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章節 5252 字
更新於: 2024-07-26
那是埋藏於心底,如同插曲的小故事。
 
月華如銀,宛如優美的薄紗,輕盈地覆蓋了庭院的春景。柔光透過樹梢間隙,倒映於青石小路上,形成斑駁的光影,似是輕述著夜色的靜謐之美。
 
結束今日在瀋定王府邸的工作,唐鈺輕步走往婢女們所住的下房,途中,她沿著庭院邊的小徑走著,感受微風輕拂花香而來,令她思緒不由得停留於往事裡。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輕淺的腳步聲,抬眸,唐鈺發現一名身穿華貴,正安靜佇立於庭院中的男人。
 
仰望的側臉,少了平日裡的威嚴與凜然,反而有些落寞和孤寂,其神情彷彿在回憶著某段往事,沉浸其中。
 
「誰?」
 
察覺視線的瞬間,男人的視線轉露出冷冽,就在唐鈺試圖彎腰致歉,趕緊離開時,對方已疾步而至,感受到被抓住的手腕傳來劇痛,她咬牙忍住,硬是吭都不吭一聲。
 
任何發生的事,都有可能是獲取情報的關鍵,但要是沒掌握好觸發條件,之後能否再次重現就得看機率了。以眼神示意洛莉卡千萬不要擅自行動後,唐鈺抬眸凝望,毫無畏懼。
 
「敢瞪我?」似乎從未遇過這種事,男人的眸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伸手掐住唐鈺的下頜,語氣壓迫,但仍略帶試探,因此並未使出更多力道,「就這麼想被挖掉眼珠子?」
 
能在王府內這麼囂張氣焰的傢伙⋯⋯推測男人的真實身分就是朱效鏞,唐鈺心中無奈輕嘆,隨即指向自己的嘴巴,扯些啞音,示意天生無法說話,絕對沒有輕視的意思。
 
「妳⋯⋯」看懂唐鈺的意思,對方尷尬地收手,似乎總算理解,就算連番質問也沒辦法立即得到答案,他轉移話題,稍微放緩了說話的速度,「都這時辰了,怎不回去休息?」
 
該怎麼矇混過關呢。
 
無法表示自己藉由沒存在感的人設,在府邸內到處蒐集情報,唐鈺思忖片刻,想到那些奴婢在做的工作,就全都比手畫腳一遍,卻沒料到朱效鏞見狀後,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
 
「每天都要做這麼多事?」瞥見唐鈺的腕處,還留著剛剛捏出來的紅痕,朱效鏞面色凝重,隨即解開腰間配戴的錦玉盒,取出藥膏,「罷了,這事待會再說⋯⋯把手給我。」
 
什麼?
 
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唐鈺是真的驚訝到了,畢竟在持玉者的記錄中,朱效鏞是個強制拆散沈清夫婦的罪魁禍首,性格方面必定也會很惡劣,根本沒理由擔心下人的傷勢才對。
 
「別發呆,到底誰給妳的膽子。」
 
換作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嚇得跪地不起,哪還有閒工夫這樣直盯著看,這讓朱效鏞喝斥的同時,仍不自覺放柔了態度,「工作那邊我會命人安排,妳以後就負責服侍我就行。」
 
可怕,才不要什麼以後呢⋯⋯想像一下,厭惡的表情差點就要控制不住,唐鈺腹誹,但還是努力擠出微笑。
 
殊不知,在朱效鏞看來,那映於月光之下的笑顏,會如彼時般深刻,甚至可說,明顯有幾分相似之處。
 
「妳⋯⋯好像真的不怕我。」
 
想到人們見到他的時候,不是抱有利益謀求或地位提拔的渴望,就是對身分感到畏懼的同時仍涵括前者。因此面對那些毫無所求的對象,朱效鏞自認還真的沒遇過幾個。
 
才剛見到面,就急忙逃走這點⋯⋯意外還挺相似的。想到初次見到夏玉香時,也是類似這樣的情況,朱效鏞不自覺莞爾,「妳叫什麼名字?」
 
聽聞,唐鈺意識到,去在意哪個才是真正的朱效鏞,答案其實根本就沒有意義,因為這裡是玉石儲存的記憶,一切的不幸也早已既定。
 
若要淨化殘穢,就只有給出符合意念期望的結局,否則事情就無法結束。
 
換言之,好壞與否,僅知者而知。
 
想到此處的故事無論如何發展,最終都還是會以沈清和夏玉香的訣別,迎來糟糕的結局,但至少在這瞬間,唐鈺不希望按照記憶重現的故事,將朱效鏞認定是壞人。
 
向對方示意藉手,她沉思幾秒後,在掌心處筆劃緩慢地寫下名字。
 
低眸,那雙深邃的瞳孔,似乎稍微明亮了幾分,朱效鏞輕喃道,「⋯⋯原來,妳也有個玉字。」
 
儘管故事只要結束,所有角色的記憶就會被重置,什麼都不會記得,但將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訴他人,卻是以往進行送靈儀式時,從未有過的行為。
 
不會再見,也沒有必要。
 
因為真正的答案,已永遠留在心裡。
 
※   ※   ※
 
「大人們,工作辛苦了。」
 
此時,眼看檢查的進度已經過半,唐鈺連忙向士兵提及,自己手邊正好有幾罈上等佳釀,「此行的貨物太多,馬兒都有些吃不消了,能否幫個忙呢?」
 
「這是例行程序,不能私自接受。」儘管對眼前的美酒充滿興趣,士兵們也只能拒絕,畢竟大明律法有嚴明規定,他們並不想惹上麻煩,「好意心領了,檢查沒問題……請通過吧。」
 
號令響起,車軸再度轉動,待路程走遠,確保期間沒發生任何問題,沈清和夏玉香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好像真的只是普通的檢查呢,不過並沒有全部看完。』
 
降落停在宋清臨肩上,洛莉卡說道。
 
「南方的管制本來相對寬鬆。」
 
宋清臨說起自己先前翻閱史書時,就得知北方的蒙古和女真,是明朝佈兵防禦的重心,因此對進出關口的人員和物資,檢查方面都採取最高規格,以防止敵方勢力滲透其中。
 
與此相比,南方的地形複雜,山脈連綿起伏,交通和運輸都極為不便。因此在沿海地區儘管有安排軍隊駐紮,也只是防範海盜和叛亂,並不如邊境的局勢緊張,通行自然較為容易。
 
雲南,滇中地區。
 
四周環山,河流蜿蜒,梯田層層,翠綠如茵。遠處望去,小小的村落點綴其間,裊裊升起的炊煙,彷彿詩畫中的世外桃源,顯得分外靜謐。
 
「我們就護送到這邊了。」
 
考量到異域民族及同為私奔離鄉的設定,宋清臨表明自己與唐鈺不能再繼續前行,但即便分別之時到來,他也依舊相信這個結果,是最能夠遠離皇權控制與壓迫的做法。
 
「多謝唐姐姐這段時間的照顧。」
 
想到此生別過,或許就不會再見,夏玉香低眸,忍不住擁抱唐鈺,同時貼覆耳畔低喃,而後者微微僵住表情,但還是抬手輕撫對方的背。
 
拱手,沈清再次表達感激之情,接著與夏玉香整理好行裝,共乘行商時備用的馬。輕踏的蹄聲響起,如同一曲訣別,漸行離去,終至消失於遠方。
 
這樣算是有圓滿落幕了嗎?
 
想到之前以為很順利,結果轉瞬間便迎來BE結局的事,讓宋清臨仍有些不安,望向唐鈺,他有感而發道,「還好在放映投影的時候,夏玉香願意相信阿碧背叛的事。」
 
「……不,她其實知道那部分是謊言。」
 
輕嘆,唐鈺提及進入送靈儀式前,沈清和夏玉香的私奔早已是既定事實,因此對於埋藏在劇本之外,那些可稱之為暗線的不確定因素,其實根本就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啊!?那她為什麼要……」
 
「或許早就有所懷疑,只是缺乏實質的證據。」至於促使結果的契機,則源自於夏玉香當時提出的疑問,唐鈺解釋道,「而我只是根據之前的失敗去進行推理,並沒有欺騙她。」
 
那就好比觀看推理劇時,儘管透過線索推測出正確的犯案動機,卻在人性的愛恨之間,錯誤解讀了兩者的差異。
 
換言之,就算這件事上確實說了謊,也只是間接證實其他的猜想,因此夏玉香才會同意改變去臨汾縣的計畫。
 
『阿碧跟她娘親,關係其實很差。』
 
臨別前,夏玉香抱住唐鈺,低聲說出自己曾獨自到後院乘涼,恰巧聽聞一場激烈的爭執,當時隔著牆壁,她清楚聽到阿碧的娘親為了索討生活費,不惜說了很多羞辱的話。
 
深知事情的敏感性,以及那孩子的自尊心,必定不願家醜之事外傳,因此夏玉香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就連阿碧也從未察覺她的隱瞞。
 
後來在私奔前,夏玉香得知阿碧去拜託夏老爺,並說出要先安頓好家裡和娘親,才能前往會合時,她心中始終有種莫名的違和感,縈繞不去。
 
即便如此,依舊想要相信。
 
面對眼前施展的異術,夏玉香清楚看到阿碧是為了醫治娘親的疾病而被朱效鏞收買。但在過程中,對於母女其實關係不合的部分卻隻字未提,這使她無法理解,感到懷疑。
 
「內容都是真的嗎?」
 
在提問時,夏玉香發現唐鈺雖然能給出事實的結果,但對於細節成立卻有許多含糊的部分。即便如此,她依舊會想,也許在生死關頭時,阿碧心裡還是很在乎家人的。
 
「想要相信,對方的行為即便存在背叛⋯⋯也是真的有不得以的苦衷。」唐鈺作為旁觀者,無法斷言夏玉香的真實想法,只能從談話中進行推測,「選擇原諒,然後不去怨恨。」
 
如此,才能放過自己。
 
話音剛落,四周開始轉換,在周遭色彩逐漸褪去前,唐鈺瞇起眼眸,悄悄在內心深處,與此次因選擇不同,而從未產生交集的某個人,做出最後的道別。
 
當他們再次抵達山坡地,眼前的風景似乎比以往更顯生機。晨曦的光芒閃爍,盎然的花草乘著微風,緩緩搖曳,如畫卷中那般寧靜、祥和。
 
「這裡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了……」
 
「淨化的殘穢越多,神明之物的能量就會越穩定。」思忖,唐鈺憶起宋清臨努力跳舞的模樣,不由得調侃道,「嗯,應該能讓你多跳兩次舞吧。」
 
沒想到自己才剛新增的黑歷史,立刻就被拿來笑話,宋清臨震驚不已,「為、為什麼突然要提起這件事啊!?」
 
「因為很有趣啊。」將對方慌亂的模樣看在眼底,唐鈺難得淺笑,眼底卻始終帶有幾分感傷,「而且,這說不定是最後了。」
 
那是……什麼意思?宋清臨疑惑,還未提問,便聽聞洛莉卡以神明代理的狀態,開始進行判讀及儀式宣告。
 
【夏玉香】的意念接受了結局。
 
執行淨化後,洛莉卡開始讀取最後兩段封存的記憶,但只要觸及儀式損壞的部分,便會立即遭受無形的阻礙。
 
『讀取無效……再次進行……』
 
修復,執行──失敗。
 
儘管不清楚眼前的情勢,但宋清臨仍明白,只要送靈儀式沒有結束,唐鈺就永遠無法停止契約所帶來的折磨。
 
想到這點,他急忙道,「難道沒有其他能夠解決的辦法嗎?」
 
驀然的提問,停止了洛莉卡原先的指令,沉默片刻後,給出新的回答。
 
『將最後兩段的記憶進行合併,會有極高機率能夠執行。』
 
隨後,洛莉卡提及損壞的記憶之所以無法開啟,是因為故事中本該存在的持玉者,就像遊戲漏洞般消失了,導致劇情根本無法只由配角演繹下去。
 
什麼……
 
宋清臨想起洛莉卡之前說過,另一位的神靈亞貝斯,就是因為某起意外事故,才會受困在儀式之地,但沒想到無法讀取記憶的原因,居然會跟持玉者的消失有關。
 
『無法預估合併後發生的狀況。』
 
換言之,那將是徹底充滿各種未知,超乎想像的混亂之地,洛莉卡再度確認,是否要以此進行送靈儀式。
 
「⋯⋯我要去。」這時,唐鈺抬眸回應,語氣堅定,目光無畏,「無論情況多糟,我都不打算放棄。」
 
『記憶合併需要一段準備時間。』
 
此外,為了確保儀式能夠順利進行,洛莉卡表示自己暫時都無法出現在現世,在得到唐鈺同意後,祂抬手操控靈魂流向,讓兩人往返現實世界。
 
意識遠去前,宋清臨驀然感受到那個曾經在室町時代出現的存在,似乎又再次來到自己面前,但這次與以往不同,而是伸手觸碰了他的臉。
 
『吾將靈轉世為汝,便是為了她。』
 
於眉間片刻停留的溫度,彷彿一滴改變視界的清泉,儘管眼眸依舊緊閉,宋清臨卻從腦海中接收到了影像,並將佇於眼前的存在,映入眼簾。
 
那是他。
 
金色閃爍的瞳孔,宛若星辰映照於幽深的湖面,透露出某種無以言表的神秘氣息。雖然樣貌與聲音完全不同,但宋清臨心中隱約就是知道,這是跟自己擁有相同靈魂的另一部分。
 
即便離開此地,這段記憶就會被徹底封印,但在這頃刻交會的瞬間,宋清臨明確地感受到,自己與唐鈺之間的羈絆,是從非常久遠以前,因為一個約定而有所開始的。
 
睜開眼眸,宋清臨緩坐起身,凝視著窗外微亮的天色,心情卻莫名有些感傷,那種感覺,就像是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但怎樣都想不起來。
 
這時,窗外傳來敲響,將沉浸的思緒拉回眼前,宋清臨疑惑,起身並推開窗戶,卻見唐鈺突然把某樣東西給拋過來,嚇得他手忙腳亂,連忙接住。
 
傳聲筒?看到紙杯的底部連接著綿繩,宋清臨驚訝不已,還未詢問,便發現窗邊的身影已經消失,他會意過來,立即倚牆而坐,嘗試呼喚,「唐鈺?」
 
「這個是……以前常用的東西吧。」
 
沉默許久,唐鈺的聲音響起,儘管從現代的視角來說,紙杯傳聲筒不過只是科學遊戲,完全不及手機好用,但其中卻承載了美好的童年時光,是用來傳遞心聲及秘密的裝置。
 
「是這樣沒錯呢。」憶起彼此的關係在變得疏遠前,偶爾會用這種方式進行互動,推測唐鈺應該是有話想說,宋清臨應道,「雖然用紙杯傳聲的效果並不是很好,不過……」
 
這對他而言,無可取代的珍貴回憶。
 
「這樣啊。」
 
許久,唐鈺突然提及自己這幾年來,內心僅剩下實現願望的執念,因此對於人際關係的建立,她毫不關心,也沒期待能得到誰的幫助,「但你就跟日記裡寫得一樣,是個溫柔的人。」
 
或者說,是因為愛著的關係吧。
 
嗯?隱約察覺話裡有違和感,但宋清臨並沒有立刻提問,只是靜靜聆聽。
 
「這四年來,很抱歉刻意疏遠你。」
 
無數次經歷的死亡體驗,雖然確實有對精神層面造成影響,但說到底,會試圖透過自殘等手段來保持清醒,本身就是情感仍沒被消磨殆盡的最好證明。
 
她厭惡著這個世界。
 
冷漠的態度,厭煩地看待所有事物,就連嘗試理解都會感到疲憊不堪,因此面對國中時經常主動親近過來的宋清臨,她只想保持最遠的距離,而且最好永遠不要有任何交集。
 
「我不知道唐鈺那麼重視你。」停頓片刻,又道,「而你,也從來沒有放棄。」
 
或許正是因為將宋清臨的努力及溫柔全都看在眼底,才讓她決定翻找出房間內存放的相冊和日記,以此確認對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那是什麼意思……」
 
即便得知對方的想法,確實讓宋清臨有些震驚,但最難理解的,是所有敘述中,從頭到尾都是以第三人稱的方式去描述唐鈺,包含過往的回憶,更是從未使用「我們」這個說法。
 
驀然,腦海中閃過的思緒,讓真相浮出了水面。
 
「意思是,這所有一切都是錯誤。」為了回到自己本該存在的地方,以及將真正許下願望的人帶回到現世,她沉痛道出四年來,埋藏在心底的真相,「我……不是唐鈺。」
 
為了不要忘記,最重要的那個人──
 
不存在這個時空裡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