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你看櫻花開得真漂亮

尾聲

　　「南斗，你看櫻花開得真漂亮。」

　　春日爛漫，生機盎然的晴天午後，母親牽著年幼的他來到櫻花樹下。
　　母親平日忙著出任務，三峯南斗必須專注在修行上，兩人只有寥寥無幾的相處時間，比如每年櫻花盛開的春天，約好一起在樹下欣賞美景。

　　「能夠遇見心愛的人，生下這麼溫柔的孩子，我很幸福喔！」

　　櫻花紛飛如雪，記憶中的母親露出花朵盛開一般，美麗而虛幻的笑容，向三峯南斗傾訴她的期許。

　　「未來的某天，南斗如果遇到深深愛著，願意為對方犧牲一切的對象，一定要好好把握這段緣份，抓住屬於你的幸福。」

　　櫻花不斷飛舞，盤旋彼此之間，捨不得就此分離。
　　春日恣意盛放的它們，歷經絢爛旋即凋零飄落，化作遙遠的過去。

　　（生命不屬於自己，不論存在或情感，一輩子都無法被承認，這樣算得上幸福？）

　　三峯南斗的心中充滿疑問，然而每年與母親一起賞花，依舊是他為數不多，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的溫柔記憶。
　　等到三峯南斗有能力應付鬼怪，他不得不辭別母親，奉高層的命令前往異鄉，派駐臺灣執行長期任務。

　　「北白川宮殿下，三峯南斗求見。」

　　位於臺北劍潭的地下祠堂，作神官打扮的三峯南斗畢恭畢敬，對著祠堂內的軍刀呼喚。
　　頃刻間，幽光包圍刀身，幻化出一名頭戴天狗面具，身穿成套純白和服的男性。

　　「三峯神官，今日為何呼喚我？」
　　「事情是這樣的……」

　　日本軍部為了謀求強大戰力，設法讓能久親王的靈魂轉化為天狗，又為了避免天狗給國家降下災厄，派遣三峯南斗來臺監視。
　　除此之外，協助在地人員與能久親王溝通，解決人類難以排除的問題，這是三峯南斗常駐臺灣的使命之一。
　　能久親王先是一言不發，默默聆聽三峯南斗的話語，從而對著他點了點頭。

　　「明白了，感謝三峯神官告知，我會親自出面處理。」
　　「是，謝謝殿下鼎力相助。」
　　「還有什麼事嗎？」

　　聽到能久親王這麼說，三峯南斗不由自主握緊雙手，吞下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
　　半晌過後，他才有些艱難地開口，試著從旁敲擊。

　　「請問殿下，您對『輝夜』這個名字，是否有任何印象？」
　　「你指的是實際存在的人物，還是故事裡的輝夜姬？」
　　「實際存在的人物。」
　　「就我生前記憶所及，從未遇過名叫輝夜的人。」
　　「這樣啊。」
　　「那麼，三峯神官所說的輝夜，指的又是何方神聖？」
　　「輝夜是在下的母親，但她現在留在日本，沒有跟著我一起過來。」
　　「原來如此，必須與家人分離，千里迢迢來到臺灣，你也挺不容易的。」
　　「……不，效忠天皇是臣民的義務，我責無旁貸。」

　　化作天狗的能久親王，外界固然對他抱持敬畏之心，此時說話的態度彷彿慈祥長者，讓三峯南斗內心五味雜陳。

　　（如果父親大人知道我是他的孩子，態度會不會產生變化呢？）

　　三峯南斗，他是三峯輝夜奉命與能久親王所生，不被記載於史冊的私生子。
　　繼承聖獸「大口真神」的血統，三峯家世代追隨天皇一族，期望彼此能夠共存共榮。
　　如今退居歷史幕後，三峯家依舊守著無謂的榮耀，要求後代子孫必須為了國家與皇族，獻出自己所擁有的全部。
　　另一方面，高層避免三峯南斗聯合父親造反，限制三峯輝夜不得前來臺灣，將她當作人質。至於三峯南斗本人，他在離開日本前被迫立下誓言，不得將自己的身世告知能久親王。

　　（我們出生在這個世上，就只是為了成全別人嗎？）

　　因為流著異類之血，三峯南斗生來註定報效國家，不僅被迫與母親分離，也無法與父親相認。
　　外界期許他的忠誠與力量，從來沒有看見三峯南斗這個人，更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

　　「好痛！」
　　「！……抱歉，妳沒事吧？」

　　時值黃昏，三峯南斗在神社漫步，一不留神撞上路人。
　　身穿水手服，跌坐地面的年輕女學生猶豫幾秒，想了想還是握住三峯南斗的手，在他的攙扶下站起來。
　　三峯南斗確認對方身體無恙，稍微欠身向女學生表達歉意。

　　「確定沒有哪裡撞到嗎？」
　　「謝謝關心，我真的沒事。」
　　「那就好。」
　　「嗯！倒是神主先生，這個送你吃吧？」
　　「送我？」

　　三峯南斗不明所以然，看著女學生手中的紙盒，仔細審視寫在包裝上的名稱。

　　「椪柑羊羹，這是什麼？」
　　「是我家鄉的土產，今天到臺灣神社參拜，想說帶來給神明嚐嚐鮮。」

　　起初有些怯生生的女學生，聊起甜點的她一反先前態度，朝三峯南斗展露得意的笑容。

　　「在日本羊羹加入臺灣水果，你們在本土一定沒有吃過！」
　　「這就難說了，搞不好有類似的點心，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唉唷！不要那麼計較，你就當作被騙吃吃看，肯定不輸日本的。」

　　說服三峯南斗收下羊羹，女學生滿意一笑，帶著釋然的表情接著說下去。

　　「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甜的東西，馬上就會忘掉不愉快了。」
　　「這麼簡單就能忘掉？」
　　「你都還沒試過，怎麼知道不會？」

　　女學生說到這裡，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朝三峯南斗微微鞠躬，隨即轉身面向神社出口的鳥居。

　　「對不起，我要去趕火車了，神主先生再見！」
　　「欸？等等──」

　　無暇理會呼喚，女學生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留下茫然若失的三峯南斗，獨自站在微涼晚風當中。
　　低頭凝視手裡的羊羹，三峯南斗用指尖輕撫包裝盒，想起女學生先前的話語。

　　（吃點甜甜的東西，馬上就會忘掉不愉快，真的是這樣嗎？）

　　事後三峯南斗吃掉甜點，確實是他在本土不曾嘗過的口味。
　　忘掉不愉快自然是沒有的，不過女學生青澀靦腆的笑容，在三峯南斗腦中揮之不去，直到他因公出差到新竹神社。

　　「神主先生？」

　　不同的時間地點，白日陽光底下的深色制服，熟悉的女學生怔怔看著他，如同三峯南斗一時難以置信，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果不其然，就像她主動贈送甜點那樣，這次也是女學生打破沉默，對三峯南斗甜甜一笑。

　　「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以此為契機，三峯南斗時不時藉故訪問新竹，與女學生相約私下會面，品嘗她推薦的各種甜點。
　　南國豔陽底下，盪漾砂糖香氣的記憶，三峯南斗以為這段時光將持續到未來，變故卻猝不及防來臨，就像夏日打斷晴天的午後雷雨。

　　「三峯！」

　　傾盆大雨中，神父裝束的男子狂奔而至，在橋邊找到自己尋覓已久，遲遲沒有歸來的友人。

　　「時間不早，你該回神社了。」
　　「我不會回去的。」

　　三峯南斗回答道，全身被雨水浸濕的他頭也不回，就只是看著橋下奔湧的河水，呢喃一般地訴說。

　　「她答應我會過來……沒錯，她已經答應我了。」
　　「但是三峯，那個女孩子──」
　　「閉嘴！我知道！」

　　閃電一瞬即逝，隆隆悶雷隨之而至，悲憤交加的三峯南斗轉身面對友人，朝對方放聲大吼。

　　「嫁給別人又如何？她遲早會離開那個人，來這裡跟我一起走！」

　　女學生出身富商之家，不料她與三峯南斗私下見面，這件事情竟然走漏風聲，在地方上流傳開來。
　　避免女兒聲敗名裂，跟著日本人遠走高飛，富商趕緊將她嫁給相親對象，以此杜絕他人悠悠之口。

　　「她是不得已的……我不能離開，必須等她過來……」
　　「那你至少撐個傘，不然會感冒的。」
　　「我不會感冒。」
　　「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會擔心。」

　　友人嘆了口氣，緩步走近三峯南斗，親手為他撐開全黑素色，別稱蝙蝠傘的洋傘。
　　三峯南斗悻悻然接下雨傘，有些彆扭地別開目光。

　　「沒事就回去吧！江，我可以自己等。」
　　「不，我陪你一起。」

　　神父裝束的男子，全名江瀚森的他一邊說，一邊輕拍三峯南斗的肩膀。

　　「三峯在這裡多久，我就會陪你多久。」
　　「你……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朋友。」

　　江瀚森毫不猶豫地回答，對比三峯南斗頓時語塞，片刻過後冷冷回了一句。

　　「愛等多久就多久，隨你高興。」
　　「嗯，謝謝你。」

　　大雨一直沒有停止，江瀚森則是如同他所承諾的，在旁邊陪伴三峯南斗等候女學生。

　　「三峯，天主自會安排一切，任何苦難都是試煉，考驗我們是否能夠堅持信念。」
　　「所以愛人離我而去，算我活該倒楣就是了？」

　　察覺自己失去餘裕，三峯南斗連忙定了定神，這才改口詢問。

　　「江，愛這種虛無飄渺的情感，你們怎麼能夠相信它存在？」
　　「『現在有雲遮蔽，人不得見穹蒼的光亮，但風吹過，天又發晴。』」

　　江瀚森絲毫沒有移開目光，自始至終正視三峯南斗，溫柔而堅定地向他訴說。

　　「看不到的東西並非不存在，就像陽光隱藏在層層烏雲背後，是打從最初就必須相信的事物。愛跟天主一樣，你要對自己，也要對天主的安排有信心。」
　　「……」
　　「你有在聽嗎？三峯。」
　　「當然有。」
　　「那，要跟我回去嗎？」
　　「……嗯。」

　　三峯南斗早就知道，不論自己等待多久，嫁作人婦的女學生不會出現，不會與一個生活沒有保障，不被家族祝福的日本人結為連理。
　　即使如此，自己在這個瞬間，仍然深深愛著那位少女，這份心意絕對不是虛假的。

　　（看不到的東西並非不存在……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三峯南斗跟江瀚森，他們分別代表日本帝國與羅馬教廷，一如國際之間沒有永遠的敵人，沒有永遠的朋友。
　　位於歐洲的教會國家梵諦岡，他們派遣神職人員來臺，不僅是為了傳教，背後更是發揮監視與制衡的作用。
　　江瀚森並非普通神父，真實身分是羅馬教廷派來監視東亞局勢，隸屬宗教裁判所的調查官，三峯南斗於理性是明白的。

　　「江。」
　　「什麼事？」
　　「要是我在臺灣孤老終生，記得來送朋友最後一程。」
　　「東方人不是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嗎？挫折只是一時，你以後會遇到有緣人的，三峯。」
　　「誰知道呢？」

　　就算不能結婚生子，三峯南斗還有這麼一位朋友，可惜兩人的友情不敵時代洪流。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派兵入侵中國東北，引起以國際聯盟為首的各國撻伐，影響梵蒂岡應對日本的方針。
　　那位規勸三峯南斗相信他人，依舊效忠羅馬教廷的江瀚森，最終選擇了忠誠而非好友，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

　　時刻已是黎明，三峯南斗被困在臺中的荒郊野嶺，遭到鬼怪糾纏不休。

　　（到底要糾纏我到什麼時候？該死的地龍！）

　　三峯南斗去日月潭執行任務過後，地龍便將他視為眼中釘，意圖報復將自己趕出龍脈的元兇，對這位神官窮追不捨。
　　徹夜未眠，加以爭鬥遲遲無法劃下句點，讓三峯南斗的焦躁攀升到最高點。

　　（算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值得同情。）

　　被他視為好友的江瀚森，竟然打算搶奪仿製神器，為此不惜背叛三峯南斗的信任。
　　以三峯南斗的實力配合御先靈協助，打倒江瀚森並非難事，然而對方的叛離，還是給自己造成不小打擊。
　　既然世界對三峯南斗不仁，他何必對鬼怪手下留情？

　　（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

　　地龍執意想要取人性命，成為刀下亡魂也是無可奈何的。
　　三峯南斗這麼一想，從腰際拔出因應高層指示，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仿製神器，那把充分吸收龍脈能量的【劍】。

　　「──去死吧。」

　　三峯南斗利用地形起伏，算準時間從高地跳躍至龍背，舉劍狠狠插入地龍的要害，理應是心臟位置的七寸之處。
　　受到重創的地龍發出咆哮，試圖甩開三峯南斗與刺入體內的【劍】，未料祂在中招之際受到詛咒侵蝕，逐漸步向死亡。
　　三峯南斗耐心等待，確定地龍沒有動靜，這才將【劍】拔出祂的身體。

　　（真是，費了我好大的功夫。）

　　三峯南斗這麼想的瞬間，腳底下傳來地鳴聲，群山與大地隨之劇烈震動。
　　待到狂震止息，三峯南斗看向附近臺地的村落，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

　　清晨六點，多數人還在夢鄉之中，對於危機絲毫沒有防備。
　　鄉下房子大都是土磚所建，名為土角厝的簡陋建築，完全經不起先前地震的摧殘。
　　三峯南斗無須實際靠近，遠遠就能看到村落籠罩在猩紅而昏黑，有如雲霧的陰霾之下。
　　那些並非普通霧氣，而是枉死在地震的冤魂，祂們徘徊在喪命之處的天空，發出斷送性命瞬間，淒絕無比的叫喊。

　　『────』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急促斷續，痛苦難忍的呼吸聲。
　　心臟中了一劍的地龍，竟然還有生命跡象，努力將空氣吸入肺部，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擔心遭到突襲，三峯南斗握緊手中的【劍】，旋即想起先前引發的災難，幾乎要握不住劍柄。

　　（我該怎麼做？）

　　自己該給地龍一個痛快，又或者是──

　　「地龍，祢撐著點。」

　　三峯南斗收劍回鞘，從懷中掏出平時收服鬼怪，名為【天狼神鏡】的仿製神器。
　　使用神鏡的力量，三峯南斗將地龍轉化成仿製神器的守護者，藉此挽救這隻鬼怪的性命。
　　出乎意料的是，神鏡不但治好地龍的致命傷，進一步讓祂化形人類，變作留著暗金色長髮的少年。

未完待續