已經足夠將長老會定罪。
「不可能,我在地下室只有看見不斷試圖散發詛咒的怪物,他、他吃了人!肯定是的,他非常危險,絕對不可能是裡頭說的龍!」朱利安的聲音沙啞,「而且我只有看見一隻,與文獻裡提到的數量也不符合。」
「另外一條,也許就是村長委託我們討伐的毒龍。」拉姆羅斯說,「事實上,我在森林裡遇到的龍……外貌與村子流傳下來的雙生龍非常像。」
勇者將教堂裡帶出的書本交給大魔導師,捨去兒童不宜的內容,盡量客觀而公正的敘述自己與蜥蜴人的相遇。吟遊詩人在一旁補充,紙張懸浮在他的身邊,配合著精靈的動作移動。大魔導師捏著勇者帶來的書籍,他看見書本內最後一張的人像畫,也看見那枚符文。
要找到畫像內溫柔笑著的龍人與地牢怪物的相同處太難,這卻沒有讓朱利安感到放心。就像是引以為傲的理念突然混入了污點,從小崇拜到大的偶像實際上自私又殘忍,大魔導師的頭銜實際上並不能代表什麼,然而成為王國認可的大魔導師卻不一樣。
只有人格高尚、正義並且擁有高潔品格的人才能被認可。
朱利安出身自宮廷魔導師世家,他的父母服侍王國一輩子,他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亦是如此。他們見證代爾蒙王國的歷史,為代爾蒙王國奉獻自己的一生,在魔族與人類的戰役上殺害了許多敵人。在戰場上死去的父母被放入烈祠祭祀,他們是守護王國的英雄,所作所為即代表正義——就如同所有在歷史留下名字的人一樣。
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榮光。
成為遺孤的朱利安迷惘過,年幼的他一下子失去指引,而外婆給自己的書本讓他重新打起精神。那是少數王國提名的傳奇大魔導師——埃伯利帝卡的傳記。
傳記的內容精彩,一下子就吸引住朱利安的目光,偉大傳奇的大魔導師為了人類犧牲,為更多人帶來了希望與活下去的希望,就如同他父母所做的事情一樣。
他會繼續將希望傳承下去,他會是指引家族繼續支撐王國的支柱。他一頭栽進魔法塔中,努力完成父母對自己的期望,大量的知識與研究佔據他所有的時間,他會成為家族的驕傲,自己的名字將留在歷史上,在未來為迷茫的人繼續指引方向。
「我會證明你們的猜測是錯的。」朱利安說,「埃伯利帝卡大人拯救了這個村莊無庸置疑,更不可能會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肯定是長老會扭曲了他的意志,又或者是他的後裔受到惡魔的蠱惑……無論如何,我會證明。」
追尋正確的紀錄者與嚮往傳奇的信仰者並不適合在這時候產生摩擦,拉姆羅斯沒有反駁,他摀住精靈的嘴,強行將這個話題結束。
歷史的正確性從來不需要正確解答,樸實的農家之子更在乎「現在」。他並不打算為了口號而犧牲生命,小隊的兩個隊員恰巧與他完全相反,狂熱分子總是願意將自己的一切拿來當作賭注,令人羨慕的同時也卻之不恭。
於是他抓住半空中的紙張,上面繪製與繪本如出一轍的符文。
「回歸正題——按照紀錄所說,這個符文能夠控制對方,在森林裡肆虐的毒龍是因為長老會的命令而到處破壞。」拉姆羅斯問:「朱利安,你有辦法破壞嗎?」
「我不建議破壞,如果紀錄屬實,我認為失去控制的龍會做出更加激烈的行動。」
「那不是龍。」朱利安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但我贊成芬爾的建議,如果他們是長老會自行創造出的合成獸,或某種怪物,放任牠們自由行動可能會危害到村民。」
最後,任務的分配如下:隊伍內唯一擁有高抗性的勇者負責對付森林裡的毒龍,剩下兩人則負責地下室的怪物。
拉姆羅斯對於任務的分配表達擔憂,天知道讓兩名信仰狂熱分子單獨行動會造成什麼後果?掀了一個村莊的賠償費用盡一生的積蓄都償還不了。
拉姆羅斯想要吐槽,第一個音節剛發出便被堵了回去,曉以大義的道德勒索對正直人的效果拔群, 這時候扭頭說插手不管就跟十惡不赦的魔頭沒什麼兩樣。不同的理念不斷碰撞,好在最終目的相同,志同道合的夥伴最後拍手結案,明確的流程與分工被精靈清楚的描繪在紙張上。
他們決定覆蓋契約。
既能夠揭發惡行,也能夠知曉真相,契約能夠避免事情往最壞的方向發展,同時也能最大限度地將證據捏在手中。大魔導師將方法如數家珍說出,完全信賴勇者能夠輕易掌握每一種方式。
「有三種最簡單的方式可以解除這個契約。」朱利安開始解釋:「第一種是通過反制符文,我們可以創造一個反向的符文來中和裡面的魔力,這連最愚笨的學徒都能成功!你只要將施法的步驟以及繪製符文的方法以倒敘的方式進行,混亂的魔力最終會破壞契約的結構。勇者大人您只需要計算魔力,在契約被破壞的最後一秒前用強大的魔力改寫契約的內容,就可以反客為主將契約的控制權抓在手中了。」
「嗯,下一個。」
他只會點火的魔法,還是為了方便抽菸跟野營才學的。
「第二種方法有一點點難度,需要召喚和契約對抗的存在。雖然我第一次成功花了兩天,但身為勇者大人的您一定可以一天就掌握技巧!簡單來說,勇者大人需要召喚出專門抵銷控制魔法的高等精靈或是守護靈……畢竟每種精靈跟守護靈喜歡的召喚物與代價不同,但一旦成功,他們可以直接切斷並控制契約,而且還不必擔心反噬!最簡單的高等精靈只需要十萬枚金幣就可以召喚出來,勇者大……」
「這個方式絕對不採用,下一個。」
有十萬金幣誰還想當勇者?話說區區一隻精靈的出場費比他的薪水還高是三小?
「第三種方法需要使用聖器或古老的神器輔助。聖器擁有強大的淨化力量,能夠直接破壞邪惡的契約,通常被保存在聖殿或高等教會中……但這個村莊沒有,而且走正常的申請流程大約需要花費幾年的時間。還是說勇者大人,您有其他門路——」
拉姆羅斯的笑容燦爛:「當然沒有。」
他只是一個最普通的勇者,好聽點是獲得女神祝福的幸運兒,說直白點不過就是王國拿固定薪水賺獎金的公務員。
這傢伙對勇者不切實際的妄想到底他媽打哪來的?
拉姆羅斯沉重地吸了一口氣,戰略性撤退並不是懦弱的表現,偉大而正義的行為由他人實現也未嘗不可。吹哨者與執行者並不一定要由同一個人擔任,拉姆羅斯將想法在大腦裡滾了一遍,該是時候讓不知民間疾苦的大魔導師摘下自己的濾鏡,認清跟隨的勇者並非故事的主角。
「聽我ㄕㄨㄛ……」
「不愧是勇者大人!果然您認為前面三種都太簡單了,所以想要挑戰傳說中的第四種作法對吧!」
朱利安打開儲物空間,掏出了一本厚重的書籍。他幾乎不需要翻找,直接準確地翻到了某一頁,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拉姆羅斯看得懂,但組合起來不知所云的單字,角落手繪的圖案勉強讓勇者聯想到魔導師用的法陣。
與讚嘆的芬爾不同,拉姆羅斯眨了眨眼,夢回兒時被揪著耳朵念書的恐懼。
手編的筆記本中紀錄了豐富的魔導知識,這是朱利安從過去到現在積累的研究成果。內容涵蓋兒時的基礎魔法理論到高階禁術的廣泛運用,他寫下所有的運作原理以及注意事項,更添加了一些個人的改造以及其改造後所提升的威力與增加的能力。
勇者看不懂,只能乾巴巴的發出不由衷的讚嘆,勉強藉著旁邊吟遊詩人的感嘆分辨裡面的內容多麼厲害。沒辦法,書本的主人顯然認為自己整理的足夠簡單明瞭,完全不覺得憧憬的勇者大人會是個魔法文盲。
他比著上頭打上大大的問號的地方,「第四種方法我還沒有成功實踐過,文獻上說彼此互相交換新鮮的生命精華也有機會搶奪控制權。在交換的過程中需要用肉體演奏出帶有情感的旋律,我嘗試過了月光奏鳴曲、夜曲、還有致愛麗絲……這些都失敗了。但,只要能夠成功找到旋律,就能夠同步靈魂,進而奪取契約的主權。」
「就這個吧!」
生命精華是精血對吧!肉體演奏也只有那個了吧!絕對是做愛沒得跑了吧?聽起來百利而無一害,任務內容再適合自己不過,可以、沒問題,完全不必擔心。拒絕的想法一下子拋到九霄雲外去,這也沒辦法,他無可奈何,情非得已,為了大魔導師的大義,為了可愛的吟遊詩人,作為他們的隊長,在怎麼不願意,都只能奉獻自己的身體硬幹到底。
拉姆羅斯的回答毫不猶豫,以至於芬爾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瞪大雙眼扭頭看向勇者。大魔導師的常識嚴重缺乏,封閉的生活讓他對人的信賴感過高,他絲毫不認為對魔法一竅不通的勇者能夠掌握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方法有什麼問題,只覺得不愧是自己跟隨的勇者。
勇者直面吟遊詩人的混亂,她的嘴巴張了又合,閉了又開,能言善道的詩人用一個表情表達了千言萬語,眉頭蹙了又鬆,手抬了又放。
不,你不用說了。拉姆羅斯用眼神表達。
但是、勇者大人……你……?芬爾的眼神充滿著不信任。
他們用眼神交流,茫然的大魔導師顯然在狀況外,他困惑地左看右看,渾然不覺大人間的對談有多麼沉重。
勇者再次表達:他也不想在這麼重要的時候做些不合時宜的事情,但也沒辦法?孩子太天真了,只有成熟的大人才能理解箇中之意,拉姆羅斯在內心反覆強調,自己的所作所為與本身的意志無關,他既沒有因為可以順便做愛真走運,也沒有認為能夠拐一個砲友回來賺到了。
吟遊詩人慾言又止,在勇者越來越心虛的表情下終於開口:「但,勇者大人的音樂天賦跟普通人不在同一個水準上……正常人,欣賞不來。那個……確定、沒問題嗎?」
「蛤?老子唱歌才沒那麼難聽——咳、我是說,那當然。」拉姆羅斯擦掉冷汗,用巨劍擋住下半身,「毒龍那裡交給我來吧。」
原來是雞同鴨講啊。
那也沒關係,拉姆羅斯鬆了一口氣。
「真不愧是勇者大人……!請您事後在分享給我您的作法,沒想到我的研究您輕易就能夠完成!」
「碰巧、碰巧。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技巧,請示獲准後才能外傳。」
「我還是不太放心,這是我蒐集來的樂譜,勇者大人您帶著去吧。」
「用不、咳。好,我會帶著一起去的……」
芬爾掏出了一張又一張的樂譜,朱利安在旁邊滔滔不絕說著研究的心得,拉姆羅斯一邊應付,一邊想著待會要先用什麼方式做愛。
首先,果然還是來個六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